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

01:40

风雨过后,流浪狗占据古城小道,它们成群结队,安静移驻墙边。马库斯走在念珠商街上,一群狗也向他走来,领头的是只单眼失明的红色杂种狗,人狗目光短暂相接,打过招呼,随即分道扬镳。

几分钟之后,他再次进入拉若的屋内。

他置身一片漆黑之中,宛如杰里迈亚·史密斯。

他本来想伸手开电灯,却临时改变心意,绑架拉若的人应该有带手电筒,所以他也如法炮制,在光线的照射之下,屋里的家具与摆设也在黑暗中逐一现形。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但他认为年轻女学生和杰里迈亚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拉若不只是受害者而已,她还是欲望投射的对象,只有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结点,才能知道女孩被囚禁的地点,这算是他个人的臆测,但也是他的希望。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排除任何的可能性。

远方传来流浪狗的叫声。

犬吠悲凄,他开始逐一搜索,先从那间藏有地道的厕所开始。花洒旁的架子上摆着沐浴乳、洗发水,还有护发素,依照高度排得整整齐齐,洗衣机旁边的洗涤剂,看得出也花了相同的心思。洗手台上方的镜后有个小柜,里面摆放着化妆品与药品,门上的月历还停留在上个月。

外面的野狗开始狂叫,似乎在打架。

马库斯回到小客厅与厨房。杰里迈亚在上楼之前,曾经特别清空桌上的糖碗与橱柜里的糖罐,企图消灭毒品残痕,他的一举一动从容不迫,绝不冒险,只要拉若入睡,全世界的时间都是他的了。

你很厉害,小心翼翼不犯错,但一定会留下线索。马库斯知道连续杀人犯的心理,他们想向众人展示自己的罪行,所以会刻意向追捕者下战帖,以吸引媒体的目光。连续杀人犯们很享受犯罪的过程,如果可能的话,当然希望一直犯案,他们志不在名,因为那只会带来麻烦—但他们有时确实会留下痕迹,不是为了对话,而是想要分享。

你又会留下什么给我?马库斯想要知道答案。

他开始研究厨房橱柜,其中一格摆满食谱,他猜想拉若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下厨,但搬到罗马后,她马上就得学习照顾自己,当然也包括学习做菜。在这些五彩缤纷的书脊当中,有本黑色的书,相当醒目,马库斯趋前细看,是《圣经》。

他心想,有问题。

他把书拿下来,打开红缎书签带夹压的那一页—帖撒罗尼迦前书。

“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

令人不寒而栗的反讽,这绝非巧合,是不是有人刻意把书放在那里?这两句话意指最后的审判,但的确也是拉若遭遇的写照,窃贼夜闯,将人偷偷掳走,这个年轻女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杰里迈亚如影相随。马库斯继续翻找各个地方:沙发、电视、桌上的杂志、贴满磁铁的冰箱,还有破旧的拼花地板,这间小公寓是让拉若觉得最放心的地方,却没有办法保护她的安全,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心想乐观是人的天性,想要活得好好的,要注意的是眼前的危境,而不是未知的风险。

我们无法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

生活中充满挫折与不幸,但正面的态度能让我们继续走下去,唯一的缺点在于它会制造盲点,让我们看不到邪恶的存在。

野狗的狂吠声终于停止,一股冰凉的战栗掠过他的后颈,有异状,地板突然发出轻微嘎吱声。

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应该先检查楼上的跃层才是。

“关掉。”

声音从背后的楼梯传来,显然对方指的是他的手电筒。他没有回身,只是默默照做。想必这个人比他早来,马库斯凝神细听,推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有两三米,这个人躲在暗处观察他,不知道有多久了。

“转过来。”对方再次下令。

马库斯慢慢回头,庭院的微光从窗户铁条的间隙透进来,在墙上投射出如监牢般的图案,里面关着一个宛若野兽的可怖幽影,对方至少比他高二十厘米,孔武有力。两人都没说话,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黑暗中再次飘出对方的声音。

“是你吗?”

