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七年(1475) 八月三十日 大雨

本愿寺莲如从吉崎出逃了。

自从上次一向宗跟富樫家的城池之后,那帮泥腿子的名声就在全日本传开了,而富樫政亲虽然在当时不得不和他的那个弟弟定了城下之盟,可内心显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总想着逮个机会打击报复一下。

同时,不光是富樫政亲,几乎全加贺的各类贵族豪族等有权有势的家伙们,都不约而同地恨上了一向宗。

那是因为自打这伙人在富樫幸千代的带领下和富樫政亲分庭抗礼之后,干了很多他们自己觉得理所应当但在当权者眼里却是大逆不道的勾当,比方说农民们从此之后就不纳税了,虽然这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以前那伙人就这么干过,可这次毕竟较之以往还是有点差别的,至少在人数上那是一天一地。

过去一向宗鼓捣农民不上税那也最多就是几百来号人,撑死了不过上千,现在全加贺几乎有一半农民公开宣称,自己将不再给官府缴纳一个子儿,田里不管收多少庄稼,那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就算要上交,那对象也只有一人——本愿寺莲如大师。

这种行径的直接后果有两个:第一个是激起了众怒,加贺境内,不管是大名,土豪还是庙宇神社,但凡靠收税吃饭的,无不对一向宗尤其是本愿寺莲如恨得咬牙切齿,大家纷纷上书幕府,通报了自己家中的各种不幸遭遇,并要求幕府立刻给予本愿寺莲如相应的制裁,同时,这些权贵们自己也纷纷各自结成联盟,开始对抗境内的一向宗势力。

第二个后果则是把富樫幸千代给吓着了。这孩子本身其实也不算是一向宗的死忠信徒,纯粹是觉得他们可以利用才惺惺作态地装出了一副铁哥们儿的样子,现如今一向宗在加贺的声望一落千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深怕被牵连其中的他自然不免地动摇了起来,更何况幸千代本人也是有领地的,作为表面上是一向宗坚定信徒的他,显然不好意思问农民们收税,等于说,这家伙也算是不纳税的受害者之一。

将这种情况如数看在眼里的富樫政亲顿时有了一种时机已到的感觉,所以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就统和了境内各路人马,对一向宗信徒展开了大规模的清剿,具体做法是地毯式搜索,挨村寻人,找到一向宗的人之后立刻关起来,然后处死——当然也不能全杀,不然没人给种地了,一般来讲地位越是高的,混的越是好就越容易死,那些个只是跟着大部队随风走的家伙通常也就是打两棍子再骂两句便放他回去了。

在此期间幸千代君虽然组织了数次武装反扑,但都因寡不敌众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不仅如此,就连越前朝仓家也和富樫家联手一处,共同对一向宗下了手。

于是本愿寺莲如终于坐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愿意手下这么个闹法,更何况还是越闹越糟,无奈之下,莲如派出了一名使者,打算跟富樫政亲好好谈谈,说说道德,聊聊佛祖,争取把这事儿给四四六六地摆平了,好让自己继续在加贺混下去。

使者的名字叫下间重莲。下间这个姓,是自亲鸾时代净土宗重量级人物莲位房重宗所始创,不过这个下间重莲却并非是下间家的嫡传,他本是和田本觉寺的小和尚,被莲如看重,不仅赏了姓还赐了名,他名字里的那个莲字,正是取自莲如的那个莲。

由此可见本愿寺莲如这回是动了真格地要和谈,就差亲自去抱富樫家大腿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富樫政亲因为上次被攻了城池,心里特别恨那一向宗,以至于一看到下间重莲还不等他说话就主动破口大骂,先是把莲如全家女性亲属问候了一遍,再把一向宗给说得一文不值,最后正待他想拿亲鸾祖师爷开刀说事儿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下间重莲拍了桌子,并大喝了一声:“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家上人要跟你死磕到底!”

