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两天后,线索之间的一处联系跃出纸面,狠狠捏住我。

联系来自我本人于1947年1月17日呈交的外勤调查报告,我在“玛乔丽·格拉汉姆”底下写道:“马·格称伊·肖特视相处者使用‘伊丽莎白’的不同昵称。”

找到了。

我听到过众人称伊丽莎白·肖特为“贝蒂”和“贝丝”,还有一两次是“贝茨”,但只有皮条客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管她叫“丽兹”。艾斯勒在仓库里否认他认识肖特。我记得他给我的印象不像是凶手,但还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先前想起仓库的时候,德金和那具尸体的印象最为突出,但此刻我的回忆仅限事实:

弗里茨把艾斯勒打了个半死,没有理会另外三个疯子。

弗里茨强调的是旁枝末节,喊道:“大丽花失踪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告诉我,你的姑娘们都告诉了你什么”。

艾斯勒的回答是:“你在风化组那会儿我就认识你了!”

我想到那晚早些时候弗里茨的双手不停颤抖,我记得他对洛娜·马蒂科娃大喊大叫:“你和大丽花一起当坏蛋,小姑娘,对不对?和她一块卖**。告诉我,她去向不明的那几天里你在哪儿?”还有压轴好戏:驱车去山谷的路上,弗里茨和约翰尼·沃格尔低声交谈的内容。

“我证明过了我不是娘娘腔。基佬办不到我做过的事。我已经不是青头了,所以你别叫我娘娘腔。”

“你就闭嘴吧,该死的。”

我奔进走廊,往投币电话里塞了一毛钱,拨通罗斯·米勒德在警探局的号码。

“中央分局凶杀组,我是米勒德警督。”

“罗斯,是我,板牙。”

“出什么岔子了吗,机灵鬼?你的声音在发抖。”

“罗斯,我觉得我找到线索了。现在还没法告诉你,但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

“和伊丽莎白有关?”

“是的。他妈的,罗斯——”

“别说脏话,快告诉我。”

“帮我拿到风化组关于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的档案。他有三次拉皮条前科,我知道他肯定有档案。”

“还有呢?”

我干吞一口唾沫:“去查查弗里茨·沃格尔和约翰尼·沃格尔从1月10日到15日的行踪。”

“你难道要告诉我——”

“我在告诉你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非常大。”

一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问:“你在哪儿?”

“艾尔尼多旅馆。”

“留在那儿。半小时内我给你回话。”

挂断电话,我耐心等待,想象同时享受荣耀与复仇的甘美滋味。十七分钟过后,电话铃响起,我扑上去:“罗斯,怎么——”

“档案不见了。我亲自去查了‘I’字头[46]。档案收回文件柜时被放得乱七八糟,所以我猜艾斯勒那份是最近才被偷走的。另一方面,那几天弗里茨一直在局里执勤,整理陈年旧案挣加班费,约翰尼在休假,具体去了哪儿我不清楚。现在,你愿意解释一下吗?”

我有了主意:“现在还不行。今晚咱们在这儿见,晚些时候。我要是不在就等我。”

“板牙——”

“晚上见,老爹。”

我打电话请了一下午病假,当晚我犯下两项私闯民宅的重罪。

第一个受害者在值中班,我假扮市政府负责薪金发放的职员打电话给警局人事部,问他们要他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值班警官没太在意。黄昏时分,我把车停在路边,打量着街对面的那幢公寓楼,也就是约翰尼·沃格尔称为家的地方。

这是一幢灰泥外墙的四层公寓楼,位于洛城和卡尔佛市交界处的蒙通大道上,涂成肉粉色,左右各有一幢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分别是淡绿色和棕褐色。街口有个投币电话,我拿起听筒,拨通口臭约翰尼的号码,如此谨慎是为了确保那个浑球不在家。铃响二十声,无人接听。我气定神闲地走过去,在底楼找到投信口旁标着“沃格尔”的那扇门,掏出发卡插进钥匙孔,拨弄几下我就进去了。

来到房间里,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有猛犬扑向我。我看看手表的夜光指针,决定顶多只待十分钟,然后眯起眼睛寻找电灯。

我注意到一盏落地台灯,走过去一拉灯绳,照亮了整洁的客厅。房间里有整洁的廉价沙发和相配的扶手椅,有假壁炉,墙上贴着丽达·海华丝、贝蒂·格拉布和安·谢里丹的清凉照片,一面日本国旗盖在咖啡桌上,看起来像是真正的战利品。电话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旁边是通信录,我把一半时间花在通信录上。

