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米莉说:“你只喝了杯咖啡,连片吐司都没碰。”

“我没心情吃。”

“你今天中午就要去协会的餐宴大吃一顿,而你自己也知道蟹肉对你的胃不好。”

“我保证会非常非常小心。”

“所以你早餐应该要好好吃一下,而且吃点麦片粥垫垫底,这样喝酒才不会伤身体。”看来这又是个有姆妈的日子。

“很抱歉,米莉,我心里有事,没胃口。别逼我好吗,至少今天不要。”

“演讲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尽我所能准备了,可是我不是演说家呀,米莉,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演讲。”但他烦乱地意识到其实他知道为什么,一定是幕后有只黑手对布劳恩博士施压,一定是某个人不惜任何代价都要确认清楚。他想,我正是那份代价。

“我打赌你一定会造成轰动。”

“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米莉上学去后他坐到餐桌边来。米莉最习惯吃的那款卫毕思麦片粥纸盒上,印着“小矮人多多”的最新冒险故事。小多多在短短的一节故事中,遇到一只大得像圣伯纳犬的老鼠,结果他学猫叫“喵”,把大老鼠给吓跑了。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故事,连起码的生命寓意都谈不上。再者,只要搜集十二个盒盖,这家公司会送上空气枪一把。这盒麦片粥已经快吃光了,伍尔摩索性拿起刀子,沿着虚线小心地切掉盒盖。就在他要切到最后一个转角时,贝翠丝进门来了,她说道:“你在做什么?”

“我认为我们店里可能需要一把空气枪,只要再搜集十一个盒盖就够了。”

“我昨晚睡得很不安稳。”

“喝了太多咖啡?”

“不是,是为了海斯巴契医生说的那番话,你昨天在车上告诉我的,关于米莉那件事。你今天中午可不可以不要去?”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光是从伦敦那边跟你打电报的方式,就可以判断他们对你很满意。不管亨利怎么说,伦敦方面也不会要你去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

“海斯巴契说得很对——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也会找别的途径下手。”

“别担心米莉,我会像山猫一样紧紧地守着她。”

“那谁来守着你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选择的,你无需为我负责。”

“你以前曾经陷入这种处境吗?”

“没有,但我也从来没遇过像你这样的老板,你这回真的是让对方如临大敌。你知道,我这种工作平常不过是处理行政事务,传些无聊的电报罢了,从来也没有什么谋杀案件。我不希望你被杀,你是真真实实的人,你不是《少年世界》里的故事……老天,你可不可以放下那个愚蠢的盒子,听我说话?”

“我在重看小矮人多多的故事。”

“那你干脆就留在家里陪他吧!我去把所有小多多的故事都买回来给你看,好让你跟上进度,好不好?”

“霍索尼说得很有道理,我只要留心端来的东西就行了。我得揪出他们来,这样才算为我那些钱做了点事。”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去参加这个可恶的餐会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意义,事关荣誉。”

“你要荣誉做什么,展示给谁看?”

“你。”

2

他一路穿过国家俱乐部的大厅,两旁一格格的陈列橱窗中满满摆设着意大利鞋、丹麦烟灰缸、瑞典玻璃工艺品和英国羊毛衣。欧洲贸易协会时常聚餐的包厢就在那张椅子的后方,现在那张椅子上坐着惹人注目的海斯巴契医生。伍尔摩缓缓地走向他,这是打从他穿着那身骑兵装坐在**向伍尔摩吐露往事后,两人首度碰面。要走进包厢的协会会员不断经过海斯巴契医生身旁,停下来和他讲话,但他全然不理不睬。

伍尔摩走到椅子旁,海斯巴契医生说:“别进去,伍尔摩先生。”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但声波在橱窗间颤动,引起了注意。

“近来可好,海斯巴契?”

“我说,别进去。”

“我听到了。”

“他们要杀你,伍尔摩先生。”

“你怎么知道?”

“他们打算毒死你。”许多宾客停下来,瞪着他看,微笑着。其中有个美国人说:“这里的食物有那么糟吗?”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伍尔摩说:“别待在这里,海斯巴契,这样太招摇了。”

“你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我是其中一个演讲者。”

“你有米莉那孩子,别忘了。”

“别担心米莉,我会安然无恙地走出会场。海斯巴契,回家去吧!”

“好吧,我已尽力了,”海斯巴契医生说,“我会守在电话旁边等你的消息。”

“一离开这里我就打电话给你。”

“再见,吉姆。”

“再见,医生。”

海斯巴契的这声“吉姆”让他吓了一跳。他想起自己常在心中打趣:只有他躺在病**回天乏术时,这位医生才有可能唤他一声“吉姆”。陡然之间他觉得不胜孤独,回家的路如此漫长。

“伍尔摩!”

