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002

戴维落地之后,在这里躺了一整个晚上,奄奄一息,后来有人骑单车经过发现,赶紧打电话报警,但太迟了,戴维死在医院里。

当罗马的同事告诉桑德拉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不敢问太多详情,比方说,他的意识是否一直很清楚?其实,她比较希望他当场断气,而不是之后才因多处骨折与内出血而死去。但最重要的问题,她一直不敢问。

如果早点被人发现,是不是还有活命的机会?

垂死挣扎的痛苦过程,更证明戴维应是意外死亡,如果有人把他推下楼,那此人一定会确定任务达成之后,才会离开现场。

桑德拉发现右侧有阶梯,她放下背包,小心翼翼拾级而上,因为两侧完全没有扶手,到了七楼的时候,四周完全没有隔板墙,只看得到支撑楼板的梁柱。她走到临空边界戴维失足的地方,天黑之后,他来到这里,她想起昨晚夏贝尔在电话里说过的话。

“根据警方资料,利奥尼先生是为了取得绝佳摄影角度爬上建筑工地的……你去过现场吗?”

“没有。”

“我去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丈夫的相机在他坠楼时摔坏了,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照片了。”

桑德拉放眼望去,正是戴维坠楼那晚所看到的景象,一片空地,四周全是公寓建筑,她现在才懂得夏贝尔为何语带讥讽,这有什么好拍的?何况,还是黑漆漆的晚上。

她随身携带那台徕卡所拍的照片,她没有猜错,照片里的建筑工地就是这里,不过戴维拍摄的时间是白天。她当初把照片冲出来的时候,曾经以为戴维在勘查这个地方。

桑德拉看着四周环境,心想戴维来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这地方如此荒凉,看不出有何重要性,至少表面上没有。

所以,他为何而来?

她必须从其他方向思考,如同学校老师说的,转移焦点。

真相藏在细节里,她提醒自己。

在细节里找寻答案,她平常的工作内容也是如此,现在她准备开始判读现场,由下往上,先整体,然后是细节。她拿着戴维拍摄的照片,准备进行比较。

现在,该好好比对照片与现场的细微差异,宛如在玩比对图片游戏,从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片中,找出相异之处。

她先从地板开始,一步又一步,仔细比对照片,然后,她抬头看天花板,希望能够在混凝土中找到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接下来研究梁柱,一次一根。显然在这五个月当中,有些柱身出现了轻微毁损,主要是因为没有上灰浆,所以更容易出现龟裂。

她走到了最左端,发现现场看起来与照片有些不同,是小地方,却引人注意。五个月前,戴维拍照的时候,梁柱基底有一处横状裂缝,现在却不见了。

桑德拉弯身细看,它被一块灰浆板刻意挡住了。她将其移开,却目瞪口呆。

那处裂痕还在,而且还夹放着戴维的那台小型录音机,明明他每次都会带出门,在遗物袋里却找不到。

桑德拉把它拿出来,拂去灰尘,它机身纤薄,长度也只有四英寸,是取代传统卡带录音机的电子产品。

望着掌心里的那台小机器,她发现自己好害怕,天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戴维可能特意把它藏在这里,并拍照记下位置,想着日后再回来拿,却没想到会坠楼;又或者,他藏机器偷偷录音的时间可能就是在出事那晚,她记得可以用遥控的方式启动这台录音机,只需要发出一声噪声,录音立刻开始。

要不要听录音?她得做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她依然心生犹豫,等一下听到的内容,很可能会推翻戴维死于意外的推论,她也无法再找理由推辞,必须追查真相。这是一场冒险,她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

她不再迟疑,按下了播放键,静静等待。

戴维咳嗽两声,可能只是为了遥控启动机器。他开始讲话,模糊,遥远,夹杂着环境噪声,而且断断续续。

“……只有一个人……我一直等……”

他的语气冷静,但桑德拉很不安,隔了这么久,居然又听到他的声音,太不习惯,因为她早就告诉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听到戴维对她说话。在这种需要冷静的时刻,她担心情感失控,桑德拉提醒自己,这是在调查,必须以专业方式处理。

“……不存在……必须靠想象……失望……”

句子实在太过破碎,难以判断脉络。

“……我知道……所有……这一次都要……不可能……”

桑德拉根本听不懂,但接下来的句子相当完整。

“……我找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找到它……”

戴维在说什么?对谁说话?她完全没有头绪。

也许她应该把这段录音拷贝下来,交给专业工程师处理,去除背景噪声,当下她只能想到这个解决方法。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对,是我……”

桑德拉背脊发凉,果然不是只有戴维一个人,难怪他要录下那一段话。接下来的连串话语异常激动,不知道为什么,状况急转直下,现在,她丈夫的声音充满恐惧。

“……等一下……不可能……真的要相信……我没有……我还能……不……不……不要!”

扭打声响,两个人的身体在地上滚动。

“……等等……等……等一下!”

最后一声凄厉尖叫逐渐消失在远方,随即戛然而止。

手中的录音机掉落地面,她用双手勉强支在水泥地上,频频激烈作呕,最后吐了两次。

戴维遭人谋杀,他是被推下去的。

桑德拉想尖叫,她不该来这个地方,不该认识戴维,不该爱上他。这种想法何其残忍,但的确是事实。

她听到脚步声。

桑德拉看着录音机,它还在播音,逼得她继续听下去,凶手仿佛知道麦克风的藏匿地点。

脚步声没了。

过了几秒钟之后,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不是话语声,而是有人在唱歌。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让我几乎无法言语。

在我们贴颊双舞的时刻,

我找到了幸福。

15:00

可梅提路位于罗马市郊,马库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花了一些时间才顺利抵达。公交车站距离目的地不远,再走个两百米就到了。周边全是荒芜野田与工厂仓库,还有一些公寓四散各地,宛如水泥群岛,中央矗立一座丑陋的现代教堂,根本无法与市中心那些悠久的古老教堂相提并论,街道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十九号是栋仓库,看来已经废弃不用,但这确实是马库斯潜入侦探办公室之后,在那张三角标志信纸上所发现的地址。他不想冒险,所以在进入之前,先仔细观察四周动静。街道对面有个加油站,旁边有附设的洗车区和小吃店,顾客不断进出,但似乎没有人对那间仓库有兴趣。马库斯信步朝加油站走去,佯装他正在等迟到的朋友。他站着不动,观察了足足有半小时之久,总算确定仓库无人看管。

仓库前方有处空地,已被大雨淋成一片沼泽,他看到车胎痕迹,很可能是拉尼埃利的那台绿色斯巴鲁,他的车身有大量的溅泥。

那个侦探来过这里,然后又赶回办公室,烧毁那张纸,最后他带着保险箱里的某个东西,迅速离去。

马库斯正在努力拼凑完整原貌,但他最纳闷的是,拉尼埃利怎么会这么匆忙?

