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央分局令状组位于市政厅的六楼,夹在洛城警局凶杀组和地检署犯罪科之间,是一块隔出来的办公空间,面对面摆着两张办公桌,有两个文件夹塞得满出来了的档案柜,整幅的洛杉矶县地图遮住窗户。空间一边是一扇毛玻璃门,上面标着“副地区检察官埃利斯·洛韦”,门隔开了我们和令状组的老大以及他的老大:地检官布隆·菲茨;空间另一边直通凶杀组探员的牛栏大间,那儿摆着好几排办公桌,软木板墙面上挂满罪案报告、通缉海报和各色备忘纸条。令状组的两张办公桌里有一张比较破旧,摆在桌上的名牌标着“L. C. 布兰查德警司”。对面一张无疑属于我,我一屁股坐进椅子,想象蚀刻着“D. W. 布雷切特警员”的木牌放在电话旁。

我孤零零的,六楼只有我一个人。时间刚过早晨7点,上任头一天,我特地提前来上班,想好好品尝一下便衣生涯的处女秀。哈韦尔警监打电话通知我11月17日星期一上午8点来新岗位报到,先从听取上周重罪案件概要开始,洛城警局和地检署犯罪科的全体人员必须参加这个会议。李·布兰查德和埃利斯·洛韦随后会向我讲解工作内容,接下来就是捉拿在逃通缉犯了。

六楼集中了警局的精英部门:凶杀组、风化组、抢劫与诈骗组,还有中央分局的令状组和刑侦分队。这片领地属于有专业特长、政治前途远大和仕途光明的警察,现在也是我的家园了。我身穿我最好的运动夹克和轻便长裤,警用左轮插在崭新的肩套里。五号提案得以通过,警队每个人都要为百分之八的加薪感谢我。我在警局前途大好。我准备好了应付一切难题。

除了再打一场那样的拳赛。7点40分,牛栏渐渐满起来,每个警察都在嘟囔宿醉、星期一早晨和“板牙”布雷切特:转行打拳的舞蹈大师,队伍里的新面孔。我躲在隔间里,不让他们看见,直到听见他们挨个走进走廊。等牛栏安静下来,我沿着走廊来到一扇标着“警探集合室”的门前。推开门,一屋子的人起立喝彩。

这是军队式的欢迎,四十来个便衣警察站在各自的座位前,一齐鼓掌。往他们的前面望去,我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百分之八!!!”李·布兰查德站在黑板旁,身边的白脸胖子散发着高级警官的味道。我与火先生对视,他咧嘴一笑,胖子走上讲台,用指节敲敲台面。掌声渐渐平息,众人随即落座。我在房间最后面找了把椅子坐下,胖子最后一次敲敲台面。

“布雷切特警员,这些是中央刑侦分队、凶杀组、风化组、诈骗组和其他单位的兄弟,”他说,“你已经认识了布兰查德警司和洛韦先生,我是杰克·蒂尔尼警监。你和李是当下白人的骄傲,希望二位喜欢刚才的欢迎仪式,因为在退休前享受不到第二次了。”

众人哄堂大笑。蒂尔尼敲敲台面,对着固定麦克风说道:“闲聊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到1946年11月14日为止的重罪案件概要。给我仔细听好了,别打瞌睡。

“首先,三起售酒商店的持械抢劫案,分别发生在11月10日、12日和13日夜间,地点都在大学分局负责的杰弗逊大街上,前后不过十个街区。罪犯是两名白人青年,手持短筒霰弹枪,神态焦躁不安,似乎是两只毒虫。大学分局的警探毫无头绪,他们分队的头儿希望抢劫组能派支队伍全天办这个案子。鲁利警司,9点整来跟我商量一下,让你手下给线人放出风去——毒虫加劫匪是非常不好的犯罪模式。

“东边有无组织的流莺在唐人街的餐馆酒吧出没。她们在停下的车辆里服务嫖客,价钱比米基·科恩控制的姑娘要低。到目前为止还只是轻罪,但米基老大不喜欢这样,中国人也不喜欢这样,因为米基的姑娘都用阿尔梅达街的廉价炮房——全都是中国人开的。这事情早晚要闹出人命,所以请去劝慰一下那些餐馆老板;另外,尽量在唐人街多抓妓女,抓来了关足四十八小时。哈韦尔警监本周晚些时候会调12名夜班制服警员前去扫**,因此请把风化组的妓女档案过一遍,只要流莺在中央分局有案底,就把大头照和犯罪记录调出来。中央刑侦分队派两个人跟这个案子,风化组监督。普林格尔警司,9点15分来见我。”

蒂尔尼停下来,伸个懒腰。环视房间,我发现大部分警官都在记笔记。我暗骂自己居然没想到要带记事簿。警监忽然用双掌狠拍台面:“有个案子要是能逮到犯人,老杰克我肯定会喜不自胜。我说的是沃格尔和凯尼格警司最近在办的邦克尔山住宅劫案。弗里茨,比尔,你们读过SID[27]给出的备忘录吗?”

