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以万变应一变

“咣——”

沉沉一声响,陆展眉所在的那条船撞上了南凉州最大的官渡口。

做一个阴沉寡言半死不活的人是有好处的,比如说长久地沉默,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一声。当然也有坏处,比如口干舌燥,翻身乏力,也没个朋友来照应一下。

陆展眉蜷缩成一团,现在如果有一碗寡妇烧泼在他身上,可能会着火。

他九岁那年第一次离家远游,也只有那一次是真的远游,没有任务,没有方向,没有把握,只有无数的未知,无数的风景。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终于溜回家,大哥没有责罚他,只是摸着他的头发,颇有几分感慨地说,“其实我们都希望陆家的孩子走一个是一个,可惜没有人真的能走掉。展眉,你的族名是个‘展’字,你懂它的意思么?”

陆展眉现在知道它的意思了,陆家守成百年,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打破局面,转守为攻,若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可能还要再等上几代人。

他的心乱了,这盘棋的每个步骤都是天演棋推算出来的,极其精确,环环相扣,就像是昔年陆轻爵推算的那盘棋——天演棋包罗万物,甚至可以算出人性之恶,可执棋手一定要有一副铁石心肠,一旦动情,满盘皆输。家传的训导是:大局可为,为之;大局不可为,全身而退。

可是计划乱了,他下了一着冗棋,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的浑身都在发烫,“铁石心”配上“荒野之火”,可能是世上最霸道的麻药加上最烈的毒药,按照原计划,他身边应该有个大夫全程照应的。外头似乎很吵很嘈杂,他听不见,只听见耳鼓通通。

他在恐惧,而对抗恐惧唯一的方式,就是潜进恐惧的深渊里,摸到坚实的底——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世世代代要做天演棋的奴隶?它敢把我踢出陆家,我怎么就不敢把它踢出局?

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那颗铁石之心开始怦然跳动,某种冥冥之中的家族力量在和本源的力量抗衡着纠缠着,陆展眉睁大眼睛,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脑海中是一幕幕的青城,一幕幕的江湖,一切的景象似乎被抽去了经线,然后抽去了纬线,黑夜没入黑暗,光芒进入光明,只留下黑白两色,他的心跳开始和某种古老的节奏应和,然后,他看见了一盘棋,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棋。

再然后,他看见了一条路,一条错综复杂,湮没在棋局之中的路。

那竟然是通向……

陆展眉微微笑了,然后他感觉到了新生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着。

原来,这才是执棋手的命运。

“陆七爷?”一只手撩开了船舱的帘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光,看不清楚脸庞,隐约知道那是一个少年。少年走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踌躇,然后恭敬有礼地说,“七爷,我们相爷想见你。”

陆展眉努力地想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可是眼前一片血红,他艰难地张嘴:“寡妇烧。”

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出门,旋即返回,捧着一尊酒送进他的嘴里,留心着不触碰他的身体——现在不是清热拔毒的时候,只有寡妇烧能让那棵破草消停一会儿。

血红色渐渐退去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少年手臂上的一个“齐”字,他是一个家奴。

陆展眉伸出手:“扶我一把。”

少年踌躇片刻,但只有片刻,随即摸出一方锦帕垫在小臂上,递了过来。

陆展眉拎起锦帕擦了擦汗,这应该是贵族女孩子用的东西。他笑了,一把握住少年的手上,“我们东相国不兴这一套。”

他感觉到那铁硬的肌肉微微一颤,却没想到那少年奴隶低低笑道:“久闻陆家人最擅长攻心,果然一点都不错。”

这哪里像一个家奴说的话?少年扶着他,步出船舱,门口的舢板直通向马车——陆展眉转头,细细看了那少年几眼——这一回他更吃惊了,从这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叫什么?”

“齐家福。”

“你们相爷找我做什么?”陆展眉问得突兀。

“应该是聊聊七爷此行吧。”齐家福答得也无礼,他俯身,半跪下,迎接陆展眉上车,又补充道:“相爷吩咐我,见了七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点意思。”陆展眉登车,“你们相爷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七爷了么?”

齐家福执辔,回手放下车帘,车马辚辚,不知去向哪里。

齐家福小小年纪,却是赶车的好手,他走得很急,声音可一点都不急:“陆相爷、陆七爷好障眼法,长相城全城耸动,七爷若是被廉家或者贺家捷足抢去,我们相爷恐怕数年不得安生。”

陆展眉简直想要鼓掌了,他不知道长相城里居然多了这号人物,一介家奴,不卑不亢,居然有同他分庭抗礼的气势。他精神来了:“你们相爷如何得知?”

“哦,我猜的。”

“你又是如何得知?”

“陆家真要杀人,恐怕手段无数,又怎么会闹得天下皆知?”齐家福回头一笑:“相爷自认不是陆家对手,几次揣度,猜不透陆家真意,是小人多嘴,说是接了七爷聊一聊,自然就明白了。”

“齐家福,”陆展眉一伸手,“你接我一剑。”

齐家福像什么都没听见:“不敢。”

陆展眉长叹:“你的师承?”