因为恐惧,才会如此急促,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而陷入恐慌?

马库斯刻意避开仓库大门,想要找边门进去,这栋低矮的长方形建筑有圆鼓状的金属屋顶,看起来很像是飞机棚,四周都是灌木丛,马库斯从中借道而过,果然看到防火门,拉尼埃利应该也是从这个入口进入,因为还留有小缝。马库斯双手稍微使力,拉开了门,刚好让身体可以钻进去。

这是间大仓库,里面光线昏暗,除了一些堆高机和天花板上悬垂而下的滑轮,没有其他东西,雨滴从屋顶渗落而下,在地板上积成一摊摊黑臭的水洼。

马库斯四处走动,脚步声也发出巨大回音,远处有架通往夹层的铁梯,里面是间小办公室。他趋前细看,大吃一惊,铁梯把手完全没有灰尘,有人花工夫仔细擦拭干净,可能是要抹去自己的指纹。

上面一定藏有秘密,他得上去。

马库斯爬楼梯爬得极其小心,走到一半的时候,味道已经扑鼻而来,错不了,只要曾经闻过那味道,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马上闻得出来。第一次接触的时间和地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永远忘不了那股气味。那像是假的氨水,他宁可记得玫瑰的芬芳或是母亲胸脯的味道,但存留在他记忆里的是尸臭。

他以风衣袖子掩住口鼻,走上最后几阶楼梯,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已经看见尸体。两具尸体位置相当接近,一个仰面,另一个趴地,两人都是脑袋中枪,马库斯心想,这完全是行刑式手法。

有人放火烧过尸体,这令尸臭腐气更加不堪,应该是倒了酒精或汽油,但烈焰摧残的部分只有上半身,尸体的下半部分依然完好,无论是谁下的手,显然是为了让人无法辨识尸体身份。还有,这两名死者一定有过作奸犯科的记录,不然凶手何必大费周章,砍断他们的双手?

马库斯忍住呕意,继续向前看个仔细。

死者直接被截腕,肌腱已断,但是骨面有整齐的刮痕,这通常是尖突利器所留下的痕迹,比方说锯子。

他拉起其中一个人的裤管,察看小腿部位,从皮肤的惨白颜色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将近一个礼拜,死者皮肤浮肿而松弛,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

他不认识死者,恐怕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们是谁。但他强烈怀疑这两人就是杀害瓦莱里娅与她情夫的凶手。

现在,他要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还有为什么要在事隔多年之后才出手。

一封匿名信,将拉法艾拉引入拉若的公寓,在拉尼埃利办公室所发现的那张纸,也将侦探召唤到这间仓库。

好,这个侦探看到这两个人,他们可能也是因为类似的阴谋而来到这里,于是他动手杀人。

马库斯不信。

拉尼埃利几小时之前才来过这里,如果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一个礼拜,他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也许是为了烧尸或砍手,或者只是纯粹要了解状况,但何须冒这种风险?而他又在怕什么?躲避什么人?

不,杀死他们的另有其人,而且如果凶手没有移尸,显然他是希望尸体被人发现。

这两个人可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是听命行事罢了。马库斯依然认为当年的命案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或者下令的不止一个人。虽然他不喜欢最后这个推论,但也不无可能,毕竟卧室里的血案充满了祭仪性。邪教团体一定要全力维护自己的隐蔽性,就算是杀死两名成员也在所不惜。

马库斯发现此案有两股势力在较劲:一个是发出匿名信,要让秘密曝光;另一个则是要不计任何代价,矢志捍卫秘密到底。

这两股力量的唯一交集,只有拉尼埃利。

这个侦探一定知道内情,马库斯很确定,他也有同样的自信,他最后一定能找出杰里迈亚·史密斯与拉若失踪案之间的关联。

诡谲的黑暗势力不断撕扯,马库斯觉得自己是战局中的小卒,他必须界定自己的角色,换言之,必须与拉尼埃利会上一面。

他已经受够了这里的尸臭。离开之前,他出于本能,抬手画了一个十字,但转念一想,这两个人恐怕是死有余辜,不值得。

拉尼埃利因为匿名信而赶到仓库,时间是今天早上,他看见尸体后回到办公室,烧毁了那张纸,带着保险箱里的东西迅速离开。

马库斯反复思索这一连串事件,他知道自己一定遗漏了重要的细节。

天空又开始下雨,他离开仓库,穿越大门前的空地,尽量避免踩到烂泥,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先前没有发现的异状。

地上有处暗色污渍,稍远处还有另外一块。他早上在拉尼埃利办公室外面,绿色斯巴鲁的停车处,也曾经看到类似的东西。

经过大雨的冲刷,却依然可以看到这些污渍,显然应该是某种油性物质,马库斯弯身察看,是机油。

显然侦探的车曾经停在仓库外面,但这一点早就从他脏兮兮的车身猜测出来。马库斯一开始以为,车沾泥与受损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但他四下张望,没看到有坑洞或突出的石头,车受损一定是发生在更早之前,而且是在别的地方。

拉尼埃利先前去了哪里?