肩并肩坐在我前面几排的两个男人大声回答,一个说:“没有,警监。”另一个说:“没,长官。”两个人里年长的那位正巧侧对着我,他和肥佬约翰尼·沃格尔活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还要胖一圈。

蒂尔尼说:“我建议简报会结束后你们立刻读一读报告。我给没有直接参与此案的兄弟们通报一下,分析指纹的小伙子在最近那次破门劫案的现场找到一套潜指纹,位置是放银器的餐具柜旁边。指纹的主人是个白种男人,名叫科尔曼·沃尔特·梅纳德,三十一岁,两次性犯罪前科,绝对是堕落胚子。

“县假释办和他失去了联系。他住在14街和邦尼贝路路口的短居旅馆里,但系列劫案刚开始就匆忙离开了。高地公园有四起伤害案没有告破,受害者都是八岁左右的小男孩。也许是梅纳德,也许不是,但有了这些,再加上闯空门的案件,咱们足可以给他弄张去圣昆丁的单程票了。弗里茨,比尔,你们在查什么?”

比尔·凯尼格弓着背在记笔记,弗里茨·沃格尔清清喉咙,答道:“我们最近在查闹市区的旅馆,逮捕了几个撬锁的,还抓了几个扒手。”

蒂尔尼用指节重重地敲打讲台:“弗里茨,所谓撬锁的不会是杰瑞·卡森巴赫和迈克·珀迪吧?”

沃格尔在座位里蠕动着答道:“是的,长官。”

“弗里茨,他们不会是互相举报的吧?”

“呃……是的,长官。”

蒂尔尼对着天花板一翻白眼:“允许我给不熟悉杰瑞和迈克的各位补补课。这是一对“密友”,住在杰瑞他妈家里,舒适的小小爱巢就在鹰岩区。上帝还年轻那会儿这两位就是室友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吵个架,心急火燎地想进监狱,于是其中一个告发另外一个。然后被告发那个反咬一口,两个人于是一起进县监狱。他们在大牢里诱骗帮派分子的口供,对娘娘腔下手,再靠告密减刑。梅·蕙丝[28]还是雏儿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玩这套了。弗里茨,你们还查到了别的什么吗?”

房间里的笑声像打雷。比尔·凯尼格直起腰,扭着脑袋找谁在笑。弗里茨·沃格尔拉拉他的袖子,叫他转过来,然后说道:“长官,我们还给洛韦先生做了些事情。替他带证人回来问话。”

蒂尔尼苍白的脸色逐渐涨红,到最后比甜菜根还红。“弗里茨,洛韦先生不是中央警探局的指挥官,我才是。为洛韦先生做事的是布兰查德警司和布雷切特警官,不是你和凯尼格。因此请放下你们为洛韦先生办的事情,也别管什么小扒手了,抓住科尔曼·沃尔特·梅纳德,免得他继续犯罪,可以吗二位?办公室的公告栏有张备忘录,列出了他所有的已知关系人,我建议每一位警官都去仔细看看。梅纳德已经是逃犯了,他很可能就躲在其中某个人家里。”

我发现李·布兰查德从边门溜出了集合室,蒂尔尼翻着讲台上的几页纸,说道:“有件事情格林局长希望各位知道。过去这三周,有人往圣莫尼卡大街和高尔街路口附近的公墓[29]扔剁去脑袋的死猫。好莱坞分局接到了半打报案。77街分局的戴维斯警司认为这是年轻黑人帮派的名片。大部分死猫都是周四夜间扔进去的,好莱坞硬地溜冰场也是周四向黑人开放,因此两者之间或许存在联系。到附近问问,找线人聊聊,听到风声就告诉好莱坞刑警队的霍兰德警司。现在轮到凶杀组。罗斯?”

一位高个子灰发男人走上讲台,他身穿极为精致的双排扣正装;杰克警监坐进离他最近的空椅子。高个子男人的权威气度不像警察,更像法官或者炙手可热的律师,他让我想起一位沉稳和蔼的路德宗教士,他当初跟老头子关系很好,直到德美联盟上了颠覆分子黑名单为止。坐在我旁边的警员悄声说:“米勒德警司。凶杀组的二号人物,也是真正说了算的。绝对是天鹅绒一块。”我点点头,听着警司用天鹅绒一般柔滑的声音说话:

“……验尸官将罗素和尼克尔森案件裁定为先谋杀后自杀。本局正在处理11月10日在皮科大道和菲格洛亚街路口的撞人逃逸案件,肇事车辆已找到,是辆39款的拉塞尔轿车,找到时已被丢弃。注册车主是一名墨西哥男性,名叫路易斯·克鲁兹,四十二岁,家住南帕萨迪纳的阿尔塔洛马维斯塔街1349号。克鲁兹犯过两次重罪,进过福尔松监狱[30],两次都是一级抢劫。他早就不知去向,妻子声称那辆拉塞尔在9月份就已失窃。她说车是克鲁兹的表弟阿曼多·维拉里尔偷走的,此人今年三十九岁,同告失踪。这个案件做初期询问的是哈里·西尔斯和我,目击证人说车里坐着两名墨西哥人。哈里,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一个衣冠不整的矮壮男人站起来,转身面对众人。他咽了几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克……克……克……克鲁兹的老婆在跟表……表……表……表弟偷……**。那辆轿……轿……轿……轿车从没报案遭……遭窃,邻居说……说克鲁兹的老婆希望表……表弟违反假释条款,这样克……克……克鲁兹就不会发现他们的事情了。”

哈里·西尔斯一屁股坐下。米勒德对他笑笑:“谢了,搭档。诸位先生,克鲁兹和维拉里尔违反本州的假释条例,现已潜逃,是需要优先缉拿的逃犯。全境通告和逃犯拘捕令已经发出。接下来这句是重点:两个家伙都是酒鬼,加起来有上百次醉酒记录了。肇事逃逸的酒鬼是个大威胁,所以咱们务必要逮住他们。警监?”

