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安裘又跟母亲在一起了。她正在做墨西哥卷饼,用玉米壳和玉米粉揉成的卷饼皮包住碎猪肉。厨房放着雷鬼乐手唐·奥马尔的歌。母亲一边做菜,一边笑着随音乐摆动身体,而他在料理台旁伸长了脖子偷看她。

“去拿把椅子来,”她说,“你从下面看不到。”

他拿了椅子摆在她身旁,坐了上去。

她教安裘怎么包卷饼。他说这是玉米寿司,母亲笑着抱了他一下。两人卷着玉米寿司,母亲开他玩笑,说他这么喜欢寿司,应该去学日文跟日本人做生意才对。他觉得跟妈妈很亲近,两人一边做事,一边等姐姐们放学回家。

他想起母亲将卷饼通通放到锅子里,锅子热气蒸腾的景象。他还记得料理台瓷砖的样式,记得所有事情,馅饼的味道,还有母亲穿的红围裙……

他很难过,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回忆。妈妈已经死了,还有墨西哥、阿亚、塞莱娜和爸爸。但他觉得无关紧要,至少他跟母亲团圆了。他很安全,闻得到玉米香,感觉得到热腾腾的蒸气,闻得到各种食材的气味,还有烟味。

妈妈神情怪异地望着他。他发现自己着火了。

他全身滚烫。

妈妈一直说:“我们得带你去看医生。”

安裘很想告诉她没关系,万物终有一死。她也死了,所以何必担心他呢?但母亲开始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求她保护安裘。他再次试着跟妈妈说没什么好拯救的,他很久很久以前就跟圣母马利亚和耶稣分道扬镳了。但她依然跪在他的身旁合掌祷告——

“醒醒啊,拜托,你醒醒。”

她吻他,朝他嘴里吐气。安裘倒抽一口气,试着坐起来,但疼痛撕裂全身,让他又倒了回去。

露西蹲在一旁,满脸汗水和灰烟,低头望着他。这位美丽的记者小姐是他专属的主保圣人。

以这样的方式醒来还不错。

只是他痛得要命,他妈的痛死了。身体一动就疼,而他身旁跪着一个男的,手里拿着针。

“嗯,看来他还没死。”那人开玩笑说。

“撑着点儿。”露西抓着安裘的手说。

他很想跟露西说她抓得太紧了,他的手很痛,但那个男的将针扎进他的肉里。

安裘昏了过去。

杀手坐在他身旁。他们两人各自坐在一把小塑料椅上,陪着被杀手做掉的那个人的尸体。安裘知道杀手是坏蛋,也知道自己处境危急,但那名杀手似乎很喜欢安裘陪着他,而且安裘不敢逃。

杀手拿着一瓶梅斯卡尔酒,朝他刚才开枪射杀的死者比了比。“我有一天也会是这个下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一脸严肃望着安裘说,“记住了,小子。不是杀人,就是被杀。靠子弹过活,被子弹送终。”

安裘知道这人其实就是他父亲,精神上的。这名杀手才是他真正的父亲,而非多年前带安裘往北逃亡、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警察,不是毒枭眼中钉的那个人。那家伙不懂得看风向,看不出苗头不对了,结果失去了妻子和女儿。

这名杀手才是安裘真正的父亲。世界在他眼中一清二楚,不带任何幻觉。

“我也会死在刀下,但你不必这样。”杀手说,“你往北方去,再试一次,别再在枪林弹雨里混了。”

“但妈妈和阿亚呢?”

