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刑侦队的大间办公室,哈里·西尔斯正在读《先驱报》,头版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搜寻狼人巢穴,正遇凶徒虐杀!!!》。第二眼,我看见五个人在长椅上被铐成一排,其中有两个流浪汉,有两个看似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有一个身穿本县监狱的囚服。哈里放下报纸,磕磕巴巴地说:“来……来……来自首的,说……说……说他们宰……宰了那姑娘。”我点点头,听见审讯室方向传来惨叫声。

隔了一会儿,比尔·凯尼格带着一个直不起腰的胖子走出审讯室,对牛栏里的众人大声宣布:“不是他。”办公桌前有两个警察鼓掌表示讽刺,另有五六个反感地别过脸去。

凯尼格推着胖子走进走廊。我问哈里:“李在哪儿?”

哈里指指埃利斯·洛韦的办公室:“洛……洛韦那儿。还……还……还有记者。”

我走过去,扒着门缝偷看。埃利斯·洛韦站在办公桌前,对着一群记者指天画地。李坐在地检官旁边,身穿他唯一的正式西装。他看上去很疲惫,但昨晚的那种神经质已经无影无踪。

洛韦斩钉截铁地说道:“……杀戮惨状令人发指,我们必须倾尽全力,尽快捉拿恶魔归案。多位受过特别训练的警官,其中包括火先生和搭档冰先生,已被抽调离开原有岗位,支援本案调查,有如此精兵强将参与,相信很快就能见到实效。另外……”

血流冲得我脑袋嗡嗡响,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轻轻推开房门。李看见我,对洛韦点头告退,走出办公室,跟着我回到令状组的隔间,我猛然转身:“是你主动请调的,对不对?”

李抬起双手,按住我的胸口:“别上火,慢慢说行吗?从现场回来,我给埃利斯写了个备忘录,说我们有确凿的消息,能证明纳什已经逃出本局管辖区域。”

“你他妈的疯了吗?”

“嘘——听我说,我也只是顺水推舟。对纳什的全境通缉令还没撤销,他的炮房有人蹲点监视,城南所有警察都在街上搜捕那家伙。今天夜里我打算去窝棚守着。我有望远镜,而且到处都点着弧光灯,我能看清楚诺顿大道上往来车辆的车牌号码。凶手也许会驾车驶过现场,自我陶醉一下。我会记下所有车牌号码,然后找车管所和档案科查证。”

我叹息道:“天哪,李。”

“搭档,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星期查那姑娘的案子。有不少人在找纳什,一个星期后他要是还没落网,咱们就继续当他是头号逃犯。”

“他太危险,不能放他逃掉。这你也清楚。”

“搭档,有人在留意他了。别跟我说你不想从杀混混更上一层楼,别说你不认为这个案子比‘小弟’纳什更有油水可捞。”

我看见更多“火与冰”的新闻标题:“一个星期,李。最多一个星期。”

李挤挤眼睛:“一言为定。”

内部通话系统的扬声器响起杰克警监的声音:“各位,所有人请去集合室。别磨蹭。”

我抓起记事簿,走过牛栏大间,自首者的队伍还在膨胀,新来的被铐在暖气片和暖气管上。有个老头求见鲍伦市长,比尔·凯尼格在扇他耳光;弗里茨·沃格尔拿着写字板登记姓名。集合室今天挤满了中央分局和警探局的探员,大家只能站着,还有一帮面生的便衣警察。杰克警监和罗斯·米勒德面对落地麦克风站在最前面。蒂尔尼敲敲麦克风,清清喉咙,开始说话:

“诸位先生,这是雷莫特公园187案[1]的概要简报会。相信大家都读过报纸,知道作案手段非常凶残,同时也是个天杀的大案子。市长办公室接到无数电话,我们接到无数电话,市议会接到无数电话,还有一大堆咱们讨好还来不及的人亲自打电话给豪洛尔局长。报纸上的人狼屁话会让警方接到更多电话,所以咱们就赶紧动手吧。