从音色判断,应该只是个男孩。马库斯听得出来,这孩子不只是愤怒,而且还很害怕。

“就是你,王八蛋。”

马库斯不知道那孩子身上是否有枪,他没回话,继续等对方说下去。

“昨天早上我看到你和另外一个男人过来,”马库斯猜他说的是克莱门特,“我这两天都在注意这里,你们究竟要我怎样?”

马库斯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也很难说。

“是不是想骗我?”

黑影向前逼近一步,马库斯看到对方的手,没有任何武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妈的少跟我开玩笑!”

“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好坐下来谈吧。”

“有话这里说。”

马库斯决定直接切入:“你是为了那个失踪的女孩?”

“我不知道什么女孩,跟我没关系,你是不是要陷害我?妈的!”

马库斯发现对方是真的不知情,如果真的是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同伙,何苦要冒险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陌生人已经冲上来,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向墙边,另一只手则拿出信封,在马库斯的面前晃动:“妈的,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现在这个状况和拉若失踪有何关联,马库斯必须先搞清楚才行:“就听你的吧,我们先讲这封信好了。”

那男孩依然咄咄逼人:“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来的?你可以告诉那个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继续牵扯下去!”

“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马库斯想要挣脱,但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诘问还没有结束。

“你是警察?”

“不是。”

“这个符号你又怎么说?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东西。”

“什么符号?”

“信里出现的符号,白痴!”

信,还有符号,这两条线索让马库斯现在心里多少有了底,虽然没什么太大帮助,但至少可以了解这年轻人的意图,要不然这家伙就是在胡言乱语。面对现在这个状况,他必须拿回主导权:“别说信的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他妈到底是谁?”

马库斯没回答,他希望这个大男孩可以冷静下来,不过此刻他却被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虽然拼命想自卫,但对方抵住他的胸口,一阵痛打,他举起双手护头,但拳拳惊心,嘴里都是血味。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识时,攻击落幕,他躺在地上,看着对方打开公寓大门,关上,接着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马库斯又躺了一会儿之后才努力起身,眼冒金星加耳鸣,但不痛,应该说时候未到,他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届时全身上下都会疼痛不堪,就算是没被殴打到的地方也一样。他不记得这段回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他确实有印象。

他先坐下来,厘清思绪。他让那男孩跑了,不过应该有办法找到对方。他安慰自己,反正从那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且他也算是小有收获。

方才一阵扭打,他夺下了那封信。

他在地板上摸找手电筒,找到之后猛敲两三下,打开电源,对着那只信封。

没有寄件人,但有收件人—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寄件日期是三天前,里面只有一张薄纸,载明了拉若在念珠商街的住处地址,但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宛如签名的符号。

三个小红点所组成的三角形。

06:00

她睡不着。接到夏贝尔打来的那通电话之后,她在**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凌晨5点,闹铃响起,桑德拉马上起床。

她匆匆做好出门准备,赶忙打电话叫出租车去警区总部,她不希望有同事看到她的车。当然,他们不会多问,但有时候看到他们的眼光,她不禁十分恼怒。寡妇。他们会这样叫她吗?不知道,但心里铁定是这么想的,错身而过时,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怜悯之情,像是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最可怕的是某些人自以为应该说些什么,她已经听腻了,最常听到的就是:“要勇敢,戴维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她很想好好记住这些话,然后在以后告诉大家,对于别人的悲惨遭遇,漠不关心固然很糟糕,但其实还有更不堪的态度:以滥俗的方式告诉你要疗伤止痛,要走出来。

也许她只是太敏感了,不过她还是想趁大夜班换班之前抵达储藏间。

她花了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途中她还先去买了外带的早餐,可颂面包与卡布奇诺。

她的同事正准备离开:“嘿,维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桑德拉努力露出灿烂微笑:“帮你带了早餐。”

他眼睛为之一亮:“果然够朋友,这个晚上忙死了,他们在地铁站外面逮捕了哥伦比亚帮派分子。”

桑德拉不想闲扯,所以直接表明来意:“我想要领回袋子,五个月前留在这里的东西。”

同事表情惊讶,但未见迟疑:“我马上去拿。”