我仔细查看每一页,但没找到贝蒂·肖特或查尔斯·艾斯勒,也没有任何名字同时出现在案情报告和贝蒂的“小黑本”上。五分钟过去了,还剩五分钟。

客厅连接着厨房、小饭厅和卧室。我关掉灯,摸黑走进半开的卧室门,拍打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找到开关,我打开电灯。

映入眼帘的是没铺的床、挂满四壁的日本旗帜和用旧了的五斗橱。我拉开顶层抽屉,看见三把德制鲁格手枪、备用弹匣和散放的子弹,忍不住对如此迷恋轴心国的约翰尼哈哈大笑。接着,我拉开中间的抽屉,顿时觉得浑身刺痒。

抽屉里有各种情趣用品,还有蒂华纳产的特制安全套。色情画册里没有贝蒂·肖特,没有洛娜·马蒂科娃,没有那电影中的埃及布景,也没有能和“公爵”威灵顿扯上关系的东西,但有件东西也许能让我连本带利赢回来:抽屉里的鞭子符合验尸官“轻度鞭痕”的描述,足以让约翰尼·沃格尔成为杀害大丽花的头号嫌犯。

我合上抽屉,关掉灯,头皮发麻地走进客厅,打开落地台灯,拿起通信录。“爸妈家”的号码是GR9401,要是那头没人接听,开车去第二件私闯民宅犯罪的现场只需要十分钟。

我拨通号码,弗里茨·沃格尔的电话铃响了二十五声。我关掉电灯,飞快赶去。

我在老沃格尔家的街对面停车,整幢木屋黑洞洞的。我在方向盘后坐了一会儿,回忆上次来访时见到的室内格局,想起长过道上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厨房,屋后门廊可供送货,卫生间的走廊对面是一扇紧闭的房门。假如弗里茨有私人书房,肯定就是那儿。

我沿着车道绕到屋后。送货门廊的纱门开着,我轻手轻脚走过洗衣机,来到真正住宅的门口。这是一扇实心木门,我摸了一遍门框,发现连接这扇门和墙壁的不过是最普通的钩子和铁环。我晃动门把手,觉得门关得并不严实,只要能找到一小条金属物,我就肯定能进去。

我跪在地上轻轻拍打地板,我的手碰到一条薄铁皮。我像盲人似的摸索着它,意识到找到的是个量油计。好运气让我微微一笑,我起身撬开房门。

我决定顶多只待十五分钟,我穿过厨房,沿着走廊向前走,双手放在身前,挡开看不见的障碍物。卫生间门口有盏夜灯亮着,根据我的猜测,走廊对面就是弗里茨的清净小窝。我抓住门把手一转——门开了。

小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拍着墙壁前进,有几次拍中了相框,如坠冰窟的诡异感觉阵阵袭来,直到我的一条腿擦过某个不稳定的高大物体。那东西险些翻倒,还好我一把抓住——是个曲颈落地灯,我摸到灯头位置,打开开关。

灯光亮起。

相框里的照片都属于弗里茨:穿制服的弗里茨,穿便装的弗里茨,与1925年警校同学立正合影的弗里茨。后面贴墙放了张写字台,对面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窗户、转椅和文件柜。

我拉开顶层柜格,挨个翻看那些牛皮纸档案夹,档案夹上盖有各种各样的印戳,有“情报报告——诈骗组”,有“情报报告——盗窃组”,有“情报报告——抢劫组”,每份档案的索引标签上都贴着人名。我想弄清楚其中的共同之处,于是打开接下来的三个档案夹,打算看几眼头一页,却发现每个档案夹里都只有一张文件复本。

光是这些单页文件就足够了。

它们都是账务明细,列出银行存款余额和其他各项资产,都属于警局知根知底但无法用合法手段处罚的罪犯。文件顶端的呈交方说得很清楚,这是洛城警局交给联邦调查局的机密资料,供调查局启动逃税调查。纸页边缘空白处是手写的注解,包括电话号码、人名和地址,我认出那是弗里茨用派克钢笔留下的笔迹。