“先从确定指挥链开始。我负责监管,米勒德警督负责执行,西尔斯警司负责协调各个部门。副地检官洛韦负责联络媒体和民政部门,以下这些警员借调进入中央局凶杀组,从1947年1月16日开始生效:安德斯警司、雅克拉警探、布兰查德警司、布雷切特警员、卡瓦诺警司、艾利森警探、格里姆斯警探、凯尼格警司、利吉特警探、纳瓦列特警探、普拉特警司、J. 史密斯警探、W. 史密斯警探、沃格尔警司。各位请在会后向米勒德警督报到。罗斯,他们都听候你的差遣。”

我掏出钢笔,拿胳膊肘轻轻推开旁边的人,挤出空间写字。周围每个警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聚焦在房间前部。

米勒德用他特有的律师出庭腔说:“昨天上午7点,在诺顿大道39街和竞技场街之间,发现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尸体惨不忍睹,被摆放在一处建筑空地上,位置紧贴人行道。受害者显然经受过残酷折磨,具体情况等我和法医谈过后才知道,纽巴尔医生今天下午在天使女王医院主持解剖。记者不得在场,因为有些细节我们还不想让记者知道。

“我们已在周边地区进行了一次拉网排查,尚未得到任何线索。发现尸体的地点没有找到血迹,女孩无疑在别处遇害后被弃此处。附近还有多片建筑空地,警方正在这些地方寻找武器和血迹。有个名叫雷蒙德·道格拉斯·纳什的抢劫及谋杀疑犯在这条街向南不远处租用了一间车库,我们已经在那里采过指纹和血迹。实验室的弟兄一无所获,纳什不是杀害这个女孩的疑犯。

“死者身份仍未确定,失踪人口档案中没有吻合者。我们已将指纹通过电传发向各处,或许会在最近得到结果。顺便说一下,事件始于大学分局接到的一个匿名电话。接电话的警员说来电者是个歇斯底里的夫人,当时正在送女儿上学。这个女人没留下姓名就挂断了电话,我认为可以排除她的杀人嫌疑。”

米勒德换上宽容的教授语气:“验明死者身份之前,调查只能受限于39街和诺顿大道,下一步是重新拉网排查这个地区。”

众人怨声四起。米勒德怒目而视:“行动指挥部设在大学分局,会安排工作人员打字和辑录外勤警员的报告。文职警员负责整理总结报告和证物索引。结果公布在大学分局的刑侦队办公室,复制后发往洛杉矶警察局诸分局及各地治安官办公室。其他警队的弟兄,请把你们在简报会上听到的消息转达各自分局,务必把本案加进待办罪案清单,让各个班次的警员都知道。如果有巡警报告任何线索,请立刻致电中央局凶杀组,分机411。我这里有二次拉网排查每个人负责的地址清单,布雷切特和布兰查德除外。板牙,李,你们的区域和昨天一样。其他分局的弟兄,请稍候;蒂尔尼警监借调来的其他人,立刻来见我。解散!”

我小跑出门,走工作人员楼梯下楼去停车场,不愿意和李碰面,想在我对那份纳什备忘录的首肯态度和他之间拉开距离。天空变成了深灰色,去雷莫特公园的路上,我一直在希望暴雨冲走空地上的残存证据,把女孩惨遭杀害的调查行动和李对妹妹的哀悼一起冲进阴沟,直到下水道满溢,“小弟”纳什探出头来,恳求我们还是逮捕他算了。停车的时候,云层开始散去。没多久,我就在阳光的沐浴下开始了逐户盘查,一连串否定的答案把幻想压得粉碎。

我提的问题和昨天一样,但更强调纳什。今天情况有所不同,警察正在地毯式搜索这个地区,记下每辆停泊车辆的车牌号码,在阴沟里打捞女性衣物,更何况附近的居民也听收音机和看报纸。

有个满嘴雪利酒味道的老太婆举起塑料十字架,问这东西能不能驱逐狼人。有个穿圆领衫的怪老头说女孩被杀是什么祭礼,因为雷莫特公园地区在1946年国会选举中投票给民主党。有个小男孩给我看小朗·钱尼[2]扮演狼人的电影海报,说39街和诺顿大道路口的建筑空地是他的火箭船的发射台。有个看过我对战布兰查德的拳击爱好者认出了我,要我给他签名,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邻居家的短脚猎犬就是凶手,还问我能不能一枪毙了那狗东西。神志清醒的否定回答有多无聊,疯言疯语就有多稀奇,我开始觉得自己是误入怪异喜剧节目的普通人了。

