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天使半截巷

11月一个砖灰色的日子,拉蒂默来到了巴黎。

出租车载着他过桥上了西岱岛[1]。一瞬间,他看见压在头顶的黑云在卷着尘沙的冷风中迅速移动。科西嘉滨河路边的长排房子一动不动,充满隐密性,仿佛每扇窗户后都有人在偷窥。街上看不见几个人。这个深秋的下午,巴黎仿佛一幅钢板雕刻画,工整又骇人。

这种景象让他心情沮丧。他一边爬上伏尔泰滨河路[2]的酒店楼梯,一边对没回雅典痛心疾首。

房间里冷飕飕的。现在喝开胃酒还太早。他在火车上吃得不少,没必要提前吃晚饭。他决定去八天使半截巷3号外面转一转。他找来找去,才发现这条路夹在雷恩街的一条小巷里。

这是条宽阔的鹅卵石路,呈L形,路口立着两扇高高的铁门,用沉甸甸的钉子在两侧墙面上钉死了,显然多少年都没关过。巷子一侧立着一排枪尖护栏,隔开了毗邻街区没有门窗的侧墙。正对着的同样是一面没有门窗的水泥墙,前面没有护栏,不过墙上有一行残缺不全的黑漆字:“不准张贴,1929年4月10日立法。”

巷子里只有三栋房子,因为都挤在L形的底端,从路面看不见;房子正对着一道窄缝,一边是那排禁止张贴广告的房子,另一边是一间酒店的背面,上面布满了弯弯曲曲的排水管,缝隙尽头还是一堵水泥墙。拉蒂默暗想,八天使半截巷的生活应该如同永生的彩排。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因为三栋房子里有两栋都关着窗板,显然空着,只有3号的五层和顶层有人住。

拉蒂默感觉在擅闯私人领地。他踏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慢慢地走到3号楼入口。

门开着,他看见一条铺好的走廊通向后面阴冷的小院子。门房设在门右侧,但里面没人,看样子最近也没人来过。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块积满尘土的木板,上面用螺丝拧了四块黄铜做的名签槽,其中三个空着,只有第四格塞了一张脏兮兮的纸,用紫色墨水歪歪扭扭地印着“卡耶”的名字。

除了证明彼得斯先生留下的地址确实存在(拉蒂默并没有怀疑过),这一行一无所获。拉蒂默转身走回街面,看到雷恩街就有邮局,于是买了一封发气递信件用的邮简,只写了酒店名字,签了名,写上彼得斯先生给的地址,把信扔进气递管道。他还给马鲁卡克斯寄了一张明信片。接下来的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彼得斯先生,不过有件事他也应该去做:去翻翻巴黎的报纸,看看关于1931年12月破获贩毒团伙一事有什么报道。

第二天9点,他没有收到彼得斯的回复,于是决定用这个上午去翻报纸。

他最终选定细读的那份报纸登了好几篇相关报道。第一篇报道出现在1931年11月29日,标题是《毒贩落网》。

昨日,警方在阿莱西亚行政区逮捕了一男一女两名贩毒人员。据悉两人属于一个臭名昭著的外国犯罪团伙。警方表示未来几天将继续实施抓捕。

只有这么几句。拉蒂默觉得读起来有点怪。这三句干巴巴的文字像是从长篇报道里截取出来的。还有,没提嫌犯的名字也很蹊跷。也许是警方审查吧。

第二篇报道出现在12月4日,标题是《贩毒团伙又有三人落网》。

昨日深夜,警方在奥尔良门附近的一间咖啡馆中逮捕了一贩毒组织的三名成员。警察进入咖啡馆进行逮捕时,不得不向其中一名持武器并企图逃跑的男子开火;该男子受轻伤。其余两名成员中有一名外国人;两人均未拒捕。

