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 小雨

前天,太郎来找了我一次。

于是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对我如此热情,热情到离谱。

太郎是来问我借钱的,其实他很清楚我是个穷和尚,身上没几个子儿,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话说自从细川山名两家开战以来,大名对农民的压榨要比以前厉害了数倍,本来就已经是处于温饱线以下的庄稼汉,现在更是连活路都没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也是如此,因为靠近京都,故而成了细川和山名两家共同的压榨对象,往往是刚刚给了前者的年贡,后者的税务官便登门拜访了,几次这么一折腾,别说当年的庄稼全都缴了上去,就连家里的存粮也都不得不拱手拿出了。

眼看着就要饿死,村民们便打算拼命,很多汉子都在私下里准备闹事,搞武装暴动。

太郎跪在我的跟前,眼泪汪汪地说道:“大师,虽然大家不怕死,可我们说到底也就只有锄头镰刀,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长枪弓箭的武士?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么?”

对此我表示赞同,接着又问太郎说,你想怎么办。

“只要有钱能让大家过活就好办了。”

“要多少钱?”

“五千贯。”

我沉默了。

五千贯是一笔大数目,这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粮食的话,可以让整个村庄的百姓支撑一年。

自然,我是肯定拿不出这么多的。

“大师,您有多少?”他似乎是抱定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的心态。

只是我身边的钱总共加起来也就七八贯,即便是全拿出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郎,你不要急。”我说道,“你先回去吧,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那…那就全靠您了。”太郎跪在地上给我行了个大礼,“谢谢您了…”

虽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迟疑。

送走太郎之后,我关起了大门,一个人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下来。

其实真想要钱的话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风险有些大而已。

并不是怕我自己会有个闪失,就是担心被识破了弄不到钱。

办法倒是简单得很,就一个字:骗,骗这个国家最有钱的人——将军足利义政。

话说,我骗将军的历史那真是由来已久了,义政的爷爷,那位名满天下,曾经还被天皇当亲爹拜过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也被我坑过。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好像是9岁吧,在京都安国寺出家当小和尚,名字还不叫一休,叫周建。

且说安国寺的住持长老外像大师,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猥琐但实际上心肠特别好的老头儿。他跟足利义满关系还算挺好不错,两家经常走动往来。有一回,将军义满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很名贵的茶碗,外像大师看了爱不释手,于是将军便特例应允他带回寺庙观赏,过一段日子再还便是。

老头子当然是欢天喜地地当宝贝一样给捧了回来,并且藏在了自己的屋中,还特地不让我们那几个小和尚看到,生怕出什么意外。

可这世道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回,山下有人家做法事,特地把外像大师和几个师兄也给叫了过去,由于我们这几个小的除了吃饭捣乱再没别的能耐,自然也就只能留守山头了。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儿,毕竟师傅和师兄们不在,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有几个人还闹起了官兵捉强盗,扮演强盗的躲进了师傅的房间,因为想藏得更完美些,于是便打开了柜子,结果人没进去,东西倒是出来了。

他们发现了那个茶碗。

虽说还是孩子,可我们各个都不是一般的孩子。别看大家平日里吃粗茶淡饭,擦地抹桌子还要敲钟,可你得明白,这安国寺的级别很高,属于当时全日本地位最高的“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能在这里出家剃光头的,家里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诸侯。

所以我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到这个茶碗,就明白它是个宝贝。

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头的娱乐,一传五五传十地围拢了过来一起轮流观摩。

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手一软,东西不小心地给摔在了地上,碎了。

当天晚上,从山下回来的外像老头意外的没有发火,而是傻傻地在那里坐了老半天。

我问师傅说,您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师傅长叹一声,把这个茶碗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然后又一声叹息:“人都要死了,哪还有那闲工夫生气啊。”

我眨了眨眼睛:“可是这足利义满已经不是将军了啊。”

话说早在我来安国寺之前,义满就已经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自己选择了皈依佛门,并且还自取法号叫天山道义。

可那又如何?师傅感到非常奇怪:“就算不是将军,也是可以办我的。”

听了这话,我只是笑笑:“师傅,没事的,放心吧。你下个月去还茶碗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去就是了。”

师傅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他的眼神充满着质疑,就如太郎临走时候的那双眼睛一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约定归还的日子,那天我和外像大师穿着最好的衣服,踏进了将军的修行场所——金阁寺。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那几片被摔碎的茶碗瓷片儿。

寒暄了几句之后,师傅非常底气不足地开了口:“将军大人…我…我是来还茶碗的。”

足利义满则是一副完全没有察觉的反应:“那东西还不错吧?”

“做…做工很好。”师傅的声音略微颤抖了起来,接着他下意识地把那盒子碎片往我身边一推,意思是让我拿着去交还给将军。

足利义满看着我,这种眼神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无论是师傅,师兄,还是那些来安国寺敬香求佛的香客们那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的目光,那里面掺杂着戒备,敌意,放佛是在丛林中碰上了老虎一般,或者说,是老虎碰上了人。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远不曾想那么深,只是非常落落大方地捧着那个木盒子走了上去,行了礼,开了口:“将军大人,这是茶碗。”

还不等义满伸手来接,我又说道:“将军大人,有生命的东西终究会怎样?”

“你…这是在问禅?”足利义满微微一笑。

所谓问禅,就是两个佛门之人就天地万物互相提问回答,是禅宗修行的内容之一。

“是的,小和尚在问禅。”

“有生命的东西,终将死亡。”毕竟已经当了和尚,所以足利义满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那么有形状的东西呢?”

“有形状的东西,终将碎灭。”

我亲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将军大人,这便是有形状的茶碗。”

足利义满盯着那堆碎片看了一会儿,看后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傅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已然颤抖的气息,但我却并不怕,因为我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

难道他是将军,我就该害怕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别处,并且大笑了起来:“很好,我原谅你了。”

虽然脸上笑着,但眼中却是充满了不甘,以及嫉恨。

那时候我还小,虽然可以理解他的不甘,却实在想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嫉恨。

不过是一个茶碗,纵然再名贵,也比不过人命吧?足利义满是个相当明事理的明白人,我想他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长大了之后我甚至还觉得,当初即便我们不玩这种小把戏,而是老老实实地把碎片给他看,说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也不会真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那种嫉恨的眼神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我在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才同时得以迎刃而解。

想来也真够无聊的。

无聊的话暂且到此吧,还是让我琢磨一下怎么去骗足利义政,毕竟,我喜欢这个村子,喜欢这里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