下午1点30分,我问完话,走回车上,打算吃个午饭,去大学分局签到。雨刷器底下压了张纸,那是一张萨德·格林的私人信笺,正中央用打字机打着“警方见证人——凭此函可观摩1947年1月16日下午2点的无名女尸解剖”,最底下是格林的潦草签名,但有一点非常可疑:笔迹很像李兰德·C. 布兰查德警司的。尽管不太情愿,但我还是哈哈一笑。我开车前往天使女王医院。

走廊里满是修女护士和轮**的老人。我向一位年长修女亮出警徽,询问验尸地点。她在胸前画个十字,领着我穿过走廊,指给我看标有“法医”字样的双开门。我走到站岗的制服警察面前,出示介绍信。他立正敬礼,替我推开大门,里面是个寒冷的狭小房间,漆成单调的白色,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金属长台。长台上是两块用单子罩住的物体。我坐在面对台子的长凳上,想到又要看见女孩的死亡微笑,不由打个寒战。

双开门隔了几秒钟再次被打开。一位高个子老人抽着雪茄进来,身后的护士拿着速记本。罗斯·米勒德、哈里·西尔斯和李紧随其后,凶杀组老大摇摇头:“你和布兰查德,两个讨厌鬼真是阴魂不散。医生,能抽烟吗?”

老人从臀袋里抽出手术刀,在裤腿上擦了擦:“没问题。反正姑娘也不会在意,她已经长眠不醒了。玛格丽特修女,帮我掀开单子好吗?”

李在我旁边坐下。米勒德和西尔斯点燃香烟,掏出钢笔和记事簿。李打个哈欠,然后问我:“上午问到什么了吗?”

我看得出安非他命的劲头就快过去:“有啊。火星来的狼人杀手干的。巴克·罗杰斯[3]驾着太空船正在追他,你应该回家睡觉。”

李又打个哈欠:“等会儿再说。我问到的最像样的线索是纳粹。有个家伙说他看见希特勒在39街和克兰肖大街路口的酒吧现身。天哪,板牙。”

李垂下视线,我望向解剖台。女孩尸体上的罩单已经被掀开,她的头部歪向我们这边。我低头盯着鞋子,听医生唠叨医学术语:

“肉眼判断:白种女性。肌肉弹性说明年龄介于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尸体从肚脐处被分开。上半身:头部完整,颅骨大面积凹陷,大块瘀斑、血肿和水肿使面部特征难以辨认。鼻梁骨向下严重错位。一道贯穿裂伤从两侧嘴角开始,分别穿过左右咬肌,延伸过颚关节,向上到耳垂为止。颈部没有明显瘀伤。前胸有多处裂伤。胸口均有香烟烫痕。右胸部伤口很大。腹腔上半部没有可自由流淌的血液,体内器官缺失。”

医生大声吸气,我抬起头,望着他吞云吐雾。负责速记的修女忙着赶上口述进度,米勒德和西尔斯瞪着死者僵硬的面孔,李盯着地板,不时擦拭额头的汗珠。医生摸摸尸体的胸口,然后说:“无胀大,说明死时无妊娠。”他抓起手术刀,解剖尸体下半身。我闭上眼睛,只用耳朵听他说话。

“经检查,发现尸体下半身有一条中线纵向切口,从肚脐开始,到耻骨联合结束。体内器官缺失,前后腔壁均有多处裂伤。左大腿有一处三角形大伤口。修女,帮忙给她翻个身。”

我听见门被推开,有个声音大喊:“警督!”我睁开眼睛,看见米勒德正在起身,医生和修女忙着给尸体翻身。等尸体背朝上了,医生抓起两个脚腕,试着弯曲双腿:“两条腿的膝盖都断过,处于愈合期,上背部和两肩有轻度鞭痕。两个脚腕均有捆绑痕迹。修女,给我扩张器和棉签。”