我的呼吸急促而冰冷,我想:勒索。他要么利用其他档案资料敲诈那些恶棍,要么把调查局即将动手抓捕的内线消息卖给他们。

一级勒索罪。

窃取并私藏洛城警局的官方文件。

妨害联邦调查进程。

但没有约翰尼·沃格尔、查理·艾斯勒和贝蒂·肖特。

我翻遍另外十四个档案夹,里面依然是写满笔记的财务报告。我记住标签上的姓名,然后拉开底层柜格。第一份文件就标着“已知犯罪者报告——行政风化组”,我知道这下子我挖到金矿了。

第一页详细列出逮捕记录、犯罪模式和多年来历次自首的细节,而罪犯正是查尔斯·迈克尔·艾斯勒,白种男性,1911年出生于密苏里州乔普林市。第二页列出他的“已知联系人”。1946年6月,艾斯勒的假释官查了他的那个本子,记录下六个女孩的姓名,紧接着是她们的电话号码、逮捕日期和卖**罪名的处置结果。“?—无卖**记录”的抬头底下另有四个女人,其中第三个就是“丽兹·肖特—偶然?”

翻到第三页,我继续看“已知联系人,续”一栏的内容,见到其中一个名字,我险些跳起来。“萨莉·斯丁森”也出现在贝蒂·肖特的小黑本上,但外出问话的四组警员都没找到她。风化组探员在她名字旁用铅笔写下注释:“出没于比尔蒂摩酒吧,勾搭来开会的男人。”弗里茨用墨水笔在这条记录周围涂了一圈。

我强迫自己像侦探那样思考,而不是醉心于复仇的孩童。勒索的事情暂且不提,查尔斯·艾斯勒无疑认识贝蒂·肖特。贝蒂认识萨莉·斯丁森,而斯丁森又在比尔蒂摩卖**。弗里茨·沃格尔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他之所以安排仓库那场戏,很可能是为了搞清楚萨莉或者艾斯勒手下的其他姑娘告诉了艾斯勒多少和贝蒂有关的事情,还有贝蒂究竟睡过哪些男人。

“我证明过了我不是娘娘腔。基佬办不到我做过的事。我已经不是青头了,所以你别叫我娘娘腔。”

我把档案夹按原先顺序放好,合上文件柜,关掉电灯,扣好后门,像屋主似的走前门离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怀疑萨莉·斯丁森或许与案卷里丢失的“S”部分有关。我轻飘飘地回到车上,想到这种可能性并不成立,因为弗里茨不知道艾尔尼多旅馆还有个工作室。另一个念头随即涌上心头:假如艾斯勒当时说出了“丽兹”这个名字和她的嫖客,我肯定也会听到。弗里茨确信他能堵住我的嘴。他如此低估我,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罗斯·米勒德在等我,一见面他就是四个字:“报告,警员。”

我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他听我说完,朝墙上的伊丽莎白·肖特照片敬个礼,说:“亲爱的,我们取得进展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向我伸出手。

我们紧紧握手,仿佛大赛过后父子重逢。“神父,接下来呢?”

“你先回去继续执勤,假装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哈里和我去疯人院找艾斯勒问话,我还会派人悄悄寻找萨莉·斯丁森。”

我咽了口唾沫:“弗里茨呢?”

“我要想一想该怎么处理。”

“我希望他被定罪。”

“我知道。但你必须记住一点。他勒索的那些人都是罪犯,永远不可能出庭作证,假如他听到风声,毁掉那些文件复本,咱们就连指控他越权查案也做不到了。想扳倒他,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因此现在不能让别人介入。事情了结前,你最好乖乖待着,管住你的火暴脾气。”

我说:“逮捕他的时候要让我参加。”

罗斯点点头:“这一点我绝不反对。”出门的时候,他对伊丽莎白脱帽敬礼。

我回去接着值中班,扮演软心肠大姐的角色;罗斯派人上街寻找萨莉·斯丁森。一天以后,他打电话到我的住处,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查尔斯·艾斯勒找了个律师,帮他申请到人身保护令;米拉洛马疯人院三周前放他离开。他在洛城的住处已经清空,本人下落不明。这一击正中要害,但另一方面,沃格尔的勒索行径得到证实,多少弥补了这个遗憾。

哈里·西尔斯查验了弗里茨的重罪逮捕记录,从1934年在诈骗组开始,一直到他如今所在的中央分局警探局。沃格尔逮捕过那些财务文件的所有事主,但联调局没能起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第二天我轮休,我阅读案情文件,心里高喊“证据确凿”。罗斯打电话说他找不到艾斯勒的线索,看起来他似乎已经离开洛杉矶。无论上班时还是下班后,哈里都在监视约翰尼·沃格尔,但盯得不算太紧;西好莱坞治安官办公室风化组的一名弟兄搞到了几个已知联系人的地址,都属于萨莉·斯丁森的朋友。罗斯告诫了我五六次,叫我放轻松,别操之过急。他很清楚我已经让弗里茨进了福尔松监狱,而约翰尼恐怕要去绿色小房间了。

排班表上周四轮到我执勤,我早早起床,打算整个上午阅读案情文件。我正在煮咖啡,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哪位?”

