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保持175磅的极限体重已经一周,厌倦了训练与每晚梦见牛排、辣酱汉堡和椰奶馅饼。我对令状组工作的渴望与日递减,落到愿意拿去贱卖的地步,换几块太平洋餐车的猪排就行。另外,每月领20美元替我照看老爸的邻居打来电话,说老头子又犯病了,不但用BB枪打附近的狗,还浪费社保局的汇款买色情杂志和模型飞机。事情正在走向我不得不对他做点儿什么的地步,巡逻时撞进我眼中的每个没牙老汉都是疯子多尔夫·布雷切特的怪诞化身。我望着这么一位老先生蹒跚走过第三街和希尔街路口,就在这时接到了永远改变我的人生的那通呼叫。

“11-A-23,打电话给局里。重复:11-A-23,打电话给局里。”

席德维尔拿胳膊肘推推我:“板牙,有呼叫。”

“听见了。”

“调度员叫我们打电话给局里。”

我左转停车,指了指路口的紧急电话匣:“用那个加梅韦尔[5]。小钥匙就在你的手铐旁边。”

席德维尔按我说的做,几秒钟后小跑回到车上,脸色凝重。“叫你马上向局长报告。”他说。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头子。我猛踩油门,驶过六个街区,来到市政厅,把警车交给席德维尔照看,搭电梯去四楼萨德·格林局长的办公室。秘书把我带进内书房,坐在成套皮革座椅上的是李·布兰查德和一群高级警官——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高级警官同时出现——和一个穿三件套粗花呢正装的干瘦男人。

秘书为我通报:“布雷切特警员。”然后扔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我知道制服挂在我瘦了几圈的身体上肯定像一顶帐篷。布兰查德穿灯芯绒便裤和栗色运动夹克,他站起身,临时充当司仪。

“诸位先生,‘板牙’布雷切特。板牙,允许我荣幸地为你介绍,从左到右穿制服的分别是马洛伊警监、斯坦斯兰德警监和格林局长。穿便衣的是埃利斯·洛韦副地检官。”

我依次点头,萨德·格林指了指面对大家的空椅子,我过去坐下。斯坦斯兰德递给我几张纸:“警员,读一下。这是布莱文·戴尔为本周六《时报》写的社论。”

最顶上一页标着1946年10月14日,日期正下方是印刷的黑体标题:《洛城警队的火与冰》。再往下是机打的正文:

战前有两位本地拳手给“天使之城”带来了光荣,他们出生与长大的地方相距不过五英里,拳路却迥然不同,恰似烈火与寒冰。李·布兰查德,罗圈腿,臂长如风车,重拳仿佛出自投石器,挥拳击中对手的时候,火花都能溅上拳台边的座位。“板牙”布雷切特上台的时候永远那么冷静和镇定,你很容易相信他根本不会出汗,他的跃动步伐比“快活汉”罗宾逊[6]更胜一筹,刺拳犹如短剑,不断击打对手的面门,直到他们的脸部看似迈克·莱曼烧烤屋的鞑靼牛肉。他们都是诗人:布兰查德是野性力量的诗人,布雷切特与他相反,是速度和技巧的诗人。他们加起来一共取得了七十九场胜利,只有四场败绩。拳台和元素表一样,火与冰都是难以匹敌的力量。

火先生和冰先生从未有过交手的记录。不同的体重级别分开了他们。然而,责任感却让他们心有灵犀,两个人都加入洛杉矶警察局,继续在拳场上作战,但对手换成了犯罪。布兰查德在1939年破获了错综复杂的大道国民银行劫案,捉拿凶残的杀人犯托马斯·多斯·桑托斯归案;布雷切特在1943年祖特装骚乱中表现优异。他们现在都是中央分局的警官:火先生,三十二岁,警司,任职于声名显赫的令状组;冰先生,二十九岁,巡警,在洛城市区的危险地带巡逻。最近我分别询问火与冰,他们为何放弃拳场上的黄金年华,反而跑去当了警察。两人的回答揭示出他们究竟有多么优秀:

布兰查德警司:“拳手的运动生涯不是永久性的,服务社会带来的满足感却是。”

布雷切特警官:“我想和更危险的对手作战,换言之就是罪犯。”

李·布兰查德和“板牙”布雷切特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只是为了服务他们所属的这座城市。11月5日,选举日,我们请求洛城选民作出同样的壮举——投票表决是否通过发行500万美元债券,用于更新洛城警局的装备,并为全体警员提高百分之八的薪水。请记住火先生和冰先生这两位榜样。在选举日向B议案投下赞成票吧!

