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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话对你大人说。”陈怀旧劈头盖脸地说,他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哦,那你去跟他们说呗。”豹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来,他搂着英子就走。

“英子,长相城那边要撤军了!”陈怀旧捂着尾巴骨,追了两步,腰僵腿硬地扑在雪坑里,只好冲着两个小孩子背影叫。

“豹子,站站。”英子听懂了。

“长相城派下来一位特使,他们要把两万驻军抽走,他们要西缩防线五百里!英子,北相军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军令,但是他们已经察觉到不对了,两万驻军一撤走,瀚海无力对抗——”陈怀旧还在啰嗦,但豹子脸色明显不对劲,这厮一口一个英子喊得倍儿亲热,他咬牙切齿地就想往上冲。

陈怀旧是个明白人,他从雪里拔出来一截木棍,他用的方法是英子当年震翻了一群小伙伴的方法,画地图。

“北边是瀚海,南边是漠河,瀚海和漠河的西边是有穷山,瀚格尔村大概在这儿,宁家堡子在这儿,北相军的前锋在这儿,北相军的主力在这儿……”木棍在雪上勾着,像一道小爬犁翻起小小雪堆。豹子有点被吸引住了,他羡慕地看了看陈怀旧手上的树枝,觉得那玩意儿像有魔法,能画出这样神奇的东西。陈怀旧扔下了树枝开始比划,“瀚海有……一千个瀚格尔村这么大的村子,如果开始打仗了,这么多人就要往南跑,宁默生他们去挡一挡,不过挡不了几天……你看,最北边这些人根本跑不到漠河,就会死在路上。豹子,能不能和你们家大人说说,让外头那些乡亲们进山来躲一躲?”

豹子摇头:“不成,冬天山里没得吃。”

陈怀旧好像抓到了一丝希望:“他们有存粮,宁家也有存粮,不多,但是能撑过冬天。只要你们能帮忙带带路,扶他们一把。莫哭村不是给烧了吗?就把那个山头留给他们吧。”

“凭啥呀?他们是外人。”

“凭这些。”陈怀旧指着遍地尸首,“他们能找到莫哭村,就能找到瀚格尔村,到时候没有外人不外人,都是死人。”

“这有你什么事?”豹子显然是犹豫了,“宁默生为什么不来?”

“他去打仗了。”陈怀旧说,“他让我转告你们家大人——无论如何,要给瀚海留一座有穷山。”

豹子扭过脸:“英子,你说。”

英子额头滚烫,手脚冰凉,她病了。

豹子深呼吸:“我知道了,他们在哪里,什么时候要进山?”

陈怀旧说:“越快越好,最好明天。”

豹子抱起英子:“你跟我的脚步走,不过,等我喊完山你再进村。”

陈怀旧冲上几步:“哎可是——”

豹子已经往前走了:“你手里那个就能吃。”

陈怀旧这才发现,手里那截木棍,是一条冻僵了的裹着泥土的蛇。

豹子走啊走,背累了就抱,抱累了再背,背不了一会儿又改成抱的,英子说,“豹子你做啥?我自己能走。”

豹子说:“憨货,你发热咧。”

英子想想说:“那你就背着吧,省事。”

豹子说:“看着你才踏实。”

英子说:“我有哪点好?”

豹子说:“你是英子。”

于是他们就回了家。

英子说:“豹子你歇歇。”

豹子说:“不累,我们成亲。”

豹子开始忙,他把火烧得旺旺的,酒倒在大桶里,摘下院子里挂着的一溜儿咸肉,狍子肉煮,鹿肉烤,野鸡肉炖,煮大桶的树米饭,把老木桌子擦得铮亮。爹在屋里叹气,娘也在屋里叹气,豹子快活地高声叫:“看新娘子喽——”

这本来应该是结亲的时候,跟在新娘子后面的小孩子混叫的,豹子家的大门敞开着,只有他自己一头冲过来又一头冲过去,酒桶还是满满的,肉锅里积起一层油花,风卷着雪粒吹在桌子上,冷冰冰的,经久不化。豹子抗出一箱子糕饼来,拿着白桦树皮按人头包,边包还边说,“小孩子多,不够咧。”

英子忍不住了,抓着他的胳膊:“不会有人来的!”

豹子像是没听见,一拍脑袋钻回屋里,屁股撅得老高,从床底下拖出他的百宝箱,拿出个油纸包,打开一层又打开一层,里头是小半块碎了的胭脂,豹子欢喜地塞进英子手里:“擦擦,擦擦,咱要去回礼。”

根本没有人送礼的,英子捏着劣质胭脂:“豹子……咱们这是干什么呀!”