蒂尔尼起身吼道:“解散!”警察向我拥过来,不是和我握手就是猛拍我后背,也有人轻击我的下巴。我一一接受,等集合室终于空了,埃利斯·洛韦走过来,边走边拨弄挂在马甲上的斐贝卡[31]钥匙。

“你不该跟他硬碰硬,”他旋转着钥匙说,“三个裁判的记分牌上你都领先。”

我迎上地检官的视线:“但五号议案通过了,洛韦先生。”

“没错,是通过了。但你让几个支持者输了钱。警员,来了这里就放聪明点儿。别把这个好机会也和拳赛一样搞砸了。”

“手下败将,准备好了吗?”

布兰查德的叫声救了我。我跟着他离开,没在当时当地就把事情搞砸。

我们坐着布兰查德的私车往南走,这是辆40款的福特轿车,仪表盘底下违规安装了双向无线电设备。李唠唠叨叨地介绍工作内容,我望着洛城闹市区的街景。

“……大部分时候,我们追捕高优先级的通缉犯,但也会帮洛韦寻找关键证人。不太频繁——他通常叫弗里茨·沃格尔给他跑腿,比尔·凯尼格充当打手。一对傻鸟。总而言之,咱们偶尔会有无所事事的一段时间,按理说应该依次走访其他警局,看他们的分队办公室里有什么高优先级的案子,也就是各个地区法院发出的令状。洛城警局每个分局都有两个人的令状组,但他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听风声上,因此按理说咱们要帮他们的忙。有时候,就像今天,你会在重案罪行概要会上听到些消息,或者在公示牌上看见热门案件。假如实在闲得没事干,你可以替警局的九十二条讼棍递送公文。每趟3美元,挣点儿零花钱。真正挣钱的是追讨欠账。卖道奇的H. J. 卡鲁索和卖奥兹莫比尔的耶克尔兄弟都给了我期款逾期的名单,全都是黑人,信用卡公司的追账员太娘娘腔,不敢跟这种案子。搭档,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按捺住了冲动,没有问“你为什么不睡凯伊·雷克”或者“既然说到这个,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你为什么退出拳坛,加入警队?别跟我扯什么妹妹失踪和抓罪犯给你秩序感。我听过两次了,实在没法相信。”

李的眼睛盯着车流:“你有姐妹吗,亲戚家的孩子有你特别关心的吗?”

我摇摇头:“我的家人都死了。”

“劳丽也是。我十五岁那年想通的。妈妈和爸爸还在花钱发传单和请侦探,但我知道她已经走了。我总在脑子里设想她长大的样子。舞会皇后,全优生,嫁人成家。越想越他妈心痛,于是我就想象她长大后学坏了。你也知道,变成**什么的。挺能安慰人,但感觉糟透了。”

我说:“唉,对不起。”

李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没什么抱歉的,因为你说得对。我退出拳坛,加入警队,其实是因为本尼·西格尔在对我施压。他买断我的合同,吓走我的经理,答应让我跟乔·路易斯[32]对战,只要我肯替他打两场假拳就行。我说没门,转身加入警队,因为犹太辛迪加伙计有不杀警察的规矩。但想到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干掉我,我还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因此当我听说大道-国民银行的劫匪不但抢了银行的钱,还顺手牵羊拿了本尼的钱,就冲出去拼命追问线人,直到把波比·德威特的脑袋装上盘子为止。我让本尼先逼问德威特。本尼的副手说服他打消干掉德威特的念头,然后我才给好莱坞分局通风报信。本尼现在是我的好朋友了,经常给我赛马的内幕消息。下一个问题。”

我决定不再追问凯伊的事情。望向街道,我发现闹市区已经变成了满眼破落小宅院的街区。李和“虫佬”西格尔的往事落进我心中;我正忙着琢磨,李忽然放慢车速,靠边停了下来。

我脱口而出:“这是干什么?”李答道:“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还记得重案报告里的案件吗?”

“当然。”

“蒂尔尼说高地公园有四起犯罪没有告破,对吧?”

“是的。”

“他还提到有份强奸犯的熟人名单,对不对?”

“没错。到底——”

“板牙,我读过那份备忘录,认出了一个销赃人的名字——布鲁诺·阿尔巴内塞。他在高地公园的一家墨西哥餐厅门外活动。我打电话给高地公园分局,问到那几起案件的发生地点,其中有两处与这个销赃人的活动地点还不到半英里。这儿是他家,档案科说他有一大堆没付清的交通罚单,法院也签发过拘捕令。剩下的不需要我画图说明了吧?”

