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899年夏

埃达·洛夫格罗夫的父亲身材高大、有钱有势,她的母亲举止优雅、天资聪慧,而她对父母的怨恨不分伯仲。这股恨意才新生不久——4月25日的时候她还在爱着他们俩——但新生不久的恨意却依然深刻。他们说,要度假,要回英格兰短期旅行。哦,埃达宝贝,你会非常喜欢伦敦的——剧院和议会大厦!夏天的乡间多么柔美、多么绿意盎然!你就等着看吧!狭窄的乡间小道和路边的灌木篱多么平缓又繁花似锦,到处都是金银花和报春花……

母亲在说这些陌生的词汇时,满怀浪漫的憧憬,但埃达无法理解这些话,也不相信这些话,即便她如想象着远古文明的考古学家一般,不带情绪地把这些话仔细考虑了一番。她出生在孟买,印度成了她的一部分,就像是她的鼻子还有上面的那些雀斑一样。她不知道“柔美”、“平缓”和“狭窄”之类的词汇是什么意思;她的世界是广阔的、猛然的、炽热的。这个地方的美难以形容——这里的露台上绽放着绚丽的鲜花,万籁俱寂的夜里散发着甜美迷醉的芬芳——不过也有着变幻莫测的残酷。这里是她的家。

3月的一天下午,埃达正在吃饭,她的母亲提起了即将到来的假期。她是在图书室吃的晚餐,因为那天晚上妈妈和爸爸要办一场晚宴,用人们正在布置豪华的檀木餐桌(专程从伦敦运来的)。图书室里摆满了一排排的图书(也是从伦敦运来的),书脊上印着狄更斯、勃朗特和济慈之类的名字,写字台的一端放着妈妈正在教她的剧本,《暴风雨》。天气很热,她的头发粘在额头上,一只懒洋洋的苍蝇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嗡嗡嗡的像是一只没了蜂针的雄蜂在伺机俯冲。

埃达一直在想着《暴风雨》里的凯列班和普罗斯彼罗,她想知道为什么在她说自己为凯列班而感到难过时,妈妈的额头上会出现不以为然的皱纹,就在这时,她的注意力被“回英格兰短期旅行”这句话吸引了过去。蕾丝窗帘在一丝湿热的风中微微耸动,埃达问:“路上需要多长时间?”

“和没有运河那会儿相比,需要的时间短得多。”

“要知道,我们过去只能坐火车。”

对于不会游泳的埃达来说,火车听上去更合她的心意。

“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所有事都能做。拜访亲朋,欣赏风景。我期待着让你看看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画廊和公园,宫殿和花园。”

“这里就有花园。”

“是啊。”

“也有宫殿。”

“但是里面没有国王和王后。”

“我们要去多久?”

“去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就回来,一分一秒都不多待。”

这根本不是在真正地回答问题,妈妈通常不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她总是非常善于应对埃达的许多问题。但是,埃达那时没来得及打破母亲的沉默。“现在,去玩吧,”她说,优雅的手指轻轻一挥,“你父亲随时都会从俱乐部回来,我还要把花插好。柯曾勋爵会来,你也知道,一切都必须尽善尽美。”

然后,埃达在露台上缓慢地做着侧手翻,看着世界像万花筒似的,随着女王紫薇花和木槿的交替,从紫色变为橙色。园丁在清扫草坪,他的帮手在把宽敞的游廊上那些弯背藤椅清理干净。

通常,侧手翻是埃达最喜欢的一件事,但今天下午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她并没觉得,世界在她的周围翻转有多好玩儿,她反而感到头晕,甚至恶心。过了一会儿,她干脆在游廊边上的蜘蛛兰旁坐了下来。

埃达的父亲是位大人物,他们家的宅邸位于孟买市中心一座小山的山顶。从她的位置望出去,埃达可以越过一座座空中花园一直看到阿拉伯海中翻滚的巨浪。她的用人沙希找到她时,她正忙着从一朵巨大的蜘蛛兰上,剥去长长的白色花蕊,闻着蜘蛛兰的甜香。

“你在这儿啊,小不点儿。”沙希说,她的英语讲得小心翼翼的。

“来吧,现在——你的母亲想要我们去买些水果回来做甜点。”