豹子手脚不停,打来了热水,把脸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的泥垢也没放过,他突然说,“英子,懂事。”

英子用力地点点头,她也打来一盆热水,把脸洗得白白的,擦得红红的,长头发蘸着水梳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盘不起来,她发狠,把头发浸湿,后头一只手接过了她的发梢,绞绕,缠紧,然后插上一根纯金绞丝的发簪。英子慢慢回头——那已经是她的婆婆了,正小心地抹掉她擦多了的胭脂。

英子慢慢地跪下,喊:“妈。”

豹子也扔下手里的面巾,跪在英子身边,满是感激地:“妈。”

豹子妈擦了擦眼角,一手搂着一个,在豹子额头上崩了一下:“还愣着干啥?告山神去呀!”

豹子喜得连蹦带跳,他冲到门口,双手呈喇叭状,对着悠悠远山,大声喊:“山神呐——你莫嫌吵——小英子俺收到啦——”

英子站在他身边,她没有喊过山,大声叫,叫得破了嗓子:“山神呐——你多费心啦——俺找到家了——”

他们并肩站着,一个声音雄浑一个声音尖细,他们对着茫茫黑夜叫,好像真的在喊醒一个冬夜在打盹的老爷爷,山里的娃都是山神的孩子,寄托在爹娘那里,孩子们笑着叫着吵着闹着,在大山的后院子里玩了十几年捉迷藏的游戏,然后你认出我,我认出你。

大山里头是不兴大喊大叫的,吼了叫了,那山神就听见了,以后就作数了。

豹子的爹娘走出门,也吼:“亲家公——豹子是你儿咧——”

“亲家母——你莫操心——英子到家喽——”

英子家的门等了太久,这时候终于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家喊一家,一个叫一个,整个瀚格尔村变成了嚷嚷的海洋。

这是有穷山的规矩,喊山——那些小家伙们没有玩够,忽然之间就长大了,然后想出了很多正经的方式来替代孩子的游戏,比如玩过家家的终于成了家,玩打仗的终于变成了猎人,而喜欢捉迷藏的最后沉睡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他。这些刚刚长大成人的家伙们找到一切的机会大喊大叫,山神在听着,就好像小时候爹爹妈妈在微笑地听着一样,等他们也变成了父母,他们就会知道,爹妈不是在笑孩子的幼稚,而是在羡慕他们的欢乐,正如豹子王经常说的——“待我法力无边,会变成一个小孩子”。

旧日的玩伴们迫不及待地从紧闭的大门里冲出来,他们拍着手跺着脚,憋了一夜的欢呼声脱口而出——

“树咧,你结果子不结?不结,明年砍你做柴烧。”

“我结——我结——”

“云咧,你开春要落雨咧。落雨我们都夸你,不落雨我们就骂你——”

“好也——好也——”

“三三,明年做我媳妇好不好?嫁给我顿顿有肉吃——”

“呸……啥肉啊?”

“你说腿子肉,咱不吃尾子肉!”

“好——”

“英子姐,明年给豹子哥生一窝小豹子可好?”

英子红了脸低着头。

年轻人来劲了——

“小豹子!”

“小豹子!”

“小豹子!”

英子拗不过,小小声说:“好呀。”

“大声说——山神听着那——”

英子望着黑黝黝的山,那山真深,瀚格尔村的人都没有走到头过,起风了吗?据说山风会把承诺刮到山神耳朵里,要是山神听见了,风就会滴溜溜转,不肯走。她看见风滴溜溜转了,卷着雪花,从她的脚下盘旋着升上小肚子,英子往后跳了一步,她的腿真重,她的头真晕,她看见豹子扔下酒碗跑过来,飞快的,她看见豹子的嘴一张一合……然后她重重砸在地上,一切都安静了。

豹子摸了摸英子的额头,把下嘴唇叼在牙关里,不让自己哼出什么来,他抱起英子,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啄了一下——英子一直在发热,她应该回家倒头就睡的,但是,今晚上他们必须成亲。

“娘,你照顾一下英子,她路上就病了”,豹子把英子交给他娘,砸砸腰站直身子扫视一圈四周:“大家站一站,还有正经事要说。”

英子爹撑着拐,看着豹子爹,这已经是他们两家的儿子了,英子爹一声长叹:“豹子是个男人喽!长得真快。”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