我们下车,走过遍地狗屎、杂草丛生的前院。李在前门廊赶上我,按响门铃,屋里响起狂躁的犬吠声。

门打开了,门框上的链子没解开。狗叫声越来越响,我隔着门缝瞥见了一个邋遢妇人。我大喊:“警察!”李把脚卡在门框和长条地毯之间;我伸手进去,解下门链。李推开房门,女人跑上前门廊。我走进室内,琢磨狗在哪儿。我正在打量破旧的客厅,一只硕大的棕色獒犬忽然张着嘴巴扑了上来。我赶忙掏枪,大狗却开始舔我的脸。

我们就这么站在那儿,狗的前爪搭在我肩膀上,仿佛我俩正在跳林迪舞[33]。狗啪嗒啪嗒地舔我,女人大喊:“乖点儿,弓锯!乖点儿!”

我抓住狗的前腿,把它放回地面,它的注意力随即转向我的腹股沟。李已经开始和邋遢妇人谈话了,正在向她展示疑犯的大头照。她摇头表示否定,两只手扶着臀部,怎么看都是一位被惹怒了的好市民。我走过去,弓锯跟在背后。

李说:“阿尔巴内塞夫人,这位警官的等级比较高。您能把刚才告诉我的再对他说一遍吗?”

邋遢妇人挥舞拳头表示愤懑,弓锯跑上去闻李的腹股沟。我说:“女士,您的丈夫在哪儿?我们不能在您这儿耗一整天。”

“我告诉过他了,再对你说一遍也一样!布鲁诺已经改过自新了!他不和罪犯来往,我也不认识什么科尔曼谁谁谁的!我丈夫是生意人!假释官两周前叫他别去那家墨西哥餐厅附近打转,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弓锯,乖点儿!”

我扭头去看真正等级比较高的警官,他忙着和200磅的大狗跳摇摆舞。“女士,你丈夫是著名的销赃人,还积累了数量惊人的交通罚单。我车里有张最近失窃物品的清单,如果你不说出他的下落,我就把你家翻个底朝天,直到找出一两样赃物为止。然后,我会因为收贼赃而逮捕你。你说怎么样?”

邋遢妇人拿拳头使劲擂腿,李用蛮力好不容易让弓锯四肢落地,他说:“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阿尔巴内塞夫人,听说过俄罗斯轮盘赌吗?”

那妇人一脸不高兴:“我又不傻。告诉你,布鲁诺真的已经改过自新了!”李从后腰抽出一把点三八短管左轮,打开弹仓看了一眼,然后啪地关上:“枪里有一粒子弹。弓锯,你觉得你运气好不好?”

弓锯回答:“汪!”女人说:“你敢?”李用点三八抵住大狗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撞锤咔嗒一声落在一个空弹膛上,女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开始发白。李说:“还有五次机会。弓锯,准备去狗天堂吧。”

李第二次扣动扳机。撞锤再次咔嗒轻响,我忍住没有捧腹大笑,弓锯百无聊赖地舔起了卵蛋。阿尔巴内塞太太紧闭双眼,虔诚地祈祷。李说:“狗狗啊,该去见你的造物主了。”女人终于憋不住了:“别开枪千万别开枪!布鲁诺在银湖[34]看酒吧!凡杜街的美景餐厅!请别伤害我的宝贝!”

我们走回车上,李把点三八的空弹仓亮给我看,弓锯快活的吠叫声在身后回**。去银湖的路上我笑个不停。

美景是一家带酒吧的烤肉店,外形像是西班牙式的牧场大屋——砖墙刷过石灰水,尽管离圣诞节还有六周,但角塔已经装上了彩灯。室内很清凉,放眼望去全是暗色的木制品。长条橡木吧台紧邻门厅,吧台里面的男人在擦酒杯。李亮出警徽:“布鲁诺·阿尔巴内塞?”那男人指指餐馆后部,垂下了视线。

烤肉店的后部很狭窄,灯光昏暗,摆放着蒙人造革的卡座。狼吞虎咽的声音带领我们走向最后一个也是唯一有人的卡座。一个肤色黝黑的瘦子趴在堆满豆子、辣酱和乡村蛋饼的盘子上,把食物往嘴里塞的劲头像是在吃这辈子最后一顿饭。

李敲敲桌子:“警察。你是布鲁诺·阿尔巴内塞?”

男人抬起头:“谁,我?”

李坐进卡座,指着墙上的圣像织锦说:“不,马槽里的小孩儿。少跟我磨蹭,省得让我看你吃东西。你的罚单堆积如山,但我和我搭档都很喜欢你的狗,所以不打算抓你回局里。我们对你不错吧?”

布鲁诺·阿尔巴内塞先打个嗝,然后说:“言下之意是要我说点儿什么,是吧?”

李说:“聪明人。”他把梅纳德的大头照摆在桌上:“我们知道他向你卖贼赃,我们不关心这个。他在哪儿?”

