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男孩已死

瑞吉斯靠在他最喜欢的大树下,伸了个懒腰,享受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明亮的太阳好不容易透过茂密的枝叶,将他脸上一对欢快的酒窝照得闪闪发光。他的鱼竿就架在身旁,不过鱼钩上早已没有了诱饵。瑞吉斯很少能钓到鱼,不过他自豪的是,自己每次钓鱼从不会浪费超过一条虫子。

自从回到独林镇以后,他每天都会到这里来。这几年他一直在布林山德过冬,接受好朋友凯西乌斯的招待。那座山丘上的城市没办法和卡丽港相比,不过它的发言人的宫殿毕竟是全冰风谷最奢华的房子。瑞吉斯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聪明,竟然想到了说服凯西乌斯邀请他在那里度过严酷的冬天。

一阵凉风从都尔登湖上吹来,让这个半身人不由得满足地叹了口气。

尽管六月已经过半,这还是短暂夏季中第一个热天。

瑞吉斯决定要充分享受这个美好的日子。所以他在超过一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在中午之前走出家门。他打算一直赖在这里,解开衣服,让阳光将温暖洒进他的每一寸身体,直到红日西坠。

湖面上一阵愤怒的喊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半睁开一侧沉重的眼睑。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肚子在前一个冬天里明显变大了——这让他感到很满意,所以现在他平躺在地上,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湖面上有四艘渔船,两艘来自于塔马兰镇,两艘来自于塔尔歌斯镇。它们都在快速移动着,从对面的船旁边掠过,再抢风急转。船上的水手不住地朝打着对方旗帜的渔船咒骂、吐口水。现在离布林山德之战已经过去有四年半了,这两座城镇可以说真正处在了战争状态。只不过对阵双方使用的往往是言辞和拳头,而不是真正的武器。不过也有不止一艘船遭到冲撞,或者被赶到礁石或浅滩上。

瑞吉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将头枕回到叠起来的马甲背心上。过去这几年里,十镇并没有太多改变。瑞吉斯和其他发言人都对于十镇人能够团结一致抱有很大的希望,并因此感到欢欣鼓舞,只不过塔尔歌斯镇的坎普和塔马兰镇的阿果瓦在那场战斗之后一直为了那个卓尔精灵而吵闹不休。

哪怕在湖岸边,人们之间的良好意愿很快就被长久以来的竞争压倒了。凯迪内瓦镇和凯柯尼镇之间的休战协定只持续到了凯迪内瓦的一艘船第一次在迪尼夏湖的一片水域中捕到了一条珍贵而又罕见的五尺大鱼。这片水域本是凯柯尼镇转让给凯迪内瓦镇的,为的是补偿凯迪内瓦镇因为东流亡地镇的船队扩张而失去的水域。

另外,位于最南边的红水湖畔的两座低调却又极端强调独立性的两个小镇——蜜酒镇和道根之洞镇竟大胆地向布林山德和塔马兰提出补偿要求。在布林山德山坡上的战斗中,他们承受了巨大的人员损失,但从不认为这场战争与他们有关,反倒认为布林山德和塔马兰是从这次联合御敌中获益最多的镇子,所以应该给予他们一定的报酬。当然,北边的城镇都严词拒绝了这种要求。

于是,团结一致的优势被十镇人忘记了。这十个聚落变得像以前一样各自为营。

实际上,从这场战争中获益最多的是独林镇。十镇的人口总量一直没有什么变化。许多寻求财富或为了隐藏自己以往劣迹的人不断进入这一地区,但也有同样多的人被杀死,或者对这个环境严酷的地方失去了兴趣,回到更加宜居的南方去了。

但独林镇的规模有了相当程度的增长。都尔登湖的硬头鳟出产量相当大,一直是三大湖中最富饶的一个;塔马兰镇和塔尔歌斯镇一直争斗不断;布理门镇位于难以预料、经常会暴发洪水的盛冈河岸边。于是独林镇就成为这四个镇子里最具有吸引力的一个。这个小聚居点的人们为了吸引新人加入,甚至展开了一场行动,将独林镇命名为“半身人英雄之家”,并四处宣扬这里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唯一有大树遮阴的地方。

瑞吉斯在那场战争后不久就放弃了发言人的职位。这是他和镇民们共同做出的选择。独林镇的地位日益显著,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罪犯恶棍沆瀣一气的大杂烩了。这个镇子需要更加强势的代表在十镇议会中发言,而瑞吉斯自己也厌烦了继续承担这份责任。

当然,瑞吉斯也找到了方法将自己的名望变成财富。每一名新加入独林镇的定居者都要从每天捕到的第一网鱼中拿出一份来回报自己能够在渔船上挂起独林旗帜的权利。瑞吉斯说服了新的发言人和其他镇上的领导者,既然他的名字被用来吸引新的定居者,他就应该从渔民们的献纳中分得一份。

每次想到自己的好运,半身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灿烂的微笑。他的日子一直太太平平,安逸又舒服。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躺在自己喜爱的大树下,拽拽伸进湖中的鱼线,就这样打发掉一天的时间。

尽管到现在为止,他唯一做过的工作只有雕刻硬头鳟骨饰,但他的生活从来都不缺乏舒适。他的雕刻作品能够让他得到十倍的利润,而且他的作品还在不断升值。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半身人现在的小小名声,更多则是因为他说服了前往布林山德的一些鉴赏行家,认定他独特的雕工让他的骨饰作品有一种特别的艺术和美学价值。