他消失在储藏间里面,桑德拉听到他一边在找东西,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她很焦急,但依然力求镇定。她最近变得非常易怒。她妹妹说,曾经看过书上这么写,挚爱离世之后,必须历经四个阶段,但她已经忘记了顺序,所以也很难判断桑德拉现在处于哪一个阶段,是否能够尽快恢复。桑德拉很怀疑这种说法,但随妹妹怎么说了。其他的家人也和妹妹一样,没有人想去真正面对她的遭遇,倒不是他们迟钝无觉,但说真的,在二十九岁的寡妇面前,也很难提供什么中肯建议,所以他们只能分享杂志上看到的内容,或是引述某位生疏朋友的经验,他们觉得这样算是尽到了本分,而对桑德拉来说,也够了。

五分钟后,桑德拉的同事再度出现,手中提着戴维的那两个大袋子。

他拿袋子的方式和戴维不一样,戴维总是背在肩上,左右各一个,所以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东摇西晃。

“弗雷德,你这样好像驮骡。”

“金格尔,但你还是一样很爱我。”

她先前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一看到那两个袋子,仿佛有人对她胸口猛挥了一拳。她的戴维躺在里面,袋里的东西是他全部的世界,如果她不领出来,这些东西会继续放在储藏间,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废物放在一起,被人不小心给扔了。但昨晚夏贝尔提出了关键一问。自她发现戴维说谎之后,她一直承受着揪心之痛。她不能让人怀疑她的男人—就连她自己也不可以。

“都在这里。”她的同事把袋子搁在柜台上。

也不需要签单确认了,自意外发生后,东西从罗马的警区总部送过来,他们就一直好心为她保管着东西,只是她一直没领回。

“要不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谢谢你,不用了,没问题。”

但同事依然看着她,表情立刻陷入哀伤。

她心想,拜托,千万别说出口。

但他还是说了:“要勇敢,维加,丹尼尔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

天知道这个什么“丹尼尔”是谁。但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过同事之后,带着戴维的袋子离开。

半小时之后,她又回到家中,先把袋子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她刻意保持距离看着它,就像是野狗张望着食物,想找出是否有异状,而她在寻索的却是面对试炼的勇气。她走到袋子旁边,但又改变心意离开,随后又为自己泡杯茶,坐在沙发上,她的双手环抱着杯身,紧盯着袋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把戴维带回家了。

在这几个月当中,她也曾经期待过、想象过,甚至相信过他迟早会回来,每每想到他们再也无法**,她就苦恼不已。有时候她会忘记他已经死了,心里突然想到什么,然后自言自语:“这一定要告诉戴维。”一会儿之后,她会被现实打醒,悲愤酸楚。

戴维再也不会回家了,一切已画下句点。

接获消息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个安静的早晨,就和现在一样。桑德拉让那两名警员站在门口,她心想,只要他们还站在那里,只要他们不踏过大门,戴维的死讯就永远不会成真,她也不需要面对那场宁静风暴,虽然表面看起来安好无恙,却会将整个家摧毁殆尽,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夏贝尔对戴维的行李有兴趣,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把茶杯搁在地板上,毅然决然走过去。她先拿起比较轻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的全是衣物,她把东西全倒在地板上,衬衫、长裤、毛衣全滚了出来,戴维肌肤的味道也随之飘散,但她不敢多想。

天,弗雷德,我好想你。

她噙住泪水,疯狂地翻找衣物,她眼前浮现出戴维穿着这些衣服的模样,两人一起生活的短暂时光,现在的她,感伤与愠怒交杂。

这里没有东西,连所有的口袋都翻过了,还是没有。

她筋疲力尽,但所幸最难熬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检查他的工作装备,这些对象宣告了戴维已不在人世,但毕竟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所以处理起来不会那么沉重。

她先取出戴维的备用相机,惯用的那一台在坠楼时已经摔坏。他爱用佳能,桑德拉却偏爱尼康,两人经常在家里辩得不可开交。

她打开相机,里面没有记忆卡。

她继续研究其他电子用品。她接上电源,毕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使用,电池早已失去电力。卫星电话的最后一通记录,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不需理会。至于戴维的手机,她在去罗马认尸的时候也已经亲自确认过,除了叫出租车,就只有最后一通打给她的电话留言—奥斯陆冷死了。要是没有这些通信记录,他仿佛已与世隔绝。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希望至少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所有的数据都是旧档案,没有什么重要性,就连电子邮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戴维为什么会去罗马?在计算机里找不到答案。

为何如此扑朔迷离?她好疑惑,让她整晚失眠的那个问题,再次侵扰上身。

她一直相信丈夫是个诚实的人,也许,他内心深处藏有其他故事?