阿尔巴内塞看着照片,打着嗝说:“从没见过这家伙。有人给你们瞎指路。”

李看着我,叹了口气。他说:“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一伸手抓住布鲁诺·阿尔巴内塞的后脖颈,把他的脑袋狠狠地按进黏糊糊的食物里。油脂浸进布鲁诺的嘴巴、鼻子和眼睛,他挥舞胳膊,两条腿从下方猛敲台面。李把他按在那里,朗诵似的说:“布鲁诺·阿尔巴内塞是个好人。他是好丈夫,是儿子弓锯的好父亲。他不怎么配合警方的工作,但说到底人无完人嘛。搭档,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饶了这人渣的狗命吗?”

阿尔巴内塞发出咕噜咕噜的溺水声,鲜血淌进他的乡村蛋饼。“怜悯,”我说,“就连销赃人也配得上更好的最后一顿晚餐。”

李说:“这话不假。”然后松开了阿尔巴内塞的脑袋。阿尔巴内塞淌着血抬起脑袋,拼命喘息,擦掉脸上的全套墨西哥食谱。他好不容易透过气来,气喘吁吁地说:“第六街和圣安德鲁斯大道路口的凡尔赛公寓,803房间,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是我说的!”

李答道:“Bon appetit[35],布鲁诺。”我说:“没问题。”我们跑出餐馆,一路三号状况赶往第六街和圣安德鲁斯大道路口。

走进凡尔赛公寓的大堂,信箱标签说803房间的住客叫梅纳德·科尔曼。我们搭电梯到八楼,按门铃。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没听见。李掏出一串万能钥匙,挨个插进锁眼,试出合适的一枚,随着清脆的咔嗒一声,锁簧弹开了。

我们走进黑暗而闷热的狭小房间。李打开顶灯,照亮了一张墨菲床[36],**摆满毛绒玩具,有泰迪熊,有熊猫,有老虎。小房间很简陋,弥漫着汗臭和药品的气味,我说不清具体都有什么药物。我抽抽鼻子,李替我说出名字:“凡士林和可的松。我本来想亲自把梅纳德交给杰克警监,但现在我要让沃格尔和凯尼格先收拾他。”

我走到床边,仔细查看动物玩具,它们**都用胶带贴了一圈柔软的毛发。我打个寒战,扭头看李。他脸色苍白,面部肌肉的抽搐扭曲了五官。我和他对视片刻,默默离开房间,搭电梯下楼。回到人行道上,我问他:“现在怎么办?”

李的声音在颤抖:“找个电话亭,给车管所打电话。把梅纳德的化名和这个地址报给他们,看过去一个月左右有没有给他开过粉单。如果有,问他们要车辆描述和车牌号码。我在车上等你。”

我跑到路口,找到投币电话,拨通车管所的警用查询专线。一名工作人员接起电话:“请说明身份。”

“布雷切特警员,洛城警局,徽章编号1611。请帮我查车辆购买记录,梅纳德·科尔曼或科尔曼·梅纳德,洛杉矶市,圣安德鲁斯大道南643号。很可能是最近的事情。”

“记下了——请稍等。”

我拿着记事簿和钢笔等待,脑海里都是那些毛绒玩具的画面。过了足足五分钟:“警员,有记录。”这句话让我为之一震。

“请说。”

“迪索托轿车,38款,深绿色,车牌号码BV1432,重复一遍,B——”

我记下号码,挂断电话,跑回车上。李正在细查洛城街道地图,边看边记笔记。我说:“找到了。”

李合上地图:“他很可能喜欢在学校附近转悠。高地公园那几桩案子的发生地点附近都有小学,这一片也有六家。我刚才用无线电通知过好莱坞和威尔夏的警察,把已知情况告诉了他们。会有警车巡查各家学校,顺便把梅纳德的消息放出去。车管所有什么线索?”

我指指记事簿。李抓起无线电的麦克风,拧到外发档。静电噪声轰然而起,双向无线电随即陷入沉默。李说:“去他妈的,咱们行动。”

我们在好莱坞和威尔夏两个地区的小学巡逻。李开车,我在路边和学校的停车场寻找绿色迪索托轿车和游**的人。我们停了一次车,李用加梅韦尔电话匣给威尔夏和好莱坞分局打电话,把车管所给的资料告诉他们,两边都保证会通知每个班次的每一辆配备无线电的警车。

这几个钟头我们几乎没交谈过。李紧抓方向盘,指节都发白了,在慢车道上缓缓行进。他只在停车询问几个正在嬉闹孩童时换过表情。随后他的眼神变得蒙眬,双手不停颤抖,我觉得他不是想哭就是要爆发了。

然而他只是呆视前方,把车开回路上这个动作虽说简单,却似乎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像是很清楚他能放任自己流露出多少情感,发泄完了就重新开始履行警察职责。

刚过下午3点,我们沿着凡尼斯大道往南走,凡尼斯大道小学就在路边。到了离学校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经过极地宫殿时,我们看见挂BV1432车牌的绿色迪索托从反方向驶来,它和我们擦肩而过,开进冰场门前的停车场。

我说:“逮住他了。极地宫殿。”

李来了个180度转弯,隔着马路在停车场对面的路边停下。梅纳德在锁车,眼睛直瞄一群肩挂冰鞋的孩子,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向冰场入口。“咱们上。”我说。

李说:“你去抓他,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脾气。首先确保孩子安全,但他敢轻举妄动就毙了他。”

便衣警察单独出动严重违反警局规定。“你疯了吗?这是——”

李把我推出车门:“去抓住他,该死的!咱们是令状组,不是他妈的小学生!快去抓住他!”