身后有个声音唤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在飞机上一路和他歪缠的那个卡特。一时间英格兰的人情、英格兰人的势利、英格兰人的粗鄙、“英格兰”此词所带来的亲切感与安全感,一股脑儿涌上他的心头。

“卡特!”他欢声回道,好像卡特是全哈瓦那他最想见到的人,而在这一刻他的确是。

“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卡特说,“整个会场我连个鬼也不认识,连我的——连布劳恩博士也不认识。”他的口袋鼓着烟斗和烟袋。他拍拍口袋,好像在确定东西还在不在,仿佛他也有离家太远的情结。

“卡特,这位是海斯巴契医生,我的老朋友。”

“您好,医生。”他转向伍尔摩,“我昨天晚上到处找你,结果都没找着。”

他们一同走进餐宴的房间。他对这个同胞的信任其实毫无道理可言,但走在卡特的身边,让他觉得备受保护。

3

房间里高挂着两面美国国旗,以示对该国总领事的敬意。其他还有许多小国旗,代表与会各国代表所坐的位置。理事长布劳恩博士的桌子上方悬挂着瑞士国旗,甚至也为摩纳哥领事准备了一面摩纳哥国旗,他是哈瓦那数一数二的雪茄出口商。他的左边坐着美国总领事,以示该组织与美国间的忠诚联盟。伍尔摩和卡特进来时,服务生正端着鸡尾酒四处穿梭。两人一进门,就有个服务生走向他们。到底是伍尔摩的想象,或者是那个服务生真的转了一下盘子——怎么盘子上最后那杯鸡尾酒,就正好端到他的手边?

“不,不用了,谢谢。”

卡特伸出手准备拿下那杯酒,但服务生已转头走向备膳室。

“你是想要马丁尼吗,先生?”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正是领班本人。

“不,我不喜欢马丁尼。”

“威士忌如何?雪利酒,还是老式的酒?想点什么尽管吩咐。”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喝。”伍尔摩说,于是领班放过他,转向其他宾客。理论上他应该是他的七号情报员。但如果他恰恰正是那位刺客,那简直太讽刺了。伍尔摩四下寻找卡特,但他已跑去和主人搭讪了。

“你最好尽情地喝,”一个苏格兰口音响起,“我叫麦克·道格,我们俩的位子好像在一起。”

“我好像没在这里见过你。”

“我接管麦金泰尔的工作,你应该知道麦金泰尔吧?”

“嗯,是啊,是啊。”布劳恩博士敷衍了一下不重要的卡特,把他交给另一个瑞士钟表商,自己领着美国总领事在会场四处转,以便介绍总领事认识其他更重要的会员。德国人自成一个小圈圈,舒服地靠在西边的墙上。当今德国货币的优势地位,就如同一道决斗之后留下的光荣疤痕,让他们显得意气飞扬:今日国家的尊严视汇率而定,当年建立恐怖纳粹集中营的耻辱已不复存在。伍尔摩怀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把午宴的秘密泄露给海斯巴契医生。泄露?那倒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他们威胁海斯巴契提供毒药。那倒也好,看在他们多年的交情,他应该会选一种比较不痛苦的毒药,如果有那种毒药的话。

“我跟你说,”麦克·道格像台苏格兰纺车似的愈转愈兴奋,“你最好现在能喝就喝,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吃饭时不会有酒吗?”

“看看餐桌。”每个地方都立着一瓶牛奶。

“你没看你的邀请函吗?今天要采用美式蓝碟午餐,以表达对美国盟友的敬意。”

“蓝碟?”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伙伴。他们把东西都装好在盘子里,直接塞到你鼻子底下——烤火鸡、蓝莓酱、腊肠、红萝卜和薯条。我最受不了薯条了。反正蓝碟就是不挑不拣。”

“不挑不拣?”

“吃该你的那一份,这就是民主,伙伴。”

布劳恩博士招呼大家进餐。伍尔摩原本希望同个国家的人都能安排坐在一起,如此一来卡特就会坐在他旁边。结果事与愿违,他左边来了个陌生的北欧人,一坐下来就对牛奶瓶愁容满面。伍尔摩心想,这一切真是巧心安排,没有一样东西是安全的,连牛奶也变得不可靠。侍者开始忙碌梭巡送蟹肉,然后他见到卡特就坐在他的正对面,顿时松了一口气。卡特那粗鄙的态度里,有某种让人放心的安定。你知道如何应付他,就如同你知道如何应付英国警察一样,因为你懂得他的思想。

“不,”他对侍者说,“我不吃蟹肉。”

“明智之举。”麦克·道格先生说,“我也没要,那东西和威士忌不搭。你现在喝一小口冰水,然后把杯子放到桌面下,我口袋里有一小瓶好酒,两个人喝刚好。”

伍尔摩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拿了杯子,旋即一阵疑虑涌上心头。这位麦克·道格到底是谁?他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而且麦金泰尔离职一事他之前也没听说过。会不会是水里有毒,或者是他口袋里的酒有异?

