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皮帕的工作地点是新码头路的一家出版社,任务是在门厅里完成一件现代雕塑。埃洛蒂十一点一刻赶到时,她的朋友正坐在一架高高的梯子的顶端,梯子被放置在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房间的中央。皮帕一直在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把各式长裙和其他古董级的服饰——裙子、灯笼裤和紧身衣——串起来,营造出来的效果令人陶醉,仿佛是在给一群象牙色的幽灵搭起舞池,让它们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埃洛蒂想起了她最喜欢的王尔德的诗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我们踏着轻盈的舞步

在月下街头徘徊漫步

我们在妓院楼下驻足……

看幽灵般的舞者翩跹,

同号声和提琴声为伴,

如黑色的叶随风盘旋……

皮帕看到了埃洛蒂,即便嘴里正叼着木尺,依旧朝埃洛蒂喊了一声。

埃洛蒂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在看到好友探着身子把一条衬裙的腰带系在钓鱼线上时,她屏住了呼吸。

看着皮帕安全回到地面,虽然不过一小会儿工夫,却让人觉得仿佛在受刑一样痛苦。“我一会儿就回来。”皮帕背上了自己的双肩包,一边耸了耸肩,一边朝坐在办公桌前的人说道,“就出去喝杯咖啡。”

她们俩推开玻璃大门时,埃洛蒂走到朋友身旁,跟上了她的步伐。皮帕穿着战争年代里那种深色的粗布工作服,鞋子是那种敦实的运动鞋,就是周五晚上跑到炸鱼薯条店聚餐的十几岁小青年喜欢穿的那种。她这一身,如果把每样东西单拎出来,都不怎么显眼,但穿在皮帕身上,搭配出来的效果不知怎的,就是气场十足,这让穿着牛仔裤和平底鞋的埃洛蒂觉得,自己既令人乏味,又不起眼。

皮帕领着埃洛蒂抄近路绕过了运河。她们走进一扇锁着的大门(也不知道皮帕从哪里搞到了开门的密码),皮帕抽出一支烟来。“谢谢你能早点儿过来。”她吐出一口烟说道。

“要想完工,午餐时我得边吃边干活儿。作者今晚就要来签名售书了。我给你看过她的书吗?特别棒,她是个美国人。她发现自己在英国的姑姑曾经给国王做过情妇,她原来只知道这位姑姑是个住在养老院的老太太。结果发现,她这位姑姑把自己收藏的衣裙都封存在新泽西州的一间储藏室里。要是有个衣柜能把那些衣裙都放进去,那可是最牛的衣柜了。你能想象吗?我姑姑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是这么个鼻子,还长得像是个船舵把儿。”她们穿过马路,走到桥的另一边,向地铁站附近的一家餐厅走去。那家餐厅的外墙全都是玻璃。

进了餐厅,热情的女招待给她们在餐厅最里面的角落找了一张圆桌。“玛奇朵?”女招待问道。皮帕说:“好极了。你要来杯……?”

“请给我一杯白咖啡。”埃洛蒂说道。

接着,皮帕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鼓鼓囊囊的剪贴簿,打开来,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纸片和织物小样。“这些都是我在考虑要用的。”她开了个头,然后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埃洛蒂讲了起来,先是袖子和裙子,然后是腰部用装饰褶襞的利弊,再然后是用天然织物的好处,插图在埃洛蒂的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其间,除了喘口气的工夫,皮帕几乎就没停过,直到桌子上铺满了杂志的彩页、织物色板和时装草图。最后,皮帕说道:“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我喜欢你的想法。都喜欢。”

皮帕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个想法有点乱糟糟的;我只是有好多的灵感,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有一块面纱。”

“哎哟?”