我躲过来往车辆,横穿凡尼斯大道,走进停车场,瞅见梅纳德在一大群孩子中间进了极地宫殿。我冲向前门,一把推开,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

寒气扑面而来,冰面反射的强光照得我眼睛发疼。我护住眼睛,四处张望,看见了混凝纸搭的峡湾和爱斯基摩小圆屋形状的快餐摊。几个孩子在冰上绕圈,还有几个孩子对着侧门旁边用后腿站立的北极熊标本噢噢啊啊叫个不停。没有成年人的踪影。我立刻反应过来:男厕所。

路标指引我走向地下室。楼梯走到一半,梅纳德出现在底下的楼梯口,双手抱着一只小小的毛绒兔子。803房间的恶臭又回来了。他正要从我身旁走过,我说:“警察,你被捕了。”同时拔出点三八。

犯人举起双手,毛绒兔子飞上半空。我把他按在墙上,先搜身,然后从他背后铐住他的双手。我推着他上楼梯,脉搏在我脑袋里嘭嘭作响,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捶打我的两腿。“放开我爸爸!你放开我爸爸!”

袭击者是个穿短裤和海魂衫的小男孩。我只花了半秒钟就认出他无疑是犯人的孩子,两人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男孩揪住我的腰带,没完没了地号叫“放开我爸爸”;他父亲嚷嚷着叫我给他一点儿时间道别和找保姆。我没停下,一路爬上楼梯,穿过极地宫殿,一只手拿枪指着犯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推着他往前走,男孩在背后拽我,又是哭闹又是使出浑身力气打我。人群开始聚集,我大喊:“警察办案!”他们纷纷散开,给我让出一条出门的路。有个老家伙替我开门,见到我的脸不由大喊:“嘿!你不是‘板牙’布雷切特吗?”

我喘了口气,说:“拉开这孩子,打电话叫个女看管来。”抡王八拳打我的孩子被拉走了。我看见李的福特车在停车场里,于是推着梅纳德过去,把他塞进后座。李猛按喇叭,飞速离开。强奸犯在嘟囔耶稣基督啥啥啥,我却在琢磨,为什么连震天的喇叭声也盖不住小男孩尖叫要爸爸的嘶喊。

我们把梅纳德送进法院拘留所,李打电话到中央警局的办公室,告诉弗兰兹·沃格尔说那名犯人已经收押,准备因为邦克尔山的劫案接受审讯。回到市政厅,我们打电话通知高地公园分局的警察,说梅纳德已被逮捕,然后又打电话到好莱坞少管所,询问孩子的情况,借此安慰一下良知。接电话的女看管说比利·梅纳德在他们那儿,正在等母亲来接,科尔曼·梅纳德的前妻是汽车餐馆的服务员,有六次卖**前科。男孩还在闹着要爸爸,挂断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打过这个电话。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花在了写报告上。我手写了执行逮捕的警员要提交的概要报告;李用的是打字机,他没提起我们私闯科尔曼·梅纳德的住处。写报告的时候,埃利斯·洛韦来我们的隔间兜了一圈,嘟囔着说“抓得漂亮”,还有“上了法庭,我能从孩子的角度弄死他们”。

7点钟,我们做完了文书工作。李在空中打个对勾:“又为劳丽·布兰查德挣了一分。搭档,饿不饿?”

我起身伸懒腰,忽然觉得食物诱人之至。这时,我看见弗里茨·沃格尔和比尔·凯尼格走向我们的隔间。李悄声说:“友好点儿,他们跟洛韦走得很近。”

从近处仔细看,他们很像两个洛城公羊队[37]的前队员,多年前从中线上退了下来。沃格尔又高又胖,硕大的扁脑袋仿佛直接从衣领上长出来的,蓝眼睛的颜色之淡,是我从来没看见过的;凯尼格则是真正的庞然巨物,比我的六英尺三还高几英寸,犹如中后卫的身体刚开始松弛。他的鼻子又宽又平,招风耳,弯下巴,满嘴豁口小牙。凯尼格一脸蠢相,沃格尔一脸奸诈,两人都一副凶相。

凯尼格咯咯一笑:“他招供了。猥亵幼童,入室盗窃,全招了。弗里茨说我们会获得嘉奖。”他伸出手:“你把金发小子打得够呛。”

我握握他的巨手,注意到凯尼格的右手袖口有新鲜血迹。我说:“谢了,警司。”然后向弗里茨·沃格尔伸出手。他愣了半秒钟才握住,用怒气冲冲的冰冷眼神瞪着我,随即扔下我的手。

李拍拍我的后背:“板牙是号人物。有胆有识。跟埃利斯说过他招供了?”