“去你妈的,夏贝尔。”她不断咒骂,都是这个人的错,害她现在也不禁起了疑心。

她回到袋子旁边,整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万用刀和长镜头,还有一本真皮日志,用了好久,边缘已出现破损,戴维每年只会更换内页的部分,这算是他永不离身的物品之一,其他还包括了鞋底被磨光的棕色凉鞋,还有他之前在电脑上打字时老穿的羊毛衫,桑德拉总是千方百计想将它们除之而后快,他起初会佯装不知道,但几天过后,这些东西不知怎么就会再度出现。

回忆过往,让她嘴角泛笑。戴维就是这样,换作其他男人一定会鬼叫个不停,但面对她小小的逞威,他从不违抗,只是默默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桑德拉打开日志,里面有些内容与戴维的罗马之行有关,他写下了一些地址,同时还在地图上标示出相对位置,总共约二十个。

她专心研究这些注记,却意外发现袋子里有一个陌生物体—列表上面没列出的东西—民用频段无线电对讲机。出于本能,她立刻检查频率,八十一频道,但也没有吐露半点玄机。

戴维带这个干什么?

她继续检查其他物品,发现有东西不见了:戴维随身携带的小型录音机,他说那等于是他脑袋的备用内存,但他坠楼的时候,东西不在身上,当然,可能有诸多原因,桑德拉决定先写下来再说。

她打算先整理一下目前所发现的线索,然后再继续下去。

日志里的地址,同时也标示在罗马市区地图上,无线电对讲机,对准了神秘频率,还有,戴维记录口述的录音机不见了。

她在脑海里反复思索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同时隐隐不安了起来。在意外发生之后,她曾经询问过路透社与美联社—也就是她丈夫经常合作的新闻单位—是否曾指派戴维去罗马工作,但双方都说没有。当然,他也可能先自行采访报道,之后再询价卖出,但桑德拉有不祥的预感,这次的状况没有那么单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先不管这些烦恼了,她继续闷头翻查袋里的物品。

她从袋底拿出了徕卡,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古董相机,由奥斯卡·巴奈克发明、恩斯特·莱兹所研发的机种,它是第一代的便携式相机,操作方便灵活,也为战争摄影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

那是一台功能完美的相机,横走式帘幕快门,速度从二十分之一秒到五百分之一秒,还有五十毫米的定焦镜,藏家珍品。

那是桑德拉送给戴维的第一件纪念日礼物,她还记得他打开礼物时的惊奇神情。依他们两人的收入,绝对无法负担此等贵重大礼,但这是桑德拉祖父送她的礼物,对摄影的热情,祖孙一脉相传。

那是家族遗产,戴维绝对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说,那等于是他的护身符。

但救不了你的命,桑德拉轻叹。

相机还放在原厂皮套里,上面刻有戴维名字的缩写。她打开套子,想要召唤往日的回忆,戴维只要开始把玩这台相机,眼睛马上就绽放出孩子般的神采。她正要把相机放回去,却发现快门拨杆被扣住了,里面有底片。

这台相机里有戴维拍过的照片。

07:10

他们把那些地方称为“庇护所”:散落在这座城市各处的公寓,可以提供后勤支持,充当临时的避难处,不然,作为吃点东西放松一下的地方也可以。门铃旁的门牌上经常会出现某些公司的名称,但其实全是虚设行号。

马库斯现在进入的这间公寓,克莱门特先前带他来过,他们在罗马有很多这样的地方。这间大门的钥匙,正藏在附近的墙缝里。

果然不出马库斯所料,他拂晓时开始全身发疼,先前遭到攻击的部位当然逃不了,在他呼气的时候,肋骨周围的瘀伤不断提醒着他昨晚所发生的事,而且他的嘴巴破皮,脸也被打肿了,再加上他太阳穴的伤疤,如果有人看到,必定会吓一大跳。