“是我,罗斯。找到萨莉·斯丁森了。北哈文赫斯特街1546号,半小时后见。”

“这就来。”

他给我的地址是一幢西班牙堡垒式的公寓楼:装饰性的水泥塔楼刷成白色,露台上搭着饱经风霜的遮阳棚。一条条步道通向各家门口。罗斯站在最右边的门旁边。

我把车留在不许停车的红线区里。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下步道,他身穿皱巴巴的西服,头戴舞会纸帽,满脸喜不自禁的笑容。他大着舌头说:“轮到你了?二对一,喔唷唷!”

罗斯领着我走上台阶。我敲敲门,一个不太年轻的金发女人一把拉开门,她头发凌乱,脸上的化妆被抹花了,她怒喝:“这次又忘了什么?”然后说:“喔,该死。”

罗斯亮出警徽:“洛城警局。你是萨莉·斯丁森吗?”

“不,我是埃莉诺·罗斯福。听着,我最近给治安官上了不少供,所以手头很紧。换别的给你们行吗?”

我正想挤进门去,罗斯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斯丁森小姐,找你是为了丽兹·肖特和查理·艾斯勒,不在这儿谈,咱们就去女子监狱谈。”

萨莉·斯丁森抓住睡袍前襟,紧压着底下的连身内衣。她说:“听我说,我和另外那个人谈过了。”她用手臂抱住身体,活像恐怖老片里直面怪物的**受害者。我很清楚她的怪物是谁:“我们和他不是一伙的。我们只想跟你谈贝蒂·肖特。”

萨莉打量我们:“不会让他知道吧?”

罗斯露出他兼具慈父和忏悔牧师特色的笑容,撒谎道:“不,这次谈话严格保密。”

萨莉让到一旁。罗斯和我走进典型的炮房前厅:廉价家具,光秃秃的墙壁,屋角放着几个行李箱,想逃跑的时候一拎就能走人。萨莉插上插销。我说:“斯丁森小姐,咱们说的另外那个人是谁?”

罗斯拉拉领带结,我闭上嘴巴。萨莉一指沙发:“咱们速战速决。揭疮疤不符合我的宗教信仰。”

我照她说的坐下,填充物和一根弹簧突出来,离我膝盖只有几英寸。罗斯坐进一把椅子,拿出记事簿;萨莉拿行李箱当座位,她背靠墙壁,眼睛盯着房门,神态像个经验丰富的逃跑专家。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查肖特案件时最常听见的开场白:“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罗斯说:“很正常,不过咱们还是从头开始说吧。你第一次遇见丽兹·肖特是什么时候?”

萨莉挠着乳沟上的吻痕说:“去年夏天。大概是6月。”

“在哪儿?”

“市区,约克县烧烤屋的酒吧。我喝得半醉,正在等我的……正在等查理·艾斯勒。丽兹正在和一个看上去很有钱的老家伙搭讪,她攻势过于猛烈,老家伙被吓跑了。然后我们就攀谈起来,这时候查理也来了。”

我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之处。丽兹说她没钱了,查理说:‘想不想挣个20美元快钱?’丽兹说‘那当然’,查理送我们去五月花饭店搞双飞,那儿正在召开纺织品销售商大会。”

“结果呢?”

“结果丽兹简直太厉害了。想听细节?等我出版回忆录吧。不过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我已经很擅长假装心满意足了,但丽兹更加厉害。她有个穿着长筒袜上床的怪习惯,但演技确实高明,都能得奥斯卡奖了。”

我想到色情电影,想到贝蒂左大腿上的古怪伤口:“你知道丽兹拍过色情电影吗?”

萨莉摇摇头:“不知道,但假如真的拍过,她肯定演得很好。”

“你认识一个叫沃尔特·‘公爵’威灵顿的男人吗?”

“不认识。”

“琳达·马丁呢?”