埃达站起身来,牵着沙希伸出的手。

往常,她喜欢跟着去市场采买——有一个卖小吃的摊主总是多给她一个酥脆面卷,这样她可以一边啃着零食,一边跟在沙希和她的大篮子后面,去各种水果和蔬菜的商贩那儿转悠——但今天,她和沙希下山时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因为她母亲宣布的消息还在让她犯愁。

东边的阴云越来越重,埃达希望下雨,下大雨,瓢泼大雨,就在父母请来的客人乘坐马车到她家的时候开始下。她一边在心里把母亲突如其来的提议中每个字都琢磨了一遍,想要找到其中的深意,一边长叹一口气。英格兰。父母童年时代的遥远国度,传奇般神秘的祖母的国家,被沙希的父亲称作“猴子屁股”[1]民族的故土……

沙希转了个方向往旁遮普邦的市场走去。“你很安静,小不点儿。别误会,我很高兴今天耳根能清静些,但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你的小嘴儿因为什么伤着了?”

埃达还没等想清楚,就听见自己已经把和母亲谈了什么和盘托出了。说完之后,她喘了口气:“我不想去!”

“小倔驴!回家旅行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是他们家,不是我家。我从来就不想去英格兰,我打算等咱们从市场一回去就告诉妈妈我不想去。”

“但是,小不点儿,”夕阳的半个身子还留在地平线以上,它在大海中滤着金子,海水把滤出来的金子一波一波地朝岸边**,“你要去的是一座岛。”

沙希很聪明,虽然埃达对“英格兰”不感兴趣,但岛屿让她异常兴奋,因为心烦她忘记了一点,英格兰碰巧是北海中央的一部分:一个沙漏形的岛屿,淡粉色的,位于地图的顶部。她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地球仪,球体是奶油色的,支在深色的檀木架上。若是获得进入书房的许可,埃达有时会在这个弥漫着雪茄味的房间里把地球仪转起来,因为它会发出奇妙的咔嗒声,听起来像是一大群知了的叫声。她发现这个岛屿叫大不列颠,便对她的父亲说,在她看来这个岛并不怎么“大”。听了她的话,他大笑起来,然后告诉她,外表可能是骗人的。“那座小岛上,”他说道,隐隐带着股自豪感,这让埃达莫名地发慌,“有驱动这个世界的引擎。”

“是呀,好吧,”她现在勉强承认道,“岛屿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但英国是猴子屁股的岛屿!”

“小不点儿!”沙希忍了忍才没笑出声,“你不许这么说——在你父母身边时可不行。”

“母亲和父亲是猴子屁股!”埃达起劲地吼道。

这样称呼自己尊贵的父母是冒险的,也是有点大不敬,却大快人心,像是一丝火花点燃了一团火,把埃达要发一通火、出出气的决心给融化了。她突然想要大声笑出来。她牵着用人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攥了一下:“但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沙希。”

“你回来时,我还会在这里。”

“不,我会太想念你。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去。妈妈和爸爸会答应的。”

沙希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和你去英格兰,小不点儿。我会像被摘下来的花一样枯萎的。我属于这里。”

“那,我也属于这里。”她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棕榈树在海岸边连成一线。印度拜火教徒身着三角帆似的白袍,聚集在岸上开始他们的日落祷告。埃达停下脚步,对着金色的海洋,即将消失的太阳依然在她的脸上释放着温暖。她充满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美妙至极的同时又痛苦万分。她现在用更轻柔的声音重复道:“我也属于这里,沙希。”

沙希亲切地朝她微笑着,但什么也没说。这本身就不同寻常,埃达因为她的用人的沉默感到困扰。一下午的工夫,世界似乎就倾斜了,一切都偏离了中心。她生命中的所有成年人都不对劲了,就像曾经走时精准的钟表开始不准了。

她最近常有这种感觉。她在想这是不是自己刚满八岁的缘故。也许成了大人就是这样的?

微风中夹带着盐的味道和熟过头的水果味,一个瞎眼的乞丐在她们经过时举起他的杯子,沙希给他扔下一枚硬币。埃达换了个策略,轻快地说:“他们不能强迫我走。”

“他们能。”

“那不公平。”

“难道不吗?”

“一点儿都不。”

“记得《耗子的婚礼》那个故事吗?”

“当然。”

“没做错事的耗子什么都没得到,屁股还烤焦了,这公平吗?”