据悉,昨晚被捕的三名嫌犯和一周前在阿雷西亚行政区被捕的一男一女属于同一团伙,意味贩毒团伙中已有五人落网。

警方表示有望逮捕更多嫌犯,因为麻醉品总局已掌握指向该团伙组织者的证据。

局长奥古斯特·拉丰先生表示:“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关注该团伙,并对其活动展开了一丝不苟的调查。我们本可以实施逮捕,但一直按兵不动。我们的目标是团伙头目,是罪魁祸首。没了组织,再切断毒品来源,巴黎猖獗的毒贩大军也就无法继续其罪恶的生意。我们势必剿灭这个团伙以及其他贩毒组织。”

12月11日又有一篇报道:

贩毒团伙被剿灭

更多罪犯落网

拉丰:“他们被一网打尽。”

七人理事会

近日,麻醉品总局局长拉丰先生指挥对臭名昭著的外国毒品走私团伙展开清剿行动,巴黎和马赛两地共有六男一女被捕。

行动开始于两周前,当时在阿雷西亚区逮捕了一名女子及一名男性党羽。昨日,警方在马赛逮捕了该团伙头目“七人理事会”的最后两名成员,将行动推向**。

此前,应警方要求,本报没有公开落网犯人的姓名,以免打草惊蛇。如今不必再有顾忌。

该名女性,莉迪娅·普罗科菲耶夫娜,俄国人,据悉1924年持南森护照由土耳其入境法国,绰号“女大公”。同她一起被捕的男子名叫马努斯·维瑟,荷兰人,因为同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关系,也称“大公先生”。

其余五人为:路易斯·加林多,入籍法国的墨西哥人,因大腿中枪仍躺在医院;让-巴蒂斯特·雷诺特,法国波尔多人,与其一起被捕的雅各布·维尔讷,比利时人;在马赛被捕的皮埃尔·拉马尔,“靓仔”,尼斯人,以及弗雷德里克·彼得森,丹麦人。

昨晚,拉丰先生对报界声明:“他们被一网打尽。该团伙已被剿灭。我们已斩断其首级,其身体会迅速死亡。它气数已尽。”

今日地方预审法官将审问拉马尔和彼得森。预计几名犯人将共同受审。

特别报道“贩毒团伙的秘密”详见第3页

拉蒂默想,要是在英国,拉丰要惹大麻烦的。他和报界已经下了判决,再提审被告似乎就多余了。但话说回来,法国审判中被告总是被判有罪。可以说,审判只不过是问他宣判前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翻到第3页的特别报道。

这位自称“守夜人”的撰稿人介绍,所谓的吗啡是一种鸦片成分,化学式为C17H19O3N,常见的医用衍生物是盐酸吗啡;海洛因(二乙酰吗啡)也是从鸦片中提取的生物碱,因为作用更快更强,并且容易吸食,更受瘾君子欢迎;可卡因来自古柯树叶,常见形式是盐酸可卡因(化学式C17H21O4N, HCl)。三种毒品的效果基本相同,包括催情,初期能引发精神和身体的愉悦感,但最终导致身体恶化、道德堕落以及可怕至极的精神折磨。“守夜人”称,这些毒品的贩运规模极其庞大,巴黎和马赛两地人人都能获得。欧洲每个国家都有非法制造点,全世界这些化学品的产量是合法医疗用量的几倍之多,西欧就有几百万人吸毒成瘾。毒品走私是庞大的有组织犯罪。文章后面列举了近期破获的几起毒品走私案:从阿姆斯特丹运往巴黎的六只机械设备箱,每只箱子里藏有16公斤海洛因,从纽约运往瑟堡的油桶夹层里藏有25公斤可卡因,运到马赛的一只行李箱底部夹层搜出10公斤吗啡,里昂附近的一间汽车修理厂藏有非法制毒窝点,查货200公斤海洛因。控制贩毒团伙的都是道貌岸然的有钱人,这些害虫买通了警察。巴黎的一些酒吧和舞厅里,一些毒贩在警察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交易,还挖苦嘲笑他们。“守夜人”气得哽咽了。要是文章写在三年后,他八成会提斯达维斯基[3]以及一半的议员。他又接着写到,不过警方这次总算采取行动了。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法国同胞——不错,还有法国女性!——正因为这种罪恶的贩运而忍受地狱般的折磨,民族雄风不振。种种迹象表明,虽然“守夜人”用心良苦,但他对贩毒团伙的秘密一无所知。