马库斯抬手抚摸太阳穴的伤疤,他的头鼓胀得厉害,偏头痛来犯,他要吃止痛药,还得找东西果腹。思路遇到重重关卡,他得想办法解决。此时公交车刚好到站,马库斯立刻跳上车,找了后头的位子坐下来。旁边是个背着购物袋的老太太,她望着他肿胀的脸和裂伤的嘴唇,满脸狐疑,那是拉法艾拉的攻击所留下的纪念品。马库斯没理她,双手交叠胸前,两只脚伸入前方座位的下方,闭目养神,想要忘却脑中的阵阵剧痛。他陷入半昏睡状态,依稀能听到四周的人语与其他声响,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才不会做梦。马库斯经常搭这样的公交车或地铁,他半醒半睡,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乱搭,唯有如此才能逃离那不断重复的梦境:他和德沃克都死了。车行颠簸如摇篮,宛若幽隐的抚慰力量,让他安心。

他睁开眼睛,因为那股让人平静的摇晃感突然消失,四周的乘客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

公交车停住不动,某些乘客抱怨在浪费时间,马库斯望向窗外,想知道现在的位置,他认出圆环旁的建筑物,起身走到前方,只见司机没有熄火,但坐在位子上,双手交叉环胸。

“怎么了?”马库斯问道。

“车祸,”司机回答,“应该很快就可以动了。”

马库斯看着前方,车一辆接着一辆,依序通过清空的狭道,避免影响事故现场,这起意外似乎有好几辆车遭殃。

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要轮到他们过去了,交警示意司机加快速度,马库斯看到窗外出现烧焦变形的金属车体,消防队员正忙着灭火。

引擎盖冒出的火焰刚被浇熄,马库斯立刻认出那是拉尼埃利的车,里面的驾驶员已被盖上白布。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侦探停车的地方会留下油渍,他先前搞错了方向,一切与拉尼埃利去了哪些地方、车在哪里受损无关,那是不断漏出的刹车油,有人偷偷对车动了手脚。

这不是意外。

17:07

那首歌是要唱给她听的,等于是留言。别查了,为你自己好。

或者是另外一个意思,来找我啊。

花洒的水冲击着桑德拉的脖子与背脊,她动也不动,闭着眼睛,双手抵着瓷砖墙面。她的脑海里再次响起《贴颊双舞》的旋律,还混杂着戴维的最后几个字。

“……等等……等……等一下!”

她下定决心,在整起事件结束之前,绝对不会再掉一滴泪。她害怕,但绝对不会回头,现在她知道了。

她丈夫的死,与某人有关。

人死不能复生,桑德拉知道。但这阻止不了她的决心,她承受了诡谲而不公平的丧夫之痛,她可以做一点什么,至少是一点弥补,想不到这个想法居然发挥了抚慰的作用。

她下榻的地点在罗马火车站附近的某间一星小旅馆,主要的住客都是朝圣观光团。

戴维只要到罗马,一定都住在这里。桑德拉刻意订了同一间房,幸好那间还没有人入住。她既然要着手调查,自然需要模拟重建他当时的情境。

在发现录音资料之后,她为什么不立刻报警?她并非不相信同僚,同事的丈夫被谋杀,他们一定会优先办案,这是默契,一种规矩,至少她可以告诉迪·米凯利斯。但她不断告诉自己,证据收集足够之后,他们办案才会更方便,但这当然不是理由,她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她离开淋浴间,包上浴巾,全身湿漉漉地回到卧室。她把行李箱放到**,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最后拿出藏在箱底的东西。

她的值勤警枪。

检查了弹匣与保险栓之后,她把枪放在床头边桌上,自此时此刻起,手枪永不离身。

她穿上**,开始整理其他的东西。首先把小电视机从架上移开,改放那台双向无线电对讲机、注明陌生地址的日志,还有小型录音机。她又取出胶带,将那五张照片贴在墙上,第一张是建筑工地,她已经确认过了,还有一张全黑的照片,她还是决定带出来。第三张是太阳穴带疤的男子,然后是油画的局部特写,最后是她的丈夫一边挥手一边对镜自拍所留下的**照片。

桑德拉看着卫生间,戴维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

乍看之下,这只是他平常的搞笑照片而已,他曾经寄给她他在婆罗洲吃烤森蚺,还有在澳洲沼泽被水蛭爬满全身的照片。

但这张不一样,戴维没有笑容。

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幽魂的悲伤告别,但也许里面隐藏了其他信息,或者桑德拉应该好好检查这个房间,戴维也许藏了什么东西,等她找出来。

她搬动家具,找了床底下和衣橱,也仔细摸过床垫和枕头,甚至把电话与电视外壳都拆开,又检查地板瓷砖与踢脚板,最后,她仔细搜了卫生间。

除了发现清洁人员平常疏于清扫,她一无所获。

已经过去五个月了,就算留有什么痕迹,也早就不见了,她忍不住又骂了自己一声,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检查戴维的行李。

她坐在地板上,身上还是没穿衣服,不禁开始发冷。她随手拿起褪色床罩,包裹全身,内心虽然挫败,但也不能影响理智,此时手机响起。

“所以呢,维加警官,有没有照我的话去做?”

她愣了一会儿,才听出那个讨人厌的德国腔。

“夏贝尔,我正等着你打电话来。”

“你丈夫的行李还在警局储藏室吗?要不要让我看一下?”

“如果是调查中的案件,你可以向侦办的检察官提出申请。”

“你也知道我是国际刑警,只能与各国的警察机关合作,我不想惊动你的同事,怕会让你难堪。”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家伙把人惹毛的功夫一流。

“你在哪里,桑德拉?我直呼你的名字可以吧?”

“不行。还有,我在哪里关你屁事。”

“我现在在米兰,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或者看你方便。”

桑德拉当然不能让对方发现她在罗马:“有何不可?明天下午怎么样?我们好好把事情搞清楚。”

夏贝尔开怀大笑:“相信我们两人一定合得来。”

“别想太多,我不喜欢你的做事方法。”

“我知道你找长官调查了我的资料。”

桑德拉没说话。

“这么做是对的,他会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会轻易退缩的人。”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威胁,她才不怕:“夏贝尔,你怎么会进国际刑警组织?”

“我本来在维也纳警界服务,重案组,反恐反毒,各方面多少都有接触。有一天我接获通知,国际刑警组织打电话叫我过去。”

“你的工作内容是?”