“是父亲给我找出来的。”埃洛蒂把手机给了皮帕,里面有她早上刚刚拍的照片。

“是你妈妈的?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真漂亮,是出自设计师之手的款式,我敢肯定。”

“我觉得也是,但不确定是谁设计的。”

“那倒也不重要,漂亮就行。现在,我们只要确保你的礼服能配得上它就行了。”

“我找到了一张照片,我挺喜欢上面那条裙子的。”

“那咱们看看吧。”

埃洛蒂从包里拿出茶巾,把它拽开,露出了裹在里面的银质相框。

皮帕挑了挑眉,被逗笑了:“我得说,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张从《服饰与美容》杂志上撕下来的照片。”

埃洛蒂隔着桌子把相框递了过去,等待着皮帕的反应,心里有些紧张不安。

“哇,她真漂亮。”

“我在办公室发现了她的照片。它被放在一个皮包里尘封了五十年。皮包是从楼梯下面的一个柜子里找到的,装在一个盒子的最底下。盒子上面还放了一堆窗帘。”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高兴,可算是重见天日了。”皮帕把照片又拿近了些,“这件衣服真美。照片拍得也美。这更像是艺术照,而不是人物照,和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3]拍过的照片有点像。”她抬起头来:“这和你今天上午给我发的短信有什么关系吗?爱德华·拉德克利夫?”

“我还在试图弄明白两者是否有关系。”

“我觉得这也不奇怪。这张照片的风格属于古典唯美主义。表情愉悦,着装宽松,姿态自然。如果让我猜,我觉得是19世纪60年代早期到中期拍摄的。”

“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前拉斐尔派[4]。”

“有关联,这是肯定的;当然啦,那时的艺术家都会受到其他艺术家的启发。他们痴迷于自然和真理之类的东西:颜色、构图,还有美的意义。但是,前拉斐尔派追求的是现实主义和细节,而紫红兄弟会的画家和摄影师则致力于感性和运动。”

“光的质感有着某种动态性,你不觉得吗?”

“要是拍这张照片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会很兴奋。光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紫红兄弟会的名字取自歌德的色环理论[5],讲的是明与暗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说,在红与紫之间,光谱里还隐藏着一种颜色,它使得光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你要知道,那会儿正好是科学和艺术蓬勃发展的时期。摄影师所使用的技术是前所未有的,他们可以把控光线,可以通过对曝光次数的实验创造出新的摄影效果。”女招待把咖啡端上来时,皮帕停顿了一下,“人们对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评价很高,但是随着后来紫红兄弟会的发展,其他成员都要比他出名。”

“说说看,都有谁?”

“瑟斯顿·霍姆斯、费利克斯·伯纳德和阿黛尔·伯纳德——他们都是在皇家艺术学院遇上的,又因为他们的思想都是反正统派的,就凑到了一起;他们的关系很密切,但是19世纪的艺术圈里,那种斗得你死我活的事儿,在他们之中也都有:谎言、欲望、决裂。拉德克利夫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皮帕把注意力放回到照片上,“你怎么会觉得拉德克利夫可能和这个女人有关?”

埃洛蒂解释说,装档案的盒子里有个书包,上面有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首字母缩写。“盒子里还有一个文件夹,是属于詹姆斯·斯特拉顿的,文件夹里就只有这张相框里的照片。”

“拉德克利夫和你现在主要研究的那个人是朋友吗?”

“我从没发现他俩有过什么交往,”埃洛蒂说,“但这才让人觉得奇怪。”她喝了口白咖啡,琢磨着要不要接着往下说。她感到左右为难:她想把一切都告诉皮帕,借助她最好的朋友的艺术史知识;可是,在她把照片交给皮帕时,她又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几乎因为嫉妒而冲动地不想把照片和素描画的事告诉任何人,希望一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股冲动是莫名其妙的,也是不合理的,所以她便继续说道:“书包里不只有那张照片,还有一本素描簿。”

“什么样的素描簿?”

