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白银狮子王和狮奴

长相城城墙坚固而沉默,封锁了一夜的喧嚣。

城外,楚河谷的女人们在跳舞。

她们的舞伴是狼牙七纵的尸体。

她们用竹竿和树枝挑着战士们的尸体,一边跳着舞,一边剥去尸体上的衣服,发出狂欢一样的谑笑。

风笛吹出了诡异的三长两短声,那是在模拟狼牙七纵的军号,妇女们脱掉衣服,对着尸体做出种种猥亵的动作,她们舞步**,光滑的大腿和雪白的臀部在城头男人的注视下扭动着。年轻的姑娘就互相抛掷着头颅——高战的头颅。

当弓箭射来时,女人们就嘻嘻笑着向后跑,当弓箭暂停,女人们就哈哈笑那些城墙之后不敢出战的男人。

她们疯狂、浪**、嚣张,在尸体和泥泞上载歌载舞,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隔里打情骂俏。

风笛里有蛊惑而迷醉的魔力,让她们忘记痛苦、恐惧和寒冷,像扑火的蛾,翻飞至死。

女人们跳了一轮舞之后,南营的军号吹响了,军号和风笛隔空挑衅,听得久了,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乐器似乎在彼此激怒,又彼此应和。

城头的军号声变得激昂了,赤铜的城门轧轧开启了一条小缝,十六个赤膊而精壮的奴隶推着它大开。小臂粗的铁索放下巨木铜箍的吊桥,一只巍峨巨硕、银白灿烂的怪兽走了出来。

是白银狮子王!贺佩瑜就坐在白银狮子王背上,身边只有银甲持剑的狮奴。

白银狮子王是帝驾的坐骑,镇城的圣兽,这只传说中的白银狮子王随帝驾的消失而消失,随帝驾的回归而回归,它是吞噬一切反叛奴隶的怪物,也是长相城不朽的象征。更重要的是,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坐在白银狮子王背上,这是僭越的行径,标志着贺佩瑜在这次作战中取得了全城的指挥权。

军号吹出了滚烫的颤音,贺佩瑜的背后,南大门里,黑压压的军队列阵而出。四十个狼牙七纵的百人方队围绕着白银狮子王形成了四四方方的壁垒,队列之间的兵门中,南营步兵和弓箭手鱼贯而出,沿着护城河,排出了长达一里的笔直长队。步兵在中央,弓箭手在两翼,他们像标杆一样整整齐齐地插在淤泥里,并不急于进攻,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阅兵。

更多的士兵跑了出来,每个人都提着长鞭,驱赶一列背负着沙土、碎石和草杆的军奴。军奴大约有三千人左右,他们赤足、负重,身体一下子陷进淤泥里,走得歪歪斜斜,举步维艰。他们在皮鞭和刀鞘的驱赶下向前走,把肩膀上和头上的重物卸铺在白银狮子王脚下。空手回营的时候,另一侧的三千营奴背负着同样的重物走了出来。

很难说清楚这是战场的需要还是一种威慑,当奴隶们负重疾走时,女人们的舞蹈停了下来,狂热一旦散去,恐慌就开始蔓延,她们后退着、互相张望,在恐慌之中,人人都会去寻找最亲密的人,于是女儿奔向母亲,祖母张开手臂护着孙女儿,只有最勇敢的姑娘们还在哆哆嗦嗦唱着歌,用冷得变了声的嗓子歌唱她们的家园、爱情和自由——但这一次没有应和。

她们面前的那条“路”在缓慢而坚决地向前突进,一丈、又一丈,奴隶们不知疲倦地劳作着,把他们看得到的一切铺进“路”里,火油瓮的碎片、树枝和无数尸体。战场上大约有三万具以上的尸体,大多数泡到稀烂又冻得僵硬,正适宜垫脚,奴隶们把它们拔出来或者挖出来,让道路附近的泥泞上满是坑坑洼洼的尸穴。

