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之三变·天变

贺佩瑜走得很快,出门,跳上一辆马车,并不回营,指示卫兵向上城驶去。

他透湿,得意,坐了一会儿,就哈哈大笑起来。

车厢之中,有位坐得很谨慎的客人,半晌才问:“佩瑜,你笑什么。”

“我笑偌大西营全是废物,三言两语之下就各个动弹不得。”贺佩瑜从一旁摸出一盏半温的酒,抿了一口,“从此之后,群龙无首不足为患,杨雪谈一介弱质女流,醒了和睡着,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区别!”

“哦?那……贤侄,依你所见,西营诸将应当如何?”

“我一进门,立即拿下,安个罪名,乱刀砍死。拥立齐清铮为主,快马迎接齐相入营,那也算他们有胆有识。”贺佩瑜扔下酒盏,就在车厢里换起衣裳,“当今天下万变一息,哪儿来那么许多容后再议?又哪儿来那么许多有凭有据?我要是像他们一样,嘿嘿,如今还在苦苦追查杀父凶手,如今绑在门外、半死不活的就是我了。”

“拥立齐清铮?贤侄对他看得颇重哪。”

“是。他是西营之中唯一知道权变应对的一个,山洪毁了道路,不下山死守军令?笑话。李劼就在附近,不冒险一搏涉险回城?更是笑话。”贺佩瑜换上一身干净军服,“不知变通!杨鼎图活着,办他是办给我看,杨鼎图死了,办他就是办给齐相看了。伯父,说起来刚才杨雪谈一开口,我真是一身冷汗,幸亏杨鼎图一路娇生惯养,养得她一个将门之女浑身的小家子气,只图自保,碌碌无为——嘿嘿,杨雪谈要是换了齐清燃,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贤侄,看来你对未来夫人很是满意。”

“伯父说哪里话,齐家子弟,我向来是高看一头。”贺佩瑜微笑:“无论将来局势怎么变化,西相国的丞相,总是姓齐的。”

那客人手里攥着点什么,沉默许久,才说:“贤侄,我并无觊觎相位之意。”

贺佩瑜听着车轮破水声:“伯父后悔了?”

“倒也不是……”客人声音更小:“河鋈他……他未必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天下能指使齐家福和风影骑的,不是杨鼎图就是齐河鋈,杨鼎图既然毫无防范之心,齐家福又不在西营,那想必不是他了——不是他,就一定是齐相爷。”贺佩瑜说得斩钉截铁。

“如果……凶手不是齐家福呢?”

“伯父,你不会真认为齐家喜就能杀了我爹吧?”

“那,河鋈何必如此!”

“何必?那就要问问齐相,何必要铲除屈家,扫灭廉家,联姻杨家,又在雨夜诱我出兵,伤我臂膀!”贺佩瑜越说越怒:“我对齐相毕恭毕敬,礼敬有加,他如何对我,伯父你也看见了——蚁奴攻城,我在城头督战,他就能拨发杆叶陈粮,烧我的卧帐,杀我千余匹好马,毁我军牢,纵我要犯,搅得我南营天翻地覆!伯父你不觊觎他的相位,难道我会觊觎?那些陈麻子烂谷子的经营之道,我本来就一无所知!他在做什么?我再不行动,他就直接下手摘了我的将军印了!伯父,我与他如今已不能两立,你若反悔,只管下车,告诉他就是了……只不过,到时候,谁玉碎谁瓦全,那可就是未定之天。而且……即便齐河鋈除掉我,朔中齐氏将来何去何从,恐怕也是……呵呵。”

客人猛握住车厢门柄:“他……他总不会对自家下手!”

“为什么不会?”

“他姓齐。”

“可他叫齐河鋈,还是叫齐河武?是十六家的嫡传血脉,还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野种?”贺佩瑜凑了过去,“伯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的书信,你看过了,齐夫人的印记,你也瞧见了,聂家五口的口供可不是我伪造的,北柳巷还在,当年的老街坊找一找或许也还在。齐相爷的出身,没那么好隐瞒。令尊和杨鼎图联手捧出了一位齐相爷,如今他在对十六家逐一下手,杨鼎图是无后之人,伯父,你也是吗?”

车行甚快,很快就进了上城。

“伯父,当机立断!”

