第6章

早晨对玛丽亚来说,就是浮肿的双眼、飘着烟尘味的头发和莎拉的干咳。

沙漠上的朝阳将地下室的幽暗切成了几块,点亮了空气中慵懒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混凝土地面和头顶的水管与排水管。这些管线曾是屋子的血脉,如今早已枯竭多年。

玛丽亚不用看莎拉的手机也知道自己睡过头了。该起床出门去卖水了。

她只有几件衣服,就挂在钉子上,旁边是莎拉工作时穿的背心和热裤,还有一只青蛙布偶低头望着她。布偶是她父亲过世后不久,莎拉在某间废弃的房子里找到并送给她的。玛丽亚的粉红塑料梳子摆在水泥架上,两人会一起用,旁边小心摆着她们的牙刷和旧发夹,牙刷刷毛都分岔了。还有两三根卫生棉条,如果莎拉月经**时还要工作就会用到。

两人的其余行头都塞在一只布满刮痕的红色亮纹带轮手提箱里,其中许多衣服是塔米·贝雷斯跟家人搬去北方之前送给她们的。那个女孩身材和她们差不多,她抢在父亲抛售家当之前连衣服带手提箱通通给了她们。

“拿去吧。”她在黑暗中悄声说。

第二天她就跟家人离开了。

玛丽亚打开手提箱翻翻找找,捞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她和莎拉有时会将衣服拿出来挂着,用棍子把灰尘和泥土打掉,有时莎拉会将她们的内衣带进她工作的旅馆,趁男人让她洗澡时偷偷洗好。

玛丽亚穿上短裤,套上印着“无惧”的T恤,脑海中浮现母亲用洗衣机洗好衣服、折好放在她**的景象。她当作没感觉。

玛丽亚走上台阶,打开地下室的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的眼睛刺痛欲裂。外面烟尘弥漫,为无云的天空覆上了一层棕色的薄雾,空气中飘着浓浓的灰烬味。这风肯定是从加州和炙热的喜耶拉山吹来的,一定是这样。玛丽亚隔着门往外窥探,默默等待着。

外面还很安静,只有几个人要出门去上班,或者去别的地方:跟她父亲一样幸运地在泰阳生态建筑找到差事的人、熟悉复杂水电或操作工业切割器的人,还有懂得海藻再生的人。阮先生一家已经起床了。玛丽亚闻到煮面的味道,看见焚烧木材冒出的灰烟绕着隔壁的铁丝网打转,在郊区凝滞的空气里飘**。现在感觉很安全,是行动的好时机。

玛丽亚关上门,踮脚下楼蹲在莎拉身旁,摇摇她说:“快起床,我们得出发了,得把水搬到图米那里。”

莎拉埋怨一声:“那你怎么还不去?”

“你想赚钱就得流汗。”

“卖水骗钱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我只是投资人。”

“是吗?那你把被子给我。”玛丽亚说完将被子一抽,露出莎拉白皙的皮肤和男人喜爱的红色尼龙**。

莎拉身子一缩,蜷起瘦巴巴的双腿,亮出大腿上一圈圈晒痕。“哎哟,玛丽亚,你干吗要这样?至少给我一点时间醒来啊!”

玛丽亚戳着她的肋骨说:“小姐,快起来,事情才完成一半,我们得把水变成钱,不能就只是坐在它上面,而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过去。”

玛丽亚努力摆出命令的口吻,假装自己胸有成竹,结果反而更紧张。她望着她们作弊弄来的那批水,知道它们可以维持多少天的生命,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想夺走它们。她需要将这些水变成现金,变成可以塞进内衣、保护得了的轻便纸张。

“秃鹫已经在天上转了,小姐,我们得马上行动。趁所有人还在睡觉,图米还没上班之前搞定。图米是我们的门票。”

莎拉坐起来抓回被子,将被子拉到头上:“我在睡觉。”

莎拉的举动让玛丽亚想起自己有一回在破垃圾桶里发现的小猫。小猫喵喵哀鸣,找不到妈妈,它的妈妈可能被某个小鬼抓去吃了,留下小猫蜷缩着,期盼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玛丽亚抚摸小猫,知道它要什么:再也尝不到的乳汁,还有再也无法回来照顾它的母亲。但你不能只是缩在那里,等人来救。

可是莎拉……莎拉外表坚强,其实内心很柔弱。虽然出卖身体,却还是希望有人照顾她。她总是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全世界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莎拉、小猫、玛丽亚的父亲,他们都是同类。

玛丽亚用力推了莎拉一下:“快点!”