“麦金泰尔为什么离开?”他用手围着杯子。

“唉,不就是那么回事吗?”麦克·道格语带含糊,“你也知道就是那样。倒了你的水,你不想辜负了这瓶威士忌吧?这可是顶级的高地威士忌哟!”

“这时候喝酒,对我来说太早了点,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如果你信不过那水,不喝是对的。”麦克·道格还是语焉不详,“这瓶酒我保存得很好很干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共享瓶盖……”

“不,真的,这种时间我不喝酒。”

“只有英格兰人才挑时间喝酒,苏格兰人可不。难不成接下来还挑死亡的时辰?”

卡特在对面说道:“我倒不介意时间的问题,我的名字叫卡特。”

看到麦克·道格倒酒给卡特,令伍尔摩松了口气。又少了个可疑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想毒死卡特吧。不过他还是觉得麦克·道格的酒不太对劲,闻起来有假酒的味道。

“史文森。”那个沉郁的北欧人突然从他的小瑞典旗后冒出声音——起码伍尔摩认为那是瑞典国旗,反正他向来都分不清北欧那些国家的国旗。

“伍尔摩。”他说。

“摆这些牛奶是什么怪道理?”

“我想,”伍尔摩说,“布劳恩博士是太拘泥于细节了。”

“搞不好是故意搞笑。”卡特说。

“我不觉得布劳恩博士会有幽默感。”

“伍尔摩先生,你是做哪一行的?”那瑞典人问,“我们以前可能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是我看到过你。”

“我在卖真空吸尘器,你呢?”

“玻璃业,如你所知,瑞典玻璃工艺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这面包相当美味可口,您不想尝一尝吗?”他可能先念过《实用会话》才来的。

“我得禁口,会发胖,你知道的。”

在最里面总领事坐的那桌,侍者已经开始上菜,也就是所谓的蓝碟。麦克·道格记错菜单了,主菜是马里兰鸡,而不是火鸡,但红萝卜、薯条和腊肠倒是对的。布劳恩博士动作比较慢,到现在还在吃蟹肉,那是因为他不时得去调整眼镜,而且太专注于谈话。两个侍者绕着餐桌转,一个收走余下的蟹肉,一个奉上蓝碟。只有总领事曾想到去打开他的牛奶瓶。“戴维斯”这个模糊的字眼不时飘向伍尔摩这里。有个侍者走过来,端着两个盘子,一个放在北欧先生前面,另一个给伍尔摩。伍尔摩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场生死之斗会不会只是个无聊的玩笑?或许霍索尼是个幽默大师,而海斯巴契医生……他记起米莉问过他,海斯巴契医生可曾欺骗他……顿时他真想跟卡特全盘供出一切,然后听听他的俗常之见。毕竟,有时候就算逃过生命的劫难,也未必躲得过命运的嘲弄。想着想着,他发现他的蓝碟有点不对劲——里面缺了红萝卜。

他很快地说:“你不喜欢红萝卜吧?”然后把盘子推向麦克·道格。

“不,我不喜欢的是薯条。”

麦克说着又把盘子快速推向卢森堡领事。这位领事正和他对面的那位德国人谈得聚精会神,便心不在焉地把盘子往邻座一推。结果这看似礼貌的动作传染了下去,每个人都客气地不愿先用,盘子被一推再推,最后放到了正好吃完蟹肉的布劳恩博士面前。领班眼看着那盘子被移来推去,急着想去拦截,却永远晚了一步。刚才的侍者又返回端来了更多盘子,伍尔摩赶紧从中拦下一盘。侍者一脸困惑,伍尔摩则狼吞虎咽起来,一面还啧啧有声地说:“红萝卜棒透了。”

这时领班一个箭步蹿到布劳恩博士身旁。

“对不起,布劳恩博士,”他说,“他们忘了给你红萝卜。”

“我反正不吃红萝卜。”

布劳恩博士说着,切下一块鸡肉就要往嘴里送。

“失礼了。”领班意志坚定地夺下他的盘子,“是厨房的过失。”说着他就像个捧着献金盘的教堂司事般面不改色地端着盘子往备膳室走去。

麦克·道格先生浅尝了一口他的威士忌。

“我想我现在可以冒一点险,”伍尔摩说,“就当作是庆祝吧!”