夏贝尔刻意停顿,一贯的玩笑语气不见了:“我专门对付骗子。”

桑德拉摇头:“你知道吗?我应该狠狠摔你电话才对,但我还是很好奇,想听听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说吧。”

“我在维也纳有个同事,当时我们正在调查某一东欧贩毒组织,但这人有个坏习惯,因为拼命想升官,所以不喜欢分享线报。有一天他说要请假一个礼拜,和太太去坐游轮度假。他其实是跑去卧底,最后却穿帮了,他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歹徒知道没有人会去找他,干脆把他杀了。他如果信任我的话,搞不好还能活到现在。”

“真有意思,”她语带讥讽,“你在女孩子面前经常耍这招吧?”

“你多考虑一下,我们都需要身边有个人。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看怎么约喝咖啡。”

他挂了电话,桑德拉依然坐着不动,想着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需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戴维呢?他需要的又是谁?他生前留下的诸多线索是给她的吗?她确定吗?

他从来不让她介入自己的调查案件,需要冒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但不知道在罗马的时候,他是否单枪匹马?他的手机没有任何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似乎没有和别人联络,但也许有人在帮他也说不定。

她紧盯着那台无线电,不知道戴维拿来做什么,可能那是他与某人联络的工具?

她起身,走到置物架旁边拿起无线电,现在她有了新的想法,即先前定频在八十一频道,她应该继续开着才是,搞不好会有人主动联络。

桑德拉打开无线电,调高音量,她当然不觉得会立刻传出动静,所以她把它放回去,整理行李箱拿衣服。

就在这个时候,信号声出现了。

是个冷静而平淡的女声,汇报说诺曼塔纳路有毒贩在打斗,该区巡逻警车请立刻前往处理。

桑德拉转头,看着那台对讲机,那是罗马市警局与巡逻警车的联络频道。

她恍然大悟,终于知道戴维日志上的地址是怎么来的了。

19:47

马库斯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没开灯,也没脱去风衣,直接躺在**,双手抱着膝盖,失眠夜晚又要到来,另一波的偏头痛也准备进袭。

拉尼埃利之死让马库斯的调查无法进行下去,一切的努力化为乌有。

侦探从保险箱里带走了什么东西?

无论答案为何,那很可能是让他死在车里的关键。马库斯从口袋里拿出编号为c.g.796-74-8的档案,现在不需要这个了,他将其抛向空中,纸张散落在地板上,月光映亮了那些面孔,他们全是近二十年前谋杀案的关键人物。马库斯心想,时间太久了,现在难以查明真相,如果他无法伸张正义,能得到这个结论也该心满意足了。不过,现在他得从头再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拉若。

瓦莱里娅正抬头看着他,露出微笑,那是张剪报上的照片,背景是除夕派对,她看起来极其优雅,精致衣装更衬托出她的金发与曼妙体态,她的双眸绽放出独特的吸引力。

此等的雍容华贵,害她丢了性命。

要是她没有如此动人的美貌,她的死或许不会引发大家的关注。

马库斯忍不住在想,不知道当初凶手为什么要找上她,就像拉若,杰里迈亚·史密斯一定也是基于某种隐秘的原因选择了拉若。

看过了那间卧室雪白地毯上的血色小脚印之后,他一心只把瓦莱里娅当成拉法艾拉的妈妈,没办法专心研究这名女子,但现在不一样。

马库斯心想,一个人之所以会引人注目,一定有其原因,当然这个说法并不适用于他自己,他是隐形人。瓦莱里娅却是让社会大众目不转睛的人物。

床头墙上写了“恶”字,死者身上有多处刀伤,凶案发生在家里,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引起**。这起谋杀案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死者是名流,情夫也具有同等知名度,还在于杀人手法同样令人瞠目结舌。

虽然狗仔队并没有拍到凶案现场,但那一切仿佛是专为八卦杂志所安排的桥段。

一场恐怖秀。

马库斯起身,脑中有了新想法。违常之处。他打开灯,拾回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档案资料。这个夫姓响当当,但在嫁人之前,她的娘家姓氏科尔梅蒂并不在上流社会圈之中。她出身于中产阶级小家庭,父亲是一般职员,她曾经就读过师范学校,但她真正的天赋其实是美貌,能让男人痴心发狂的美貌。二十岁的时候,她想当电影明星,但只能争取到小角色。马库斯心想,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了哄骗她上床,满口答应要让她当女主角。也许她马上就屈服了,不知道她听了多少话里有话的赞词,被人吃了多少豆腐,假装**了几次,委曲求全只为一圆自己的明星梦。

然后,奎多·阿提耶利出现在她面前,面貌英俊,年纪略长,出身名门世家,是个前途光明的律师。瓦莱里娅知道自己不是专情的女人,奎多也明明知道这女子绝对不可能安分,她太自我,也太美了,怎么可能甘心当个忠心的妻子?不过,他还是开口向她求婚。

马库斯告诉自己,故事就此开始,他下床去找纸笔,准备写笔记。婚礼揭开了序幕,然而这貌似幸福的一连串情节,却难逃卧室血案的悲惨收场。

他找到一本笔记本,在第一页画下那三角符号,在第二页写下英文的“恶”字—EVIL。

瓦莱里娅,等于是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品。欲望,尤其是在难以控制的状况下,会让我们做出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它会腐蚀我们的心灵,有时候,当欲望转化为某种危险事物的时候,很可能会变成杀人动机。

偏执,拉法艾拉之所以饱受煎熬,也是受偏执所苦。

如果连一个对妈妈记忆模糊的小孩都有如此深重的偏执,其他人可能也有此等情仇,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一种解决之道,他低声说出了那个词。

“毁灭。”

只要消灭执恋的对象,我们就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而且事物的美好状态永远不会变调。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死亡,是不够的。

他撕下那张画有符号与写有“恶”字的纸,放在手中反复细看,希望能找到解谜之钥。

马库斯觉得有人在背后死盯着他,他赶紧转身,发现原来是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虽然他不喜欢看到自己的镜像,但这次他没有闪避。