瑞吉斯拍了拍紧贴在胸前的红宝石吊坠。看样子,他在这些日子里几乎能够“说服”任何人去做任何事。

锤子敲打在发光的金属上。灿烂的火星从铁砧上成片爆起,又消失在这座略显昏暗的石室内。沉重的大锤一次又一次飞起又落下,一支肌肉虬结的粗大手臂挥舞着它,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

身处在狭小闷热房间里的这名铁匠只穿着长裤和系在腰间的皮围裙。在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上,煤烟沿着肌肉形成的沟壑堆积成一条条黑色纹路。铸炉中射出的橙色火光照得他汗水流淌的身躯微微发亮。他的动作带有一种稳定的节奏,轻松从容的气势让他看起来仿佛会永远这样挥动大锤,仿佛他就是在凡人出现之前铸造了这个世界的那位神明。

他感觉到刚硬的铁块终于在他的锤打之下稍稍屈服,一丝满意的微笑在他的脸上扩展开来。他以前从没有感觉到金属中还会蕴含有这样的力量。他自身的体力极限在一次次挥锤中得到考验,他的心中感觉到一种充满魅惑的战栗,就好像在战斗中证明了自己才是更强的一方。

“布鲁诺会高兴的。”

沃夫加停下片刻,思考了一下他的想法包含着怎样的意义,进而回忆起他和矮人们在这片矿坑中度过的第一天,不由得又露出了微笑。他那时到底是怎样一个顽固又愤怒的年轻人啊。那个口气粗横的老矮人没有征求他的许可就对他乱施怜悯,剥夺了他光荣地死在战场上的权利,还说这是一桩“好生意”。

这是他留在这些隧道中的第五个春天,按照矮人和他定下的契约,这也将是他将七尺身躯缩在这些矮小隧道中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他渴望回到自由辽阔的苔原去,向温暖的太阳和神秘而充满魅力的月亮高举起双臂,平躺在地上,不必将双腿蜷起。永不停歇的风将用寒冷的牙齿为他搔痒,水晶一般的星星会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关于那些未知地平线的种种神奇遐思。

虽然在矿洞中生活有诸多不便,但沃夫加还是要承认,他会想念这些闷热的岩洞和永远都回**着金属击打声的矮人厅堂。他以前一直坚信自己族人的传统,认为被俘是一种耻辱。在他被俘的第一年,他不停地唱诵坦帕斯之歌,仿佛这是一种力量的咒文,可以用来对抗自己与孱弱的南方文明人为伍而导致的软弱。

而布鲁诺就像他敲打的金属一样坚韧刚强。这个矮人公开宣称对战争不感兴趣,但他手中的战斧在数不清的战斗中留下了无法磨去的印痕。它每一次被挥出都会有着致命的精准,而敌人对布鲁诺的攻击哪怕足以打翻食人魔,也往往毫无用处。

在早些时候,这个矮人对沃夫而言是一道谜题。年轻的野蛮人不得不对布鲁诺表达一定程度的尊敬。因为布鲁诺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他。实际上,即使是在沃夫加仍然认为他们是界限分明的仇敌时,就在这个矮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真诚而深挚的关爱。这让他感到困惑。他和族人是来劫掠十镇的,布鲁诺对他却更像是一位严厉却关怀备至的父亲,而不是一名麻木不仁的奴隶主。不过,沃夫加不会忘记自己在这片矿坑中的地位,因为布鲁诺也总是用强横的语气责骂他,让他做各种卑微的、有时甚至是不体面的工作。

在这许多个月中,沃夫加的怒火平息了。他开始以坚忍严肃的态度接受自己的苦修,听从布鲁诺的命令,没有质疑,也没有抱怨。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在一点点改善。

布鲁诺教会他在铸炉旁工作,将金属打造成锋利的武器和结实灵便的工具。最终,在沃夫加难以忘记的一天,老矮人将自己的铸炉和铁砧交给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工作,再没有人在旁边监视。只有布鲁诺经常会探头进来,嘟囔着说他的节奏错了,或者是再给他几句指点。这间小小的工作室给予沃夫加的不仅是自由,更恢复了沃夫加的自尊。自从沃夫加第一次依从自己的意志举起铁匠锤,一个只依从命令行事的奴仆就被一位充满热情、一丝不苟的真正的铁匠代替了。这个野蛮人发现自己会为了最细小的坑洼而感到气恼,有时候只为了修正一点轻微的瑕疵,他会将整件作品返工。对于自己心态的改变,沃夫加感到很高兴。他认为这种态度在未来会大放异彩。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变化。

布鲁诺说这是他的“品质”。

矮人给他的工作还让他得到了另外一种好处。挖凿石块和锤打金属锻炼了这个野蛮人的肌肉,让这个少年单薄的身体变得日益魁梧,向他注入了无可匹敌的力量。他还拥有了丰沛的精力。跟随这些不知疲倦的矮人一同工作,他的心肺功能也强悍到了新的水准。

沃夫加清晰地回想起布林山德一战之后,他第一次恢复意识时的想法,不由得羞愧地咬住嘴唇。他曾经发誓,只要完成布鲁诺和他的约定,他就会让布鲁诺血债血偿。现在,尽管心中感到惊讶,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布鲁诺·战锤的监护和指导下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想象一下自己向那位老矮人举起武器的样子,他就会感到恶心。

他将突然袭来的情绪变成行动,将铁锤砸在铁砧上,将坚硬得不可思议的金属锤打得越来越扁,直到它变成刀刃的样子。这块钢铁将会成为一把好剑。

布鲁诺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