“好家伙,要掺水还是喝纯的?”

“我可以喝你的水吗?我杯子里掉了只苍蝇。”

“没问题。”

伍尔摩喝了三分之二的水,然后让麦克·道格为他斟满酒。伍尔摩一饮而尽,麦克·道格慷慨地又为他斟上一杯。

“喝了吧,你可别输给我了。”他说道。

伍尔摩卸下心防,又回到信任人类的国度。他想要好意对待这位一度受他怀疑的邻座。他说:“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再见面。”

“参加这种聚会如果没交到朋友,那可就失去意义了。”

“若不是参加这个聚会,我也不会遇见卡特和你。”

他们三人各又喝了一杯威士忌。

“你们一定得见见我的女儿。”伍尔摩说,那威士忌温暖了他的心窝。

“你的生意做得如何?”

“还不赖,我们正在扩充编制。”

布劳恩博士敲敲桌子,要大家安静。

“时候到了。”酒酣耳热,卡特以他那所向无敌的诺维奇大嗓门喊着,“要举酒互道干杯了。”

“老弟,”麦克·道格说,“是要演讲了,而且不会有干杯。我们得滴酒不沾地听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演讲。”

“我也是那些家伙中的一个。”伍尔摩说。

“你要上去演讲?”

“以资深会员的身份。”

“很高兴你能熬到那么久。”麦克·道格说。

美国总领事应布劳恩博士之召唤开始演讲起来。他说到民主国家之间的精神联系——他似乎把古巴也算作民主国家——提及贸易的重要性,因为国家之间若没有贸易往来,就不会有精神上的联系。或者反过来,精神联系之重要性在于建立贸易。他说美国对落后国家的援助,使他们得以购买更多商品,而借着购买力的提升,更强化了彼此精神上的联系……(有只狗在旅馆某处叫嚣,领班示意工作人员把门关上)……美国总领事很荣幸受邀参与这个聚会,而且与欧洲贸易的重要代表们见面,借此强化彼此未来在精神上的联系……伍尔摩又喝了两杯威士忌。

“现在,”布劳恩博士说,“有请本协会最资深的会员上台。当然,我并不打算说出他的年纪,我只能说他在这个美丽的城市为欧洲贸易服务多年——部长阁下,”他向着他邻座一位黑肤斜眼的人士一鞠躬,“我们很荣幸客居此地——我所说的这个人,相信大家都知道,就是伍尔摩先生。”他快速瞄了一眼他的笔记,“吉姆·伍尔摩先生,菲氏吸尘器公司在哈瓦那的代表。”

麦克·道格说:“威士忌快喝完了。真不巧,就在你最需要壮胆的时候。”

卡特说:“我自己也带了酒,可是在飞机上喝得差不多了。看来你瓶里只剩一杯的量了。”

“留给我们的朋友吧,”麦克·道格说,“他比我们更加需要。”

布劳恩博士继续说着:“伍尔摩先生是服务精神的表率。他为人谦虚、缄默、坚忍和高效率。我们的敌人总把业务员说成是大言不惭的家伙,一心只想推销些没有用、没必要甚至是有伤害性的废物,这当然不是事实……”

伍尔摩说:“你真好,卡特,我的确需要喝点酒。”

“不习惯演讲?”

“不只是演讲的问题。”他往前凑近卡特那张具有诺维奇特征的大众脸。它的狐疑,它的肯定,它那涉世未深的轻浮调调,令他觉得跟卡特在一起很安全。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但事实上,他并不要卡特相信他,相反,他希望向卡特学习如何不信任。有个东西触着他的脚,他往下一看,原来是条短腿长身的德国黑色猎犬,它那垂卷着耳朵的脸正在向他乞讨食物。这狗一定是趁侍者没注意时从备膳室溜了进来,这下真成了亡命之犬,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桌布下面。

卡特推过来一小瓶酒给伍尔摩。

“这不够两人喝,全给你了吧!”

“太感谢你了,卡特。”

他旋开瓶盖,把整瓶酒都倒进他的杯子里。

“只是尊尼获加[2],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布劳恩博士说:“如果有什么人能够为我们讲述长年服务群众所需要的耐心和毅力,这个人非伍尔摩先生莫属,现在就请伍尔摩先生……”

卡特眨了眨眼,假装拿起一个酒杯向伍尔摩致敬。

“喝——喝呀,”卡特说,“你最好快喝——喝!”