读完,我把几页纸还给斯坦斯兰德警监。他正想说什么,但萨德·格林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停了下来:“警员,说说你的看法。心里话。”

我吞了口唾沫,尽量保持嗓音平稳:“拐弯抹角骗钱。”

斯坦斯兰德涨红了脸,格林和马洛伊咧嘴坏笑,布兰查德放声大笑。埃利斯·洛韦说:“B议案肯定没戏,但明年春天小选[7]时有机会重新推出。我们计划——”

格林说:“不好意思,埃利斯。”然后转过脸来对着我:“债券议案必定会失败的首要原因是公众对我们提供的服务不太满意。战争期间我们人手不足,临时招募补充的警察里有些人后来被发现心术不正,害得警局很丢脸。另一方面,战争结束后,警队里新手过多,不少能干的人正巧退休。两个分局的建筑需要整修,再说想吸引更优秀的人才,我们必须提高起薪。这一切都需要钱,选民在11月却不会拨给我们。”

我开始理解整件事情了。马洛伊说:“检察官,你的主意,你告诉他吧。”

洛韦说:“我敢用甜甜圈赌我们能让法案在1947年特别选举中通过。但是,为了实现目标,我们必须提升公众对警局的热情。我们要鼓舞警局内部的士气,要让警员素质给选民留下深刻印象。健康的白人拳手是个大卖点,布雷切特,你应该明白。”

我看着布兰查德:“你和我,是这个意思吗?”

布兰查德使个眼色:“火与冰。埃利斯,你继续。”

听见布兰查德对他直呼其名,洛韦皱皱眉头,然后说了下去:“三周以后,我们将在警校体育馆举办一场十回合的拳赛。布莱文·戴尔是我的好朋友,他会在专栏里替我们鼓吹。门票每张2美元,一半门票卖给警察及其家人,剩下一半卖给市民。收入捐给警察慈善基金。以此为起点,我们要组建一支跨级别的拳击队。全都是健康的白人好小伙儿。队伍成员每周抽一个上班日教贫困儿童学习自卫术。从现在开始宣传,一直到1947年的特别选举。”

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屏住呼吸,等待有人邀请我加入令状组。然而没人开口,我望向侧面的布兰查德。他上半身壮如猛兽,但腹部已开始松软,我年纪比较轻,个头比较高,很可能快得多。没等我给自己找到理由退缩,我已经开了口:“我加入。”

高级警官们用一轮掌声欢迎我的决定。埃利斯·洛韦微笑,露出的满嘴利齿似乎属于一条幼鲨。“日期是10月29日,选举日前一周,”他说,“你们可以无限制地使用警校健身房训练。你们好几年不登台了,十个回合也许有点儿过分,但再少就显得娘娘腔了。没错吧?”

布兰查德哼了一声。洛韦对他咧咧嘴,鲨鱼牙齿一闪。我说:“没错,长官。”马洛伊警监举起照相机,快活地说:“小伙子,笑一个。”

我起身,抿着嘴唇微笑。闪光灯“噗”的一响,我眼前直冒金星,背上挨了一巴掌。展示同志友爱的时刻过去,等我又能看见东西了,埃利斯·洛韦就站在我面前,他说:“我在你身上押了很重的赌注。只要我不输掉,我猜咱们很快就能当同事了。”

我心想,你这个转弯抹角的狗杂种,嘴里却说:“明白,长官。”洛韦软绵绵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离开房间。我揉掉眼睛里最后的几颗金星,发现房间已经空了。

我搭电梯回到底层,考虑该吃什么好东西填补我失去的体重。布兰查德大概重200磅[8],假如我还用稳妥的175磅和他打,他只要一贴身就能耗死我。我走进停车场,在考虑是去膳堂餐厅还是小乔饭馆,一抬头就看见了我那位对手的真身,他正在和一个女人交谈,那女人冲着仿佛风景明信片的天空吐烟圈。