米勒德回来,递给西尔斯一张纸。西尔斯读完后拿胳膊肘推推李。医生和修女已经把下半截尸体也翻了过来,此刻正在分开双腿。我的胃里直翻腾。李说:“有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擦伤,内有陈旧的精液残余。李盯着那份电传看个不停。医生冰冷的语调让我生气,我抓过那张纸,上面写着“罗斯——她叫伊丽莎白·安·肖特,1924年7月29日出生于马萨诸塞州麦德福德。联调局验明指纹,1943年9月曾于圣巴巴拉被捕。背景调查正在进行。验尸结束后回市政厅报告。召集可调动的所有外勤警员——杰·蒂”。

医生说:“以上是初步尸检结果。接下来我会作更详细的检查,还有毒理学试验。”他给伊丽莎白·安·肖特的尸体盖上罩单,扭头问道:“有问题吗?”修女抱着速记本走向医生。

米勒德说:“能帮我们重建犯罪过程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等检验结果出来。先说一下可以否定的事情:她没有怀孕,没有被强奸,在过去大约一周间有过自愿**,当时还接受了所谓的‘温柔鞭打’,因为背上最新的伤痕也比胸前的裂伤旧。我是这样想的:她被绑起来后,凶手用刀至少折磨了她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时。我认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用外表光滑而有弧度的钝器——比方说棒球棒——打断了她的双腿。我们取了肾脏的血样,几天内就能知道体内是否有毒品或酒精。”

李说:“医生,凶手懂医学或者解剖学吗,为什么要跟内脏过不去?”

医生端详着雪茄的烟头:“不好说。凶手或许受过医学训练,但也可能受过兽医训练,或者标本制作,或者生物学,或者在洛城随便哪家公立学校上过生理学104,或者在加大洛城分校听我讲过《病理学初阶》。实在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我拿得准:她被发现之前已经死了六到八小时,杀死她的地点很隐蔽,而且有流动水源。哈里,这姑娘有名字了吗?”

西尔斯想回答,但舌头一下子绊住了。米勒德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答道:“伊丽莎白·肖特。”

医生拿着雪茄对天致礼:“上帝爱你,伊丽莎白。拉塞尔[4],要是抓到了那个狗娘养的,记得替我踹他下体一脚,告诉他弗雷德里克·D. 纽巴尔医学博士向他致意。现在,诸位请离开吧。十分钟后我约了一个跳楼自杀的。”

才走出电梯,我就听见了埃利斯·洛韦在说话,走廊里回**的声音比平时洪亮,但音调更低沉。我听见“活体解剖了一位可爱的年轻女性”,听见“人狼精神变态”,还有“我的政治抱负在伸张正义的渴望面前不值一提”。我拉开通往凶杀组牛栏的房门,看见共和党的璀璨新星对着直播话筒说得唾沫横飞,他身边站着一组录音人员。他衣领上别着一枚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罂粟花领针[5]——多半是睡在公共记录部停车场的那个退伍酒鬼卖给他的,洛韦曾拼命想指控那家伙犯了流浪罪。

小丑的滑稽表演占领了牛栏,我沿走廊去蒂尔尼的办公室。李、罗斯·米勒德、哈里·西尔斯和另外两位我不太熟的老资格警察——迪克·卡瓦诺和维恩·史密斯——围在杰克警监的办公桌四周,低头研究老大手上的一页纸。

我从哈里的肩头望过去。纸上用胶带贴了三张大头照,照片上的黑发姑娘美得惊人,旁边还有另外三张面部特写照片,属于39街和诺顿大道路口的那具尸体。嘴部的微笑触目惊心。杰克警监说:“大头照来自圣巴巴拉警察局。他们在1943年9月因为未成年饮酒逮过这个叫肖特的姑娘,送她回马萨诸塞州她母亲家。波士顿警察局一小时前联络上了她母亲。她明天飞过来认尸。波士顿警察在东边作背景调查,警探局休假全部取消。谁敢抱怨,我就给他看这些照片。罗斯,纽巴尔医生怎么说?”