“杨家的封地——”

“杨家的封地是齐家的,楚河谷也是齐家的,相位还是齐家的。”贺佩瑜一字一顿,“我文书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我只要西营,还有杨家封地上的一半赋税。”

“可……西营与南营都在你手里,文书还有什么用?”

“我本来就不想要封地,我连木兰州都不要,还要什么?”贺佩瑜反手抽出柄匕首,客人一哆嗦,他冷冷笑,割破手指,按在胸前家徽上,“我以贺家世代荣耀立下血誓——此生此世,我若反戈齐氏,侵吞寸土,食言毁约,叫贺家举族英灵尽堕,我必死于奴隶之手,子子孙孙,世代为奴。”

对于十六家子弟而言,这样的毒誓,已经发到头了。

“伯父,再犹豫,天可就亮了。”贺佩瑜为客人推开车门:“小侄还要面见太后、陛下和几位伯父,就不再亲送伯父了。请,小侄静候佳音。”

客人下了车,前方,转过拐角,就是齐府车骑,再向前,就是齐府的森森屋檐。

他木然上车,又木然下车。

守门的侍卫恭敬招呼:“大爷回来了!”

他们恭敬,有礼,可并不太在乎他在这样的深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座朔中齐氏的府邸只为一个人忙碌。

“二弟可还好?”

“相爷还在昏睡,医官说是受了风,又在西营淋了雨,要静养数日。”齐府中的任何下人都对齐相病情了然于心。

齐相的书房灯火通明,门外满是车骑。

“都是什么人在等?”

“各家都派了医官想要亲自探看相爷病情。”侍卫回复:“夫人只让宫里的医官进去了。”

“哦,我去看看。”

“大爷。”侍卫跟了他几步:“夫人说……相爷要静养……”

“闲杂人等不便打扰?”

“这……是。”

“呵呵。”齐河鼎自顾自举步,玩味着那三个字,那三个在长相城中一言九鼎,甚至高于圣旨的字:“齐,相,爷。”

“你们都退下去吧。”

“是。”宫娥侍女一起回应,倒退而出,掩上殿门。

金釭银灯,照得璀璨辉煌。

“南营贺佩瑜叩见太后千岁,太后玉体安康。”贺佩瑜一进寝宫,迈过门槛,就大礼参拜,声音恭敬安柔,“蚁奴作乱,令太后担忧,是臣子万死之罪。”

“少将军免礼,起来说话。”廉太后坐在当中绣榻上,半寐半醒地听贺婴宁读诗。贺婴宁垂首坐在她脚边锦凳上,手里捧着一卷廉乃云的诗集,见兄长进来,就要起身。

右侧,廉乃云抚须而坐,似乎对自己的诗歌极其满意。

“南营贺佩瑜叩见皇——”

“诶,佩瑜。”太后止住了他:“立后还是咱们自家人商议的事儿,此时不宜行国礼,你进来吧,婴宁还是你妹子。婴宁,家礼也免了,深更半夜,自家人说话,不必这样拘礼。”

贺佩瑜向前几步,不敢抬头,垂手而立。

“丹凤屏与白凤屏是不能搁在一处的。”廉太后叹口气,抚摸着锦榻上的尺屏,站起身来,“国战一打十年,皇宫尽毁,规矩也乱了。再怎么恢复,也比不了当年……”

寝宫已经尽力奢华了,里里外外一派金碧辉煌,但是细细一看,就像是把整个长相城的奇珍异宝临时堆积到此处似的,像个雍容华贵的大仓库,却不像一座千年王气传承的宫殿。

“是。”贺佩瑜稍稍上前两步:“迎帝还朝,似乎是齐相爷主持……”

“唉,齐相也算尽心了。”太后摇摇头:“只是当年他连宫门也没进过,叫他怎么主持呢?”

“倒也未必吧。”廉乃云也站起来,见缝插针:“当年他也不是丞相,我看齐府家宴有模有样,相府的格局陈设,可是一点都没错。”

“我这一回宫才几天?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廉太后知道他们故意把言论引向齐相,既不制止,也不回护,“这十六家里头,除了齐家,个个的都跟我抱怨过一遭,怎么着,齐河鋈这些年,真做到这样天怒人怨了?”