“封面是皮质的,大概这么大——”她用手比画着,“里面是一页又一页的素描,用钢笔和墨水画的,还有手写的笔记。我觉得这个素描簿是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

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感到惊讶的皮帕倒吸了一口气。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什么线索可以让你确定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吗?”

“我还没完完整整地查过一遍,没怎么仔细看,但斯特拉顿的文件夹是1861年的。当然,我也没有办法弄明白这两样东西是否有什么联系,”她提醒着皮帕,“我只知道,这两样东西最终都被放到了同一个书包里,在一起放了一百五十年。”

“那些画都是什么样的?都画了些什么?”

“人体,侧面轮廓,风景,一栋房子。怎么了?”

“据说,他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去世后,他也继续作画,但画风与以前不同,画的题材也截然不同,然后,他就在国外淹死了。真的挺惨的。他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这件事,在艺术史领域差不多成了神话:人们一直怀揣希望,对那个作品的下落提出各种猜测和假设。时不时,就会有人就这件事写篇严肃的学术论文,即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多少证据表明确有其事。有些传言就是因为能吊人胃口,才会一直传下去,拉德克利夫这件事也是如此。”

“你觉得这本素描簿会和这个传言有关吗?”

“没有看到它之前,我很难确定。我估计,你包里不会再有裹在茶巾里的惊喜了吧?”

埃洛蒂脸颊发热:“我才不会把素描簿从档案室里拿出来呢。”

“那我下周去你那儿看一眼怎么样?”

埃洛蒂感到心里一紧:“你最好先给我打个电话。彭德尔顿先生现在天天剑拔弩张的。”

皮帕没心没肺地拍手鼓掌,“那当然。”她靠在了椅背上,“在此期间,我得开始给你做礼服了。我都已经想好了,要浪漫、华丽、现代感十足——但还要有种19世纪60年代的风情。”

“我从来都不怎么时髦。”

“嘿,你要知道,现在非常流行怀旧。”

皮帕只是想要亲昵些,但今天,她的话却让埃洛蒂难以释怀。埃洛蒂就是个怀旧的人,但她讨厌因为怀旧而被人说三道四。“怀旧”这个字眼在被人们恶意糟践。大家都把怀旧当成了多愁善感的代名词,可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多愁善感让人感到恶心,让人觉得倒胃口,可怀旧是猛地让人感到疼痛。怀旧表达的是一种最深切的渴望和领悟——时间一去不复返,某一刻、某个人或是某些事,都再也无法挽回。

当然,皮帕的话不过是想让气氛轻松些,幽默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把剪贴簿收起来时,埃洛蒂的心中有过那样一番计较。她今天怎么会这么敏感?自从她把那个书包打开,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她就一直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动不动就会走神,就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应该做的,可她却偏偏想不起来。昨晚,她甚至又做了那个梦:她身在素描画中的那栋房子里,可突然间,周围变成了一座教堂,她意识到自己迟到了——在她自己的婚礼上迟到了——她开始奔跑,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她一次又一次地跌倒,腿软得像是面条。等她终于赶到了教堂,却发现已经太晚了,婚礼结束了,正在进行着的是一场音乐会,她的母亲——依旧三十岁时的样子——正在舞台上演奏她的大提琴。

“婚礼上的其他计划进展如何了?”

“挺好的。都挺好。”埃洛蒂的回答十分爽快,皮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埃洛蒂可不想被深沉而又意味深长的谈心给绊住,那可能会暴露她不稳的情绪,所以她风趣地补充道:“当然啦,你要是想知道相关细节,那最好去和佩内洛普聊一聊。据说,婚礼会富丽堂皇。”

“千万提醒她记得告诉你,需要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

她们相视一笑,又成了一伙儿。然后皮帕继续着劲头十足的客套:“未婚夫怎么样?”