上人就是本愿寺莲如上人。

说真的那家伙其实怪可怜的,动不动就被人代表。

而另一边的富樫政亲一看来了叫板的,也顿时性起,大喝一声你来得正好,那咱就战个痛快吧。

谈判在3月,之后的4月5月以及6月这三个月里,加贺国上下对一向宗全面宣战,双方爆发大小战事多达二三十次,但基本上都是以一向宗的失败而告终。

想想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你拿着锄头粪叉的泥腿子怎么可能干的过真刀真枪的武士。

同时,隔壁朝仓家也忙不迭地捡起了胜利果实,越前国土之上亦是到处开花,满眼望去全是打击一向宗的队伍。

就这样,本愿寺莲如明白,自己在北方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于是他不得不做出了一个沉痛的决定,那就是带着几个亲信,只身离开吉崎道场,回到近畿隐居。

8月21日大清早,莲如便登上了开往大阪的船,还没等他走进船舱,就迎面看到一个黑影窜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喊着:“师傅,我错了!”

来人不必猜也知道是下间重莲。

这小子自从上次代表了他师傅一回之后,便引来了莲如罕有的怒火,不仅被逐出了师门,而且连见面都不被允许,这次回近畿的跟随弟子名单上也自然不会有他。

重莲无奈之下,只得暗自打听到了师傅的行踪,并在20日晚上便早早地来到了那艘船上,苦苦熬了一宿,为的就是跪请师傅饶恕他。

本愿寺莲如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地泪水鼻涕的爱徒,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右脚,毫不留情地踹了过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滚吧。”

毕竟是被坑得无立锥之地了,有那么大的火气也在所难免。

昨天上午,莲如一行经过京都,便跑到我这里来想蹭一顿饭。

只不过他来的不是时候,都过饭点了,灶都熄了。可真要狠狠心不鸟他们似乎也良心上过不去,于是只能让伙房重新再给那帮麻烦的家伙做一锅。

莲如捧着饭碗到了我的房间,说要跟我单独谈谈。

我说有什么好谈的,早就让你收手了,你自己不听,活该。

莲如不吭声,扒了几口饭,又咬了一口腌萝卜:“农民应该是很淳朴的才对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想到这么淳朴的农民会造成那么大的杀伤力。

我看了看他,有一种把碗直接扣在他脸上的冲动。

但我还是忍住了,毕竟咱也算是前辈高人,不能暴躁。

我吩咐徒弟,给我弄一碗水来,要冷的,千万别是开水。

接着,我把这碗水放到了莲如的跟前:“你觉得这碗水如何?”

“这水…”他看了看我,“你要问禅?”

“你管我问什么,回答便是。”

“清。”

“还有呢?”

“柔。”

“我现在要用这碗水杀你,你觉得呢?”

莲如看了看我,畏畏缩缩地伸出了食指,在碗里蘸了一下,确定是一碗普通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冷水之后,问道:“你是说用碗砸死我么?”

“不,用碗里的水,跟碗没关系。”

“一碗水怎么可能杀得掉人?”

“那么两碗呢?”

“不是开水?”

“就是这样的水。”

“别说两碗,十碗也杀不掉啊。”

“那么一千碗呢?一万碗呢?或者是整条利根川整个琵琶湖里的水呢?”

莲如放下了手中的碗,虽然嘴里还叼着一根萝卜须。

我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碗水确实是清柔无比,就如一两个农民看着朴实淳厚,但如果成千上万的水聚集在一起,只要掌控不当,便会成为能够摧垮一切的洪水。

这个我似乎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至于下间重莲那倒霉孩子,我跟莲如说,能原谅还是原谅他吧,毕竟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个普通的小和尚,又不是久经沙场战阵的老油子,当看到别人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的师傅他的信仰,不拍案而起的那才不是好汉呢。

莲如没说话,当天吃过晚饭便起身告辞了。

我说你不留下来住一晚上么。

他说住你妹,爷有地方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