“不公平。”

“那《熊的亏本生意》那个故事呢?可怜的熊按照要求做了所有的事,但最终也没得到米豆粥和梨,这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

“你看吧。”

埃达皱起了眉头。她从没想到,沙希讲的那些故事里有多少则的寓意说的是生活的不公。“那只熊是个笨蛋!换作是我,我会惩罚那个伐木工的妻子。”

“它确实是个大笨蛋,”沙希赞同她的观点,“我知道你会这么做。”

“她说谎。”

“是的。”

“她还嘴馋。”

“嗯,说到嘴馋……”她们来到了热闹的市场的边缘,沙希牵着埃达的手,朝她最喜欢的小吃摊位走去,“我看咱们好像该喂喂你那张小嘴儿了。我挑水果的时候可不能听你抱怨。”

夕阳的余晖已经给世界披上了橙黄色和淡紫色的霞光,手里拿着暖乎乎的、新鲜出炉的、咸咸的酥脆面卷,听着水面上传来的拜火教徒的唱诵,看着蜡烛和木槿花漂浮在海面上,点缀在市场摊位的周围,想要继续生气不是件容易事。其实,埃达感到非常高兴,现在她连之前的烦心事都记不起来了。她的父母想带她去一座岛上短期旅行。仅此而已。

妈妈要求快点把水果买回去,所以她们没有往常那么多时间,让沙希在每个摊位上挑来拣去,把最好的木瓜和香瓜找出来。在她们开始往家走的时候,埃达还在舔着手中最后剩下的一点酥脆面卷。她说:“你能给我讲讲茄子公主的故事吗?”

“又讲茄子公主?”

“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说实话,埃达喜欢沙希讲的所有故事。其实,讲故事的时候,哪怕沙希只从埃达父亲的外交文件中选一份读给她听,她也会开心得不得了。她真正喜欢的是,当白昼的最后一缕光融入夜空的星辰里,她和沙希躺在一块儿。沙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月亮”。她的用人用迷人的声音,给她讲着故事,故事里夹杂着旁遮普邦语,这些词的发音带着轻柔的舌尖音。“求你了,沙希。”

“也许吧。”

“求求你了。”

“那好吧。如果你帮我把水果拿到山顶,我今晚就给你讲茄子公主的故事,讲讲她对付邪恶女王的妙计。”

“现在就讲,边走边讲,别等晚上了吧?”

“小皮猴!”沙希说,假装要去拍埃达的耳朵,“你个小皮猴!把我当什么了,竟然和我提这样的要求?”

埃达咧嘴一笑。虽然她知道,沙希不会答应,但还是值得一试的。埃达知道规矩,最会讲故事的人只会等到天黑了才讲。很多个晚上,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觉,她们就在房顶的平台上一起躺着,窗户敞开着。这时,沙希会给埃达讲述她在旁遮普邦的童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她会说,“日出和日落之间没人讲故事,因为还有活儿要做。像你这么快乐的生活我可过不上!我整天忙着做粪块,这样晚上才有东西烧,我的母亲一直坐在她的纺车前,我的父亲和兄弟在田野里放牛。住在村子里,总是有活儿要干。”

这番小小的说教,埃达以前就听过好几次了。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为了突出她的生活有多懒散、多放纵,但她并不介意。沙希在谈到自己家的时候总有一股魔力,能让这些过往的一点一滴都像“很久以前……”那样的故事一样奇妙。“那么好吧,”她说,拿过小篮子,挎在手臂上,“今晚讲。但是,如果我先到家,你就给我讲两遍茄子公主的故事!”

“皮猴子!”

埃达开始跑起来,沙希在她身后大声喊着。她们一起奔跑着,两个人都尽情地大声欢笑。埃达从侧面看了一眼她的用人的脸庞,她看到沙希亲切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她知道自己从没像这样爱过谁。如果有人问埃达:“你的生活离不开什么?”——就像邪恶的女王想要知道茄子公主的弱点时问的那样——她会承认她的生活离不开沙希。