米勒德答道:“遭受两天残酷折磨。死因是口部裂伤或头部撞击。未受强奸。腹部被切开。死后六到八小时弃尸空地。我们对她还知道什么?”

蒂尔尼翻看桌上的几张纸:“只有未成年饮酒那一次犯罪记录。有四个姐妹,父母离异,战争期间在库克军营的陆军福利社工作。父亲住在洛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见老大问二号人物要建议,吃惊的人只有我一个。米勒德说:“我计划带着大头照拉网排查雷莫特公园地区。我、哈里和另外两个人。完事后,我去大学分局读报告和接电话。洛韦给媒体看大头照了吗?”

蒂尔尼点点头:“看过了,‘贝沃’明斯告诉我,女孩的父亲把几张旧肖像照卖给了《时报》和《先驱报》。晚间版的头版肯定归她。”

米勒德骂道:“天杀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粗话。他恼怒地说:“不该来的全来齐了。她父亲接受过问话了吗?”

蒂尔尼摇摇头,看着几张备忘纸条说:“克利奥·肖特,威尔夏区南金斯利街1020号二分之一。我让警员打过电话给他,叫他别出去,我们要派人找他谈话。罗斯,你说那些怪人会不会缠上这个案子?”

“目前有多少人来自首?”

“十八个。”

“到明天早晨能翻倍,洛韦那些煽情的话要是把媒体撩动起来了,还会更多。”

“警督阁下,我更愿意说是激励起来了。另外,我认为我的措辞正合适这场罪案。”

埃利斯·洛韦站在门口,背后是弗里茨·沃格尔和比尔·凯尼格。米勒德瞪着这个在电台上夸夸其谈的家伙说:“宣传过度会妨碍办案,埃利斯。当过警察的都该知道这一点。”

洛韦涨红了脸,伸手去摸斐贝卡钥匙:“我是洛杉矶市政当局特别指派的高级官员,专门负责平民与警方的联络工作。”

米勒德笑眯眯地说:“顾问先生,您是平民。”

洛韦气得怒发冲冠,扭头对蒂尔尼说:“警监,你派人找受害者的父亲问过话了吗?”

杰克警监说:“还没有,埃利斯。马上。”

“沃格尔和凯尼格如何?想知道什么,他们都能问出来。”

蒂尔尼抬头看米勒德。警督几不可查地摇摇头。杰克警监说:“啊哈,埃利斯,碰到重大凶案调查,指挥官负责指派人手。嗯,罗斯,你认为该让谁去?”

米勒德望向卡瓦诺和史密斯,我努力扮出不起眼的样子,李没精打采地靠着墙打哈欠。他说:“布雷切特,布兰查德,你们两个讨厌鬼去找肖特小姐的父亲问话。明早带着报告去大学分局。”

洛韦的手猛地一抖,拽掉了链子上的斐贝卡钥匙,钥匙落在地上。比尔·凯尼格挤进门,捡起钥匙,洛韦扭头走进走廊。沃格尔恶狠狠地瞪了米勒德一眼,跟着洛韦出去了。哈里·西尔斯喷着“老爷爷”威士忌的酒气说:“送了几个人进毒气室,就以为自己是号人物了。”

维恩·史密斯说:“几个都招供了。”

迪克·卡瓦诺说:“有弗里茨和比尔,谁能不招供?”

罗斯·米勒德说:“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一脑子糨糊。”

我和李各自开车前往威尔夏区,在南金斯利街1020号二分之一碰头时已近黄昏。这是一幢车库公寓,小如窝棚,位于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宅邸背后。房间里灯火通明,李边打哈欠边说:“黑脸红脸。”随后按响门铃。

一个瘦巴巴的五旬汉子打开门:“是警察对吧?”他的深色头发和浅色眼睛与大头照上的姑娘如出一辙,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伊丽莎白·肖特美丽绝伦,这家伙丑冠群雄,他瘦得皮包骨头,穿松垮垮的棕色长裤和肮脏汗衫,肩头长满黑痣,满脸的皱纹褶子里藏着痘痕。他指指里面,让我们进屋,嘴里说:“万一你们觉得凶手是我,我得告诉你们,我有不在场证明,比螃蟹屁股还紧,紧得滴水不漏。”