庇护所里面通常提供了食物、床铺、热水、急救箱、伪造证件,还有无安全之虞的联网电脑。但马库斯挑的这间一片空**,没有家具,也没有百叶窗,只有其中一间厅室的地板上放置了电话。

这个地方的唯一功能,就是保护这具设备而已。

克莱门特一开始就告诉他,他们不适合带手机,马库斯也小心翼翼,从来不会留下自己的行踪。

我不存在。他提醒自己,随即打电话给数据查询服务中心。

几分钟之后,态度有礼的接线人员告诉了他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住址与电话号码。马库斯挂了电话,随即拨出那个号码,他刻意让它响了许久,以确定无人在家。现在换他去拜访这个年轻人,正是时候。

没过多久,他已经站在滂沱大雨之中,在高级的帕里欧里区,鲁本斯路的街角,凝望某栋五层楼高的建筑。

马库斯潜入停车层。他感兴趣的那套公寓在四楼。他将耳朵紧贴着大门,想要再次确定没人在家。没有声响,他决定冒险一试,总得要摸清楚攻击者的底细。

他破坏门锁,进去了。

这是间宽敞的公寓,家具不但显示出好品位,也展现了惊人财力,屋内还有古董与昂贵画作,光亮的大理石地板,房门全部漆成白色,最令人好奇的是,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一个疯子的家。

马库斯开始在屋内四处走动,他一定要快,因为随时可能会有人回来。

有个房间被当成了健身房,里面有搭配杠铃的健身椅、健身梯、跑步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这个年轻人显然热衷此道,马库斯已经领教过对方的爆发力了。

从厨房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独居。冰箱里只看得到脱脂牛奶和功能饮料,橱柜里摆放着一罐罐的维生素片与营养补充品。

这个大男孩的生活样貌,在接下来的这个房间中更是展露无遗。乱七八糟的单人床,床单上印有电影《星球大战》的图案,床头墙上贴着李小龙的海报,其他的墙面上也贴满了海报—摇滚乐团,还有摩托赛车。柜子上放着音响,房间角落搁着电吉他。

这是青少年的房间。

拉法艾拉究竟多大年纪?马库斯心生疑惑,而答案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倚墙的一套桌椅,是房内仅有的家具,对面的墙上贴满剪报,虽然纸张因老旧而泛黄,却保存得相当完好。

时光回到十九年前。

马库斯近身细看,剪报依时间顺序自左至右贴成一排。

双尸命案。受害人之一是瓦莱里娅·阿提耶利,她是拉法艾拉的妈妈,另一名死者则是她的情夫。

马库斯盯着墙上的报道图片,除了剪报,也有从八卦杂志上剪下来的资料。

八卦所需的素材,在这起谋杀案中显然是应有尽有。

瓦莱里娅貌美优雅,养尊处优,性好奢华,她的丈夫奎多是知名商务律师,经常在国外出差,有钱有势,交游广泛。马库斯看到一张他在妻子葬礼上的照片,他面色凝重,虽然这起丑闻让他悲痛不已,但他依然努力保持镇定,紧握着稚子的手,目送灵柩,当时的拉法艾拉只有三岁。瓦莱里娅生前的情夫是知名游艇选手,曾经赢得多项船赛的冠军,他比女方小了几岁,多少算是被女方包养。

这起案件喧腾一时,除了因为当事人有头有脸,谋杀的手法也同样令人震惊。这对男女躺在**时被侵入的歹徒吓醒,根据警方的调查判断,犯案人数至少有两人,但截至目前尚未破案,凶手身份依然成谜。

马库斯继续研读资料,才发现凶案现场就在这间公寓,现在拉法艾拉已经二十二岁了,依然住在里面。

他妈妈被谋杀时,他正在自己的**睡觉。

凶手可能没注意到还有个小孩,或者决定放过他也说不定。第二天早上,当这小男孩醒来,去隔壁卧室找妈妈的时候,却看到了两具尸体,上面总共有七十多处刀痕。马库斯仿佛可以看到那懵懂孩子惊见可怕现场,当场号啕大哭的模样。

