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十字会和中国合赠的亲善水泵出现了一道凹痕,像是某种工具凿的,在碳纤维强化塑料上留下一个裂口,就像她爸爸当年用锄头凿开圣安东尼奥的泥土时留下的锄痕,只是更深、更愤怒。

玛丽亚不知道破坏水泵的人是谁,想做什么。拜托,水泵被加强过了,她曾经看过一台推土机撞上水泵的混凝土挡墙,结果被弹了回来。笨蛋成不了事。只有笨蛋才会想凿穿水泵,但有人真这么做了。

被破坏的塑料管上亮着一个价格:

6.95美元/升,4元/公斤。

“公斤”是他们的单位,“元”是他们的货币。住在泰阳生态建筑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数字,也认得那钞票的模样,因为工人领的都是人民币,水泵也是中国人建的。两国亲善嘛,对吧?

玛丽亚正在学中文。她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也会写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拼音她也学了。中国人到处发一次性平板电脑给想要的人,玛丽亚就用它拼命地学。

价格的数字在炎热的黑暗里闪闪发亮,冷漠地发着蓝光,虽然被破坏者的怒气弄模糊了一些,但还是很清楚。

6.95美元/升。

玛丽亚每次见到水泵上的裂痕,就觉得她知道是谁干的。天哪,是她。每次见到水泵上的冷光数字,她就怒火中烧。她只是没机会大斧一挥破坏水泵。你得使用特殊工具才能留下那种凿痕,铁锤不行,螺丝起子也没用。可能是泰阳生态建筑工人用的横滨切割器。她父亲当年在那里工作时,工人都用那种工具。

“那东西能让工字梁变成豆腐,”他说,“把钢铁变成岩浆,小姑娘。你就算亲眼看到,还是不敢相信。真的很神奇,小姑娘,神奇极了。”

他曾经给她看过他戴的手套,防止手指被切割用的。纤维闪闪发亮,只消两秒半就让他的手像轻烟一样消失了。

神奇,她父亲说,伟大的科技。谁还在乎差别在哪里?中国人很会办大事,这些黄皮肤的人们很会盖房子。他们有钱,能让奇迹发生,只要你肯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他们就会教你使用他们的技术。

每天早上阳光烤蓝天空之前,玛丽亚的父亲就会回到她身边,描述他昨晚在生态建筑工地高空悬梁上见到的神奇事物。他会形容巨大的建筑打印机如何喷出颗粒成形,喷注模具的尖锐噪声,还有起重机将组装好的结构吊到空中的情形。

适时制[1]建筑。

他们在墙壁和窗户上抹上太阳光电硅胶涂层来发电。把硅胶像油漆那么一抹,电就来了。泰阳生态建筑不像凤凰城其他地方需要把灯调暗。不可能。那些家伙自己会发电。

他们还给工人供应午餐。

“我在天空工作。”她爸说,“我们没事了,小姑娘,我们会做到的。你从现在开始学中文,我们不只能到北方,还能远渡重洋。中国人什么都能造。有了这份工作,我们哪里都能去。”

那是他们的梦想。爸爸学会切割任何东西的本事之后,很快就能切开让他们困守凤凰城的障碍。他们会一路披荆斩棘,直到拉斯韦加斯、加州或加拿大。不止这些地方,他们还会越过重洋一路去到重庆或昆明。爸爸可以在湄公河上游或长江上游的水坝工作。那些地方是中国人的蓄水池。爸爸会造东西。有了新的本事,他什么都能切开:围篱、加州国民兵和愚蠢的州界管制法。那些法律说他们必须待在救济区活活饿死,也不能到神会降下甘霖的地方。

“横滨切割器什么都能切,”他手指一弹说,“跟切黄油一样。”

所以,红十字会水泵上的凿痕可能是横滨切割器的杰作。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喝不到半滴水。

就算有本事闯到中国,也没办法在凤凰城喝到一杯清凉的水。

玛丽亚很好奇那人是为了多少价码来攻击水泵的。

每升10美元?

还是20美元?