于是,在孟买那个炎热的傍晚,埃达·洛夫格罗夫的坏脾气随着那天的太阳消失了。当她和沙希回到家时,露台已经打扫干净了。游廊里摆了一路的玻璃罐,里面烛光闪烁。刚刚割过的青草在温暖的晚风中散发着清香,敞开的窗子里传来钢琴演奏的旋律,埃达感到圆满所带来的欣喜若狂,她抑制不住高涨的情绪,丢下水果篮就跑进去告诉妈妈,她会陪他们去英格兰旅行。

但埃达的父母并没和她讲真话。

苏伊士运河迂回曲折,在这段旅程里,埃达的时间被两件事占满了:一是趴在船边朝外呕吐,二是在**躺着,头上放着块湿布。下船后,他们在伦敦待了一周,接下来的一周去了格洛斯特郡——妈妈狂热地评论那里的春天是多么灿烂,还有他们在印度看到的“季节”变换是多么少——然后,他们来到泰晤士河上游河湾处一栋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尖顶的房子。

他们的马车穿过伯福德向南转去时,云层变得越来越暗,等马车在莱赫雷德前面的公路上转弯时,开始下起雨来。埃达一直把脸靠在马车的窗边,看着潮湿的田野掠过,心中琢磨着是什么使这个国家的色彩看起来好像都在牛奶里洗过一样。与此同时,她的父母自打和招待他们的特纳女士告别后,一直异常安静,但这一点是埃达事后反思时才注意到的。

他们在一个很小的村庄中经过一片三角形绿地,一个叫天鹅小栈的小旅馆,当来到一座石头砌的教堂以及教堂墓地时,马车转了个弯,驶入一条蜿蜒的车道,车道的两边已经被碾得不成样子,令这一段旅程极其颠簸。

终于,他们沿着车道来到了尽头,马车经过对开的铁门驶入一堵高高的石墙内。院内的一侧是谷仓似的建筑,它的前面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排柳树下。

马车完全停住了,司机从高高的驾驶座位上跳下来,为妈妈打开车门。他高举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以免她在离开马车时被雨淋湿。

“伯奇伍德庄园到了,夫人。”他阴沉地说道。

埃达的父母花了很多时间告诉她在英国时他们要见的人和要去的地方,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提过有朋友住在一个叫伯奇伍德庄园的地方。

他们走在板石路上,两边种着玫瑰。来到前门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驼背的女人,仿佛她这辈子都在匆匆忙忙地朝她要去的地方赶路。她说她是桑菲尔德小姐。

埃达有些好奇地注意到,这位小姐与这一周里他们拜访过的其他女士差别很大。她的脸是干干净净的素颜,发型也没什么花样。稍后埃达意识到,虽然没穿制服,但她一定是这里的管家。

埃达的父母彬彬有礼——妈妈总是提醒埃达,真正的淑女要尊重仆人——埃达也就有样学样。她优雅地笑了笑,并且忍着没打哈欠。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被带去见这里的女主人,埃达会有茶喝,还会得到一块蛋糕(她不得不承认,英国人在这方面确实做得很好),然后,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踏上归途。

桑菲尔德小姐领他们走在一条昏暗的过道里,穿过两个大厅,经过楼梯间,来到一个被她叫作“图书室”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沙发和一对破旧的扶手椅,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四面墙壁上都摆着一排排艺术品。透过房间最里面的那扇窗户,可以看到一个花园,花园中央是一棵栗子树,越过这棵树,是一片草地和一个石头砌的谷仓。雨已停歇,微弱的阳光冲破了松软的云层——英格兰的雨都算不上雨。

就在这时,计划似乎发生了改变:埃达的父母要去别处喝茶,叫她等在这里。

他们离开时,她皱起眉头——把不同意表现在脸上总是明智之举——但实际上,她并不介意被排除在外。经过这趟在英格兰的家庭旅行,埃达发现让成年人陪着是相当沉闷的。扫了一眼,埃达便对这间图书室充满了好奇,在她探索这里时,没有监护她的女伴提醒她不要摸、不要碰,岂不更快活。