齐家福叩头:“不说。”

陆展眉生平从未动过这样爱才的心思,他想要这种人想得太久了,直截了当地问:“跟我回东相。你们家相爷能给你的,我全给你,他给不了的,我也能给你。”

齐家福头也不抬:“不成。”

“为什么?”陆展眉撩开车帘,按在齐家福肩膀上,“你只是一个奴隶,长相城里,绝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你现在年纪还小,日后锋芒越盛,越遭忌惮,难免要万劫不复,你真的没有想过?”

齐家福拂开了他的手,抱着鞭子回头:“七爷厚意,感激不尽。”

陆展眉盯着那双年轻的眼睛,口气咄咄逼人:“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一辈子毁在一个姓上,我甩不开这个姓,你找不到一个姓。齐家福,齐河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的?”

齐家福终于开始躲避他的目光,陆展眉这样的人物,可怕的地方就在有时候一辈子不说一句真话,有时候却一见面就推心置腹。陆展眉看见了他的烙印,随即就能直刺他的心结。齐家福犹豫了片刻,反问:“七爷只身过江,性命旦夕难保,真的就视我长相城如无物么?”

陆展眉大笑:“长相城和你,有什么关系?”

齐家福终于轻轻说了一个字:“家。”

“我明白了,”陆展眉看了看那帕子,恍然大悟,“我现在赠你信物,于你反而有所不便,齐家福,你记着,将来齐家不是你家的时候,随时过江,我在青城等你。”

齐家福扬鞭催马,不说话,但看得出略有不服气。他也鼓起勇气,“七爷也还没有回答我——您只身过江,性命旦夕难保,真的就视我长相城如无物么?”

“齐相才略,我多年前就知道了。”陆展眉伸开双臂倚在靠垫上,“可惜舟大水浅,由他不得,也由你不得。”

“七爷怎么知道?”

“看你还不明白?齐家福,你来接我,不至于单身一人,可是离开长相城,你的人连面都不敢露,生怕忤逆了廉长平——一国之相,号令不能出城,还想跟陆家过不去?”

齐家福有点怒意了,陆展眉要看的就是这个,这样的小孩子,动了怒,便知道深浅。可是齐家福虽然动怒,并不受激:“七爷说得是。”

陆展眉笑了:“哎,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不敢。”齐家福也笑了,“真的不敢。七爷有所赐教,家福洗耳恭听。”

“小子,我赌你这一趟接不到我,三十里内,我一定会被截走。”陆展眉揉揉额头,“这是齐家永远比不上陆家的两个地方。”

齐家福回过头,他的脸色变了,忍不住眼光四下一瞥,瞧不到任何不对的地方。陆展眉太笃定了,他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走什么路,去哪里,但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嘚嘚……”“嘚嘚……”远处传来了轻轻的马蹄声,极脆,那是包了重铁的踏阵马特有的蹄声。齐家福心服口服了,他不再贪路,下车,“请七爷指教。”

“第一,陆家的命令,在木兰江之内,绝不会打任何折扣。”

齐家福点点头,这个陆展眉说过了,再说是个人就知道。

陆展眉叹息着摇摇头:“你还是不懂。”

齐家福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难懂,他只好抓紧时间继续求教:“那……第二呢?”

“第二,我要是真想见一个人,就一定会亲自去见他,这是最少产生枝节的办法。”陆展眉也下车,等着来客,拍了拍齐家福的肩膀,“你慢慢猜吧,齐相被什么拖住了呢?秋汛?江湖客?小兄弟,要学的多着呢,猜出来一样算你厉害,猜出来两样就算你出师了。”

铁马已至,一字排开,当中一人跳下来:“陆展眉陆公子?我家廉将军请公子回头一叙——陆公子还能上马不能?”

陆展眉走过去,接了缰绳在手,左脚认蹬。让出马匹那人已经看见齐家福,挥手一鞭子抽过去:“蠢材,没有眼色的东西!”

齐家福忙低头小跑过来,跪下垫脚:“七爷上马。”

“唉!”陆展眉一抖缰绳,骏马扬蹄而起,他抓着马鞍桥飞身而上,避开齐家福,长啸一声:“百万之众,不为国用,真是天助我也!齐家福,我告诉你的话,你给我记着!”

齐家福长跪,忽然忘了一切规矩一样地大喊:“七爷——陆七爷——我想到一样了——”

陆展眉拨马回头,二人遥遥一望,齐家福挺着胸膛大声说:“陆相爷到了。”

陆展眉双眼一亮。

把秋汛带给齐河鋈的最光明磊落的方式,就是陆相爷亲自过江——而陆相爷一过江,齐河鋈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了。东西二国的丞相在南凉州会晤,却又不打南凉州牧廉长平的招呼,廉长平如何会不惊不怒?势必要和陆家另一个人通通声气,问问形势。

陆丹青这一过江,一石三鸟,把本来西相国纷乱的权势之争扯开了一条小缝,一明一暗,各行其是。这倒还不难,难的是陆展眉前脚到,他后脚就跟上,陆家应变之快,决断之利落,配合之默契,实在不是寻常人家可比。

齐家福俯首:“青城陆氏,名下无虚。”

“回去让你们齐相爷接招——”陆展眉大笑,声音渐渐遥远,“驾!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