也许只有6.95美元,就是目前的定价。但对那些人来说,6.95美元感觉就像警察赏他们的第一顿警棍一样,绝对无法接受。那些老骨头可能不知道6.95美元已经够好了,不会再低了。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在水泵上划一刀吗?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莎拉又问了一次。这已经是她第五次还是第六次问了。

“我有预感。”玛丽亚说。

莎拉嗤之以鼻:“好吧,我累了。”

她捂着嘴咳嗽。昨晚的沙尘暴让她胸口很不舒服,比往常还要严重。沙尘钻进了她肺叶的最末梢。她又在咳痰咳血了。虽然越来越常见血,两人却绝口不谈。

“我想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玛丽亚喃喃自语,眼睛依然盯着水泵上被人刻上的价格。

“这是不是跟你梦到失火了,却有人毫发无损从火里走出来一样?就像耶稣在水上行走,只是换成大火。你跟我说过那个梦也会实现。”

玛丽亚没有上钩。她是做了梦,但就只是梦而已。她母亲常说梦是一种祝福,是神的悄悄话,是天使和圣徒的扑翅声。然而,有些梦很可怕,有些荒谬无稽,还有些梦必须事后才会明朗,就像她曾经梦见爸爸在飞翔,心想那是好梦,他们就要离开凤凰城了,结果却发现那是一场噩梦。

“你想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莎拉愤愤地说。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移动,想找到一块没被白天太阳烤热的水泥地面,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推开玛丽亚捡来的塑料瓶,一屁股在推车上坐了下来,和玛丽亚靠在一起。“所以我放弃睡美容觉,就为了陪你来这里跟得州人混。”

“你就是得州人。”玛丽亚说。

“那是你以为,小姐。那些傻瓜连洗澡都不会。”莎拉望着附近走动的难民,朝人行道吐了一团黑黑的东西,“我从这里就闻得到他们的味道。”

“你之前也不会用海绵和水桶,是我教你的。”

“好吧,至少我学会了。这些家伙脏得要命,”莎拉说,“一群脑袋空空、浑身脏臭的得州人。我可不是他们那一伙的。”

她这么说有几分道理。莎拉很努力摆脱自己的达拉斯口音和得州腔,抹掉身上的得州泥土,拼命刷洗白皙的皮肤,直到红肿发烫。玛丽亚不敢跟她说,她再努力,别人还是老远就看得出来她是得州人,而就算对她说了也没用。

不过她说得对。水泵旁的得州人臭得要命,散发着恐惧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汗臭味,还有滤水袋和尿臊味,以及彼此身上的气味。因为他们夜里像沙丁鱼一般挤在胶合板小屋里,白天又挤在红十字会架设的救济水泵前。

凤凰城郊区干旱肆虐,一片荒凉,只有亲善水泵附近像是绿洲一样,人类在这里活动,充满了生命力。除了大型豪宅和单排商店街,就是得州难民的祈祷帐篷,遍布在街上和停车场里。他们立起木十字架,祷告着求主救赎,张贴已故亲人的姓名和照片,纪念他们杀出血路逃离得州时失去的家人与挚友。他们阅读土狼雇的小孩在街上发的传单:

保证入加!

三次就进加州,否则退费!

一次付款,项目全包:

卡车至州界,木筏或橡皮筏,巴士或卡车至圣地亚哥或洛杉矶。

附餐食!

救济水泵附近,有人从废弃的五室住宅拆了木板当柴火烧,红十字会帐篷被前阵子风暴留下的沙尘压得凹陷,医生和志愿者戴着防尘面具隔绝沙子和裂谷热真菌,照顾躺在行军**的难民,或是蹲在嘴唇干裂带沙的幼儿身旁,用食盐水滋养幼儿干枯的身躯。

“所以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小姐?”莎拉又问了一次,“告诉我,我干吗要来这里,而不是去找客户?我还得赚钱付房租给威特——”

“嘘,”玛丽亚示意好友压低声音,“这是市场价,小姐。”

“所以呢?这个价钱又不会变。”

“我觉得可能会变。”

“我又遇不到。”

莎拉挪动身体想找个舒服些的姿势,迷你裙窸窣作响。在水泵价格表发出的微弱蓝光下,莎拉的身影依稀可见。玛丽亚看见她肚脐上发亮的玻璃珠宝,紧身半截衬衫刻意凸显她的胸部和苗条的小腹,展现她青春的躯体,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为了让凤凰城盯着她看。