大人们一走,她就开始了巡视:把书从书架上拽出来;把奇形怪状的罐子的盖子和精致的糖果盒盖子掀起来;把墙上镶在框里的艺术创作仔细研究一番,那上面有一堆被压平的羽毛、鲜花和植物,还有用黑色墨水仔仔细细写上去的注释。最后,她发现了一个玻璃展柜,里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岩石。柜子上有锁,但埃达惊喜地发现,柜子顶部可以很容易地抬起来,她的手可以伸进去,把岩石一个一个地翻过来。她注意到这些岩石上有奇怪的标记,然后她意识到,这些不是岩石,而是化石。埃达在伍德的那本《新版自然图志》中读到过化石,那本书是她七岁生日时父亲从伦敦订购的。这些标记是古生物遗留下来的,其中一些古生物已经灭绝了。在孟买的家里上课时,妈妈给埃达读过一段查尔斯·达尔文先生的书,所以她知道物种的演化是怎么回事。

化石下面的玻璃架子上放着另一块岩石,这块要小一些,大致呈三角形。它是深灰色的,表面光滑,上面没有化石那些能阐释问题的螺旋形图案。岩石的一头有一个平滑的孔,能在岩石的一侧看到隐约的线形蚀刻痕迹,大部分痕迹都是平行的。埃达把它拿了出来,然后翻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手掌感觉一片冷凉,她感觉怪怪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埃达倒抽一口气,震惊之余笨拙地抓着石头免得把它弄掉了。

她转过身来,看是谁在说话。

沙发和扶手椅上都没人,门也仍然关着。埃达的眼珠左右转了转,迅速把头一偏,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壁炉左侧的角落里,埃达刚才进房间时没注意那儿。

“我不是故意要碰它的。”她说,手指在光滑的石头上抓得更紧。

“干吗不呢?要是我,应该会觉得这样的宝贝是不可抗拒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埃达摇了摇头,尽管妈妈总是在告诉她,这样做不礼貌。

那女人走过来,拿起石头。在她走近时,埃达发现她比她刚刚出现时看上去年轻些——也许和妈妈的年纪相仿——但除此之外和妈妈一点都不像。首先,这个女人的裙角很脏,埃达在孟买的厨房花园后面玩小鸡快跑时,裙角也是这么脏。其次,她头发上的发卡也是匆忙别上的,不是淑女的女仆给别上的,因为有好几个地方发卡都没别进头发里。再有就是,她的鼻子上没擦粉,上面的雀斑明晃晃的。

“这是一个护身符,”那个女人说,双手捧着那块石头,“几千年前,有人把它戴在脖子上保护自己。这才有了这个孔,”她把小手指尽量往那个孔里钻,“这里用了某种麻绳,很久以前就腐烂了。”

“保护自己不被怎么着?”埃达说。

“不被伤害。所有名目繁多的伤害。”

埃达可以判断出大人是不是在讲真话,这是她的一种特殊力量。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都相信她在说的话。“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东西?”

“我是几年前找到的,在这栋房子外面的那片树林里。”那个女人把石头放回玻璃柜的架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锁上了柜子。“即便有人说,是护身符找到它的主人。他们还说,大地最清楚什么时候和谁分享它的秘密。”她对上埃达的目光,“我猜,你是那个从印度来的小女孩?”

埃达回答说是的,她离开了孟买的家来英国旅行。

“孟买,”女人说,似乎品味着这个词,“告诉我,孟买的海闻起来是什么味道?阿拉伯海的沙子是颗粒状的还是石质的?还有那里的阳光,真的比我们这里的更亮吗?”

她示意她们应该坐下来,埃达便从善如流地坐下,回答这些问题,但顺从之余却又谨慎小心,成年人原来真的会对孩子感兴趣,她对此还不太习惯。现在,那个女人就坐在沙发上挨着她,听得很仔细,偶尔还会因为惊讶或满意或兼而有之而发出一些小声响。最后,她说:“哦,很好。谢谢你。我会记得你告诉我的一切……小姐贵姓?”

“洛夫格罗夫。埃达·洛夫格罗夫。”

那个女人伸出一只手来,埃达和她握了握手,就好像她们是两位在街上碰面的成年女士。“很高兴遇见你,洛夫格罗夫小姐。我叫露西·拉德克利夫,这是我的——”

就在这时,门开了,埃达的母亲走了进来,她不论走到哪里都自带的欢腾雀跃也随之而来。埃达的父亲和桑菲尔德小姐紧跟在后面。埃达一跃而起,准备要离开。但是——“不,亲爱的,”她母亲笑着说,“你下午还要留在这里。”

埃达眉头一皱:“就我一个人?”