“齐相爷治国之策我不便多言,只是这五年对十六家压逼太甚,齐家也不过是碍于相府脸面,不敢多言罢了。”贺佩瑜见太后似乎并无不悦,言论上也稍稍放开,“风信之变里,齐相——”

他提到“风信之变”,廉乃云立即变色,风信之变里,齐相借助陆展眉与天下武道的合力,侵吞了廉家的大半江防,致使整个廉家从此式微。此事虽然还是密谈,也无真凭实据,但廉家的族长总是知道的。他连连摆手:“不要提了!”

廉太后转向贺佩瑜:“佩瑜,你今儿求见,到底求什么,都是自家人,你就直说吧。”

贺佩瑜壮了壮胆子:“是,我今日听人议论,说是齐相爷病得不轻,如今战事当前,长相城里不可一日无相,相府之中,似乎有人推举齐河鼎代为主持数日。太后,老将军,佩瑜年轻识浅,不知此议如何。”

廉太后转向廉乃云:“父亲以为如何?”

廉乃云哈哈大笑:“一派胡言。”

贺佩瑜的脸上微微的有点挂不住。

廉乃云正色:“佩瑜啊,这些年来,南凉州得木兰州助力不少,朗飞这一去,十六家里的长辈们也都有些推举你的意思,你心知肚明,不用老夫再提。今夜关起门来说话,老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有雄心抱负,好极了!十年国战下来,十六家里还有几个年轻才俊?不推举你,推举谁?蚁奴来袭,也是天赐的军功,只要你稳稳的拿住了,你父亲的军印爵位,也就算是稳稳地落在你身上。开春之后,圣上大婚,你就是国舅之尊,前途不可限量。杨鼎图天年之后,西营,廉家也全力助你到手。只是有一条,你牢牢地记着——齐相不能动,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你懂吗?”

贺佩瑜一惊,立刻低头跪下:“太后,老将军,末将绝无此意——”

“没有此意就好啊!”廉乃云又坐下,捧起诗集,“齐相爷重病,嘿嘿,那是再好不过,真要是病得一命呜呼,那是天之罪,非关人力。只不过,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相府的大印就没有第二个人能碰,他那些个儿女不成,幕僚不成,齐河鼎?更不成。”

贺佩瑜点头,小心问:“小侄还是不明白……”

廉乃云缓缓抬头:“没什么不明白的,因为你稳不住长相城。”

贺佩瑜轻轻咬了咬牙。

廉乃云摇头苦笑:“你不信,没关系,我告诉你,你听着就是了,这不是老夫的意思,这也是十六家的意思——圣上还年幼,不能亲政,又在城外受了惊吓,还要养病。如今西相国内,除了齐河鋈,没有人稳得住长相城,也没有人稳得住青城,更没有人稳得住司空世家的列缺城。他的手伸长了,打回去!但你不能断他的手,他的手,就是长相城执政之手,这回你听懂了么?”

贺佩瑜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要是……天意弄人,齐相爷真的病重不起,一命呜呼了呢?”

廉乃云翻动一页诗集,不回答。

寝宫之外,霹雳大作,窗缝里门缝外,都是一片雪白。

廉太后扯紧了袍子,替父亲作答——“乱世。”

“砰!”外面有一道门被撞开了。

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贺佩瑜吃惊,廉太后却似乎明白。

“砰!”又是一道门被撞开。

“陛下——陛下——”有宫娥轻声又恐惧的喊叫。

“娘!娘!”第三道门被撞开,“正在养病”的少年皇帝闯了进来,外头的宫娥侍女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娘!娘!打雷了!我怕!”小皇帝尖声地叫着,他的嘴角和眼角是歪的,脸上的肌肉以一种似笑非笑、奇怪的表情扭曲着,鼻孔里拖着老长的鼻涕,一边哭,一边往廉太后怀里钻,死死闭着眼睛,“我怕!我们回家!娘!我们回家!我不要住在这里!”