瓦莱里娅为了与情夫偷欢,提前支开了用人,所以直到她丈夫从伦敦出差回来,那两人才被发现陈尸家中。

小男孩与尸体相伴了整整两天。

马库斯沉思许久,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梦魇,而某种记忆也从他的内心深处汩涌而出:被抛弃的孤单感。

他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他的确有所感应。马库斯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自然无法告诉他这段记忆从何而来,他甚至连失怙之痛也淡忘了,但这也许是失忆症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当下,开始研究书桌。

档案堆积如山,马库斯很想坐下来仔细阅读,但没有时间,待得越久越危险,所以他只好信手翻阅。

里面是照片、警方报告的复印件、证物清单,照理说,这些文件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此外,还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的注记与心得,私家侦探的报告,马库斯还找到了一张侦探社的名片。

拉尼埃利。

拉法艾拉昨晚曾提过这个名字:“是不是拉尼埃利派你来的?你可以告诉那个王八蛋,我不想和他继续牵扯下去!”

马库斯把名片塞入口袋,继续看着墙上的文章,想要一口气全部读完,他心中暗忖,这狡猾的私家侦探,利用男孩的执念,不知道捞了多少钱。

找到弑母凶手。

这些剪报与文件,全都是执念的证据。拉法艾拉的童年,被那群怪物给玷污了,他想要知道他们的面目。马库斯心想,小孩子们都有假想敌,它们来自空气、灰尘、阴影,或是黑衣人与大灰狼,这些坏人只是住在故事里,当小孩乱闹脾气的时候,父母才会搬出来吓人,但它们终究会消失,回到原来的黑暗世界。

不过,拉法艾拉的怪物一直徘徊不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信末的三角小红点—就是这个符号,将拉法艾拉召唤到拉若的公寓里。

“这个符号你又怎么说?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东西。”

马库斯在档案中找到一份检察署的文件,里面虽然提到了本案案情,但有些部分似乎被刻意删除了。这种做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面,警方通常会隐藏案件的某些细节,不让媒体和大众知道,以免有人作伪证,或是吸引说谎狂出来乱投案;另一方面,也可以让犯罪者误以为警方已掌握完整线索。而在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案子中,犯罪现场所出现的某一重大线索,警方基于某种理由,坚持不肯吐露。

他不知道那与杰里迈亚·史密斯或拉若失踪有无关联,此案发生于十九年前,就算当时警方遗漏了什么线索,现在也铁定无法复原了。

犯罪现场永远消失了。

马库斯低头看表:他在屋里已待了二十分钟,他不想和拉法艾拉再来一次正面冲突。

但他还是做出决定,至少要看一下当年女主人遇害的卧室。

一打开房门,他就发现自己错了,犯罪现场并没有消失。

他最先看到的是斑斑血迹。

双人床的蓝色床单被血浸染,死者的失血量惊人,还可以看出他们当初遇害时的姿势,枕头与床垫还看得出人形,两人躺在一起,给彼此最后的绝望拥抱,对于凶狠虐杀毫无招架能力。

鲜血从床单滴落,宛如火山岩浆般流遍整张雪白的地毯,渗入纤维之中,色泽红艳鲜丽,与死亡的意象格格不入。

墙上的喷溅血迹,是凶手挥刀刺人的运力速写,见证了他的愤怒、速度,甚至是疲态。

杀人犯还以血为墨,在床边的墙上用英文写了一个词。

EVIL(恶)。

一切凝止不动。这里如此写实逼真,仿佛凶案才刚刚发生,马库斯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时空隧道。

不可能,他自言自语。

十九年前的凶案现场,怎么可能保留到现在?

只有一种合理解释,而墙角的油漆桶与刷子,以及验尸照片,也证明了他的猜测,拉法艾拉重建了命案现场:在某个三月的宁静早晨,奎多·阿提耶利出差返家时所看到的景象。

自此之后,一切都变了。除了警方介入办案,也有人想要立刻清理现场,将所有的可怕记忆除之而后快,让这个地方尽快恢复原貌。

马库斯心想,恐怖命案发生之后,大家都有一样的反应,尸体被移走了,血迹干涸,生活再次回到正轨。

他心想,没有人想要保留那种回忆,就连我也没办法。

但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决意要忠实呈现犯罪现场,执念紧紧夹缠,他必须为这起暴行建立专属的圣坛。而且,为了让恶行无所遁逃,他把自己也囚禁在圣坛之中。

不过,这也让马库斯有机会能研究现场,找出违常之处。所以他补画了一个十字,继续找寻线索。

他走向那宛如祭坛的床边,这才发现为什么行凶者至少有两名。

死者无路可逃。

马库斯想要还原当时的情景。瓦莱里娅和情夫被惨无人道的恶行吓得不知所措,她有没有尖叫?抑或是强忍着不出声,以免惊醒隔壁房间熟睡的幼子,害他误闯进来?

