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九年(1477) 十一月十二日 晴

今天,我还没起床,就被徒儿周吉给吵醒了。

他很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我的房间,又很慌慌张张地把我推醒,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师师师傅,粗粗粗大事了!”

我说你不知道老子昨晚看书看到东方既白才睡的,大清早瞎咋呼个毛,要是内火过旺又闲着没事儿的话就赶紧撸一发之后再睡个回笼觉去。

“大内…大内政弘回自己领地去了!”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面部表情猜都能猜出来是扭曲并期待着——期待着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和他一起扭曲。

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同时吩咐周吉:“你可以出去了,把门关上,别再进来了。”

“师傅,您不高兴么?”

我说大内政弘回家而已,干我鸟事。

“大内大人一旦回领,那就意味着从应仁元年(1467)开始的那场战乱彻底结束了,天下太平了!”

背对着他都能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一脸的喜悦。

我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

周吉连忙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给我披上,生怕我着凉。

这孩子心肠确实是好的没话说,就是脑瓜有点愣,想问题永远是一根筋,不会拐弯。 “周吉,你告诉我,为何这大内政弘回了他的周防国领地就天下太平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自应仁元年(1467)以来,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其中,虽说双方领头的是细川家和山名家,可因为大内政弘家的兵最能打而且又财力最为雄厚的缘故,所以就算认为这场动乱搞到后面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也不为过,现在这位主角既然决定回家不打了,那其他的那些个跑龙套的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既然闹不起来,那岂不是等于说是天下太平了?”

“你啊,太年轻,太幼稚,看问题太简单了。”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周吉很不明白地看着我:“难道不是么?”

“周吉,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吧,‘战乱’结束了。”

“是啊,怎么了?”

“战乱,说白了就是战和乱,后者为师承认,这十年天下确实是乱得不成样子,可是,那‘战’又在何处?”

“这…”周吉很惊讶地张了张嘴,“从上御灵合战开始,有当年的五月会战,相国寺会战,以及应仁二年(1468)的稻荷山攻防战,还有…还有…”

“还有呢?整整十年,不至于就这几仗吧?”

周吉陷入了沉思,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再想几次够规模的大战出来堵我的嘴,可终究是没见他说出来。

“周吉,我问你,这十年间,可曾有过一个大名因战而死?”

“这倒是没有,但大将哪有那么轻易暴露在阵前让人打呢?”

“可是你知道么,两军总帅山名家和细川家的大本营都在京都,且相距都不到半里路,就这样的两个邻居,整整十年居然都相安无事,真要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战争,会有这等好事?”

周吉不说话了。

“而且,当初发动这场‘战’乱的双方总大将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继承者是双方的子孙,细川政元和山名政丰,这两人早在文明六年(1474)的时候就已经握手言和了,等于说,在那一年,所谓的‘战’便已结束。”

“但是大内政弘的军队却一直留在了京都,直到昨天才启程回的国,师傅,这又是为何?”

“他有钱呗,有钱人,想留多久都无所谓。其他的诸侯,包括山名和细川两家在内,都被这十年的动乱给拖成了穷光蛋,所以自然不肯再打。”

“就因为这?”

“那你还想因为什么?你以为打仗最重要的因素是啥?”

“当然是兵强马壮。”

“没有粮草,再强的兵再壮的马,也会被活活饿死的。”

“那师傅的意思是粮草?”

“所以说你脑子一根筋,没有钱,上哪儿去买粮?你让细川胜元他们自己下田插秧么?”

周吉点了点头,表示懂了,然后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知道他是压根就没懂,不光没懂,反而还因为固有的旧观点被打破却又无法建立起新观点的缘故而变得愈发糊涂了,只不过怕我解释得多了麻烦,所以才非常体贴的不懂装懂了一回。

同时我也知道他的疑惑都在哪儿。

首先,他想知道,既然我把东西两方的诸侯都说那么惨,那为何当初他们还要发动这场动乱呢?其次,他还想问我,今后的天下大势,将会走向何方。

要弄清第二个问题,则必须先弄清第一个,而要弄清第一个,则必须得明白这么一件事儿:在这场为期十年的动乱中,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得益者,如果有,那么他是谁?

确实,除了大内政弘因为家大业大之外,其他的各路诸侯基本都是被庞大的军费给拖得困苦不堪,更有甚者早已是负债累累,从这层上来看,十年动乱几乎可说是满盘皆输,没有一个能落个好。

但实际上倒也未必,至少有一个人,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那人便是日野富子。

当初包括本愿寺莲如和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本该调停战争之位的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煽风点火,生怕乱子还不够大,这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那种优柔寡断且懦弱退让的性格,现在看来,在之前所发生的那一切的一切里,将军不过只是个被押在前面的招牌,真正才背后操控着的,是那个女人才对。

而具体用来操控诸侯的那根线,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那就是钱。

在大名们打仗打到普遍都用光了自己原本的那点积蓄的时候,日野富子便非常是时候地出现在了大伙的跟前,并且相当豪爽地跟东西双方同时表示,如果缺少军费的话,可以来找老娘借,不管多少都没问题。