随着“七人理事会”落网,案子所引发的兴趣似乎有所减少,原因可能是“女大公”因为三年前的一宗诈骗案被移送尼斯法院受审。其余六人的审判结果很快下来了,六人都被定了罪。加林多、雷诺特和维尔讷被处以五千法郎罚金、三个月监禁;拉马尔、彼得森和维瑟被处以两千法郎罚金、一个月监禁。

拉蒂默大吃一惊,没想到判得这么轻。“守夜人”也跳出来发表评论,愤慨之余却并不吃惊。他义愤填膺:要不是那套早已过时、荒谬绝伦的法律,六个人都该判无期。还有,团伙的头目是哪一个?哈!难道警察认为这几个小喽啰有本事资助这样一个组织?根据法庭上的证据,他们一个月就接到并分销了价值两百五十万法郎的海洛因和吗啡。荒唐。警方……

对于警察没抓到迪米崔的事,这是报纸最接近真相的猜测。这也不足为奇。警察当然不会说逮捕的证据基于一个不愿透露身份的好心人提供的档案,并且他们怀疑这个人正是团伙首脑。拉蒂默本来指望靠报纸理清事实,结果发现他掌握的消息比报纸还多,不免感到恼火。

他刚要愤然离开,这时一张图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几个刑警正押着三个犯人离开法庭,犯人都别过脸,但因为和刑警铐在了一起,没能完全躲开相机。

拉蒂默离开报社的时候,心情比进来时愉快多了。

酒店里有一张便条在等着他。彼得斯先生晚上6点来拜访,除非他发气压传送信件通知改约。

5点半刚过,彼得斯先生就来了。他热情洋溢地寒暄。

“亲爱的拉蒂默先生啊!你都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上次见面的情形实在不走运,我几乎不敢奢望……好了,咱们还是说高兴的事吧。欢迎来巴黎!旅途还愉快吗?你气色不错。跟我说说,你对格罗德克印象如何?他在信里说你可亲又善良。他这个人值得交,是吧?还有他的猫!他给当成宝贝。”

“他帮了很大忙。请坐吧。”

“我就知道他会。”

拉蒂默看到彼得斯先生甜腻的微笑,就像遇见一个讨厌的老熟人和他打招呼。“他还神神秘秘的。他劝我来巴黎见你。”

“是吗?”彼得斯先生似乎并不高兴,笑容暗淡了几分。“拉蒂默先生,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是聪明人。他好像认为我对你的一句形容很好笑。”

彼得斯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笑容完全消失了:“那么你是怎么形容的?”

“他一定要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知无不尽。既然我一无所知,”拉蒂默恨恨地说,“我认为可以放心地告诉他。要是惹你不高兴,那我很抱歉。你应该记得,关于你那个宝贝计划,我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格罗德克没告诉你?”

“没有。难道他知道?”

他柔软的嘴唇再次被笑容绷紧了,就像一株丑恶的植物将脸转向太阳。“是啊,拉蒂默先生,他知道。你刚才的话让我明白了他信里的轻浮语气。我很高兴你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人世间,有钱人总是觊觎别人的财物。格罗德克虽然是我的好朋友,不过让他知道我们不需要帮忙也好,否则他可能要蠢蠢欲动。”

拉蒂默若有所思地凝视他,半晌才说:

“彼得斯先生,你还带着那把枪吗?”

胖子一脸震惊:“老天爷,没有,拉蒂默先生。一次礼貌的拜访,我怎么会带那种东西呢?”