“你不能跟任何人一起走,懂吗?”杀手摇着酒瓶警告说,“你要么自己走,要么留下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所以你还是去北方吧,活得干净一点儿。这里对你来说太煎熬了。”

“但我又没有杀人。”

杀手笑了:“别担心,小子,早晚会的。”

他拿着酒瓶凑到安裘面前,开始用瓶口戳他。说也奇怪,瓶口碰到哪里,安裘身体的哪部分就会自动破开,鲜血四溅。安裘低头望着身上的弹孔,一点儿也不害怕。伤口很痛,但似乎无所谓,好像本来就该出现一样。

“我身体上有洞。”他喃喃自语。

杀手灌了一口梅斯卡尔酒,笑着说:“那就叫那个女的把洞缝上啊。”

“她正在缝。”

“不是那个,”杀手一脸恼怒说,“是害你身上那么多洞的那个女的!”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接着继续用瓶口戳安裘,又在他身上弄出一个弹孔,“你真的是白痴到极点,蠢死了,呆子。”他又戳了两下,多了两个弹孔。

“你的西班牙文说得很烂。”

杀手笑了。“你离开那么久了,有什么资格说我?”他朝安裘咧嘴微笑,“你想听我的建议吗,小子?千万别惹女人。‘宁可活在荒郊野外,也不要招惹母老虎。’你听过这句话吗?金玉良言啊,小子。不管是在墨西哥还是奇瓦瓦,甚至在北方,这句话都千真万确。你惹女人生气,就等着被她割掉卵蛋,变成太监吧!”

“但我没有结婚啊。”

杀手笑了,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说:“所有花心小混混都这么说。”他竖起食指警告他:“但女孩子什么都知道。她们知道你在搞什么把戏,就算没开口,心里也清楚得很。你看看我是什么下场!”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安裘发现杀手身上也全是弹孔。

“有没有看到我的女人对我做了什么?”杀手说,“现在他们全都唱歌赞扬那个贱人。那首民谣本来应该赞扬我的,结果却是纪念她,而我呢?就只有其中一两句,但那个婊子还是把我搞成这样。”

他凑到安裘面前,猛力甩着酒瓶,“歌词里写我打到她吐血的那一段,根本不是事实!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没错,我是教训了她,但绝对没毒打她。”他认真地摇摇头,“那首歌里全是谎话。”

听完他的辩解,安裘笑了:“幸好你没到北方去,那里的女人才不会忍受你这套鬼话。”

杀手一脸气愤:“那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小子!千万别骗北方的女人,在外头乱搞,否则她们绝对会让你好看。”

安裘困惑地望着他:“但我才刚认识她呀。”

杀手双手一摊,满脸愠怒。

“这小子实在太蠢了,死亡女神。我试着跟他讲道理,但他比西印仔还要没脑子。让我一枪毙了他吧,对你、对我都好。”

安裘倒抽一口气醒了过来。

露西俯身看着他,一手温柔地抚摸他的眉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火车碾过一样,只剩下一团淤青的碎肉。

他躺在一间未完工的夹板房里,墙筋**在外。点滴袋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旁边贴着一张皱巴巴的海报,小甜甜布兰妮低头望着他。她脸颊打了肉毒杆菌,牙齿也掉光了,像个老奶奶。

安裘觉得快热昏了,伸手想甩掉被子,却只摸到汗湿的皮肤和缝合的弹孔。这些新的疤痕为他的错误再添一笔记录。

有人在他胸口和腹部摸摸弄弄,用针线戳刺他的皮肉。安裘想起跟凯瑟琳·凯斯相识的那一天,他在她面前撩起上衣露出伤疤,跟她说他不怕死。

这下疤痕又变多了。

他想起身,但是太难了。他倒回**,身体颤抖着。

露西伸手温柔地贴着他的胸口说:“放轻松,你还能活着算你命大。”

安裘想讲什么,好不容易才沙哑地挤出一声“水”就无法往下说了。“拜——”

要说英文。

“拜托,”他喃喃道,“水。”

“我只有滤水袋。”

“没关系。”

她拿着滤水袋,将袋口放到他嘴边。但安裘还没喝够,她就把袋子拿开了。

“没了?”他问。

“等器官移植的部位都长好了,你爱喝多少都行。”

安裘想要反驳,但实在太疲惫了,而且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不会退让。

“我……我昏迷了多久?”