“不认识。”

罗斯接过话头:“你和丽兹搭档接过其他客人吗?”

萨莉说:“去年夏天另外还有四五次。都在旅馆,都是来开会的男人。”

“记得其中什么人的名字吗?所属公司呢?能不能描述一下长相?”

萨莉哈哈大笑,挠挠乳沟:“警官先生,我的第一戒律就是闭上眼睛,尽量忘个干净。我很擅长这个。”

“有没有在比尔蒂摩饭店做过?”

“没有。有五月花,有大庄园,好像还有丽士福。”

“那些男人里有没有对丽兹反应奇怪的,对她动粗?”

萨莉大笑道:“他们一个个都乐得合不拢嘴,因为她装得实在太好了。”

我急着想问沃格尔的事情,于是改变了话题:“说说你和查理·艾斯勒。你知道艾斯勒去自首说他杀害了大丽花吗?”

萨莉答道:“刚开始不知道。后来嘛……呃,反正听说的时候我并不奇怪。查理有个毛病,你们可以管这个叫自首强迫症。只要报纸上出现妓女被害的消息,那就可以和查理说再见了,然后准备好碘酒迎接他归来,因为他总能保证让警察拿皮管痛揍他一顿。”

罗斯说:“你认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内心深受良知煎熬,听起来怎么样?”

我说:“这样如何?先说说你从1月10日到15日的行踪,再说说咱们都不喜欢的那个家伙。”

“听起来我好像有得选似的。”

“当然有。要么和我们在这儿谈,要么去市区和满脸横肉的女看管谈。”

罗斯恶狠狠地一拉领带结:“斯丁森小姐,还记得那几天你都去了哪些地方吗?”

萨莉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柴,点燃一根香烟:“认识丽兹的人都记得当时他们在哪儿。你知道,就像罗斯福去世的时候。知道吗?你总希望自己能回去,想办法改变结果。”

我正想为我的手段道歉,罗斯抢先开口:“我的搭档没有恶意,斯丁森小姐。但案件牵涉到了他的私人恩怨。”

真是一块完美的敲门砖。萨莉·斯丁森把香烟扔在地上,光着脚踩灭,然后拍拍那几个行李箱:“你们走出这扇门,我就远走高飞了。可以告诉你们,我没兴趣和地检官、大陪审团或者其他警察谈。我说到做到。你们一出门,萨莉我就和大家说再见了。”

罗斯说:“成交。”萨莉的面颊泛起红晕,眼睛燃起熊熊怒火,忽然间显得年轻了十岁。“10号星期五,我在当时住的旅馆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男人说他是查理的朋友,想花钱让我和他认识的一个处男睡觉。去比尔蒂摩饭店待两天,挣150美元。我说过我有段时间没见过查理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那男人说:‘别管这些,明天中午在比尔蒂摩饭店门外等我和那个年轻人。’

“我当时没钱了,就答应了,去见那两个男人。两个大块头胖子,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都带枪,我看得出这是一对父子警察。我收了钱,儿子有口臭,不过我见识过更糟糕的。他把老爸的名字告诉了我,我有点儿害怕,不过老爸很快就走了,那孩子实在太窝囊,我知道我能搞定他。”

萨莉又点燃一根香烟。罗斯把沃格尔父子的人事部照片递给我,我拿给萨莉看。她说:“一点儿不错。”她用烟头烫掉照片上两个人的脸,然后说了下去。

“沃格尔在饭店订了个套间。儿子搞了我一次,他带了些让人寒毛直竖的性玩具,想让我和那些东西搞。我说:‘没门,没门,没门。’他说只要允许他用鞭子轻轻抽打我,他就多给我20美元。我说:‘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然后他就——”

我打断她的叙述:“他有没有提起色情片,女同性恋之类的东西?”

萨莉嗤之以鼻:“他一开口就是棒球和他的老二。我跟你实话实说,小得可怜。”

罗斯说:“斯丁森小姐,请继续说。”

“好,我们整个下午都在搞,那孩子唠唠叨叨地说布鲁克林道奇队和德国大香肠,听到最后我都脸色发青了。我说:‘咱们去吃个饭,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我们下楼进了大堂。

“我一抬头看见丽兹,她单独坐着。她说她需要钱,我看得出那小子喜欢她,就帮嫖客再拉了个皮条。我们回到套间,他们进卧室搞,我正好抽空喘口气。12点30分,丽兹溜出卧室,悄声对我说‘德国小香肠’,我从此再没见过她,直到报纸上全都是她的照片。”

我看看罗斯,他对我比着嘴型说“杜朗其”。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画面:贝蒂·肖特四处闲逛,最后在12日早晨遇见了法国人乔。大丽花行踪不明的那几天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罗斯说:“然后你和约翰尼·沃格尔继续办事?”