“我只说一次,滚开,让你们的男人出来。”贺佩瑜的佩剑向前指,矛兵们的长矛横端,弓箭手的弓弦拉满,盾兵们身体前倾,盾牌的上沿推到了下巴的高度。空气里满是“嗡嗡嗡嗡”的拉弦响,传达着主将的命令。

风笛没有回应,楚河谷的男人们拒绝保护他们的女人。女人们互相搀扶、鼓励,她们不能向他们的父兄奔逃,那会暴露辛苦制造的陷阱;她们也无法冲上去拼命,体力悬殊太大,冲上去只是早早送死而已。她们不能进也不能逃,只能倒退、倒退,再倒退。有人唱起歌来,这一次更多的人一起唱,寒冷让歌声变得空灵,好像空而冷的天地之间本来就有歌声在飘**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让她们变得镇静,这一回她们在唱自己的挽歌。

“真遗憾。”贺佩瑜高高举起的佩剑落了下来,向前平伸。

城头,数百架十字巨弩向着慌乱的人群中射出一长排整齐的、呼啸的弩箭,那些弩箭强劲有力,射入泥中还有一人多高,就像是从天上向人群中插进一面铁栅栏。那道线就是贺佩瑜指定的攻击范围,也是死神圈定的猎场。弓箭手们举弓,向天,眼前的人群密集而混乱,他们几乎不需要做太多的瞄准就能够例不虚发,弓箭穿透了女人们的肩膀、手臂、和胸膛,疼痛让她们惊叫起来,长发里是惊恐万分的脸,乌压压的尸体麦浪一样倒下,而铺路的军奴们正在等待新的材料。

那是一条血肉之躯铺成的临时栈道,白银狮子王高视阔步,带着拱卫它的兵团向前走了一百丈,战线也随之向前推进了一百丈。

然后队列再度停驻,长矛笔立,弯弓垂下,盾兵们半跪在最前,拱卫如钢铁长城。

这不是一场屠杀的游戏,长相城外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最干燥的地方也积满了厚厚的淤泥,这无异于上天废去了狼牙七纵的冲击力和速度,也是他们长久以来,赖以让敌人胆寒的武器。战车和战马都不得不留在城中,一旦交锋,就是徒步对徒步的白刃厮杀,而贺佩瑜还不知道敌人躲在哪里——每一具尸体都可能突然活过来,跳起来,每一堆淤泥下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攻击。他需要击碎楚河谷人的精神防线,让他们自己站出来,而最合适的武器就是耻辱感——男人们看着母亲、姐妹和女儿在战场最前端惊叫无助,是很难再冷静地伏击下去的,即使能做到,他们再冲出来的时候,也会因为耻辱而愤怒,因为愤怒而失去准确。

但楚河谷的女人们比想象中更坚强。极度的恐慌已经褪去了,她们在百丈弩的射程之外,也聪明的、根据刚才的攻击退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小群体再度打散,祖母和母亲们手挽着手站在最前面,指挥着年轻姑娘们散开——她们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圣洁而宁静的光辉,她们彼此鼓励,一切很快都将过去,她们将在家乡的大峡谷里重逢,最勇敢的人会获得河神的赞扬。

“愚蠢的信仰。”贺佩瑜皱起眉头说。

可令他恼火的是,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每一个即将要消灭楚河谷人的关键时刻,都是那位“河神”站了出来,让它的子民们视死如归。没有什么比美好的复活更让人蔑视死亡了,而女人们又比男人们更虔诚。

他总不可能真的把“路”一直铺到山脚下,而且战场上的僵持是很微妙的——如果女人们真的宁静至死,勇气就会转到楚河谷人那一边。他当然并不相信楚河谷人能取得胜利,但他也不想让狼牙七纵更多的折损在这里——信心是用胜利喂养出来的,高战和他的第六纵队的全军覆没对士气是个不小的打击,在此之前,狼牙七纵已经习惯了一场又一场的大胜,敌我付出的代价总是极为悬殊,整整一队的折损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那意味着,一贯正确的贺佩瑜也会做出错到离谱的决定。