我走过去。布兰查德靠着一辆无标记的巡逻车,对着那女人指天画地,女人依然专心致志地吐烟圈,每口吐出三四个。我走近时,她侧对我,头部微仰,拱起脊背,一只手扶住巡逻车的车门,借此支撑身体。赤褐色的头发剪成童花头,发梢刷过两肩和修长的脖子,艾森豪威尔短夹克和羊毛裙的曲线告诉我,她全身上下都很瘦。

布兰查德看见我,用胳膊肘推推她。她吐出满满一肺的烟,转过身。近处仔细看,我见到一张坚毅的漂亮面孔,五官不怎么搭配:不太适合发型的高额头、鹰钩鼻、丰满的嘴唇和黑棕色的大眼睛。

布兰查德为我们介绍:“凯伊,这位是‘板牙’布雷切特。板牙,凯伊·雷克。”

女人踩灭烟头。我说:“你好。”琢磨这是不是布兰查德在大道-国民银行劫案审判时认识的姑娘。她不像劫匪的情妇,睡了几年警察也还是不像。

她说话略带大草原[9]口音:“看过几次你打拳。都是你赢。”

“我总是赢。你是拳迷?”

凯伊·雷克摇摇头:“李以前经常拽我去看。战前我正在上美术课,就带了速写本去画拳手。”

布兰查德单臂搂住她肩膀:“她说服我退出打击秘密同盟,说不希望我做那些没滋没味的龌龊活儿。”他假装被乱拳打昏了头,凯伊·雷克连忙缩到一旁。布兰查德飞快地瞪她一眼,然后对空打出一连串左刺拳和右直拳。这几下破绽百出,我在脑子里给他下巴和上腹部还了一套“一加二”[10]。

我说:“我会尽量不伤到你的。”

这话让凯伊脸色难看,布兰查德咧嘴一笑:“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才说服她允许我上台。我答应买辆新车送她,只要她嘴巴别噘太高就行。”

“别打你还不上的赌。”

布兰查德大笑,过去懒洋洋地搭着凯伊的肩膀。我说:“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埃利斯·洛韦。他拉我进了令状组,然后我搭档辞职了,洛韦开始考虑找你代替他。他请布莱文·戴尔写了那篇‘火与冰’狗屁,然后就找豪洛尔掏心窝子去了。豪洛尔本来肯定不会点这个头,但所有民调都显示债券那事要黄,于是他就答应了。”

“他在我身上押了钱?我赢了就能进令状组?”

“差不多吧。地检官本人并不喜欢这个想法,觉得咱俩搭档不合适。但豪洛尔和萨德·格林说服了他,他也无可奈何。要问我,我都希望你能赢了。否则我就要和约翰尼·沃格尔搭档。他很胖,爱放屁,有口臭,老爸是中央警局最无能的探员,只能替犹太小子跑腿办事。另外嘛——”

我勾起食指,轻轻敲打布兰查德的胸口:“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我女朋友对赌博有瘾,我可不能让她失望。对吧,宝贝?”

凯伊说:“继续用第三人称谈论我,我听见就兴奋。”

布兰查德举手表示投降,凯伊的黑眼睛燃烧着火焰。我对她很好奇,于是问:“雷克小姐,你对整件事情怎么看?”

她的眼神一下子活了:“美学上说,我希望你们脱掉衬衫都别太难看;道德上说,我希望洛杉矶警察局因为策划这场闹剧而颜面扫地;财务上说,我希望李能赢。”

布兰查德大笑,猛拍巡逻车的引擎盖。我抛开虚荣心,咧嘴微笑。凯伊·雷克直勾勾地瞪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很奇怪,但我很确定——感觉到火先生和我将会交上朋友。我伸出手:“祝你走运,除了别赢我。”李握住我的手,答道:“彼此彼此。”

凯伊投来的视线仿佛在看两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我对他抬抬帽子,转身离去。凯伊叫道:“德怀特。”天晓得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本名。我转过身,她说:“你要是把牙修好,其实很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