萨莉把两张人事部照片扔在地上:“是的。”

“他有没有和你谈起丽兹·肖特?”

“他说丽兹喜欢‘德国大香肠’。”

“他有没有说他们约了再次见面?”

“没说。”

“他有没有在一句话里同时提起他父亲和丽兹?”

“没有。”

“他怎么评论丽兹?”

萨莉抱住自己的身体:“他说丽兹喜欢玩他那种把戏。我说:‘哪种把戏?’小子说‘主人和奴隶’,还有‘警察和妓女’。”

我说:“请继续说完。”

萨莉看着房门说:“丽兹上报纸两天后,弗里茨·沃格尔来了我住的旅馆,说那小子说他睡过丽兹。他说我的名字是他从什么警方记录里找到的,他问我的……代理人是谁。我说是查理·艾斯勒,沃格尔想起他在风化组当老大那会儿处理过这家伙。他忽然惊慌起来,因为他记得查理有个爱自首的毛病。他用我的电话打给搭档,叫他抽掉查理在风化组的档案。他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发狂了,因为对方告诉他查理已被拘押,而且已经为丽兹的案件自首了。

“他揍了我一顿,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比方说丽兹会不会告诉查理说有个警察的儿子嫖过她。我说查理和丽兹顶多是点头之交,查理只帮丽兹拉过几次皮条,那都是天晓得多少月以前的事情了,但他还是不停打我,说我要是敢把他儿子和大丽花的事情告诉警方,他就宰了我。”

我起身想走,罗斯坐在原处:“斯丁森小姐,你说约翰尼·沃格尔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你的时候你很害怕。为什么?”

萨莉轻声说:“我听说过一件事。”忽然间,她看起来不只疲惫不堪,而是老态龙钟了。

“什么事?”

萨莉的低语声走了调:“他这个大人物是怎么被踢出风化组的。”

我记起了比尔·凯尼格的说法——弗里茨在风化组被妓女传染了梅毒,他不得不停职接受水银疗法。“他中标了,对吧?”

萨莉清清嗓子,答道:“我听说他染了梅毒,气得发疯。他觉得是某个姑娘传给他的,就冲进沃茨区的一家妓院,在接受治疗前强迫所有女孩轮流跟他做。他还逼着她们用他那东西擦眼睛,两个女孩后来瞎了。”

我的腿比那晚在仓库里更加虚弱。罗斯说:“萨莉,谢谢你。”

我说:“咱们去抓约翰尼。”

我们开我的车进市区。约翰尼的步行巡逻安排在白班,加班到中班时段,现在是上午11点,我知道很有机会能逮到他单独一人。

我慢慢开车,寻找穿蓝色哔叽制服的熟悉身影。罗斯把注射器和喷妥撒药水放在仪表盘上,这是先前审问“红哥”曼利时剩下来的,连他也知道这次没法和风细雨了。经过耶稣救世慈善堂背后的小巷时,我发现了那家伙,他确实单独一人,正在收拾两个翻垃圾箱的流浪酒鬼。

我钻出车门,喊了一声:“嘿,约翰尼!”小沃格尔朝酒鬼摆摆手指,侧着身子走过来,双手大拇指扣在武装腰带上。

他说:“布雷切特,你怎么穿便服?”我一记勾拳击中他的腹部。他弯下腰去,我抓住他的脑袋,狠狠撞在车顶上。约翰尼软瘫下去,逐渐失去知觉。我扶住他,罗斯卷起他的左袖,把镇静剂注射进肘弯的静脉。

他彻底不省人事了。我从他肩套里抽出点三八,扔在前座上,我把约翰尼塞进后排,自己跟着坐进去。罗斯开车,轮胎刮着地面穿过小巷,流浪酒鬼挥动酒瓶向我们致意。

开到艾尔尼多旅馆花了半小时。约翰尼在药物诱发的昏睡中咯咯笑,好几次险些醒来。罗斯默默开车。来到旅馆,罗斯先去探路,确定大堂空无一人后,他在门口对我打个手势。我把约翰尼扛在肩上,一路背到204房间,这是我这辈子最辛苦的几分钟。