“好。”拉蒂默简单地说。他后退着走到门前,用钥匙锁上门,又把钥匙放进口袋。“好了,”他严肃地说,“我不想显得招待不周,不过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千里迢迢来见你,但我现在也不知道原因。我要知道原因。”

“你会如愿以偿。”

“这话我听过。”拉蒂默粗暴地说,“在你继续兜圈子之前,有一两件事你该知道。彼得斯先生,我不爱诉诸暴力。实话告诉你,我惧怕暴力,不过有些情况下,再崇尚和平的人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现在也许就是一例。我比你年轻,并且——恕我直言,体力也比你好。要是你还故弄玄虚,我就要动手了。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叫彼得斯,而是彼得森,弗雷德里克·彼得森。你是以迪米崔为首的贩毒团伙的成员,1931年12月被捕,被判处两千法郎罚金和一个月监禁。”

彼得斯先生的笑容扭曲了。“是格罗德克告诉你的?”他的语气温和而惆怅,“格罗德克”就像是“犹大”的同义词。

“不是。今天上午我在旧报纸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报纸。啊,对了!我相信我的朋友格罗德克不会……”

“那你不否认喽?”

“啊,不。那是事实。”

“那好,彼得森……”

“彼得斯,拉蒂默先生。我改了名字。”

“那好——彼得斯。我说到第三点了。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听说这个团伙的结局颇耐人寻味。据说迪米崔把你们出卖了,他匿名向警察提供了关于你们七个人的罪证。是真的吗?”

“迪米崔对我们大家不仁不义。”彼得斯先生声音沙哑。

“另外据说迪米崔染上了毒瘾。是真的吗?”

“很不幸,的确如此。不然我想他也不会出卖我们了。毕竟我们替他赚了那么多钱。”

“我还听说有人扬言报仇,说你们全都放话说一出来就杀了迪米崔。”

“我可没有。”彼得斯先生纠正说,“不过有几个是。比如加林多,他一向是个愣头青。”

“原来如此。你没有放话,你是行动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拉蒂默先生。”看样子他确实不明白。

“哦?那我换个说法。大约两个月前,迪米崔在伊斯坦布尔附近被杀。谋杀发生不久后,你出现在雅典。地方离伊斯坦布尔不远,是吧?听说迪米崔死的时候穷困潦倒。这可能吗?你刚刚也说过,1931年,他的手下替他赚了很多钱。据我掌握的消息,他不是挥霍无度的人。彼得斯先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是否有理由推测你为钱杀了迪米崔。对此你有什么要说?”

彼得斯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惆怅地注视着拉蒂默,仿佛一个好牧人要告诫一只迷途的羔羊。

他开口了:“拉蒂默先生,我认为你非常鲁莽。”

“是吗?”

“并且也非常幸运。假设你猜对了,是我杀了迪米崔。想想看,接下来我会怎么做。我不得不把你也杀了,是不是?”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等再伸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鲁格手枪,“看,我刚刚骗了你。我坦白。我好奇你要是以为我没带武器会做什么。况且带着枪过来显得太没礼貌了,可要说没带枪又不好证明。所以我干脆撒了谎。我的想法你多少能明白吗?我急切地希望得到你的信任。”

“阁下应对谋杀指控的做法着实老练。”

彼得斯先生疲惫地收起手枪:“拉蒂默先生,这不是侦探小说,不必这么犯糊涂。就算你不能谨慎一些,至少可以发挥想象力吧。迪米崔可能把财产留给我继承吗?才怪。那你为什么猜测我会谋财害命?这年头,没人会把财富藏在藏宝箱里。行了,拉蒂默先生,我们都理智些吧。一起吃顿晚饭,接着再谈正经事。我建议吃过晚饭回我的公寓喝杯咖啡——那里比这儿要舒服一点,不过要是你想去咖啡馆我也理解。你大概很讨厌我。我真的不怪你。不过咱们至少可以维持友谊的假象。”

有那么一会儿,拉蒂默感觉对彼得斯先生有了一丝好感。诚然,这种好感是基于他那种几乎溢于言表的自怜,不过他没有露出那个微笑。况且对方已经让他暗骂自己糊涂了,要是加上一个假道学,那可受不了。另外……

“和你一样,我也饿了,而且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去咖啡馆,而不去你的公寓。但是,彼得斯先生,虽然我也希望和你和睦相处,但我想我应该先警告你,要是今天晚上我还得不到满意的解释,明白你为什么要请我来巴黎找你,那么——管它什么五十万法郎——我就会坐最早的火车离开。清楚了吗?”

