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习拍摄空无。”

这是警校鉴识摄影课老师当时所说的话。桑德拉彼时才刚满二十岁,对于她和她的同学来说,那些话听起来荒谬极了。老鸟警官老爱挂在嘴边的那种人生哲理俗谚,像是“以敌人为镜”或者“永不背弃同志”之类的。对她来说——对于自信满满又大胆的她而言——这种说法只是对菜鸟洗脑的步骤之一,如此一来,就不必对他们说出真相:人类是匪类,入了这一行,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感到恶心。

“冷漠是诸位最好的战友,”那位老师还说,“因为重要的并不是你相机前面的那些对象,而是不在现场的一切。”然后,他重复了一次,“学习拍摄空无。”

之后,他找了一个房间,让他们入内练习拍照。这是一个刻意安排的场景:一间普通至极、家具一应俱全的客厅。不过,他劈头就宣布这里曾是犯罪现场,他们的任务是找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惨案。

没有血迹,没有尸体,没有武器,只有一般的家具。

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必须忽略沙发上的婴儿食物污渍,这表示屋内有孩童居住;还有空气芳香剂的气味,显然是仔细操持家务的女子的精心选择。手扶椅上有玩了一半的拼字游戏——天知道会有谁能把它完成。咖啡桌上散落着多本旅游杂志,想必某人曾经在这里开心构思未来,却浑然不觉即将有大祸临头。

到处都是戛然而止的细节。这样的课程主旨十分明确:同理心会造成混淆。为了拍摄出空无,首先,必须要自己想办法在内心创造出空茫情境。

而桑德拉果然办到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把自己当成那名潜在受害人,对于自己的感受完全置之不理。她运用受害者的角度观看一切,而不是她自己的视角。她想象受害者躺在地面,脸部朝上,所以她也躺了下来,因此看到了椅子下方的信息:

FAB

这里其实是一个真实刑案现场的复制场景,一名垂死的女子使出最后气力,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凶手名字的前三个字母。

法布里齐奥(Fabrizio),她的先生。

她指认了凶手,就是自己的老公。

桑德拉后来发现这名女子名列失踪名单长达二十五年之久,而她的先生一直在媒体前哭哭啼啼,还上电视央求大家帮忙寻人。而当他决定卖出这间包含家具的房子时,新主人发现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真相才终于水落石出。

正义仍然可能在人死后得到伸张,这一点也让桑德拉释然多了。不过,虽然谜团已经解开,他们却一直没找到那具女尸。

“学习拍摄空无。”桑德拉现在坐在自己安静的车里,对自己复述了那句话。这基本上等于副局长莫罗刚才所提出的要求:先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等到完全脱离之后,重新找回应有的冷静态度。

不过,桑德拉并没有立刻返家,为了明天正式启动追捕凶手的会议而沉淀自己的心绪。出现在风挡玻璃前方的是位于奥斯提亚的那片松林,泛光灯映亮了现场。柴油发电机的噪声以及强光不禁让她联想到乡村舞会。不过,此时并不是夏天,等一下也不会播放音乐。现在是严寒冬日,身着白色防护衣的警察宛若鬼魂起舞,在犯罪现场来回走动,发出在树林里回**的唯一声响。

搜索已经进行了一整天,桑德拉在下班时又回到现场,把车停在远方,望着她的同事们在工作。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等待大家离开,但她有她的原因。

有关黛安娜的口红,她直觉认定有问题。

那女孩在香水店工作,当初桑德拉果然没猜错,一看到女孩的妆容,马上就觉得她应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不过,揣测受害人的生活,大大缩减了桑德拉与受害人之间的距离,这样不好,她不该这么投入,太危险了。

她早就学到了教训,将近三年前的时候,她差点儿害自己丧命。她先生的死亡,被仓促判定为“意外”事件,逼得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进行调查。她必须费尽心力,才能保持头脑冷静,不能掺入任何的愤怒或悔恨。那是一场高风险的苦战,不过,那时候她孤家寡人,当然无所畏惧。

但她现在有了马克斯。

对于她所选择的生活而言,他的确完美无瑕。转调到罗马,住在特拉斯提弗列区的公寓,新面孔,新同事,刚刚好的时间地点,可以开始撒下全新记忆的种子,马克斯是能够与她分享一切的好伴侣。

他是高中历史老师,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书香世界里,可以待在书房里好几小时不出来。桑德拉相信,要是她不在那里的话,他一定会忘记吃东西或上厕所。他的日常与警察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生活中唯一的恐惧应该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在口试时表现得一塌糊涂。

沉浸在文字里的人,绝对不会被世间的丑恶所侵扰。

只要桑德拉问到马克斯的研究主题,他总是兴高采烈,言谈之间充满了热情,手舞足蹈,眼中散发光彩。他在诺丁汉出生,但已经在意大利生活了二十年。“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适合历史老师,”他总是这么说,“就是罗马。”

桑德拉不想浇他冷水,没有讲出这座城市里聚生的诸多恶行。所以她从来不曾提起自己的工作。但这一次她甚至得说谎了。她拨打他的电话号码,等待他的声音。

“维加,你现在一定已经在家里了吧?”他总是喊她的姓,就和她同事一样。

“现在有个大案子,我必须加班。”这是她的借口。

“好,那我们稍后再吃晚餐。”

“我应该没办法和你吃晚餐,等会儿应该都待在外头。”

“哦”是马克斯听到她回话之后的唯一反应。他不是生气,纯粹就是吓了一跳,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得加班到这么晚。

桑德拉半闭双眼,她的心情很糟糕。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快填补这段短暂的空当,要是拖下去的话,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你一定不知道我烦死了,整个照相鉴识小组的人好像都得了流感。”

“你穿得够暖和吗?我看了气象预报,今晚会很冷。”

他这么关心她,让她更加过意不去:“当然没问题。”

“要不要我等你?”