我把红脸演到了十成十,答道:“肖特先生,我是布雷切特警探。这是我的搭档布兰查德警司。知道您失去了女儿,请接受我们的哀悼之情。”

克利奥·肖特摔上门:“我读过报纸,知道你们是谁。碰到‘绅士’吉姆·杰弗里斯[6],你俩谁也撑不过一个回合。你们愿意哀悼就哀悼吧,我只能说人生就是这样。贝蒂[7]自己选了这条路,就必须承担这个结果。人生这东西,有得必有失。不想听听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坐进磨出线头的沙发,扫视房间。四壁从天到地都是塞满廉价小说的书架,除此之外就只有我屁股底下的沙发和一把木椅了。李掏出记事簿:“既然这么急不可待,那就请说吧。”

肖特一屁股坐进椅子,椅子腿磨着地板,活像动物在刨土:“从14日星期二下午2点到15日星期三下午5点,我都在工作现场累死累活。一连二十七个钟头啊,后十七个钟头工钱多一半。我是修电冰箱的,西海岸就数我最厉害。霜王电器行是我的东家,地址是南贝伦多街4831号,老板名叫迈克·麦茨玛尼安。给他打个电话,他会证明我的清白,比连环屁还密实,这就叫滴水不漏。”

李打着哈欠记下他的话;克利奥·肖特把双臂抱在干瘦的胸口,等着我们鸡蛋里挑骨头。我说:“肖特先生,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女儿是什么时候?”

“1943年春天,贝蒂来西海岸那会儿。她眼睛只能看见大明星,满脑子邪门歪道。1930年3月1日,我把干瘪老婆扔在马萨诸塞州查尔斯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从此没再见过贝蒂。可贝蒂后来给我写信,说她需要地方落脚,于是我就——”

李打断他的发言:“老爹,你就别长篇大论了。最后一次见到伊丽莎白是什么时候?”

我说:“别着急,搭档。这位先生挺合作的。肖特先生,您请继续。”

克利奥·肖特沉进椅子里,恶狠狠地瞪着李:“脑损伤小子插嘴前我正要告诉你,我从自己的储蓄里提了100美元寄给贝蒂当路费,说要是肯帮我打扫卫生,我就分她三平方英尺的地方睡觉,每个星期还付她5美元。要我说,够慷慨了吧?但贝蒂脑子里全是别的念头。她收拾屋子的水平实在太差劲,1943年6月2日,我把她一脚踢出门,从此就没再见过她。”

我记下这些话,然后问:“知道她最近在洛城吗?”

克利奥·肖特收回瞪着李的视线,转而瞪着我:“不知道。”

“就你所知,她有任何敌人吗?”

“只有她自己。”

李说:“老爹,少给我油腔滑调。”

我轻声说:“让他说下去。”然后提高嗓门:“1943年6月离开这儿以后,伊丽莎白去了什么地方?”

肖特对李一戳手指:“告诉你搭子,再叫我一声老爹,我就叫他蹩脚货!告诉他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告诉他C. B. 豪洛尔局长的美泰克821冰箱是我亲手修好的,而且修得滴水不漏!”

李走进卫生间,我看见他就着自来水吞了一把药片。我换上最平静不过的红脸嗓音:“肖特先生,1943年6月,伊丽莎白去了哪儿?”

肖特说:“傻大个敢碰我一指头,我就修理得他滴水不漏。”

“相信你肯定行。您能回答——”

“贝蒂搬去圣巴巴拉了,在库克营地的陆军福利社找了份工作。7月她寄了张明信片给我,说有个大兵揍得她够呛。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消息。”

“明信片上提到那个大兵叫什么吗?”

“没。”

“提到她在库克营地的任何朋友的名字了吗?”

“没。”

“男朋友?”

“哈!”

我放下钢笔:“‘哈’是什么意思?”