皮帕和阿拉斯泰尔从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一点儿都不令人意外,因为皮帕特别有主见,又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最受不了呆头呆脑的人。并不是说阿拉斯泰尔呆头呆脑——埃洛蒂懊恼自己的用词不当——只是他和皮帕根本是两种人。因为对自己刚才那股自私的小心思有些愧疚,埃洛蒂决定不再护着阿拉斯泰尔,让朋友顺心一回:“他似乎挺放心让他妈妈发号施令的。”

皮帕粲然一笑:“你老爸怎么样?”

“哦,你也知道我老爸。我高兴,他就高兴。”

“那你高兴吗?”

埃洛蒂定定地看了皮帕一眼。

“好吧,好吧。你高兴着哪。”

“老爸把录像带给我了。”

“那他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看起来是的。他没说什么。我觉得,他能认同佩内洛普的做法,是因为这就像是妈妈也参加了我的婚礼。”

“你也这么想吗?”

埃洛蒂不想谈这个。“婚礼上总要放点音乐的,”她避重就轻地回答,“反正都是家里人,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皮帕似乎还要顺着往下说,但埃洛蒂把话题岔开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父母是奉子成婚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是7月份,我的生日是11月。”

“先上车,后补票。”

“你知道我在他们的婚礼派对上是什么样子,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皮帕笑了:“这次你必须得参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客人们都指望着看看你呢。”

“说到客人,你觉得自己可不可以做一回小乖乖,回复一下寄给你的邀请函?”

“什么?邮寄的?贴邮票那种?”

“这次显然是件重要的事,是件大事。”

“哎,如果是大事的话……”

“是大事,而且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对邮政体系不买账。我下一个要联系的是蒂普。”

“蒂普!他现在怎么样?”

“我明天要去看他。难道你想一起去?”

皮帕失望地皱皱鼻子:“我有一个画廊的活儿。说到活儿……”她示意女招待把账单拿来,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镑的钞票。等着账单被送过来的间隙,她指了指那张放在埃洛蒂的空咖啡杯旁边的照片:“我需要一张,这样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设计你的礼服了。”

那股奇怪的占有欲再一次从埃洛蒂的心底冒了出来:“这个不能借你。”

“当然不是借这个。我就用手机拍一张照片。”

她拿起相框,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在相框上。

埃洛蒂虽然在一旁看着,但心里却希望皮帕赶紧把照片拍完,然后她把照片重新用茶巾包裹起来。

“你猜怎么着,”皮帕说,看着她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我要把这个给卡罗琳看看。她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和阿黛尔·伯纳德。我敢说,她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这个模特的事,也许还能知道拍这张照片的人是谁。”

卡罗琳是皮帕念艺术学院时的导师,也是一位电影制作人兼摄影师。她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善于捕捉最不期而遇的美。透过她的镜头,人们看到的是野性与魅力、凄冷萧索的树木和房子,以及景色中透露的徒然神往的感伤。她今年大概六十岁,但行动和精力都显得年轻得多。她自己没生小孩,似乎把皮帕当作女儿来看待。埃洛蒂曾在社交场合见过她几次,她有一头漂亮的银发,稍稍过肩,又直又密,一看就是那种不遮不掩、泰然自若的女人。相较之下,埃洛蒂觉得自己虽然看着年轻,但心态却远不及这位老人家。

“不用了,”她很快回答说,“不用给她看。”

“干吗不?”

“我只是……”这张照片本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可现在不是了。她没办法在解释这种感觉时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小气,或者直白点儿说,听上去不是在无理取闹,“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打扰卡罗琳。她那么忙……”

“你开玩笑的吧?她会非常乐意看到这张照片的。”

埃洛蒂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告诉自己,听听卡罗琳的想法会很有帮助的。她该抛下自己的不快,尽最大可能去了解这张照片和那本素描簿是她的本职工作。如果真的和拉德克利夫有联系,那就预示着获得了新的有关詹姆斯·斯特拉顿的信息,而对于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的档案团队来说,这将是一件大好事——关于维多利亚时期知名人士的新信息可不会经常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