“一周。”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梦境的片段重新袭来。杀手戳得他全身都是弹孔,恶毒地笑着。那个恶魔拿着梅斯卡尔酒,气冲冲地咒骂女人和专一。

安裘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思索着血债血偿和背叛,杀手们和老民谣,暴力和复仇之歌。他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露西就坐在他身旁,这个害他被枪射杀的女人。

“所以,”他喃喃道,“你杀了我……然后……”他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得伸展不开,“救了我?”

露西似笑非笑地说:“应该是吧。”

“你真是……”他又咽了咽口水,“你真是他妈的大贱人,你知道吗?”

没想到露西竟然笑得更大声了。安裘也笑了,但只发出痛苦的喘息声,而且痛得几乎断气。不过,能笑出来感觉真好。

他向她伸出手:“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就算你被打成了蜂窝?”

“尤其是被打成蜂窝的时候。”

两人四目相对,露西先移开了目光。

“我不想加入。”她说,接着突然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安裘身旁的针筒、点滴袋和消毒纸巾,刻意装忙,不敢看他。

“加入什么?”

“这个,”露西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收拾,还是没有看他,“凤凰城。”她挥了挥手,“我本来以为可以写写新闻,报道这个地方就好,不会受它影响,没想到突然就被卷进去了,成为它的一部分,谎言的一部分,还有背叛,”她匆匆瞄了安裘一眼,面带愧色,“和谋杀。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所有人都会崩溃。”安裘说,“只要抓到弱点,谁都会崩溃。”

“你才知道。”

“我就是干这个的。”他伸手召唤她,身体随之一痛,“你过来一下。”

露西犹如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动物,怎么也不想靠近安裘,但还是走了过去,跪在他身旁。

他牵住她的手:“只要施压得当,谁都会崩溃。打得够惨,谁都会开口。威胁得够狠,谁都会动摇。恐吓得够厉害,谁都会签字。”

“但就不是我了。”

安裘握紧她的手说:“你让我死在外头,不会有人在乎,人们甚至会认为你是英雄。”他跟她五指交缠,“我欠你一条命。”

“不,你没有。”她不敢看他。

安裘不想反驳。

露西可能想到他的救命之恩,所以罪恶感才会那么深。但他一点也不怪露西出卖了他。你不会因为某人屈服于压力而轻视他,而是看他在少数有选择时做了什么来评判对方。

露西大可一走了之,却决定救他一命。要是她甩不掉背叛他的罪恶感,那是她的原则问题。安裘有他自己的原则,而他的原则是人随时都在背叛,为了大大小小的理由而背叛。

背叛。

杀手埋怨他的女人赏了他一排子弹。他警告安裘不要欺骗心爱的女人。

“你有向谁提到过我吗?”安裘问,“我们之前一起合作的时候,在加州人找上你之前,你跟谁说过吗?”

“你已经问过,而我也回答了。没有。”

“你有我也不会生气,我只需要知道事实。”

“我没有!”

“妈的。”

“怎么了?”

“你的车还在吗?”

“当然。我去泰阳特区把车开过来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盯着车,因为——”

“没关系,很好。”安裘深呼吸一口气,“扶我站起来,我要换衣服。”

“你开什么玩笑?你的伤口刚缝好,还没愈合,而且还在打点滴。”

“我没时间等它滴完了,帮我拔掉。”说完他呻吟一声,勉强撑起身子。

“你疯了吗?”露西反驳道,“你需要休息。你才移植了肺,还有肾脏。”

“是啊。”

他的五脏六腑都生锈了,像是被人用剃刀划过,剁成绞肉一样,痛得要命。但他还是坐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全身颤抖,等疼痛过去。

“你慢一点儿!”

“你错了,我得快点儿才行。”他伸手去拿沾了血的裤子,努力克制晕眩和昏倒的冲动,“我想我老板对我下了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