脚下有风声一动,贺佩瑜缩起脚,一支矛尖戳在白银狮子王的肚皮上。那是一个重伤的楚河谷年轻女孩儿,她被铺进“路”里的时候抓了一柄短矛,试图在白银狮子王走过的时候,为自己和族人复一点点仇。她的攻击软弱无力,连白银狮子王的皮毛都没有伤到,而她自己立即被长矛刺穿了,狼牙七纵的士兵们把她从“路”里挑了出来,高高举在半空。

“啊——”年轻女孩惨叫起来,她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贺佩瑜,她骂贺佩瑜是家奴与主人生出来的野种,既不敢认自己的母亲,也不敢留在父亲的封地,所以才这样糟蹋木兰州。长矛抽在她的脸上,抽碎了她的颊骨,她的血从嘴里流到长矛上,在半晕厥的状态下大声唱了起来:“木兰江水啊……长又长……雪国到雪国……他乡到他乡……”

再没有比这更熟悉的调子了,这是楚河谷人十五年来冲锋的战歌,于是女人们一起唱起来——

“我不信我生为奴隶此生便休!我不信那无尽远方没有自由!”

歌声传得很远,远到风笛也有了回应,男人们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

“我不信我生为奴隶此生便休!我不信那无尽远方没有自由!”

“来了!”贺佩瑜微微笑起来,剑指苍穹。

三长两短的军号声在他背后奏响,乌压压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子向风笛吹奏处奔去,那条未完工的“路”被留在身后,还有军奴弯曲的背脊。

“来了!”

齐家福握紧了左手的匕首,和右手的索刀。

他在一堆尸体堆成的壁垒中,身上滚了一层淤泥,在初冬的寒冷里已经结成薄薄的硬壳。即使是从近处端详,也很难发现他与那些尸体有什么不同。

他的身后是一道“工”字形壕沟,已经用淤泥做了遮蔽,李劼在“工”的右下角,风笛团在李劼身后。李劼一直沉默地远观,直到此时,才一句一句发布命令。当战斗变得稍微混乱时,风笛团的指挥威力就发挥出来了,五十个人合奏的音乐有复杂而精巧的声部,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他的调子和旋律,按照指挥发动有条不紊的攻击。

女人们四散奔逃,她们避开了正后方的埋伏,向左或是向右,跑得慢的身体被践踏在泥里,跑得快的则冲出了南营士兵的两翼。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得以逃出生天的都是最健壮的姑娘或年轻妇女,现在她们的手里有一些武器了——短矛、长箭和弩箭,大多数是刚从同伴的尸体上拔下来的。她们在主战圈之外包围并袭击几个落单的士兵,少数幸运者拿到了弓箭,正面对攻是以卵击石,但泥泞之中的游击她们并不陌生。风笛声指挥着她们向左翼和中央军的罅隙投掷——投掷武器甚至只是淤泥,只要能打乱敌人的阵列什么都行。

李劼有非常好的观察力,他知道狼牙七纵和南营之间的配合并不默契,而且看得出最不默契的是左翼——那是老南营,昨晚,他们的同伴被当做炮灰派出去给狼牙七纵垫脚,他们有火气。

贺佩瑜显得不耐烦了,他的队伍处于双重劣势之中,需要尽快地拿出战斗力。于是他拍了拍白银狮子王的脖子,白银狮子王昂首,咆哮了一声。

白银狮子王昂首的同时齐家福就闭了闭眼睛,他体会过那种滋味并且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咆哮声一起,他立即就感觉到了背上一具尸体的重量——肌肉中的力量被抽走,心跳加速,四肢无力。但随着咆哮声同时响起的,是五十支风笛一起发出的最高音——那就是李劼说过的第八个音,那声音尖锐到了人耳无法捕捉的地步,正与白银狮子王吼声中那种粗戾相互抵消。白银狮子王停下,风笛也就停下,立即转入到指挥之中,白银狮子王再昂头,风笛就又响起,尖锐里带着骄傲——凭借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都无法战胜楚河谷人。