老先生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他的鸡胸都要爆炸了。李走出卫生间;我打个手势,叫他别着急。他点点头,在我旁边坐下,和我一起等肖特先生笑完。等狂笑降到干笑,我说:“跟我说说贝蒂和男人。”

肖特咯咯笑道:“她喜欢男人,男人也喜欢她。贝蒂觉得数量比质量更重要,我觉得她不怎么擅长拒绝,和她老妈实在不一样。”

“具体点儿,”我说,“姓名、日期、长相。”

“小伙子,你在台上挨的拳头太多了吧,因为你的脑子好像进了水。爱因斯坦都记不全贝蒂那些男朋友的名字,而我也不叫阿尔伯特。”

“那就给我几个你记得起来的名字。”

肖特把大拇指往皮带里一插,在座椅上前后摇晃,像个盛气凌人的大人物的蹩脚翻版:“贝蒂迷男人,尤其是大兵。她喜欢花花公子,喜欢任何穿制服的白种男人。应该帮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她却在好莱坞大道钓男人,从军人手上讨酒喝。住在这儿的那段日子,我家简直变成了USO分部。”

李说:“你莫非想说自己的女儿是**?”

肖特耸耸肩:“我有五个女儿,走歪路的只有一个,还不算太糟糕。”

李的怒火喷涌而出。我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几乎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在奔涌:“名字呢?肖特先生,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汤姆、迪克、哈里。那些浑球一瞅见克利奥·肖特,就马上拽着贝蒂逃之夭夭。我只能描述到这个地步了。去找穿上制服不难看的男人,肯定没错的。”

我把记事簿翻到空白的下一页:“职业方面呢?贝蒂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工作吗?”

老人吼了起来:“贝蒂的工作就是替我做事!她说她在找电影方面的工作,但全都是扯谎!她只想穿上那身黑衣服去好莱坞大道钓男人!她在浴缸里染衣服,毁了我的浴缸,还没等我扣她薪水,她居然就溜掉了!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就像一只黑寡妇蜘蛛,难怪会出事!都怪她老妈,不是我的错!都怪爱尔兰邋遢老娘儿们!不是我的错!”

李用手指恶狠狠地一抹脖子。我们出去走到街上,克利奥·肖特还在对着四面墙壁喊叫。李说:“妈的。”我叹息道:“是啊。”心里在想老先生把美国武装力量的每一个人都列为了嫌疑犯。

我在口袋里找硬币:“抛硬币决定谁写报告。”

李说:“帮个忙,你写行吗?我打算去‘小弟’纳什的窝棚蹲点抄车牌。”

“顺便抽空睡一觉吧。”

“好的。”

“不,你肯定不会。”

“扯不过你个扯淡大王。对了,你能不能回家里陪陪凯伊?她很担心我,我不希望她一个人待着。”

想到昨天夜里我在39街和诺顿大道路口说的话,那些事情我们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讨论过,而除凯伊外谁也没有胆量采取行动。“交给我了,李。”

我见到凯伊摆着工作日夜晚的标准姿势,也就是坐在客厅沙发上读书。我走进房间,她没抬头,只是懒洋洋地吐个烟圈:“嗨,德怀特。”

我隔着咖啡桌坐进沙发对面的椅子:“你怎么知道是我?”

凯伊拿笔圈起书上的一段话:“李的脚步很重,你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

我哈哈大笑:“很有象征意义,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凯伊按熄香烟,放下书:“你听上去有心事。”

我说:“女孩被杀的案件弄得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想办法借调我俩加入专案组,但我们更该去追捕一个高优先级的逃犯。他一直在吃安非他命,举止有点儿出格。他有没有跟你说起那个姑娘?”

凯伊点点头:“说了些。”

“读过报纸了吗?”

“我能不读就不读。”

“唉,媒体把她炒成原子弹爆炸后的头号要闻。上百人在忙这件谋杀案,埃利斯·洛韦指望靠它一步登天,李对受害人像是发了狂——”

凯伊用一个微笑就止住了我的滔滔不绝:“你上了周一的头版,但到今天已经过气。你想抓住那个坏透了的劫匪,这样就可以重新登上头条了。”

“说得好,但只是部分原因而已。”

“我知道。你一上头条就躲起来不看报纸。”

我叹了口气:“天哪,真希望你没比我聪明那么多。”

“真希望你没这么谨慎,这么难懂。德怀特,咱们会怎么样?”