沃格尔说:“警司以下的没资格叫他埃利斯。”

李哈哈一笑:“我有特权。再说了,你们在背后管他叫犹太佬和犹太崽,这也不太对吧?”

沃格尔的脸涨得通红。凯尼格张着嘴巴左右看,他转过去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衬衫前襟也溅上了血点。沃格尔说:“比利,走吧。”凯尼格听话地跟着他走回大间办公室。

“你不是说友好点儿吗?”

李耸耸肩:“一对烂人。他们如果不当警察,肯定得进阿塔斯卡德罗[38]。照我说的做,搭档,别学我的样子。他们害怕我,但你只是新人。”

我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能刺人的回答,看起来比早晨还要邋遢一倍的哈里·西尔斯把脑袋探进房门:“李,听说一个消息,我想应该告诉你。”他说话时毫无口吃迹象,我闻到他的呼吸中有酒味。

李答道:“请讲。”西尔斯说:“我今天去过县假释办,他们的头儿说波比·德威特的假释申请得了个‘准’字。1月中旬获释,地点就在洛杉矶。我想应该提醒你一声。”

西尔斯对我点点头,走开了。我看着李,他的面部肌肉又开始抽搐,像极了他在凡尔赛公寓803房间时的样子。我说:“搭档——”

李挤出一个笑容:“咱们去填饱肚子。凯伊今天做罐焖牛肉,她说我该请你回家吃一顿。”

我跟他回家只是想见这个女人,他们的住处让我大吃一惊:那是一幢米黄色房屋,糅合了装饰艺术和流线型风格,位于日落大街以北四分之一英里。进门时,李说:“别提德威特,会破坏凯伊的心情。”我点点头,望着眼前整个从电影布景里搬出来的客厅。

护墙板是抛光的桃花心木,家具走的是丹麦现代主义:闪闪发亮的金黄色木材,用了六七种不同的色调。墙上挂着20世纪大师画作的复制品,地毯绣着现代主义的图案:浓雾笼罩的摩天大楼,森林中的高大树木,德国表现主义工厂里的尖塔。客厅连着餐厅,桌上摆着鲜花,保温盘漏出美食的气味。我说:“警察的薪水住得起这种地方?搭档啊,你没少收贿赂吧?”

李大笑:“打拳挣的。宝贝,你在哪儿?”

凯伊·雷克走出厨房,衣服的花朵图案很配桌上的郁金香。她握住我的手:“你好,德怀特。”我觉得自己像个闯进高中生舞会的小流氓。

“你好,凯伊。”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随后放开,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握手终于结束。“你和李成了搭档。简直想让人相信童话故事,对吧?”

我扭头找李,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不,我这人比较现实。”

“我就不一样。”

“我看得出。”

“我经历过的现实够我消受一辈子了。”

“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洛杉矶《先驱快报》。”

凯伊哈哈一笑:“看来你还是读了我的剪报集。得出什么结论吗?”

“当然,童话故事没有好结局。”

凯伊使眼色的样子和李很像,我觉得李大概就是从她这儿学的。“所以才必须把童话故事变成现实。李!开饭了!”

李重新现身,我们坐下吃饭;凯伊开香槟,为我们斟酒。等三个杯子都满了,她说:“敬童话故事。”我们一饮而尽,凯伊再次斟满,李说:“敬公债提案B。”第二杯泡沫十足的香槟刺得我鼻子发痒,我忍不住笑了。我的祝酒词是:“敬布雷切特和布兰查德在波罗球场重赛,门票收入超过路易斯对施梅林[39]。”

李说:“敬布兰查德两连胜。”凯伊说:“敬平局和不见血。”一瓶见底,凯伊从厨房又拿出一瓶,开酒瓶时,软木塞打中李的胸口。我看着高脚杯倒满,一时心血**,不假思索地说:“敬我们。”李和凯伊像慢动作似的扭头看我,我注意到三个人不拿酒杯的手都摆在桌上,彼此相隔不过几英寸。凯伊见到我发现了这个细节,朝我挤挤眼睛。李说:“我就是跟她学的。”我们的手凑在一起,交错握成三角形,我们齐声祝酒:“敬我们。”

1946年秋天,我们不管去哪儿都是三个人。看电影时,凯伊坐在中间,碰到吓人的场面就握住我们俩的手;周五晚上去“马里布之约”在大乐队伴奏下跳舞时,她轮流当我们俩的舞伴,靠投硬币决定跟谁跳最后一支慢舞。李从没流露出半分嫉妒,凯伊**裸的勾引也逐渐变成了文火细煨。每当我和凯伊的肩膀相触,每当收音机里的押韵宣传词或者好玩儿的广告牌或者李的哪句话让我和凯伊起了相同的反应,我和她同时望向对方,总能感觉到那种情绪。越是安静,我就越是知道凯伊就在那儿等我,而我也越是想要她。但我没有迈出那一步,不只因为这样会毁掉我和李的搭档关系,更是因为会扰乱我们三个人的完美组合。

执勤结束以后,李和我总是去那幢屋子,总会发现凯伊正在读书,边读边用黄色蜡笔标出一些段落。她总给我们三个人做饭,李有时候骑上摩托车去穆赫兰道兜风。碰到这种时候,我就和凯伊聊天。