贺佩瑜显然有些吃惊,齐家福更吃惊,他没想到那五十个顽固又老迈不堪的家伙有这样的魔力。

如果白银狮子王是可以被压制的,那么就有了机会。

贺佩瑜战队的最前沿已经进入了危险区域——楚河谷人在他们弓箭的射程里,但楚河谷人没有弓箭手,无力发动远程攻击;他们也即将踏入楚河谷人的埋伏区,但平原上的隐蔽不比山林,没有可重复性,只要暴露出来,就是死的命运。

齐家福向后招了招手,发出讯号——他需要一点火光。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施展影刀流的天气,影刀流是暗夜中的刀术,夜越黑,光越强烈,威力也就越大。

不管没关系,今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糟糕的日子,楚河谷人离开了水,狼牙七纵离开了战马,而长相城离开了它的守护人。

从看见贺佩瑜端坐在白银狮子王上的那一刻,齐家福就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齐相爷和杨老柱国,但凡还有一个人留一口气,贺佩瑜就不敢做这样的举动。

一小翁底燃烧着的焦木炭推到他的手边,木炭快要烧完了,白色的灰烬上有火星在游走,炭火遇着风,中段的小火苗吱吱地长大了一点,火焰最高处也不过一寸高,在湿冷的风里像面小小的旗,哔哔地扯动着。

他把匕首凑了过去,热在手背上流动着,光在刀刃上流动着,那是很微弱的一点光芒,环绕着刀锋四下流转,迟迟还没法聚拢到刀尖。

他知道是为什么,他眼里有泪,泪水让精神无法集中,但他无能为力,那种哀伤沉重而广阔,甚至无法用意志力强行压制。他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攻击或者不攻击,而贺佩瑜、白银狮子王与狮奴已经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他选择了攻击,那道还未凝练成形的光芒挑射出去,避开了速度最快的狮奴,直上直下地冲向白银狮子王与贺佩瑜。刀光尖锐、桀骜,像一个初学者的试炼一样满怀勇气又毫无信心。

贺佩瑜没有看见他,但白银狮子王看见他了,出于本能的反应,白银狮子王在他起手的刹那腾空而起,将贺佩瑜掀在地上,把脖颈和狮奴手臂之间的那道银链扯得笔直。刀光和银链十字相交,刀光包裹着银链,极速盘旋、流转,银链震动着,“叮叮咚咚”的、冰块在溪流间撞击的声音。

白银狮子王向右,狮奴向左,那一刀似乎阻隔了这一人一兽之间的某种联系。他们各向一方狂冲,狮奴的力量远逊于白银狮子王,人在半空又被拖回地上。她被激怒了,挥剑、双腿不弯不屈向前跳了一大步,银链缠在一个狼牙七纵士兵的腋下。那个士兵立即被巨大力量拽倒了,他的后背和双腿拖在泥里,犁出两道又浅又长的水沟,白银狮子王一路狂奔,士兵的身体拖倒了更多人的身体,狼牙七纵的方队被从里到外冲开一条路,埋伏的楚河谷人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起向豁口冲击。

白银狮子王径直冲向齐家福,这只庞然大物的体形在普通雄狮的三倍以上,行动却更矫健、更灵活,影刀流威力散去,它与狮奴重新取得感应,银链一松一震,弹飞了那些包裹其上的泥泞与尸体,在空中迸出一片泥雾。他们来得太快了,齐家福刚刚狼狈地从尸堆里退出去,那道银链已经到了眼前,他无力抗衡,尽力向后跳——身后是那道深深的壕沟。

壕沟底部全是尖刀和利刃,齐家福下坠的时候,一刀反刺在身边泥壁上,让身体下落的速度缓了一缓,脚尖匆忙踏落在泥水中,他踉跄,后退,站稳,脚尖在刀刃与刀刃的缝隙间寻找安全的落点,在泥泞中寻找平衡。他刚刚站稳,白银狮子王跟着就跳了下来——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壕沟,湿漉漉的泥水溅在皮毛上,一抖,又银白如初。

狮奴就在他的头顶上,正准备跳到他的背后,合力夹击。

齐家福不假思索,转头狂奔,白银狮子王在他身后追,狮奴在他头顶追。满地的利刃被白银狮子王践踏得一片狼藉,这只怪兽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也不知什么喂大的,要害在哪里。齐家福极速奔跑着,他与生俱来的平衡性已经发挥到了极点,每一步都点在刀与刀的缝隙中,他已经无法停下来也无法跳起来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人类的思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身体剩下的只有一只野兽,躲避着背后的掠食者。

五,四,三,二,一!