那个英文词,EVIL,也映在窗户上,是镜像对称的。

“一场恐怖秀。”他喃喃自语,刹那间他恍然大悟,在拉尼埃利办公室听到的女子尖叫声,不是幻觉,是真的。

这栋豪华红砖别墅位于高级的奥贾塔区,四周有气派的花园与英式草坪,还有游泳池,两层楼高的建筑,灯光透亮。

马库斯从车道走进去,住户大门的进出权是少数特定人士的专利。不过,他**并不困难,没有警报大响,也没有警卫冲来质问,显然,豪宅里的人知道将有访客到来。

玻璃大门开了,他走进去,里面是典雅的客厅,没有任何声响,右侧是阶梯,他立刻走上去,二楼没有开灯,但可以看到走廊尽头房间有火光闪曳,他继续向前,知道那里正是自己的目的地。

那男人待在书房里,安坐在皮质摇椅上,旁边是温暖的火炉,他背对着门,手中握着一杯干邑,而他的正前方—和拉尼埃利的办公室一样,出现怪异的组合—等离子电视加录放机。

他知道门口站了人。

“我把所有人都支开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奎多·阿提耶利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态度相当务实,“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律师准备转身:“你是谁?”

马库斯制止他:“不要看我的脸,拜托。”

他努力迎合马库斯:“你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要钱,那你来我家里究竟要什么?”

“我要搞清楚真相。”

“你既然已经追到这里,想必什么都知道了。”

“不算,你不如帮我个忙?”

“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除了可以救你自己,你还可以拯救另外一个无辜女孩。”

“我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接到了匿名信?拉尼埃利死了,两个凶手也被枪决和焚尸,你一定以为寄信的人是我。”

“我的确收到了信,里面提到今天傍晚会有访客。”

“不是我写的,而且我到这里来,也没有害人之意。”

阿提耶利手里的水晶杯,映闪着火炉的光焰。

马库斯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切入重点:“红杏出墙的妻子被杀,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嫌疑犯,永远都是丈夫,”他虽然引用克莱门特的话作为开场,但用意可以说是至为明显,“谋杀案发生在宗教节日之前,新月之夜……太巧了。”马库斯心想,有时候人类会被迷信所牵引,为了填补内心迷惘的空缺,什么都会相信。“其实,没有仪式,也没有邪教组织,床后所写的那个词,‘恶’(EVIL),不是威胁,而是许诺……如果你从相反方向看,它就变成了‘实况’(LIVE)。这也许是个玩笑,但也许不是……一个必须直达伦敦向你通报的信息。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可以回家了……地毯上的三角形,根本不是什么邪教符号,而是放在血泊中的某个东西,挪移到其他位置后所沾留的血痕,就这么简单。三只脚、一只眼的怪物,架在三脚架上的摄影机。”

马库斯又想到拉尼埃利办公室传出的女子尖叫声,那不是幻觉,而是瓦莱里娅的声音,从录像带中传出来的。拉尼埃利一直把录像带藏在保险柜里,今天早晨,他先检查播放了一次,才放入手提箱,离开办公室。

“拉尼埃利负责策划杀人,你只是买凶。不过,在出现匿名信与仓库尸体之后,拉尼埃利知道有人发现了真相,他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担心账都会算在他头上,他陷入惊慌,匆忙赶回办公室,烧了那封信。还有,如果有人能在近二十年后追查到凶手,那么此人当然也可能将保险柜里的录像带调包,所以他必须在带走之前再次确定……好,拉尼埃利的录像带是原始拍摄带还是拷贝带?”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他出车祸的时候,录像带也毁了,要是没有这份证物,永远无法伸张正义。”

“命真不好。”阿提耶利语带讽刺。

马库斯又望着等离子电视下方的录放机:“是你下令的,对吗?妻子死了还不够,你要亲眼看到才满意,就算可能被众人嘲弄也无妨—戴绿帽的丈夫在出国工作的时候,太太找情夫在家里卧室**。最后你虽然成了大家的笑柄,却完成了复仇计划。”

“你不懂。”

“不,等我说完,你会吓一跳。对你来说,瓦莱里娅是一种执恋,就算是离婚,也没有办法忘记她。”

“她是那种会让人失去理智的女子,有些男人就是无法招架,明明心里有数,但还是会走上自我毁灭一途。她们貌似甜美可爱,但只会施舍给你一点情感,之后你总算有了领悟,其实还是有机会可以救自己一命,找个真正爱你的女人生小孩,好好经营一个家,但到了关键时刻,你必须做出选择:有你,就没有她。”

“你为什么想看录像带?”

“因为看着画面,仿佛是我自己动手杀了她,我就是要体验这种感觉。”

因为这样,你对她的印象,就不会是美好的回忆,而是带有遗憾色彩的恐怖场景。“好,所以当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你经常坐在这个漂亮的摇椅里,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播放录像带。”

“执恋难戒。”

“你在看录像带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开心?”

奎多·阿提耶利眼睫低垂:“后悔……我怎么没有自己动手。”

马库斯摇头,这句话让他生气了,他不喜欢自己动怒:“拉尼埃利找的应该不是专业杀手,墙上的血字是外行手法,地毯上的符号却是神来之笔。这个失误,本来应该会让摄影机的秘密曝光,没想到带来好处,让案情变得诡谲复杂。”马库斯想到自己当初误以为是邪教动念犯案,不禁笑了,真相并没有那么曲折离奇。

“所有的细节,你都一清二楚。”

“你知道吗?狗是色盲。”

“当然,讲这个做什么?”

“狗看不见彩虹,也没有人能教导狗什么叫作颜色,但你我都知道红黄蓝这些颜色,这个道理不也适用于人类吗?有些事我们虽然看不到,但它们确实存在,比方说犯罪。恶行败露之后,我们才知道有事发生,但那时都已经太迟了。”

“我了解人,我看得到恶行的痕迹。”

“什么痕迹?”