我们都很努力,玛丽亚心想,为了目标而努力。

莎拉又动了动身子,将几个矿泉水瓶挤到一旁,结果其中一只瓶子从推车里掉到覆满尘土的人行道上,发出嗵的一声。莎拉弯下腰将瓶子捡了回来。

“你知道吗,拉斯韦加斯人喝水不用钱呢。”她说。

“放屁。”玛丽亚用中文说。这是她从与她父亲共事过的工头那里学来的。

胡扯。

“你才放屁呢,疯婆子。是真的,你可以直接从赌场前面的喷泉取水,他们的水就是那么多。”

玛丽亚努力不让目光离开水泵和水价。她说:“那只有7月4日当天,当作爱国的表现。”

“没有,宝丽嘉酒店就让你随时喝,任何人都可以,想喝就喝,没有人在乎。”莎拉拍了拍推车边的空水瓶,发出嗵嗵声,“等着瞧吧,等我到拉斯韦加斯你就知道了。”

“因为你的男人会带你一起走,是吧?”玛丽亚说,丝毫不掩饰心里的怀疑。

“没错,”莎拉立刻还以颜色,“而且他会带你一起离开,只要你愿意跟他喝酒聊天,他就会带我们两个走。男人都喜欢喝酒聊天,你只要亲切一点就好了。”她迟疑片刻,接着说:“你知道我很乐意让你跟他交朋友的,我不介意。”

“我知道你不介意。”

“他是好人,”莎拉坚持道,“不会要求一些恶心事,跟酒吧里那些加州人完全不同。而且他在泰阳有一间很棒的公寓。你都不知道凤凰城有多美,只要有空气净化器加上住得高,你就会发现。五仔住得很好。”

“他当五仔只是暂时的。”

莎拉用力摇头:“错,是终身职业。就算公司没有照说好的调他去拉斯韦加斯,他也永远是五仔。”

她继续往下说,描绘他的五仔生活和他们一起离开凤凰城的美丽想象,但玛丽亚充耳不闻。

她知道莎拉为何认为拉斯韦加斯的水不用钱。她也看到过。《好莱坞生活》一直跟拍着陶欧克斯,而那次她在酒吧门口,看莎拉使手段让男人请她喝酒,正好看到那一段。

主演《无所畏惧》的陶欧克斯开着酷炫的特斯拉电动车,停在拉斯韦加斯一栋豪华生态建筑前。虽然摄影镜头一直跟着他,但玛丽亚一看到喷泉就将那位男星抛到了脑后。

巨大的喷泉将水直直喷向天空,水柱来回舞动,在阳光下如钻石般灿烂。小孩将水泼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浪费着。

那喷泉看来就跟她在泰阳生态建筑里瞄到的一样,只是没有警卫赶你离开,而且设在室外。他们就这样让水蒸发,毫不阻拦。

当玛丽亚看到那喷泉,见到它无所顾忌地设在户外,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说什么也想带她到拉斯韦加斯,为何那么确定就是那座城市。

但他的计划没有成功。他们搬离得州的时候太晚了,就慢了那么一点,结果便被各州依据州独立与自主法案所筑起的高墙给拦了下来。当时不少州政府发现,要是让民众自由涌入,麻烦就大了。

“这只是暂时的,小姑娘,”爸爸对她说,“不会一直这样的。”

但玛丽亚那时已经不那么相信爸爸的话了。她发现他年纪大了。老了,对吧?他心里记得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爸爸的脑袋里,事情只有一个样子,但玛丽亚的经验告诉她不是了。他一直说这里是美国,美国是自由的国度,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他们遇到的是崩塌中的美国,新墨西哥州人会将得州人吊在围篱上示警,这可不是她爸爸脑袋里的那个自由之邦。

他的眼睛也老了。老眼昏花,不再看得清眼前的事物。他说所有人都能重回自己的房子,结果没有;他说所有人都能留在自己的家乡,再看到童年的朋友,结果没有;他说她母亲会参加她的成年礼,结果也没有。一切都跟他讲的不一样。

玛丽亚最终发现,她爸爸说的话就如尘土。但她不会他一说错就纠正他,因为她看得出来,爸爸发现自己几乎讲什么都错,心里很难过。

莎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我们还要等多久?”