当那道“工”字形壕沟的纵沟出现时,齐家福急停,猛扑过去。

纵沟在军事中用于运送伤员、食物和武器,相对于横沟来说,窄了一半以上,白银狮子王没法跟过来。

齐家福扑得太急,脚下一个打滑,“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而眼前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刀锋和箭头。情急之间,他张开左手五指,眼前最近的一柄箭镞划开了一小片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皮肉,他强迫自己把全身的力量压在左臂和左腕上,以保持一动不动,“喀喇喀喇”,肘部和腕部的关节在肌肉里痛苦地扭动着,似乎是脱臼了。

“创——”银链擦身而过,狮奴跳到他的前方,银链绷得笔直,挡住他的右路。

呵……齐家福站起来,握着左手,硬往回一扳,很痛,他顾不得了,姑且按照脱臼对待。如果是寻常对手,他至少还能说几句话,缓解一下痛苦,但狮奴不行,狮奴是和白银狮子王一样的东西。

狮奴缓缓举起剑。

齐家福的索刀如蛇,直向背后白银狮子王左眼戳去,

白银狮子王避刀,甩头,带着狮奴向前冲了一步。

不能再等了,狮奴的剑比他的快得多,他借着狮奴脚底下打滑的一刹那,一头撞进她怀里,腿勾着她的腿,脸对着她的脸,狠狠把她摁倒在地上。“砰”的一声响,至少有二十枝断箭和刀尖刺进狮奴的身体里,喉间、腰际、左臂各自有锋芒透体而出,齐家福只来得及转了转脸——那姿势像极了一个接吻的姿势,一柄半尺长的刀锋擦着他的左下巴掠过,简直听得见刀锋擦过颌骨的细微锐响。

“轰——”白银狮子王再一次横拖直拽。

狮奴的身体被从他身下拽走,一路扯向壕沟那一边。狮奴坐起来,喉咙上还带着刀锋,她伸手,拔掉,扔开。

这东西简直是不死的,齐家福还记得。好不容易才把她和白银狮子王隔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们再在一起,他跟着连爬带冲过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狮奴的右臂和身体,一脚踹在支撑壕沟的巨木支架上,和白银狮子王死扛。

木架抖着,泥块和泥汤滚落下来。狮奴的左臂被拉得笔直,臂甲之间的皮肤像陈年的白缎子,干枯到“嗖嗖”作响。白银狮子王愤怒了,它从来没有遇到过胆敢在力量上与它抗衡的东西,它昂首,全力一挣,接着发出一声回**不绝的长啸。

“噗。”像扯开一床旧棉被一样,狮奴的左臂被整个拽了下来。

她眼睑上的银粉扑朔扑朔地剥落,左臂和肩头的创口里,原本应该是血肉的地方满是白絮,看起来像是一个坏了的布偶。白银狮子王的禁锢一去,某种指挥她行动的力量消失了,她想要站起来,然后膝盖的皮肤被骨节戳破,更多的灰色败絮飘落下来。她的整个身体只有持剑右臂是鲜活有力的,皮肤带着光泽,肌肉充满弹性,其他的部位都在陆陆续续脱落。

连那柄银色的剑也在剥落,银漆一条一条地开卷,露出原本是黑色的古朴剑身,剑身上铭刻着一行古老的符咒,包裹着四字剑符:灭世天裁。

灭宗天裁剑?