伍尔摩放下酒杯:“卡特,你在说什么?”

“我说赶紧干了这杯酒。”

“哦,不,你不是这样说的,卡特。”

为什么他先前都没注意到卡特那个遇到气音就口吃的毛病?难道是卡特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故意避说气音字,但是在期望或害怕的时候还是露出了马脚?

“怎么了,伍尔摩先生?”

伍尔摩放下他的手拍拍狗的头,然后像是不小心似的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你假装不认识那位医生。”

“什么医生?”

“你应该会叫他海——海斯巴契。”

“伍尔摩先生!”布劳恩博士在桌子的那一端唤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那条狗在桌子底下贪婪地舔着泼洒了一地的尊尼获加。

伍尔摩说:“感谢你们邀我来演讲,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桌面上传来几声礼貌性的干笑,他微感惊讶,他可不是在讲笑话啊!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上台,而原本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双眼直盯着卡特,卡特皱起了眉头。他为自己竟逃过一劫而微感失礼,那感觉就像在公共场合喝得酩酊大醉一般。或许他也真是醉了。

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有没有交到朋友,但敌人铁定是有的。”

有人在底下起哄,还有好几个人大笑了起来。再继续发挥下去,大家必定会封给他一个机智演说家的头衔了。他说:“今日我们常常听闻所谓‘冷战’的种种,但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会告诉你,同类产品的经销商之间,进行的可是硬生生的热战。举菲氏吸尘器公司和核子吸尘器公司为例,这两家公司生产的机器,并不比两个人类——比如一个俄国人或一个德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差异更大。但如果这两家公司都不存在那一小撮野心分子,就不会有这样的竞争和战争,就是那一小撮人指挥了这场战争、捏造了事实,让卡特先生和我必须争个你死我活。”

这下没有人想笑了。布劳恩博士俯首对总领事耳语。伍尔摩举起卡特的酒瓶。“我想连卡特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为了公司利益而派他来毒死我的。”

众人一阵爆笑,松了口气。麦克·道格先生说:“我们还可以再多毒死一些人!”

话才说完,桌下的那条狗突然哀鸣了起来。它从桌布下窜出来,走向备膳室的门。

“麦克斯,”领班叫道,“麦克斯!”

四下一片沉寂,然后出现了几声不自在的干笑。小狗脚步摇摇摆摆的,哀嚎着,拼命想要咬自己的胸口。领班在门边把它抱了起来,但它还是痛苦地叫个不停,挣脱了他的手臂。

“思春期到了吧。”麦克·道格有些尴尬地说。

“很抱歉,布劳恩博士,”伍尔摩说,“我表演完毕了。”他穿过备膳室的门追上领班:“等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要弄清楚你在我的盘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你在说什么,先生?你的盘子?”

“你很担心有人会吃了我那盘东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知道那盘菜有毒吗?”

“先生,你是说菜不好吃?”

“我是说那盘菜被下了毒,而你刚才急着救布劳恩博士的命——不是我的命。”

“恐怕我还是听不懂,先生,我很忙,容我告退。”

狗的哀鸣声沿着厨房的长廊传过来,接着这一长串悲惨的低嚎被一声疼痛的尖锐狂吠给打断。领班大声呼喊:“麦克斯!”然后飞也似的跑了过去,打开厨房的门,“麦克斯!”

那德国猎犬蜷缩在桌下,费力地抬起头,然后痛苦地拖曳着身子爬向领班。一个戴帽子的厨师说:“它没有吃厨房里的任何东西,那个盘子已经拿出去丢掉了。”

狗儿颓倒在领班的脚上,然后躺在那里,像一团碎渣。

领班跪在狗身旁,他用德文喃喃自语:“麦克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宝贝。”

狗儿黑色的身躯仿佛和领班黑色的外衣融为一体。厨房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那黑色身躯微微地**了一下,粉红色的舌头像牙膏般垂软下来,贴在地板上。领班手抚着狗儿,抬起头来看着伍尔摩。那噙着泪的双眼仿佛在指控伍尔摩,为什么他还好好地站在那里,狗儿却死了。伍尔摩几乎自责了起来。但他仍一咬牙,转过身去走开了。在长廊尽头他往回望:那黑色的人影跪在黑狗儿身旁,身穿白衣的厨师站在上方,其余员工分立两旁,就像是吊唁者围立在坟边,手上的围巾、抹布、盘碟犹如花圈。他心想,换作是我的丧礼,可能还比这更加寒酸呢!

4

“我回来了,”他对贝翠丝说,“我胜利归来了,躺在桌下的不是我,是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