“小孩赤脚,走在血泊中……”

阿提耶利挥手,甚为恼怒:“拉法艾拉那天晚上不该待在家里,他本来要去外婆家才对。我不知道他生病了。”

“但他待在那间房子里,整整两天,孤零零一个人。”

对方沉默不语,马库斯知道真相让这位父亲伤心,他却松了一口气,这个人起码还有一点良知。

“这些年来,你儿子一直在追查母亲之死的真相,但拉尼埃利不断在误导他。不过,拉法艾拉开始接到奇怪的匿名信,告诉他可以循线追查到真相。”马库斯心想,其中一条线索,就是他,但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把他卷入这起案子,“你儿子先开除了拉尼埃利,一周前,他找到了杀母凶手的下落,把他们引到无人仓库之后,拿枪毙了他们。他也对拉尼埃利的车子动了手脚,害他车毁人亡,换言之,今天的访客应该是他,我只是比他早一步罢了。”

“如果不是你,那究竟是谁设下的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名叫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连续杀人犯几乎快没命了,这个人胸前有刺字:杀了我。其中一名医疗人员刚好是受害者的姐姐,她大可以趁机亲自制裁歹徒,看来应该有人要送你儿子相同的复仇机会。”

“为何这么想救我?”

“不是只有你。那个连续杀人犯绑架了女学生拉若,把她藏在某个地方,但他现在陷入昏迷,没办法讲话。”

“她就是你刚才说的无辜女孩,对吧?”

“要是我能找出是谁在幕后策划,也许还有机会救她一命。”

阿提耶利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

“你儿子马上就会来寻仇,请你赶快打电话给警方自首。我去等你儿子,劝他和我聊一聊,也许他可以提供给我一些有用的线索。”

“要我向警察供出一切?”从他讪笑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不可能了,“你是谁?如果你连这也不说,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但暴露身份违反了规定。正当马库斯要开口的时候,枪声响起,他赶紧回头,后面站的是拉法艾拉,他手里拿着枪,枪口对着父亲的摇椅,子弹贯穿皮革与扶手,阿提耶利向前倒下,酒杯落地。

马库斯想质问这孩子为什么开枪。但他知道,拉法艾拉选择了报复,而不是伸张正义。

“谢谢你,让他全说出来了。”拉法艾拉说道。

马库斯现在终于懂得自己在整起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难怪有人刻意安排他们在拉若的公寓里相会。

拉法艾拉的拼图还欠了一块,父亲的自白。而这由马库斯补上了。

他知道自己最多只剩下两三分钟的时间,纵然心中有诸多问号,但他一定得马上离开,以免被人发现。

他的存在,是不能曝光的秘密。

20:35

桑德拉把必要物品放入袋内,在吉欧里提路附近搭上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之后,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开始推演自己刚才拟订的计划。风险极高,万一他们发现她的真正目的,她一定会被停职。

出租车经过共和国广场,随即转入民族街。她对罗马不熟,对她这种在北部出生长大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座令人费解的城市。也许,太美了吧。它有点像威尼斯,到处都是观光客,很难想象这种地方会有真正的住户—工作、购物、带小孩上学,而不是忙着赞叹身旁的美丽风景。

出租车开进圣维塔利路,桑德拉在市警局下了车。

不会有事的,她给自己打气。

她在接待台亮出自己的警徽,表示希望与档案组的同僚会面,他们请她在会客室稍坐,并立刻打电话找人。过了好一会儿,穿着衬衫、一身轻松的红发男出现,他的嘴里还塞满食物。

“维加警官,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他边嚼边讲话,衬衫上到处都是面包屑,显然刚才在吃三明治。

桑德拉挤出最和善的笑容:“我知道现在时间是晚了一点,但主管今天下午才派我到罗马来,我应该先打电话知会才是,但一直抽不出时间。”

红发同事抓抓头,心不在焉:“所以是什么事?”

“我需要研究资料。”

“是某个案子还是……”

“有关社会重案发生率与警力有效介入的数据研究,以米兰与罗马两市之方法差异为例。”她火速念完,一气呵成。

那男人皱着眉头,她这种工作没什么好羡慕的,出这种差通常等于是处罚,不然就是主管对你极其不满。还有,他不明白这份研究的用途:“谁对这种题目有兴趣?”

“我不知道,可能局长过几天要参加什么会议吧。”

那男人面露懊丧,这工作显然要花许多时间,原本平静无波的夜班就这么给毁了。

“维加警官,可否请你出示出差令函?”他的语气变得官僚,似乎是想要拒绝她的请求。

但桑德拉也早有腹稿,她神秘兮兮地靠过去,压低声音:“这种话你知我知就好,我可不想为了讨好我的笨蛋长官,督察迪·米凯利斯,浪费整个晚上待在档案室里,”把长官讲得这么难听,桑德拉充满罪恶感,但她没有公文,也只好拿主管的名字来充数,“这样好了,我把要找的资料留给你,一切就麻烦你尽快处理。”

他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还给她:“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听你刚才的说法,这研究挺麻烦的,我看还是你自己来好了。”

“但我不懂你们的编目系统。”

“没关系,我会向你解释,非常简单。”

桑德拉刻意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摇头,眉毛挑得老高:“哎,好啦,但我明天早上要回米兰,最晚也不能拖过下午,可以的话,就请让我赶快开始吧。”

“没问题,”现在他突然变得超级热心,“跟我来。”

宽敞的空间,四周都是壁画,还有挑高的雕花天花板,里面一共放了六张书桌,桌上都附有计算机。所有的档案数据都在这里了。纸本文件已经被转换为数据库,服务器放在下两层的地下室。

这栋建筑的历史可追溯至十九世纪,桑德拉抬头,向上匆匆张望,在里面工作,宛如置身艺术品之中,她心想,这应该算是在罗马的好处之一吧。

她挑了张桌子坐下来,四周无人,她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散发出宜人的光晕。室内一片寂静,稍有动作,立刻发出回响,而外面已传来暴雨将至的隆隆声。

桑德拉专心研究计算机,她的红发同事解释了如何进入系统,又给了她一组暂用密码,随即离开档案室。

她从袋中取出戴维的真皮日志。他在罗马待了三个礼拜,依日期陆续写下了二十个地址,然后又在地图上标示出相关位置。难怪他需要听警用频道,只要值勤人员一通知巡逻警车,戴维应该就会立刻赶赴现场。

为何?他在追查什么?