因为之前积累的大量财富的缘故,所以这位日本第一富婆的这句话还是相当靠谱的。

当然,这钱是不能白借的,不然对日野富子而言就没意义了,其实她之所以肯借钱给人,其目的根本就只有一个,那便是靠钱生钱。

利息是一年六成,也就是借一百两黄金的话一年之后连本带利要还一百六。

京都街头的流氓放高利贷最高不过三成,这女人不去参加黑帮真是够可惜的。

而此时的大名们早就打仗打到了一个红了眼的田地,全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借了高利贷继续打。

事实上除了超级有钱足以自给自足的大内政弘外,基本上所有的参战大名都是日野家的客户。

这并不是说大内政弘就算是逃过一劫了,对他,日野富子也有办法榨出钱来——卖官。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有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之后,总会变得开始去追求一些比较虚无渺茫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或是官职。

大内政弘便是这样的人,他在动乱期间,屡屡向幕府求官,日野富子则本着一手交钱一手给官的原则,先后开高价卖给他周防国,长门国(山口县西),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大分县大部),筑前国(福冈县西北)四国守护之职以及左京大夫的官位。

无论哪一个官儿,都让日野富子赚地盆满钵满。

而且,她所赢到手的,还远不止这些。

文明五年(1473),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宣布退隐二线,将宝座传给了足利义尚,也就是室町幕府的第九位将军。

换言之,在将军宝座争夺战上,依然是日野富子胜了一筹。

至于那位当年一度曾非常风光,还担任过东军名誉总大将的足利义视,这时候早就默默无闻地成路人甲了——由于日野富子那超高的枕边风技巧,就连当年非要他继承自己地位不可的兄长足利义政,也不再把这个弟弟当根葱来蘸酱了。

因为日野富子的枕边风,所以足利义政疏远了自己的弟弟,并最终选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当日后的继承人。

说白了,这十年的仗根本就是在瞎闹。

全日本都被搞的破破烂烂,唯一的赢家只有日野富子这一人。

不过,她也必定将会最大的输家。

因为关于天下今后的走向动态,那我想完全可以用大祸将至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诸侯之间的战争,不是小孩子的拳脚打架,完了三天就能忘,尽管大家现在都罢手言和,可那纯粹就是因为国力达不够,没法接着打的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因为这十年的动乱,诸侯们的心里,早就埋下了对彼此的不爽之情,等他们缓过一口气,又能再折腾之后,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再小的事端,估计都能互相大打出手。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因为战乱,所以大名穷了,因为穷,势必要想法子弄钱,一来要过日子,二来还得还债。诸侯不是买卖人,想要赚钱的方法只有两条,第一是压榨老百姓,第二是发动对外战争,也就是去抢别的诸侯的,现在全日本都比较穷,抢人家似乎也捞不着什么好,所以暂且只能在内部解决,而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解渴,不仅会惹毛了领地内的农民,同时也会让那些大小豪族们心生怨念,这样一来,便非常容易产生各种内乱甚至是内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其实和幕府的支配制度有关。

在这个国家,除了名义上的天皇之外,实际上的最高实权统治者,应该是幕府将军。

当然,只不过是“应该”而已。

在幕府成立初期,将军为了犒赏那些个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将日本各处的土地都如数给了他们,其一是代表着赏赐,其二,则是要他们为自己代守疆土,这便是守护大名的来历。

这种制度并非是本朝室町幕府的新创,早在之前的镰仓幕府便已经有过,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其实却存在着一个非常致命的漏洞。

如果中央政权,也就是幕府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么兴许还能压得住下面的诸大名,可若是反之的话,那显然就会很糟糕,当大名们的实力在幕府之上的时候,难保这些当年足利家家臣的子孙们不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而且,因为幕府把领地都分了出去,从而使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足利家的地盘就变得非常小了,说难听一点,贵为天下第一家族的将军家,实际上能够让他们握在手里的土地,不过是山城国那一小块罢了。

换言之,所谓“幕府实力”,说白了只能指望将军本人的能耐,如果是狠角色,比如足利义满,那就能压得诸侯们服服帖帖,若是二傻子型的比如足利义政,那就只能被人架空着玩弄了。

况且还有日野富子这么一号坑人钱财不眨眼的主儿,虽说大名们在借她那六成高利贷的时候肯定还要说一句多谢将军夫人,但心底里绝对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光从这一点上来看,就能断定,现如今的幕府在诸侯们的心里,那基本上已经是不名一文了,即便他明面上还是将军家,大伙不会拿他怎样,但也不会当他是个玩意儿,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就会出现无视幕府当年所制定的各种条款的人和事——比如公开违背私斗禁止令,互相之间大打出手什么的。

一两个诸侯的战争,那叫私斗;三五个,叫局部战争;可若是天下纷乱迭起,大家一起乱斗的话,那么基本就是人间地狱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足利幕府自然也就绝对无法继续平安续存的,这也是为什么说日野富子将是输家的缘故——她为她儿子争取下来的一切,终将会被毁灭,而其根源,正是出在这场由她一手策划并操控的动乱上。

总之,那场所谓的应仁文明之乱看似是结束了,但绝不意味着天下就此太平,恰恰相反,这正是一场更大更乱的灾难的开端。

虽然已经一把年纪的我或许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只有在书上才出现过的乱世,但我坚信,这一切已然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