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但叫声和动作还像个三岁孩子。廉太后把他抱在怀里,边拍,边哄,眼角望着地面,声音在空空****的寝宫里显得又冰冷又温柔:“皇儿不怕,皇儿不怕……这里就是你家,你要去哪里呀……喏,你看……这是娘为你选的皇后,你成亲了,病就好起来了……”

贺佩瑜本来已经俯首下去,准备大礼参拜,目睹此情此景,他扶着膝盖,自己站了起来,他看着妹妹——贺婴宁一脸的惊惧,绝望,像躲着怪物一样向后退。

“退下去。”廉太后目视宫娥侍女,她们齐齐答应一声,退下,再度掩上殿门。

“少将军,陛下一时受惊,大婚冲喜之后自然康复,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做什么。”廉太后很不满贺佩瑜的失礼,冷下脸来。

是瞎子也看得出来,皇帝的病永远都不会好了,他已经疯了。

“大哥……大哥……”贺婴宁眼里满是泪,一步步退到贺佩瑜身边,抓着他的衣襟轻轻摇。

贺佩瑜拳头的骨节“咔咔”作响,他右手不自觉地就提起到腰间佩剑的位置,自行惊觉,放下。

“大哥……大哥……”贺婴宁眼角两滴泪摇摇欲坠,她小声哭着,可在空空落落的寝宫里分外刺耳。

“太后!”贺佩瑜撩衣跪倒,重重叩头:“婴宁是我唯一胞妹,家父已经身亡,家母多年前就过世……既然册后之事还没有昭告天下,请,请太后收回成命!木兰州贺氏一族,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放肆!”廉太后怒喝一声,“贺佩瑜,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天子立后,何等大事,也是你说收回便收回的?哈!木兰贺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是你身为臣子的本分,难道也可以讨价还价?人说你忤逆大胆,我还不信,来人哪——”

贺婴宁应声跪倒:“太后息怒!家兄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贺佩瑜还要开口,贺婴宁在身后紧紧捉住他的手腕。

贺佩瑜咬了几次牙,终于又叩头:“臣……口不择言,罪该万死,陛下息怒,太后息怒!”

廉太后脸色稍缓,放开皇帝,走了过来:“陛下身子是不大好,贺佩瑜,你身为臣下,就该替陛下分忧,寻医觅药,早退蚁奴,还长相城太平才是。怎么敢说这种糊涂话?”

贺佩瑜俯首贴地:“臣该死。自当将功折罪,请太后发落。”

“婴宁。”廉太后俯身,轻轻握起贺婴宁手腕,把她拉了起来:“立你为后,也是你父亲的心愿。母仪天下,传圣裔血脉,是天神与列祖列宗赐你的无上尊荣,今夜你兄妹失言,既往不咎,以后再敢失仪,哼。”

贺婴宁战战兢兢点下了头:“是……”

“佩瑜,起来吧。”太后转身,“今儿过来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退了吧,陛下也要休息。”

“是,是。”贺佩瑜不敢抬头:“启禀太后,臣今夜来此,是要借圣兽白银狮子王一用,凭借陛下威仪,清剿蚁奴,永绝后患。”

“白银狮子王是圣驾坐骑,从没有外借的先例。”太后略作沉思,微微一顿:“怎么狼牙七纵退不得蚁奴么?”

“狼牙七纵自然可以清剿蚁奴。”贺佩瑜忙接口,“只是,若能借白银狮子王一用,事倍功半,长相城中百姓,也可以沐浴天子圣恩,永念陛下恩德。”

“既然如此,就破例一回。”太后挥手,“你去吧,退敌之后,随即缴还圣兽,伤了一爪,我要你的命。”

“是……是。”贺佩瑜唯唯诺诺起身,倒退向后,匆匆走了出去。

禁卫军将白银狮子王和狮奴交到贺佩瑜手里。

贺佩瑜也不上车,徒步走入雨中,走得很快。

皇宫在他背后,成为一片巍峨黑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古墓。

西营报丧的士兵这才匆匆纵马,擦身而过。

他们都太慢了,他们有太多的商榷、礼仪和规矩。

他们除了过去一无所有,难怪他们会害怕乱世。

雨下的猖狂,夜黑得肃穆,整座城池在风里呜咽颤抖,黑夜中有什么在吼叫,慑人魂魄。

乱世?有多可怕?

他轻声冷笑。

如果输了,一无所有,如果赢了,将赢得整个世界。

他孤身站在十字街口,背对着皇宫,望着齐府的方向,站成一尊雕塑。

他在等,等天意。

天快要亮了,雨快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