“不需要,”她立刻回道,“我说真的,你直接上床睡觉,没准儿我很快就搞定了。”

“好,但是你回家的时候要叫醒我。”

桑德拉挂了电话,罪恶感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意。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早上的时候就像那个法医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现场。她最后发现异状,赢得了她同事与副局长莫罗的赞扬,其实也只不过是巧合罢了。要是她确实遵守拍照的规范,那么她保护的主体就是证据,而不是她自己。她并没有把相机当成挖掘犯罪现场的工具,反而成了她的掩护。

她必须亡羊补牢。唯一的方法就是重复拍照步骤,确保万无一失。

松林里的警察与鉴识小组已经开始慢慢撤退,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有任务在身。

拍摄空无。

那对年轻情侣的车已经被移走,保护现场的警车也全都撤了,但他们忘了带走红白封锁线胶带。强风吹动松林枝叶,也把胶带吹得摇摇晃晃,而胶带所圈围的区域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桑德拉看了一下时间,刚过午夜十二点。她把车停在三百米外的地方,但不知道这样的距离够不够远,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车。

薄云遮蔽了月光,但她没办法使用手电筒,因为这样可能会让人看到她,而且,这也会改变她对这个地方的感觉。等会儿拍照的时候,她会利用相机的红外线照明功能确定方位,但她也打算让双眼逐渐习惯微弱的月光。

她下了车,准备前往犯罪现场的正中央。当她穿越松林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可能在犯蠢,自曝在危险之中。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而且她也不可能知道凶手的意图。万一他回来查看状况,或者是回味昨晚犯案时的快感呢?有些凶手的确会干这种事。

桑德拉很清楚,这种悲观思维其实是某种自我安抚的仪式。心中有最坏的打算,其实只是要证明自己想得太多而已。不过,就在这时候,一道光线破云而出,停驻在地面。

她这才发觉有状况,约莫一百米之外的树林里有个幽黑人影。

她进入警戒状态,放慢脚步,但她也不能立刻停下来。现在她全身上下充满恐惧,她又向前跨了一步,松林落叶堆发出了窸窣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那团人影正经过犯罪现场,而且还四处张望,桑德拉吓坏了,然后,她发现那名男子做出了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画出十字。

在那一瞬间,她松了一口气:那是虔诚的教徒。但过了一秒钟之后,她才真正看懂刚才的画面,开始在她脑中以慢动作播放。

画十字的方向完全相反——居然是从右至左,从下往上。

“蹲下来!”

那几个字宛若从幽黑之境发出的低语,从她后方约莫几米之外的地方传过来。桑德拉宛若大梦初醒,但这只是掉入另一个噩梦之中。她正打算大叫,刚才开口的男人却继续往前。他的太阳穴有伤疤,而且他立刻向她示意和他一起蹲在树后面。桑德拉觉得此人面熟,但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

马库斯,她以前见过的神父,几乎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再次示意请她蹲下,然后,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拉下来。她乖乖照做,然后猛盯着他不放。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他却望着前方。

他们看到那名身份不明的男子蹲下来,用掌心在碰触地面,似乎是在找东西。

桑德拉低声问道,她的心脏依然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他在做什么?”

马库斯没有回答。

“我们得阻止他。”她的这句话是宣示,也是疑问,因为现在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身上有没有带武器?”

她老实招认:“没有。”

马库斯摇头,似乎认为他们不能如此冒险激进。

她不可置信:“难道你要放他走?”

与此同时,那名身份不明的男子再次起身。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动也不动。然后,他走入幽暗地带,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那个方向。

桑德拉立刻跳起来往前冲。

马库斯想要阻止她:“等一下。”

“车号!”她指的是对方前来这里的交通工具。

那名身份不明的男子虽然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但脚步似乎越来越快,桑德拉想要跟上他的速度,但是踩踏针叶的声响恐怕会泄露她的行迹,所以她只能放慢速度。

正因为脚步趋缓,她才注意到对方有某种熟悉感,也许是因为他行走的方式,也许是他的姿势,但那种感受稍纵即逝,立刻就没了。

那男子爬过小山丘,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正纳闷儿他不知去了哪里,此时就传来了关车门的声响,还有发动引擎的噪声。

桑德拉开始以极速狂奔,途中还绊到树枝,差点儿摔倒。她的小腿开始发疼,但依然拼命维持速度。她不想跟丢这个人,那两名年轻人的照片在她面前不断闪现。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她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不行,她万万无法容忍。

不过,当她到达树林边界的时候,却看到那辆车以熄灯的方式驶离了现场。在淡弱的月光之下,她根本没办法看清后面的车牌号码。

“该死!”她破口大骂,然后又转过身去。马库斯站在她后方,仅与她相隔了几步之远而已。她开口问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

她原本期待能够听到不同的答案。看到他这么冷静自持的反应,她吓了一大跳,仿佛这位圣赦神父根本不在意错失了找出凶手身份的机会。“你是因为他才出现在这里的,对吗?你也在追捕他吧?”

“对。”他不想让她知道实情。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都是因为她,而且他经常站在她家外面,不然就是等她下班,所以可以在她浑然不知的状况下,一起陪她回家。还有,他喜欢在远方盯着她。而且今晚她从总部离开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所以他立刻决定要跟着一起过来。

但桑德拉的心绪还深陷在刚才的事件中,完全没有察觉他在说谎:“我们差点儿就追到他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转身:“我们过去吧。”

“去哪里?”

“他刚才跪着的地方,搞不好埋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