上楼时他半醒过来,我将他放进椅子里,把他的左腕铐在暖气管上,他的眼睛眨了好几次。罗斯说:“喷妥撒还能维持几小时。他不可能撒谎。”我去洗脸池浸湿浴巾,裹住约翰尼的脸。他咳嗽起来,我拿开浴巾。

约翰尼咯咯笑。我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伊丽莎白·肖特。”约翰尼耷拉着满脸肥肉,说话口齿不清:“她怎么了?”我又拿毛巾闷了他一会儿,用暴力帮他清醒过来。约翰尼开始呛咳,我松开手,让冰凉的毛巾落在他大腿上:“叫她丽兹·肖特如何?还记得她吗?”

约翰尼哈哈大笑;罗斯打个手势,让我跟他一起坐在床栏杆上:“用药后问话是有套路的。我来提问,你给我管住脾气。”

我点点头。约翰尼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们身上,但眼神呆滞,面容松弛,嘴脸很可笑。罗斯说:“小子,你叫什么?”

约翰尼说:“你认识我,警督。”他的口齿开始变得清楚。

“不妨再说一遍。”

“沃格尔,约翰尼·查尔斯·沃格尔。”

“出生日期?”

“1922年5月6日。”

“16加56等于多少?”

约翰尼想了一会儿,然后答道:“72。”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为什么打我,布雷切特?我从没害过你。”

小胖子似乎真的迷糊了。我没开口;罗斯说:“小子,你父亲叫什么?”

“你也认识他,警督。哦……弗里德里希·沃格尔,昵称弗里茨。”

“昵称,就像丽兹·肖特?”

“呃,是啊……就像丽兹、贝蒂、贝丝、大丽花……好多别名。”

“约翰尼,回忆一下今年1月。你爸爸想让你体验一次性事,对吧?”

“呃……对。”

“他雇了个女人和你玩两天,对吧?”

“不是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是个妓女,妓——女。”拖长的音节最后变成哈哈大笑,约翰尼还尝试鼓掌。一只手打中胸膛,另一只手却待在了手铐限制的范围尽头。他说:“这可不好,我要告诉爹地。”

罗斯心平气和地答道:“只是暂时措施。你在比尔蒂摩饭店睡了那个妓女,对不对?”

“对,爹地订房有折扣,因为他认得饭店的保安老大。”

“你也是在比尔蒂摩饭店遇到丽兹·肖特的,对吧?”

约翰尼的面庞开始**:眼皮跳动,嘴唇抽搐,额头青筋突出。我不禁想起被击倒后拼命挣扎想爬起来的拳手。“呃……对。”

“是谁介绍你们认识的?”

“她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妓女。”

“你和丽兹接下来做了什么,约翰尼,说给我听听。”

我想起贝蒂大腿上的伤痕,一时间屏住了呼吸。罗斯问:“约翰尼,丽兹是你杀的吗?”

小胖子在椅子上猛然一抽:“不是!不不不——不是!不是!”

“嘘——放轻松,小子,放轻松。丽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没杀她!”

“我们相信你,小子。现在告诉我,丽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晚上。星期六晚上。也许12点,也许1点。”

“你指的是星期日凌晨,对吗?”

“对。”

“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儿?”

“没有。”

“她有没有提过任何男人的名字?或者男朋友?她要去见的人?”

“呃……某个娶了她的飞行员。”

“没别的了?”

“是啊。”

“你后来还见过她吗?”

“没有。”

“你父亲知道丽兹的事情吗?”

“不知道。”

“丽兹的尸体被发现后,他有没有逼着饭店保安改掉登记簿上的名字?”

“呃……有。”

“你知道是谁杀了丽兹·肖特吗?”

“不!不知道!”

约翰尼开始出汗。我也一样,我很想问出足以钉死他的事实,但看起来他和大丽花只是一夜**而已。我说:“丽兹上报纸后,你把她的事情告诉了父亲,对不对?”

“呃……对。”

“他告诉你说有个叫查理·艾斯勒的家伙,对不对?给丽兹拉过皮条的一个人?”

“对。”

“他说艾斯勒因为自首已被拘押,对吗?”