这把剑是末世之剑,它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大相国三国分裂的乱世时。

灭宗是至高修行者必须经历的无人之境,在虚无寂灭的绝望之渊中,也是通向谛道的不二法门。天裁剑是灭宗的法器,以宿主的血肉之躯为修炼道场,一直到宿主化身劫灰,才会去寻找下一世主人。手持天裁剑修炼灭世宗,那是一段漫长、艰险,一念之差就万劫成灰的道路,因为过于邪恶,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已经失传。

眼前的这个狮奴是谁?她既然可以修炼到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又怎么会被白银狮子王所劫持?隔壁的白银狮子王还在一头一头向这边冲撞,甬道被撞塌了三尺有余,用于支撑的巨木歪歪斜斜,“嘎嘎”作响。

狮奴浑身化为齑粉,胸膛的部位,有一颗银色的、铭刻着狮子的心脏跳了出来。

头顶上的厮杀近了,偶有长矛从头顶飞过,风笛吹得正紧,是全力死守的命令。

“我年纪很轻,修为也浅薄,苦集灭谛四道宗之中,我尚不能脱离苦道,更不要说是灭宗。这位前辈,我没有觊觎天裁剑的意思,只是要借你这柄剑用一用。不管你曾经是谁,如今是谁,能够得以解脱总是幸事,希望你不要再为难我。”齐家福半跪,扼腕行刀礼,伸手,去取那柄剑,他很小心,随时随地准备躲开突然的变化。

那只手臂没有松开剑柄,齐家福试着活动一下抓在剑柄上的五指,死硬,除了掰断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他并不想冒险,就连手带剑一起握在右手,左手去试探着触碰那颗狮心——

狮心上没有血污,洁净光滑,浑然天成,一握到手里,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同类的召唤,黑暗、广阔,沉默,有如死亡。

齐家福托着那颗心,站了起来,走到了白银狮子王所在的、那条横沟里。

白银狮子王就在不远处的幽暗里,前爪按地,作势欲扑。它张大了嘴,巨口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湮没一切的黑暗洞穴,它望着齐家福手里的狮心低低地吼叫,热烈又哀伤,孤独又绝望。

齐家福慢慢地向前走着,狮吼声从他的烙印渗进他的身体里,他虚弱、松弛,脚步无力而且意志涣散。就在头顶上的千百人的厮杀呐喊显得遥远,恍如隔世,耳边听见的只有心跳声,和剑锋上水滴落下的声音。

心跳和心跳渐渐融为一体,水滴下落声古老而静谧,剑身上的古老符咒“嗡嗡”作响,那只手依然紧抓不放。

齐家福继续向前走着,忘记了自己是疲惫的还是有力的,声音消失了,眼前的壁垒也消失了,感官伸向外界的所有触角缩了回来,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两个意志在对话——

你竟然是这样的孤独,

你这吞噬一切的存在。

你是奴隶们暗黑而寒冷的白银狮子王,

而你自己的心,也被持剑的手把持着。

还要多少条生命才能填平你的愤怒和贪婪呢?

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

你可曾经有过同伴?

你在等待你的主人、奴隶、还是同伴?

我来了。

我死过很多次,却不知道自己活过没有。

我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却还被你的吼声所震慑。

我知道你要吃掉我,但我不想吃掉你,我只想让你安静。

如果做不到,那就让我自己安静。

我并不恐惧,就像是不害怕自己与生俱来的软弱一样。

我也并不征服,那是你我头顶上那些人才玩的把戏。

我和你是平等的,我是你的食物,对手或者过客。

我把选择权交给你,如果你冲过来,我们之中将有一个成为对方的终结者。白银狮子王冲过来了,它偌大的身躯占满了甬道,齐家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而且他根本没想过前进或者后退,他扬起左臂,把那颗心掷向白银狮子王的巨口里,然后跟随着,一剑就刺了出去。

那是他有生以来刺出去的最慢、也最无力的一剑,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做得到。

可我本来就是一个凡人啊,我没有觊觎过英雄的命运。

他无力做任何的抵抗,就被白银狮子王的一冲之势撞倒,白银狮子王昂了昂头,强有力的巨齿剜过了他的右臂。那柄剑留在白银狮子王嘴里,剑锋可能戳进了**,也可能刺进了上腭,白银狮子王向前狂奔,一只后爪踩着齐家福的胸膛奔过。