彼得斯先生再次笑容满面:“拉蒂默先生,再清楚不过了。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非常欣赏你的坦率。”笑容甜得叫人作呕。“要是我们能永远这样坦率,永远对同胞敞开心扉,抛开担心,被误解、被歪曲的担心,那该多好啊!我们的一生该多么轻松!可是我们太过盲目,盲目至极。倘若上苍指引我们做出天下人所不容之事,我们也不必有愧于心。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执行他的意愿,我们又怎能理解他的用意呢?”

“我不知道。”

“啊!拉蒂默先生,我们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除非到达彼岸。”

“是了。我们去哪儿吃饭?附近有家丹麦菜馆子,是吧?”

彼得斯先生费力地套上外衣。“没有,拉蒂默先生,你自然清楚得很。”他哀伤地叹了口气,“这样作弄我,实在不厚道。况且我更喜欢吃法国菜。”

两人下楼的时候,拉蒂默暗暗想,彼得斯先生有种非比寻常的能耐,总能让他暗骂自己糊涂。

彼得斯先生建议并做东,他们去了雅各布街的一间便宜餐馆,吃过饭,就去了八天使半截巷。

他们爬上积满灰尘的楼梯,拉蒂默问:“卡耶呢?”

“他不在。眼下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如此。”

他们爬到第三层楼梯平台,气喘吁吁的彼得斯先生歇了一阵:“想必你已经认定我就是卡耶。”

“不错。”

彼得斯先生又迈开步子,楼梯被他压得咯吱响。拉蒂默落后两三级台阶,联想起马戏团的大象不情愿地爬上五颜六色的积木金字塔表演杂技。他们一直走到五楼,彼得斯先生停下脚步,站在一扇破旧的房门前,一边喘气一边掏出一串钥匙。不一会儿,他推开门,拉了开关,挥手示意拉蒂默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房间,靠门左边的地方挂着一张帘子,把屋子隔成两间。帘子后那一半包括楼梯平台尽头、后墙和毗邻的房子之间的空间,和有门的这一半形状不同,等于是一间凹室。房间两头各有一扇落地窗。

从结构上来说,这正是那个年代典型的法国房子,但除此以外,房子里的一切都不同寻常。

拉蒂默一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帘子。是仿造的金线织物。墙壁和顶棚刷了刺眼的蓝色水浆涂料,装饰着金色的五角星图案。地上被便宜的摩洛哥毯子盖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一寸地板,有些地方三四张厚毯子交叠在一起。屋子里摆了三张巨大的长沙发椅,上面的靠垫摞得老高,还有几把有花纹装饰的皮革软垫凳、一张摩洛哥黄铜桌。房间一角立着一面大得惊人的铜锣。光线来自几盏雕花橡木灯笼。屋子正中央摆着一面镀铬的小电暖气。屋子里散发着呛人的座套灰土味儿。

“到家了!”彼得斯先生说,“拉蒂默先生,把衣服脱了吧。你想不想到处看看?”