“呃……对。”

“告诉我,他说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二货。说清楚点儿,慢慢说。”

听见我的挑衅,小胖子降低的心率陡然升高:“爹地想让那些人放艾斯勒走,但埃利斯不肯。停尸房有个助手欠爹地人情,他搞来一具尸体,说服那些人接受他的主意。爹地想让比尔叔叔动手,但那些人拒绝了,说带上你。爹地说你会听话的,因为没有布兰查德领头,你就是个窝囊废。爹地说你是软心肠大姐、没胆子大妈、大板牙……”

约翰尼歇斯底里地大笑,他晃动头部,汗水四溅,拽得手铐叮当乱响,像极了刚得到新玩具的展览动物。罗斯拦在我面前:“我来让他在证词上签字。给你半小时冷静一下。我灌他喝咖啡,你回来以后,咱们再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我离开房间,在防火楼梯上坐下,两腿挂在空中**来**去。我望着车辆沿威尔考克斯大道驶向好莱坞大街,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遍,思考我为这堆烂事付出了多少代价。接着,我拿车牌号码玩21点,往南开的算一家,往北开的算一家,其他州车牌算鬼牌。往南开的庄家是我,往北开的是李和凯伊。往南开的拿到17点,往北开的是一张A和一张Q:恰好21点。我把这堆烂事献给我们三个,然后回到房间里。

约翰尼·沃格尔正在罗斯写的供词上签字,他脸色通红,浑身大汗淋漓,颤抖得非常难看。我在他背后阅读供词,上面讲清楚了比尔蒂摩饭店和贝蒂的事情,还提了几句弗里茨如何殴打萨莉·斯丁森,看样子四项轻罪和两项重罪是逃不掉的。

罗斯说:“我想暂时不声张,先找法务部谈一谈。”

我说:“不行,老爹。”然后转身面对约翰尼。

约翰尼失声叫道:“爹地。”抬头望向罗斯。罗斯看着我——他把供词递给我。我把供词放进衣袋,把小沃格尔的双腕铐在背后,他默然饮泣。

老爹叹息道:“警局会喂你每天吃狗屎,直到你退休。”

“我知道。”

“你永远也回不了警探局。”

“我已经喜欢上了狗屎的味道,老爹。我觉得其实并不太差。”

我领着约翰尼下楼,把他塞进我的车里,带着他走了四个街区,来到好莱坞分局。几个记者和照相师懒洋洋地歇在门口台阶上,看见一个穿便服的带着戴手铐的制服警察,他们顿时来了精神。闪光灯不停亮起,记者认出我,喊我的名字,我对他们吼道:“无可奉告。”到了室内,穿蓝制服的警察见状纷纷瞪大眼睛。我把约翰尼推到前台,在他耳边轻声说:“告诉你爹地,我知道他用联调局报告去勒索事主,也知道梅毒和沃茨区的妓院。告诉他,我明天就向报纸爆料。”

约翰尼又开始默默啜泣。一位穿制服的警督走过来,劈头盖脸骂道:“这他妈搞什么名堂?”

闪光灯在我眼前亮起;“贝沃”明斯拿着记事簿等我开口。我说:“我是德怀特·布雷切特警员,这位是约翰尼·查尔斯·沃格尔警员。”我把供词交给警督,对他挤挤眼睛:“给他登记。”

午餐我吃了好大一块牛排,然后开车去市区的中央分局按时执勤。走向更衣室时,我听见内部通话系统在怒吼:“布雷切特警员,立刻向值班主任办公室报到。”

我改换方向,敲响贾斯特罗警督的房门。他喊道:“开着。”我走进房间,像满怀理想的新兵似的敬礼。贾斯特罗起身,没有理会我的敬礼,他扶了扶角质眼镜,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似的看着我。

“放你两个星期假,布雷切特,即刻生效。等你回来执勤,去找格林警长报到。他要分配你去其他单位。”

我很想好好享受这个时刻,于是问他:“为什么?”

“弗里茨·沃格尔刚把自己打死了。这就是原因。”

我告别时的敬礼比前一个还要利落一倍,贾斯特罗依然不理不睬。穿过走廊时,我想的是那两个瞎眼妓女,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收到这个消息,她们在不在乎。集合室站满了准备点名的蓝制服,这是拦在停车场和家之前的最后一道障碍。我慢悠悠地向前走,腰板笔直,像个美国大兵,我勇敢迎上每一道挑衅的视线,逼着他们垂下眼睛。背后不停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叛徒”。就快走到门口,我忽然听见了掌声,一回头,我看见罗斯·米勒德和萨德·格林正在鼓掌送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