“你应该知道才对,”玛丽亚嘀咕道,“是你的五仔先生告诉我们这件事的。”

但莎拉只关心怎么不让五仔的手摸到别人身上,还有他的派对永远以她为中心。

然而,玛丽亚却专心听他讲了些什么。

“因为是市价,”五仔说,“凤凰城才准红十字会建那些水泵,否则绝不可能,得州人就得在十号州际公路上吃尘土,死在钱德勒市了。”

他倒了一堆辣椒酱在烤猪排上,但坚称不是墨西哥菜,而是尤卡坦菜,似乎借此证明他在饭馆吃一餐的钱比玛丽亚和莎拉一周的房租还贵。

“市价控制一切。”

他会提到红十字会的水泵,是因为他们聊到狂热派得州人,还有那群家伙在复兴聚会上卖的宗教小玩意儿。玛丽亚说得州人总是把祷告帐篷设在救济水泵旁边,好引诱其他人过来听他们传道。

莎拉狠狠瞪了玛丽亚一眼,怪她不该让白领想起她们是住在救济水泵附近的。但五仔直接将话题转到了水上面。

“在水这件事上,凤凰城做得一塌糊涂,就只有这些水泵和价钱还算聪明点,”他说,“虽然少了点,迟了点,但你也知道,有总比没有好。”他朝玛丽亚眨了眨眼,“再说,这样一来,得州人就有新东西可以吸收人了。”

这家伙想要对玛丽亚做些什么。玛丽亚从他几乎不瞧莎拉、只是垂涎地望着自己身体的眼神看得出来。但他很克制,即使不时兜着能不能用钱买到她的问题打转,至少还努力用自己对于水利学的死板知识来讨好她。

“你应该跟我一起来。”莎拉之前说,“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微笑就好,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对跟水相关的事很着迷,最爱谈钻井和地下水。你就听,假装很感兴趣的样子就行了。”

没想到玛丽亚听了真的很感兴趣。那五仔越往下说,她就越能发现那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她父亲完全不同。

她父亲是雾里看花,这位水利学家则是看得一清二楚。

麦克·拉坦是宜必思集团的资深水利学家,住在泰阳生态建筑的高楼层,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开口闭口都是英亩-英尺的水量、秒立方英尺的泉径流量、积雪深度,还有河川及地下水。由于用现实的眼光看世界,而且全盘接受,因此他从来不会活在虚构的幻想之中,也不会被现实杀得措手不及。

他告诉玛丽亚,地表下蕴含了几亿加仑的水,是冰河融化时渗入地下的。他挥舞双手,告诉玛丽亚这个世界的样貌,描绘地质层、砂岩形成和哈利伯顿水深钻探技术,还有含水层。

含水层。

巨大的地底湖泊。现在当然几乎都被抽干了,但是很久以前,地底下曾经蕴藏了大量的水。

“现在不比从前了,”水利学家说,“但只要钻得够深,压裂的位置正确,还是能凿出东西,挖得到水。”他耸耸肩接着说,“至少大多数地方都还有一两处含水层是我们凿得开,也弄得出水来的。不过,这里比较棘手,通常挖到的都是空的含水层,里面的水全被亚利桑那州用来执行中央运河计划了。”

“中央运河计划?”

“你没听过亚利桑那中央运河计划?”玛丽亚的无知让他面露讪笑,“不会吧?”

莎拉偷偷踹了玛丽亚一脚,但拉坦已经推开酒杯,将平板计算机放在桌上。

“好吧,你看。”

他打开亚利桑那州的地图,放大凤凰城一带,用手指着一条从凤凰城北端延伸到沙漠里的蓝色细线。

凤凰城周围山峦起伏绵延,那条蓝线却像尺子一样直,虽然有几个弯折,却像有人拿着雕刻刀划开沙漠一样。

他将图放大,玛丽亚看见浅黄的沙漠和黑色的石山,还有几株孤零零的仙人掌的影子,接着地图中央出现一条翠绿的运河,沿着混凝土河道滔滔奔流。

拉坦顺着笔直的人工河道将图往西移动,最后来到一方广袤的蓝色水塘,水塘在沙漠阳光下闪闪发光。

哈瓦苏湖,图上写着。

一条蜿蜒的蓝色曲线注入湖中:科罗拉多河。

“中央运河是亚利桑那的静脉滴注,”拉坦解释道,“将水从300英里外的科罗拉多河一路横越沙漠送往凤凰城。凤凰城其他的供水来源几乎都断绝了。罗斯福水库几近干涸,弗德河和盐河基本上只有雨季有水,而附近的含水层几乎都被抽干了。但多亏了亚利桑那中央运河,凤凰城才尚存一息。”