桑德拉翻到第一个地址,她把地址连同日期一起输入数据库的搜索引擎,不消几秒钟,结果已经出现在屏幕上。

赫罗狄斯·阿提库斯路,某一女子遭男友杀害。

她打开档案,阅读案情摘要。因家庭纷争而引发杀机,男方是意大利人,刺死秘鲁籍的同居女友之后逃逸无踪。桑德拉不知道戴维怎么对这种故事有兴趣,她决定继续查第二个地址,于是再次连同日期输入搜索引擎。

圣母升天路,抢劫与过失杀人。

劫匪闯入某位老太太的家,歹徒将她五花大绑,还在她嘴里塞布条,害她因窒息而死亡。桑德拉想努力找出这两起案件之间的关联,但百思不得其解,案件关系人、地点、死因都风马牛不相及。她继续输入第三条数据。

的里雅斯特大道,因愤行凶的杀人案。

此案发生在半夜的公交车站,两个陌生人因某一无聊事由而发生扭打,其中一人拔刀相向。

这又有什么关联?她没有头绪,越来越挫败。

不过,这些案件都有刑事鉴识照片。

桑德拉的职务内容是依据影像了解犯罪现场,所以研究文字叙述并非她的专长,她习惯以视觉方式操作,而且这些案子刚好也都有照片,她决定好好研究。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二十起谋杀案,表示一共有数百张照片,她开始盯着计算机一一检视,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样看下去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但戴维也没有留下其他线索。

妈的,弗雷德,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神秘?你就不能写一封信交代清楚吗?亲爱的,你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她紧张不安,而且肚子好饿,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而且,她到市警局之后,一直觉得尿急。之前那个国际刑警组织探员的一通电话,摧毁了她对丈夫的信任,她又发现戴维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人推了下去,最后凶手还对她发出威胁,将她人生中最美丽的回忆之歌,变成了恐怖的吊丧曲。

短短一天,也未免太沉重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桑德拉决定先放手,她低头趴在桌子上,闭起双眼,让心神放空,重责大任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将歹徒绳之以法,从来就不是容易的工作,所以她才会选择这份职业,但以一己之力对整套机制提供部分贡献是另一回事,现在最后的结果全悬系在她一人身上,两者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她告诉自己:我办不到。

她的手机突然发出振动,回声在屋内回**,她整个人被吓得跳了起来。

“我是迪·米凯利斯,我都知道了。”

桑德拉以为长官知道了她干的好事:冒用主管名号,私闯档案中心。

“先让我解释。”她急忙回道。

“什么?不,我先说,我找到那是什么画了!”

督察发现答案的惊喜之情,让她安了心。

“那个因害怕而作奔跑状的小男孩,出于卡拉瓦乔的画作,《圣马太殉难》。”

桑德拉当然希望这是有用的线索,但光知道画名是没有用的,不过她不忍心浇长官冷水。

“这幅画是在1600年完成的,最初委托者要求的规格是壁画,这位画家却选择帆布油画,它和《圣马太与天使》《圣马太蒙召》成为一系列作品,三幅画作都在圣王路易教堂。”

这样还是无济于事,她决定打开浏览器,搜寻图片。

出现了。

圣马太之死的场景,行刑手目光发出怒火,挥剑以对,圣者倒地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挡,但另外一只手已经无力支地,仿佛已默然接受即将殉难的命运,他的周围有好几个人,那个被吓坏的小男孩,正是其中之一。

桑德拉认出他的自画像位置,中央偏左的角落。

这幅画描绘的是犯罪现场。

“督察,我得挂电话了。”

“什么?我都还不知道你的进度。”

“别担心,没事。”

督察嘴里念念有词。

“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谢了,你真是够朋友。”

没等督查答应,她就挂断了电话。这信息太重要了。这下,她知道该找的是什么了。

刑事鉴识照片,不只是犯罪现场本身,也要针对其他部分进行拍摄:周遭环境,尤其是在还没有抓到嫌犯之前,那些聚集在警方封锁线之外的围观者。其实,有时候犯罪者会躲在里面,观察警方的查案过程。

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此言不假,许多凶犯都是因为这样而落网。

桑德拉聚精会神,开始研究戴维日志中那二十处犯罪现场的照片,她在旁观者当中努力找寻某张面孔,面孔的主人如同藏于画中的卡拉瓦乔,也让自己隐身于人群之中。

她盯着其中一个案子,有名妓女被杀,照片在博览会区的湖边拍摄,尸体刚被打捞上岸,她的衣装暴露、花俏,与她年轻肌肤的死白色成了强烈对比。受害者暴尸在无情的天光与众目睽睽之下,桑德拉似乎在她脸上看到一抹难堪的神情,难听的闲言碎语可想而知:她活该,要是做点别的正经事,也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桑德拉看到他了。那男人站在后方的人行道,距离人群有一小段距离,他凝望着丧葬人员在搬移尸体,眼中倒是没有批判责难的味道。

她马上认出了那张面孔,徕卡相机第五张照片里的那个人,深色衣装,太阳穴有疤。

混账,你是谁?把戴维推下楼的人是不是你?

她又在其他照片中发现那男子的身影,还有另外三个地点,他总是冷眼旁观,与人群保持相当距离。

戴维想要在犯罪现场找到那个人,所以他才会收听警用频道,而且在日志里记下地址,并且在地图上标记位置。

戴维为什么要调查这个人?他是谁?他和这些恐怖凶案有何关联?和戴维又有什么关系?

桑德拉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了。要找到这个人才行。但要到哪里去找?也许她应该依循戴维的方法,等待无线电通报巡逻警车,然后赶赴犯罪现场。

现在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先前她完全没想到,虽然与那名男子无关,但依然需要寻求解答。

戴维没有拍卡拉瓦乔画作的全图,反而只选择局部,这太不合理了:如果这是刻意所为,他何必要安排得如此复杂?

桑德拉再次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那幅画,戴维完全可以在网络上找到图片,直接翻拍,不过,他只拍了那个小男孩。他想告诉她,我的确去过那里。

她记得迪·米凯利斯刚才说过的话,画作在罗马,圣王路易教堂。

23:39

克莱门特第一次带他到犯罪现场,就是在罗马的博览会区,死者是一名妓女,刚从某个小湖被打捞上来,自此之后,他又目睹了许多具尸体,他们的脸上都有同样的神情:质疑。

为什么是我?