我们的话题总是绕开李,这个蛮力第一的家伙是我们三个人的中心,在背后议论他就像是在**。凯伊喜欢谈她的六年大学生涯,李如何用打拳的积蓄资助她拿了两个硕士学位,而作为一名“教育过度的业余爱好者”,代课老师这份工作又是如何适合她;我喜欢谈我这个德国佬在林肯高地的成长历程。我们从不提起我对外侨管理处告密的事情,也不提起她和波比·德威特同居的生活。我们都大致知道对方的经历,但谁也不想知道具体细节。这方面我有优势:秀夫兄弟和山姆·村上要么没了音讯,要么已经过世,但波比·德威特还有一个月就要获得假释回洛城了——我看得出凯伊很害怕他的归来。

李即便心里害怕,但从哈里·西尔斯报信那一刻以后就没再显露出来,也没有影响他享受我们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就是在令状组工作的这段时间。那年秋天,经过李的教导,我搞明白了警务工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11月中旬到新年,我们统共逮了十一名重罪逃犯、十八名交通违规者和三名在假释期或缓刑期潜逃的罪犯。我们还拦下了一些形迹可疑的游**者,这又给我们添上了六七条逮捕记录,全都是因为违反麻醉品处罚条例。我们的任务有些来自埃利斯·洛韦的直接委派,有些来自重罪清单,也有些来自大间办公室里的闲言碎语,但经过了李的敏锐直觉的过滤。他的破案技巧有时审慎迂回,有时蛮不讲理,然而他对孩子总是非常温柔;也有非得动用暴力获得情报的时候,不过全是因为其他法子都问不出结果了。

搭档关系并不处处完美。碰到二十四小时出任务,为了保持清醒,李会逼着毒虫给他安非他命药片,然后一把一把往嘴里塞;每个被他问话的墨西哥人都是“潘乔”[40]。粗蛮劲头一涌而出,翩翩风度**然无存,他演黑脸有两次过于入戏,我不得不动真格的才拉住他。

但对于我的学习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代价而已。有李教导,我成长得很快,注意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我自己。埃利斯·洛韦尽管在拳赛中输了500美元,但随着李和我一个接一个地抓来他垂涎三尺想起诉的重罪犯,他对我还是变得越来越热络了;弗里茨·沃格尔,他憎恨我无非是因为我抢走了他儿子的令状组职位,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我这个警察确实出色。

另外,令人惊讶的是,我的本地名人身份维持了很长时间,足够让我得到一些额外好处。H. J. 卡鲁索,也就是那位因电台广告而出名的汽车经销商,很喜欢找李帮他讨账。正职工作比较清闲的时候,我们就在沃茨和康普顿地区寻找拖欠款项的车辆。每次找到这种车子,李就踢碎驾驶员座位的车窗,爬进去热发动引擎,我则从旁把风。然后我和他各开一辆车,返回卡鲁索在菲格洛亚街的停车场,H. J每次都塞给我俩一人一张10美元的票子。我们跟他扯些警察、劫匪和拳击的话题,事后他会送我们一瓶上等波本威士忌当回礼。李总是把酒送给哈里·西尔斯,好让他继续从凶杀组把有价值的线索透给我们。

周三晚上我们有时和H. J 一起去奥林匹克体育馆看拳赛。他在拳台边有个特别搭建的包间,能挡住顶层的墨西哥人抛向拳台的硬币和装了尿的啤酒罐,吉米·列侬在赛前仪式中经常宣布我们也在场。本尼·西格尔时不时来包间坐坐,然后和李出去谈话。李每次回来都面露惧色。他一度开罪过的这位先生是西海岸势力最大的黑帮头目,报复心之强众所周知,脾气更是坏得一点就炸。但李却总能得到赛马的内幕消息,西格尔让他押的马匹总能赢。

秋天匆匆而过。圣诞节那天,养老院允许我把老头子带走,我带他去那幢屋子共进晚餐。他的中风恢复得不错,但仍旧不记得怎么说英语,一直在用德语唠唠叨叨。凯伊喂他吃火鸡和鹅肉,李听了他一晚上的德语独白,每当老头子停下来喘息,他就插上一句“老爷子,有道理啊”,或者“简直疯了”。我把老头子送回养老院,他竖起胳膊对我使个粗鲁手势,随后居然不靠别人搀扶就走了进去。

凯伊替我解决了问题,她轻轻地吻上我的嘴唇,悄声说:“我爱你,德怀特。”还没等我回答,一个胖女人就抓住我,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记。

我们开车走太平洋海岸公路回家,挤满了不停按喇叭的狂欢车辆的街道还不止这一条。到了那幢屋子,我的车子发动不起来了,于是我给自己在沙发上铺了张床,酒劲发作,我没两分钟就酣然睡去。天快亮时,隔墙传来的发闷声音吵醒了我。我竖起耳朵分辨,听到的先是啜泣,然后是凯伊的说话声,我从没听见过她用这么柔和、这么低沉的音调说话。啜泣越来越响,渐渐变成呜咽。我用枕头压住脑袋,强迫自己返回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