莎拉披头散发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说:“我起来了,起来了。”说完便开始咳嗽,咳到全身抽搐,因为夜里的烟尘和干燥让她的肺很不舒服。她伸手拿水。

“你在喝的是我们的钱。”玛丽亚提醒她。

莎拉狠狠瞪她一眼:“你是说我的钱吧。”

玛丽亚回瞪莎拉一眼,随即抓起滤水袋走上台阶。

晨光下烟雾朦胧,玛丽亚越过红砾石地,朝父亲在屋后搭的小棚子厕所走去,夹脚拖鞋拍打脚板啪啪作响。他说那叫茅房,能让他们文明一些,不用像其他得州人来不及找到茅坑,直接在路上解手。

玛丽亚将门关上,把绳子勾在钉子上挂好,接着蹲在发臭的长坑上,皱起眉头,打开滤水袋尿在里面。尿完后,她将袋子挂在钉子上,蹲回坑上办好事,接着用她和莎拉从《血河报》撕下来的发皱纸片擦拭干净,穿好短裤便冲出茅房。她手里拎着半满的滤水袋,为自己又能呼吸到早晨烟味浓浓的空气而高兴。

“房租呢?”

玛丽亚尖叫一声,猛然转身跌倒在地,差点没把手上的滤水袋摔出去。

只见一名威特的手下靠在茅房边,半躲在门后面,是达米恩。他满头金发扎成雷鬼头,睁着一只慵懒、歪斜的眼睛,打了洞的脸上戴着骨头和银饰,晒红变黑无数次的白皙皮肤早已变成斑驳的金棕色和焦红色。

玛丽亚瞪了他一眼:“你吓到我了。”

达米恩噘起干裂的嘴唇,露出狡猾的微笑,显然很得意:“唉,你不必怕我呀,小姑娘。除了房租,你身上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所以,钱呢?”

玛丽亚小心翼翼拿着滤水袋站了起来。看到他站在那里真的很可怕,就像冰冷的教训,提醒她阮家人没有警告她不代表她很安全。

她父亲对阮家人有恩。阮太太怀孕期间得败血症时,是她父亲用卡车将她载到红十字会帐篷去的。但这不表示他们现在还欠玛丽亚什么,至少没有必要为了保护她而吃上灭门的风险。

“别鬼鬼祟祟的,”玛丽亚说,“我不喜欢。”

达米恩一笑置之。“可怜的混血得州妞儿不喜欢别人鬼鬼祟祟。”他悠哉地晃到玛丽亚面前,“算我给你上一课吧,小姑娘。比我更鬼鬼祟祟、更会暗中伤人的家伙多得是。”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游泳池里都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不要我免费给你一个建议?出门前记得学兔子竖起耳朵,懂吗?”

玛丽亚心想:我凭什么相信他?他又不是我朋友。当然,要是不付房租,他一定会赶她走,但他并不讨厌得州人。不管有什么毛病,他至少不会拿玛丽亚这种人开刀。只要有好处,玛丽亚都不会放过。

“你的钱准备好了没有?”达米恩问。

玛丽亚欲言又止:“我记得期限是今天晚上。”

“这表示没有咯?”

玛丽亚没有回答,达米恩笑了:“你以为你能在十二小时内生出房租吗?你难道偷偷去卖身没有让我知道?”

玛丽亚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有现金,只有水,有好几升。要卖了水才会有钱付房租。”

达米恩冷笑道:“果然。我听说昨晚有两个小浑球在亲善水泵海捞了一票,装了满满一车红十字会的水。我应该抽你的税。”

“你如果要收房租,就得让我卖水。”

“还是我干脆拿水充当房租算了,省得你还要跑一趟。”

“你说这个?”她举起装满暗黄色尿液的滤水袋说。

达米恩笑了:“我才不喝那玩意儿,那是得州人喝的。”

“我只要一挤,它就变成水了。”

“别跟我开玩笑。”

玛丽亚心想,他只是在试探我。他听说了水的事情,所以非来不可。她用超低价买下、打算用超高价卖出的水……

“你如果肯出泰阳那边的人出的价钱,我就把水给你。”她说。

“那边的人出的价钱?”达米恩笑了,“你以为我会跟你谈价钱?”