“你我他?”

“不,你我。”

我看了一圈客厅,全都是木板、皮革和装饰艺术风格的镀铬表面。房间里有个玻璃门的桃花心木壁柜,装满了凯伊的开司米套头衫,彩虹上有多少种颜色衣服就有多少种颜色,每件至少40美元。这个南达科他州的白种女人,在一名警官的挚爱下改头换面,她坐在我对面,我第一次说出了心里话:“你永远不会离开他。你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假如你离开,假如李和我散伙,那你我也许还有机会。但你永远不可能放弃这一切。”

凯伊慢悠悠地点烟,她深吸一口,然后开口:“你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

我说:“还有为我。”

凯伊仰起头,望着拉毛灰泥的天花板和桃花心木的护墙板。她吐着烟圈说:“我对你一见钟情,简直像个女学生。波比·德威特和李都喜欢拽我去看拳赛。我总是带着速写本,不想当那种用假装喜欢拳击来讨好男人的人。我喜欢的正是你。你龇牙拿自己开玩笑的样子,你抵御对手进攻的防守架势,我都喜欢。后来,你加入了警队,李说他听说你出卖过自己的日裔朋友。我并没有因此厌恶你,只是觉得你更真实了。祖特装暴动的事情也一样。你是我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些故事是真的,是这儿那儿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还有后来的拳赛,虽说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还是让李放手‘一战’,因为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就该是这种关系。”

我有十几句话想说,每句话都是真的,每句话都只和我与凯伊有关系。但我没有说,而是把李拉出来当挡箭牌:“你别担心波比·德威特。他一出来我就找他谈谈。好好谈谈。他永远也不可能接近你或李。”

凯伊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我,虽然灼人,底下却藏着哀伤:“我本来就不担心波比。李能应付他。”

“我觉得李害怕他。”

“他确实害怕。但我认为这是因为德威特了解我的底细,李害怕他会嚷嚷得人人皆知——尽管没人在乎。”

“我在乎。等我跟德威特谈过,他要是还能说话就算他走运了。”

凯伊站了起来:“你这个男人,一颗心虽然还没被人抢走,但实在太难对付了。我上床睡觉了。德怀特,晚安。”

凯伊的卧室飘出舒伯特四重奏的乐声,我掏出钢笔,从文具柜里拿了几张纸,开始撰写伊丽莎白·肖特父亲的问话报告。我提到他“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引述他所描述的女孩1943年与他同住期间的行为举止,提到库克军营的某个士兵揍过她,以及她拥有为数众多但姓名不详的男朋友。我把诸多不必要的细节填进报告,让脑子在大部分的时间内不去想凯伊。写完报告,我给自己做了两个火腿三明治,就着一杯牛奶吃掉,然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各种人物的大头照在梦境中纷纷闪现,有近日那些坏蛋的,有代表正义的埃利斯·洛韦,他胸前印着重罪数目。贝蒂·肖特的黑白照片旋即在他身边出现,有正面照,有左侧面照。所有脸孔随即化作不断涌出的洛城警局报告表格,我拼命想把“小弟”纳什的行踪填进空格。醒来时我头痛欲裂,知道今天将会非常漫长。

天色大亮。我走上门廊,捡起《先驱报》的晨间版。头版头条是《女孩惨遭虐杀,男友受到通缉》,底下正中央是伊丽莎白·肖特的肖像照。照片标题是“黑色大丽花”,释义如下:“官方正在调查伊丽莎白·肖特的爱情生活,她今年二十二岁,是‘狼人谋杀案’的受害者,据其朋友所说,她天性纯良,但风流韵事接连不断,结果变成了背离正轨的黑衣女花痴,因此外号叫‘黑色大丽花’。”

我感觉凯伊来到旁边。她抓过报纸,扫视头版,轻轻地打个寒战。她把报纸还给我,问:“事情会很快过去吗?”

我浏览前几页报纸。伊丽莎白·肖特占据了整整六个版面,大部分文章都把她描述成穿紧身黑衣、凹凸有致的蛇蝎美女。“不会。”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