他缩小地图,重新展示运河的长度,手指沿着那一条横越沙漠的细线轻轻抚过。

“你看这条线有多细,而且得走多远,更何况这条河有许多人抢着用。加州也从哈瓦苏湖取水,而内华达州的凯瑟琳·凯斯不喜欢水流到哈瓦苏湖,因为米德湖也需要水。

“再说,更上游还有一群疯子。科罗拉多州、怀俄明州和犹他州的人一直说他们不想再让水流到下盆地州,说科罗拉多河是他们的,来自他们的山和他们的融雪。”拉坦又用手指点了点那一条细长的蓝线,“有太多人为这点水抢破了头,而且这条河道非常脆弱。过去有人炸过亚利桑那中央运河,差点毁了凤凰城。”

他往后一靠,咧嘴微笑,“所以他们才会雇用我这种人。凤凰城需要援手,否则又有人攻击怎么办?啐!”他做出不以为然的手势,“他们想太多了。但要是我发现了含水层呢?凤凰城就有希望了,甚至会重新发达起来。”

“你会找到吗?”玛丽亚问。

拉坦笑了:“可能不会吧。不过人饥渴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海市蜃楼,只要可能得救,他们都不会放过。所以我拿出地图,出动钻探人员,假装很忙,吩咐手下在沙漠哪些地方钻洞,而凤凰城人每天都希望我们找到丰沛的含水层,可以不用再为科罗拉多河而烦恼,或羡慕加州和拉斯韦加斯了。只要我发现神奇的新水源,他们就得救了。我猜,也是有可能找到的吧。我听过奇迹,狂热的得州人更深信不疑。耶稣能在水上行走,说不定也能创造含水层。”

虽然他是笑着说的,但玛丽亚听过之后便开始梦见含水层。

她总是梦见含水层有如巨大的湖泊,深藏在地底下,比所有废弃地下室都要凉爽诱人,巨大的洞穴里全都是水,有时则梦见自己划着船横越无垠的水面,钟乳石在她头顶上发着磷光,就像莎拉在黄金大道等客人时身上涂抹的彩绘。洞穴顶端熠熠生辉,玛丽亚划过乌黑如镜的水面,倾听水滴的声响,手指划过轻柔沁凉的湖水。

她有时会梦见爸爸妈妈跟她一起在船上,甚至是她爸爸划船,载着他们一路划向中国。

此刻,玛丽亚坐在红十字会和中国的亲善水泵旁,置身黑漆漆的绿洲上,等着看自己是否能跟莎拉的这位水利学家一样,清楚地看穿这个世界。要是莎拉无法理解,那她会想办法让她看见。

“这是市场价,小姑娘。水泵上的标价跟地底下有多少水有关。水少价格就会上扬,民众会放慢脚步,减少用水;含水层满了,价格就会下跌,因为民众不再担心缺水。中国人兴建的大型垂直农场有时会停止抽水,好让作物成熟,而且是同时停止,这时水位监测器就会误判,以为供水充足,所以价格偶尔会——”

水泵上蓝光一闪,价格跌到了6.66美元,随即又跳回6.95美元。

蓝光再次闪动:6.20美元,接着又回到6.95美元。

“你看到了吗?”玛丽亚问。

莎拉倒抽一口气:“哇!”

“你待在推车这里。”玛丽亚说完便悄悄靠近水泵。时间很晚,没有人看过来,也没有人注意。她不想引人注意,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她打算做什么。

价格掉到了6美元,接着回升了5毛钱,因为某个人的自动水泵立刻下了单,购买了玛丽亚脚下深处的水。水价尽管会稍微回升,却似乎在持续下跌。

玛丽亚伸手从内衣里拿出一沓沾满汗水揉成一团的钞票。安全起见,她刚才将钞票贴着皮肤收了起来。

水泵上数字闪动,价格不停变化。

6.95美元……6.90美元……6.50美元。

数字在降——玛丽亚很有把握。一般农民依然持续将水转往滴灌区,照着补助价格购水,但大型垂直农场都突然停止了抽水,为一年只有几次的收成做准备,跟那位水利学家说的一模一样。