妈妈笑了起来:“哦,亲爱的,怎么着也不会是你一个人。有桑菲尔德小姐和拉德克利夫小姐,而且你看看,你身后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姑娘呢。”

埃达偏过头去,朝窗外瞥了一眼,恰巧有一大群女孩子——长长的金色卷发用丝带绑在后面的英国小女孩——出现在花园里。她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正朝这栋房子走来,其中一些人拿着画架和颜料盘。

整件事都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就算是当时,埃达也没能确切地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后来,她在痛骂过自己何其愚蠢之后,一个小小的声音会冒出来给自己辩护,提醒自己那时只有八岁,而且一直都没和学校打过交道。实际上,在她的人生中,没有一样事是为了顺应父母的安排而自愿做准备的。

当时,她只让母亲给了她一个告别的拥抱——在完全奇怪的一天里,这是怪得很彻底的一天中又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父亲在她的肩头用力拍了拍,还告诫她要尽力好好表现。然后,她看着父母手挽着手转身跨出了房门,经过大厅往等候他们的马车走去。

最后是桑菲尔德小姐告诉了她一切。埃达开始追自己的父母,想再问一问他们到底指望她那天下午做什么。这时,桑菲尔德小姐抓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洛夫格罗夫小姐,欢迎你!”她微笑着说道,可她的笑比哭还难看,“欢迎来到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学校。”

学校。青年女子。欢迎。埃达喜欢词汇——还会把词汇都记下来——但这几个词却像是给她迎头痛击的板砖。

随之而来的是恐慌,她完全忘了妈妈总是提醒她的那些礼仪。她管桑菲尔德小姐叫骗子和乡巴佬;她说桑菲尔德小姐是邪恶的老女人;她可能还高喊过“笨蛋!”,甚至快要把肺都喊炸了。

然后,她甩开了桑菲尔德小姐的手,宛如一头猎豹,从房子里跑了出去。经过那群在走廊里磨磨蹭蹭的女孩时,径直撞到了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女孩身上,那个女孩大叫了一声。埃达咬着牙,低声的愤怒从齿间冲了出来,她把大个子女孩推到一边,顺着走廊一路跑去,穿过前门,一直跑到车道上。不到一小时之前,她和父母就是在这里从马车上下来的。

马车现在不见了,埃达大叫一声,既愤怒又沮丧。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母亲之前说要她下午待在这里,但听桑菲尔德小姐的意思,好像她要留在这里,留在这所学校里,要……要留多久?

要比一个下午长。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埃达怒气冲冲地走在河边,一把一把地薅着芦苇,然后又把河岸上长得高高的草拔掉。她从远处盯着那栋可恶的房子,把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恨它。想到沙希时,她流下了愤怒而滚烫的泪水。

直到太阳开始下山了,埃达才意识到,她一个人待在愈发昏暗的小树林里。她开始往回走,穿过草地,绕过房子外面那堵石墙,来到前门。她盘腿坐在地上,从那里,她可以看到从村子过来的乡间小道。这样一来,只要马车朝伯奇伍德庄园这边转,她就能看到。她看着光线中的黄色变得越来越浅淡,想象着家里洒满紫色和橙色霞光的地平线,成排的棕榈树在上面留下犬牙交错的疤痕,想象着刺鼻的气味和人群的喧嚣,做祷告的拜火教徒唱起的赞美诗。想到这些,她的心直发疼。

当她感觉到身后有人时,天几乎要黑了。“来吧,洛夫格罗夫小姐,”桑菲尔德小姐从阴影中走出来,“晚餐要开始了。你在第一天晚上就挨饿的话可不好。”

“等我爸爸妈妈回来,我和他们一起吃。”埃达说,“他们会回来接我的。”

“不,他们不会回来。今晚是不会了。我和你解释过,他们把你留在这里上学。”

“我不想留在这儿。”

“不想也得留下。”

“我不。”

“洛夫格罗夫小姐……”

“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越早越好。”

然后,桑菲尔德小姐的身上变得僵硬起来,而且个子似乎越来越高,她像梯子一样挺直了身子,缩在一起的肩膀也展开了,这让埃达想到了张开大嘴的鳄鱼。“那么现在,我们再试一下好吗?晚餐,”她说,“要开始了,不管你在印度次大陆上养成的习惯是什么样,洛夫格罗夫小姐,我向你保证,在这儿我们不供应第二顿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