“非常乐意。”

彼得斯先生一边吃力地爬楼梯,一边说:“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住着不舒服的法国房子,实际上,它堪称沙漠中的绿洲。这是我的卧室。”

拉蒂默看了看,依然是法式摩洛哥风格,不过多了一套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

“还有浴室。”

拉蒂默看了一眼,发现主人有一套备用的假牙。

“好,”彼得斯先生说,“现在我带你去看一个特别的东西。”

他带拉蒂默走到楼梯平台,站在一只大衣柜前。他打开柜门,划了一根火柴。柜子后面有一排金属挂钩。他抓住正中央的挂钩,像拔门闩似的一拧,又一拉。柜子背面朝他们弹开,拉蒂默感觉到夜晚的空气扑面而来,同时听见街面的嘈杂。

“外墙到邻舍之间有一条窄窄的铁天桥。”彼得斯先生解释说。“对面有一只一样的衣柜。你看不见,因为咱们面前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墙壁。同理,要是我们从这条路出去,也没人能看见。这是迪米崔想出来的。”

“迪米崔!”

“这三栋房子都是迪米崔的,为了隐秘,房子一直空着,不过有时候也用来存货。这两层是碰头用的。实际上房子现在也是迪米崔的,幸运的是,他为谨慎起见,当时用了我的名字,谈价钱也是我出的面。警察一直不知道房子的事,所以我出狱之后得以搬来住。万一迪米崔哪天想打听他的产业,谨慎起见,我用卡耶的名字把房子买下来了。你喜欢阿尔及利亚咖啡吗?”

“喜欢。”

“它比煮法式咖啡时间长,不过我喜欢喝。咱们下楼去吧?”

两人回到楼下。彼得斯先生注视着拉蒂默不自在地安顿在一大堆靠垫中间,然后走进凹室,看不见了。

拉蒂默挪开几只靠垫,四下张望。想到这座房子原本属于迪米崔,拉蒂默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叫他备觉异样的是,周围的种种摆设表明现在的住客是这个行事乖张的彼得斯先生。他头上对着一排(雕花)小架子,里面放了几本平装书,有《每日智慧撷英》,就是他在火车上读的那本;另外还有柏拉图的《会饮篇》,法语版的,没有裁边;一本《艳情诗集》,没有作者名,裁了边;英语版的《伊索寓言》;法语版汉弗莱·沃德夫人的《罗伯特·艾斯梅尔》;一本德国地名词典;几本弗兰克·克兰博士[4]的著作,拉蒂默判断是丹麦语的。

彼得斯先生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只摩洛哥金属盘子,盘子上摆了一个模样奇特的咖啡壶、一盏酒精灯、两只杯子和一盒摩洛哥香烟。他点了酒精灯,放在咖啡壶底下,接着把香烟放在拉蒂默坐的长沙发椅上。他伸手从拉蒂默头上拿了一本丹麦语书,翻动了一两页。一张小照片掉在地上。他捡起照片,递给拉蒂默。

“拉蒂默先生,你认得他吗?”

那是一张褪色的照片,只照到头和肩膀,是一个中年男子……

拉蒂默抬起头,惊呼:“是迪米崔!你从哪儿弄来的?”

彼得斯先生从他的手指里扯回照片。“你认出来了?很好。”他坐在一张软垫凳上,转了转酒精灯。他抬起头。如果彼得斯先生那双泪汪汪的、暗淡无神的眼睛也会熠熠发光,拉蒂默会说,这双眼睛正闪着喜悦的光。

“拉蒂默先生,尽管抽烟。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

[1] 又译城岛,塞纳河中心的两座岛屿之一。

[2] 位于巴黎第7区。

[3] 斯达维斯基事件,法国政治丑闻。1933年12月,斯达维斯基(1886—1934)利用发行股票等手段进行投机诈骗,牵连多名受贿议员和官员。

[4] 汉弗莱·沃德夫人(Mrs Humphry Ward, 1851—1920),原名玛丽·奥古斯塔·阿诺德·沃德,英国社会改革家、小说家,代表作《罗伯特·埃尔斯密尔》(Robert Elsmere, 1888)通过描写主人公对科学和信仰的挣扎反映维多利亚时代的思潮,一度极为畅销。Dr. Frank Crane(1861—1928),基督教长老会牧师,1927年出版《每日智慧》,包含365篇短文,倡导积极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