而她这会儿就站在水泵旁,望着数字。

5.95美元。6.05美元。

水价绝对在降。

玛丽亚等待着,心跳越来越快。她身旁开始有人注意到了,纷纷围了过来。6.15美元。恍然大悟的人开始奔走相告,消息在得州人的帐篷里传开,越来越多的人放下献给死神的蜡烛跑了过来,但玛丽亚早就抢到了最好的位置。

她已经准备好了瓶子。她猜得没错,市场价有如天使从天而降,亲吻她乌黑的头发和心里的期望。

自由落体。

5.85美元。

4.70美元。

3.60美元。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低的价格。玛丽亚将钱塞入纸钞口锁住价格。水价还在下跌,但别高兴得太早,因为大人物再过几秒钟就会行动了,他们的自动水泵系统会抓住这一波降价,开始抽水。玛丽亚不停塞钱,好像在争抢着买自己的未来一样。

她把钞票塞完了,水价还在跌。

“你身上有钱吗?”她转头朝莎拉大吼,完全不管别人会不会察觉她在做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想把握住机会。

“你开什么玩笑?”

“我会还你的!”

其他人挤过来愣愣地望着水价,随即四处张扬水竟然变便宜了。其他水龙头也开始挤满了人。

“快点!”玛丽亚急得快骂人了。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而她来得刚刚好。

“要是水价没有止跌回升怎么办?”

“一定会!绝对会!”

莎拉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了她20美元:“这是我的房租。”

“我要小面额!不要大钞!他们不会让你大量买!”

莎拉掏出更多钞票,从内衣里掏出她的皮肉钱。

拉坦说,过去只要塞个100美元给机器,就能一次拎走几加仑的水。但系统高层某位精明的公务员发现了这件事,所以现在一次只能塞5美元。玛丽亚一边盯着价格,一边不停塞入5美元纸钞买水。每塞一次,就锁定几加仑的水。2.44美元。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便宜的水价。玛丽亚拼命猛塞纸钞。

机器卡住了。玛丽亚试着继续塞钱,但机器就是不从。她身旁的人更多了,拿着钞票塞入其他水龙头的投币口,但只有她的机器卡住了。玛丽亚咒骂一声,挥手狠狠拍了水泵一下。她买了50美元的水,加上莎拉的钱一共80多美元。结果呢?其他水龙头都好好的。

玛丽亚放弃塞钱,开始装水。但水价开始反弹了。可能是有钱人的自动家用系统发现价格下滑,开始大量抽水到水塔里,也可能是泰阳生态建筑决定行动,觉得这一波降价值得大量买进。数字不停闪动:2.90美元……3.10美元……4.50美元……4.45美元……

5.50美元。

6.50美元。

7.05美元。

7.10美元。

水价又回升了。

玛丽亚拖着塑料瓶往回走,瓶里的水不停摇晃。她将瓶子扔到红色推车上,50美元的水已经涨到了120美元,等她离开水泵绿洲……

“我们买了多少?”

玛丽亚不敢说出口,那感觉实在太棒了。她会把水运到市区,放在泰阳生态建筑工地旁。那里的人都会想喝凉的,而且身上有钱。她了解那里。从她父亲开始在高空钢梁上工作,她就认识那个地方了。那里有一批批下班的工人,而她会等在那里,卖水给他们清凉一下。工人不能直接从工地接水,所以下班后想喝水,就得去亲善水泵排队,用志愿者价买水,或是省事一点,直接向玛丽亚买。

“200美元,”玛丽亚说,“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后,至少200美元。”

“我能拿多少?”

“90美元。”

玛丽亚看得出来莎拉非常兴奋,因为她回家途中一路说个不停,念着自己分到多少,没想到只是晚上跟玛丽亚出来一趟,就赚了三天的皮肉钱,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你跟我那个五仔一样,”莎拉说,“很了解水的事情。”

“我没他那么厉害。”

但莎拉的赞美让玛丽亚心里一阵激动。

莎拉的五仔看透了这个世界。

现在玛丽亚也看透了。

[1]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一种生产方式,只在需求产生的时候才生产。其主要目的是克服流水线生产的局限性,尽可能为客户的多样化需求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