唔!胸口像是被一具战车碾过,白银狮子王奔跑的时候缩起了后肢的爪子,但蹬踏时,利爪还是钩断了他的两根……或者更多根肋骨。

白银狮子王在极其疯狂地怒吼着,声音震地,响彻整个战场,连风笛都压不住。它一路狂奔向壕沟的一头,越跑越快——沿途撞飞了长矛和木板搭成的小桥,草席和淤泥做成的掩蔽,壕沟里掉下去几十具尸体,那些竖着的、倚壁的被它碾成肉饼,嵌进壁垒。

“咚——”它一头撞在壕沟尽头。

“咚——”又是一次,壕沟足足有一里半长,齐家福依然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在震动。

“咚——”别回头别回头,齐家福默默念,就这样一直撞,撞死算了。

白银狮子王的吼声是摧毁式的。壕沟前上方有几百上千条倒退的、斜蹬的腿和脚,蹬落了大块大块的泥土。失足的士兵摔下来,失足的楚河谷人摔下来,互相扯成一团的士兵和楚河谷人滚下来。箭矢在头顶平飞,石块和泥块夹杂其中,新的临时制作的搭板长桥砰砰地放落下来。

白银狮子王在撞了几十次之后,抓挠着跳上地面,又一回头跳下壕沟,原路冲了回来。

唔……齐家福抱着头,尽力把身体缩在道路正中间,白银狮子王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依稀可以看见,那只残手还握着剑,而且,似乎向里推了一点。

这庞然怪物又一次冲飞了所有搭板,那柄剑已经让它疯狂了。

齐家福勉强拖动身体,移到了“工”字壕沟的纵横交界处,蜷缩在一根木柱之下。

他的左边是白银狮子王的跑道,右边是楚河谷人的阵地——

看起来李劼的防线已经被攻破了一道,头顶上的这片区域正在白刃战,呐喊声和吼叫声盖过了风笛与军号,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双方的死伤数字都在迅速上升。

天空是阴霾的,不见天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知道白银狮子王似乎永远就那么来回跑着,头顶上不断地有尸体落下来。

纵道壕沟已经被尸体铺满了,堆得高的地方,尸堆快要和地面齐平,开始的时候,南营那边伤的多半是腿和脚,那是伏击的伤口,渐渐的,南营士兵胸口和咽喉的伤痕在增多,那说明他们的敌人已经站起来面对面的战斗了。

尸体的数量对比大概是三七开,楚河谷三,南营七,放眼可及的还没有狼牙七纵的战士,贺佩瑜爱护他的精锐有如惜命。

白银狮子王又跑了十几个来回之后,再摔下来的南营士兵的尸体,已经多了咬痕以及挖眼和抓下阴的伤口——那是垂死挣扎的人才会发出的攻击,人,不管怎么打,最后都会越来越像野兽。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没有狼牙七纵的尸体。

贺佩瑜真是个让人畏惧的家伙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手下怎么想他,他只需要他的手下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到这个战场上来,很大的目的是为了训练他的士兵,让那些不太服从和懒惰怯懦的士兵冲在最前面。他淘汰冗员的方式就像是冬天淘汰落叶,他那道没有发出的命令像刻在岩石上一样顽固——像狼牙七纵一样英勇,或者去死,在战场上,不怕死的人总会活到最后。

任何一场战斗都是意志和意志的战斗,在贺佩瑜这边,统帅的意志逐渐占据上风,南营的部众正在学会服从,并且拼命。而楚河谷那边,李劼一直在执行族人们的意见,如果阿萨的命令能够像贺佩瑜的命令一样强硬,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来。

其实狼牙七纵和楚河谷人挺像的,齐家福忽然这样想。这两拨木兰州人虽然彼此仇恨,势不两立,但战斗的风格简直如出一辙——他们都无视死亡,把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高于生命,他们都不在乎自己人的牺牲与别人的牺牲,都把最弱者像废物一样抛掉,好像那些只是数字而已。他们都失去了故乡,然后把异乡当做战场。他们争斗了十五年,也不知是狼牙七纵变得更像楚河谷人,还是楚河谷人变得更像狼牙七纵,总之,他们吃掉了对方,消化了对方,不知不觉中,也渐渐变成了对方的样子。

这就是仇恨吧,让每个人都越来越像他的敌人。

而我呢,我的敌人是谁呢,如果有,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如果没有,为什么我会捂着伤口,数着尸体,站在这里?

