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盟友

他想要回家。他想要找到一个他曾经熟知的世界。我不知道现在驱使布鲁诺勇猛前行的到底是对财富的憧憬还是单纯的执念。他想要找到秘银厅,清除掉现在可能仍然盘踞在那里的怪物,收复战锤氏族的家园。

从表面上看,这种愿望似乎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我们全都渴望探险,而对于那些拥有高贵的家族传统的人来说,为自己的先人复仇,恢复家族的名誉和地位更是不容忽视的心愿。

通向秘银厅的道路绝不会是平顺的坦途。冰风谷和位于路斯坎东方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之间有许多危险与野蛮的地方。即使我们找到了进入那些失落的矮人矿洞的大门,我们面前的道路也只会变得更加阴险黑暗。但优秀强大的朋友和我在一起,所以我不畏惧任何怪物——至少不会害怕任何可以用刀剑击倒的怪物。实际上,我对于这次旅程的忧虑之一正是布鲁诺·战锤。他想要回家,他有很多理由要实现这个愿望,但有一个原因使得他并不应该这样做。如果他要实现这个愿望的根本原因是对故乡的往日情怀,那么我就担心他最终只会感到痛苦和失望。

乡愁有可能是我们对自己说的最大的一个谎言。因为现实的压力与不如意,我们会用各种美丽的色彩粉饰过去。有时候,这的确会让我们感到一些安慰,让我们感受到自我,能够从精神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源头。但我担心有一些人会在那些变形的记忆中走得太远,从而对现实世界中的一切视而不见。

有多少人一直在渴望着那种“更加单纯,更加美好的过去的世界”,却不曾意识到真正曾经更加单纯和美好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他们所面对的世界?

作为一名卓尔精灵,我能够生存数个世纪,但无论是卓尔精灵还是地表精灵,他们生命中最初的几十年所经历的情绪演化和发展与人类、半身人和矮人并没有多少不同。我也记得我少年时代的理想和热情。那时的世界在我看来很简单,对与错清楚地写在我面前的每一条道路上。说来可能有些奇怪,也许只是因为我早先的生活中充满了那么多不堪的经历,只是因为那时的环境与经历都让我完全无法忍受,我才会感觉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美好。和我在地表世界中遭遇的许多人不同的是,我的境遇一直都在变得更好。

是否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乐观,对我自己和我周围的世界充满希望?

有许多人,尤其是人生已经走过一半的人类,会不停地回过头,在过去寻找自己的天堂,不停地宣称他们年轻时的世界要比现在好得多。

我无法相信这种话。也许过去好过现在的特例的确存在,比如暴君被仁慈的统治者所取代,或者瘟疫流行之后各个族群普遍恢复了健康,但我相信,我必须相信,这个世界的人们一直在进步,自然的演化一直在促进文明的发展。只不过这样的进程不一定是一条直线,世界不一定在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好。但每一次只要有更好的道路被发现,人们都会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那个方向上,失败的尝试终究会被抛弃在背后。我听过沃夫加讲述他的族人的历史。冰风谷野蛮人曾经是那样愚昧凶残的族群,让我不由得为之感到震惊和胆寒。那些共同生存在冰风苔原上的部族之间曾经爆发过那么多残酷的战争,无数被俘的女人遭到欺凌,被俘的男人遭受恐怖的折磨。毫无疑问,冰风谷的蛮人部族直到今天都还很野蛮,但如果那些口口相传的历史是可信的,他们毫无疑问就比祖先更加正直,更尊重荣誉。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也衷心希望这样的变化会持续下去。也许有一天,一位伟大的野蛮人领袖会真正懂得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会真正尊重自己的妻子,而这是以前的野蛮人从不曾有过的美德。这位领袖会不会让野蛮人部落中的女性拥有更高的地位?

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冰风谷的野蛮人就会从他们的一半成员中发现一种他们以前从不曾理解的力量。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女性野蛮人因此拥有了更高的地位,那么这些部落游民绝对不会再强迫妇女只能被描述为奴役的命运。

而他们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将因为这样的变化而成为更好的人。

因为对有理性的生物而言,能够持久的变化一定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文明的种族才会不断增进自己对世界和他人的理解,不断改善自身所处的环境。

对于魔索布莱城的主母们来说,对那些世代专横的掌权家族而言,对众多富有的地主来讲,变化可以视为对权力基础的确凿威胁,所以他们对于改变的抵抗也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那么多普通人,甚至是生活在悲惨境地中的人也只是刻板地承袭他们的父母,他们父母的父母,以至于上溯许多代以前他们祖先的生活,对任何改变都感到恐惧和厌恶呢?为什么最为低贱的农民并不期待文明的变革,即使这样的变革会让他们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尽管我绝不认同,但还是有许多生命短促的人类,甚至有可能是大部分人类度过了自己最强壮、最健康的生命阶段之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更好的日子是过去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接受任何改变都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实际上,有那么多人只要提起“更单纯,更美好”,都只会紧紧抓住关于过去的回忆。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个人层面的改变,仿佛这个世界在他们之后发生的任何进步都只会让他们自身的失败和失落更加明显。

也许人们拒绝变革的原因就在于此,也许这是我们最根本的恐惧之一,但它其实只来自于我们愚蠢的傲慢,我们的孩子对此一定会有比我们更深刻的理解。许多人会向他们的孩子吹嘘自己的种种美德,那么他们内心深处是否隐藏着一种畏惧,畏惧他们的孩子会看出父母的种种错误?

对于这样的悖论,我没有答案。但为了布鲁诺,我祈祷他能够找到秘银厅,因为他有着许多正当的理由,他应该赢得探险和挑战,应该得回祖先的遗产,恢复家族的声誉。我祈祷他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他的世界变成原先的样子。

我相信,念旧之情是有必要的,无论我们取得了怎样的胜利,或者蒙受了怎样的失败,这都是我们求得内心平静的一种方式。不过,如果乡愁让人只想回到那个虚幻的、被过度美化的时代,尤其是当这个人认为自己的人生中只有失望的时候,那么这种感情的归宿就是空虚的,除了挫败感和更加强烈的失望之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更糟糕的是,如果念旧之情成了通向变革的障碍,那它也就只会限制我们的人生。

——崔斯特·杜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