玛丽亚不知所措,想知道对方的威胁有多当真。他来这里一定为了水,但她要是把水卖给他,最后只会打平,依然身无分文,而不是狠赚一笔。

达米恩望着她,脸上露出微笑。

“拜托,”她说,“让我先去卖水,我一回来就把钱还你。你知道这些水在泰阳那边可以赚得更多。工人身上有钱,很舍得花。我会分红给你。”

“分红是吧?”达米恩伸手遮挡阳光。旭日高升,热辣辣的光线开始穿透早晨的灰烟和沙尘。“让我想想……肯定很抢手。很多人会买,赚很多钱……”他咧嘴微笑,“好吧,没问题。既然你这么想忙,那就去吧。”

“谢谢。”

“我就说我这个人很讲理的。但你如果真想赚钱,其实应该替我工作。我们可以把你的头发染成金色,让你去工地认识认识那些中国人,容易得很。或者我也可以带你去红十字会的帐篷晃一晃,做个自我介绍,认识几个出色的人道医生。”他面露微笑,“女孩子都想嫁给医生,不是吗?”

“想都别想。”玛丽亚说。

“我只是建议,小姑娘。你想去泰阳卖水就去吧,但你最好先付钱给埃斯特凡,记得去找威特报到。”他眉毛一挑,“他在威特那里。”

“我不能回来这里把钱交给你吗?”

“我不是老板。我收了你的钱,埃斯特凡又不认识你,就算我跟他说有个混血妞儿在卖水,他也不知道是谁,不知道钱到底是不是你付的,所以你最好自己拿去。他已经给我够多麻烦了,我可不想又被那个浑蛋训一顿。”

莎拉从地下室走了出来。

“噢,嗨,达米恩。”

达米恩笑着说:“金发俏妞儿终于出现啦,我等了好久!你昨晚睡得好吗?房租准备好没有?”

莎拉不知所措,目光射向玛丽亚:“我——”

达米恩咒骂一声:“去你的,玛丽亚,你把我宝贝姑娘的钱也投进去了是吧?你竟然这样把她的钱拿走,简直比老鸨还恶劣。”

“我们有水,”玛丽亚说,“会把你的钱给你的。”

“你们的房租到期了,还有给我的抽成,所以快给我滚去干活,”达米恩指了指街道,“还有,别忘了,我可是好人。要是我狠一点,你早就被我抓去参加威特的派对了,你很清楚那代表什么。”

玛丽亚看到一提到威特的派对,莎拉就害怕得几乎要发抖。

“我们还没有迟缴。”莎拉总算吐出一句。

“永远别迟,你们不会喜欢威特找你们两个得州小妞儿算账的。”达米恩说完转身要走,随即回过头来,“还有,别忘了缴税给埃斯特凡,卖水之前一定要先征求他的许可,那里可不是我的地盘。”

玛丽亚转头没有说话,但表情还是被达米恩瞄到了:“听好了,小姑娘,威特要是发现你没有征求许可就做生意,绝对会把你的奶子钉到墙上。”

“我知道。”

“你知道,”达米恩做了个鬼脸,“你当然知道,所以才一脸贼样。你给我仔细记好了:我注意到你了,就表示其他人也注意到你了。威特的手下要是发现你跑去生态建筑附近卖东西没缴税,绝对会用鱼钩和刀子把你嘴划开,让你永远笑得合不拢嘴。我没开玩笑,你这个小美人胚子绝对经不起那种折腾。”

莎拉揪住玛丽亚的肩膀:“我们知道,达米恩,他们会拿到抽成的。”

“还有我。”

玛丽亚想要抗议,但莎拉紧紧掐住她,感觉手指都要掐断了。

“你也会拿到抽成。”

达米恩离开之后,玛丽亚发飙了:“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他们这样子一搞会抽掉多少钱吗?”

莎拉连声音都没变大:“你还是会赚很多钱。走吧,我们必须拿钱给埃斯特凡,趁大家还没醒来之前把车推到图米那里。”

“可是——”

莎拉只是望着她,说:“事情就是这样,小姐,没必要反抗。你不能为这些事烦心了。我们赶快去缴税,然后去赚你的钱吧。”

莎拉轻声细语,像哄孩子一样,希望玛丽亚认清现实:无论她喵喵叫得再凶,也不会有人给她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