我不恨贺佩瑜,也不怕他,甚至还有点赞赏他,但我想杀了他,这感觉如此强烈,超越一切。

是因为齐相吗?不是的,我已经离开他了,身体和精神都离开他了,或许还偶尔想念那座齐府,但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是因为清燃和清铮吗?不是的,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各行陈陆,他们会走他们的路,我会走我的。

是因为家喜吗?不是的。家喜的死只能算在我自己头上,这痛苦注定会伴随终身,可它只会让我去追逐自由,而非追逐杀戮。

是因为楚河谷人和自由吗?当然更不是的。我曾经想过投奔他们,但再也不会了,我尊敬过他们,但不能成为他们。我要的自由不是他们所歌唱的那一种——我要的自由没有任何人可以赏赐给我,河神也不能。

是因为长相城吗?开玩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长相城人。

这真是奇怪的时刻,我的灵魂已经做出了选择,双手已经付诸行动,可头脑还不知道原因。

等一等,好像某一个答案接近我的回答了。

是哪一个呢?哪一个呢?哪一个呢?

一阵带着热气的腥气哈向脖颈,齐家福回过头,吓了一大跳——白银狮子王就在他的左手边,铜碗一样的血红眼睛瞪着他,长长的狮吻和一只爪子已经探到这边来——唔,我找到你了。

狮爪就搁在腿边,躲不开,也懒得躲了。

齐家福转过头,他不太明白白银狮子王要做什么——如果要杀了他,轻轻一爪而已。

白银狮子王再一次张开嘴,天裁剑已经深深地刺进喉咙里去,那只手还在紧握着,只是手肘以上部分都被咬断。

“你?要我?帮你拔掉?”齐家福指了指白银狮子王的喉咙,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

白银狮子王眨了眨眼睛,它或许还记得,这个人曾经帮它清理过一次牙缝。

“那你不许咬我。”

齐家福试探着伸手,他的右上臂皮肉全被划开,左臂刚刚脱臼过,只能很勉强地抬起右手来。

白银狮子王张着嘴,不动。

“离开长相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已经得到你那颗心了,这儿不属于你。“

白银狮子王没有反应。

“给点反应,不然我不动。”

白银狮子王又眨了眨眼睛。

好吧。齐家福伸手,探进狮口,握住了剑柄。

他能够感觉到那柄剑的意愿——再往下刺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可以杀死它了。

那只手握得很紧很紧,手上有同样的执着。

齐家福的心“怦怦”狂跳了两下,这是个**,值得一试的冒险。

可白银狮子王的眼睛又眨了眨,它的牙齿没有动弹。

“至少刚才我们是交过心的,我伤了你,可你也伤了我。”齐家福尽力地把胳膊往里伸了伸,握紧了剑柄,他的脸已经擦着狮子的脸了,看得见它那只大耳朵在银白的鬃毛里转动着。他向外拔,那只手向里推,白银狮子王有些痛,它的牙齿合下来,又张开。

真是强大的执着,齐家福握紧了那柄剑,慢慢地、全力以赴地拔了出来。

手落在地上,松开了,变成了普通的断肢。

齐家福把天裁剑插进白银狮子王脖颈的项圈里,撕下块布条,裹紧了右臂的伤口——这伤口很可怕,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再发力。

但没等到他发力,项圈的锁扣“咔”的一声开了。

白银狮子王轻轻一摇鬃毛,跳上地面,向远方的山脚奔去。

传说中,它的家在很遥远的九熊雪山之上,那是木兰江的源头,也是诸神传说的发起之地。

齐家福靠着土壁等了很久很久,再也没听到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