相同的诧异,相同的惊愕。此外还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们想要逆转翻盘,渴求能有第二次机会。

马库斯知道,那惊讶的表情不是因为死亡,而是猛然惊觉、无力回天,他们想的不是“天哪,我就要死了”,而是“天哪,我就要死了,居然完全束手无策”。

也许,那天在布拉格的旅馆里,有人朝他开枪的时候,他心里也闪过一模一样的念头。他是觉得害怕,还是坦然面对无可避免的命运?失忆症不仅抹消了他的最后一段记忆,连先前的也不见了,新记忆的第一个影像,是病床对面白墙上的木头十字架,他躺在那里,盯着它看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控制语言与行动的脑部区域并没有被枪伤影响,所以他还是能够走动与说话,但该说些什么、去哪里,他一片茫然。后来,克莱门特出现了:干净的脸庞带着微笑,深色头发、旁分的发线,以及那双和善的眼眸。

“找到你了,马库斯。”那段开场白带来了一丝希望,还道出了他的名字。

克莱门特先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有德沃克知道他的身份,这是规矩。克莱门特是循线追到了布拉格。事发当时,是他的好友兼导师德沃克拼死救了他,这却是马库斯最艰难的功课。他失去记忆,也不记得德沃克这个人,但在知道这个人被杀害之后,他才发现人类的悲伤并不需要与记忆有所连接,遗腹子或幼童虽然还不懂死亡的意义,但依然能够体会丧亲之痛,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马库斯心想,我们之所以需要记忆,只是为了要快乐地活下去。

克莱门特对他很有耐心,等他康复之后,便带他回罗马。克莱门特对马库斯的过往所知有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陆续讲述给他听:他的原籍是阿根廷,父母双亡,他到意大利的原因,还有他的任务—克莱门特从来不把它称为工作。

他接受克莱门特的指导,一如德沃克多年前对他的殷殷教诲,这倒是不难,某些事物早已存留在他的脑海里,只需要被人再次唤醒。

“那是你的天赋。”克莱门特这么告诉他。

马库斯有时候也不想这样,他比较想当正常人,但只要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就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他一看到镜子总是立刻回避。无论当初是谁下的手,太阳穴上的伤疤已经成了濒死的纪念品,他永远忘不了,只要看到凶案死者,马库斯不免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相同处境,他与这些受害者是同类,体会他们的孤独,是他的宿命。

一看到她,他立即想到卡拉瓦乔的画作《圣母之死》,她软垂卧床,已毫无生息,宛若躺在停尸板上。四周没有任何宗教象征,也没有光晕,与兼具神性和人性的传统圣母形象大相径庭。这幅画中的圣母是具苍白狼狈的尸体,腹部肿胀,据说卡拉瓦乔的灵感来自河里的妓女浮尸,导致出资者无法接受。

卡拉瓦乔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找寻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加入神圣意义,并赋予画中人物不同的角色,让他们化身成圣者或垂死圣母。

克莱门特第一次带马库斯到圣王路易教堂的时候,吩咐他仔细观看《圣马太殉难》,然后要求他摒除画中人物的圣性色彩,仿佛这只是一群在犯罪现场的普通民众。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克莱门特问道。

“谋杀。”

这是他的第一课,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训练的起点,一定是从绘画开始。

“狗是色盲,”新导师告诉他,“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人类看到的颜色未免太多了。抽离颜色,只留下黑与白,善与恶。”

但马库斯立刻发现自己还可以看到阴影,人狗都无法感知的部分,那才是他真正的天赋。

想到这个,他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愁思,也不知道在伤感什么,但这种莫名的情绪经常出现。

时间已晚,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入睡,也不想看到那一再重复出现的梦境,逼他回到那生死一瞬间的布拉格。

他告诉自己,因为每夜入梦,必死一次。

待在这里还比较舒服,教堂已成为马库斯的秘密避难所,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今晚他并不寂寞,身边有一群人正等着雨停。音乐会才刚结束,神职人员与警卫也没有要立刻关门的意思,所以音乐家没有停手,临时起意,继续加演夜晚的美妙乐音,风雨交加,音符与隆隆雷声对阵,欢乐气氛感染了全场。

马库斯一如往常,站在墙边。对他来说,圣王路易教堂还有另一层意义,卡拉瓦乔的杰出画作《圣马太殉难》。他曾经以普通人的角度欣赏画作,在侧厅的幽暗环境中,他发现画作里已经安排好了场景的主光,他好嫉妒卡拉瓦乔的本领:别人的眼中只有一片黑,他却能看到光,刚好与马库斯成了极端对比。

不过,在展现天赋、欣赏作品之际,他眼角的余光刚好瞄到了左方。

中殿尽头,站着一名年轻女子,她全身被雨水淋得湿淋淋的,正紧盯着他。

他心底的警钟立刻响起,第一次有人突破了他的隐形防线。

马库斯转身,快步走向圣器室,她也紧追在后。他应该可以甩掉她,因为他记得这一侧还有其他出口,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但那女子的橡胶鞋底也在大理石地板发出急切的摩擦声,巨雷隆隆,盖过了其他声响,这女人找他要做什么?他钻进教堂后方的通廊,门口就在前面,他赶紧冲过去开门,正准备要冒雨出去的时候,她开口了。

马库斯停下脚步。

“现在给我转过来。”

他乖乖照做。现在只有街灯的微弱黄光,但依然能看得出她手上有枪。

“你认识我吗?知不知道我是谁?”

马库斯不假思索:“不知道。”

“那我丈夫呢?你认不认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绝望:“你如果知道什么事情,一定要坦白告诉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她似乎是认真的。

马库斯没说话,低垂双手动也不动。他回望着她,面无惧色,却充满了怜悯。

女子的眼眶泪湿:“你是谁?”

此时突然出现闪电,随即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大作。街灯闪烁了一会儿之后,全熄灭了。街道与圣器室顿时陷入漆黑。

但马库斯并没有立刻逃跑。

“我是神父。”

街灯再度亮起,他已经从桑德拉的面前消失了。

[1] 佛罗伦萨的恶魔:发端于1968年的意大利的真实连环杀人案。—编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

[2] 《贴颊双舞》:英文原名Cheek to Ch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