床尾的右端有一摊血池,而左边吸引了马库斯的目光。三团圆点。

他弯腰,想看个仔细。完美的等边三角形,边长约五十厘米。

就是这个符号。

马库斯思索着那个三角形可能代表的各种含义,他抬头,赫然发现刚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

地毯上有小孩的赤足印。

他心中浮现了当时的景象:三岁的拉法艾拉一大早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了那幅骇人的画面,却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他跑向床边,小脚丫踩在血泊中,拼命想要摇醒妈妈。

还有,他那小小的身躯,躺在浸血的床单上,大哭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好累,蜷在妈妈身边睡着了。

这孩子就在公寓里足足待了两天,之后才被爸爸带离现场。两个白天,还有两个漫长的夜晚,独自面对潜伏在黑暗之中的各种可能。

孩子何须记忆,他们要学习的是遗忘。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四十八小时,足以让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马库斯无法动弹,他开始深呼吸,担心自己会恐慌发作。这不就是他的天分吗?体悟恶行在万物里所留下的寓意,聆听死者的无声之言,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败德剧上演,却无能为力。

“狗是色盲。”

所以,全世界对拉法艾拉百般不解,只有他懂,那个三岁大的小男孩,还在等待救赎。

09:04

“金格尔,有些事必须眼见为实。”

戴维只要一提到自己工作的危险性,必定会讲出这句话。对桑德拉来说,相机是必要的慰藉,她每日记录各式各样的暴力行为,只有靠它才能降低心理冲击,对戴维而言,相机就只是工具罢了。

桑德拉思索着两人的差异,同时忙着把家中厕所布置成临时暗房,她以前看戴维弄过好多次了。

她先把门窗封好,然后拿掉镜上的小灯,换成不会让相纸感光的红灯,先前她已经从阁楼中取出了放大机,还有显影与定影的专用罐,其他的东西她只好随机应变。平日洗涤贴身衣物的小盆可以作为冲洗设备,厨房里的钳子、剪刀、勺子都可以派上用场,而相纸与化学药剂都还没有过期,仍然可以使用。

桑德拉拿起那台装了三十五毫米底片的徕卡相机,开始卷片并退片。

接下来的步骤,需要在全黑的环境中进行。她戴上手套,打开底片盒,抽片,凭着脑海中的印象,以剪刀先修平片头,然后上片轴,再把预先调配好的显影剂倒进去,开始计算时间,定影剂也重复相同的步骤,最后再打开水龙头冲洗。桑德拉没有助洗剂,于是改将几滴中性洗发精滴入罐内,再将那卷底片晾在浴缸上。

她在自己的手表上设定好时间之后,整个人靠在瓷砖墙面上,叹了一大口气。黑暗中的等待让人烦躁不安,她不知道戴维为什么要用这台老相机,她希望这些其实是无关紧要的照片,但也有殷殷期待,因为戴维离奇死亡,她实在不甘。

戴维只是在试相机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

虽然夫妻两人对摄影都有兴趣,而且摄影也是他们的工作,但是他们没有合影。她偶尔会惦念着这件事,当丈夫在世的时候,这似乎也不算太奇怪,就是觉得没必要罢了,当下如此强烈真实,又何须过往?桑德拉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居然需要贮藏记忆才能活下去。随着时间流逝,她记忆的存量也变得越来越淡薄,与她的余生相比,两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也未免太短暂了,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对他的情感还能像以往一样浓烈吗?

定时器的铃声将她拉回现实,现在她终于可以开红灯了,她拿起胶卷,对着灯光看片。

这台徕卡相机,一共拍了五张照片。

桑德拉现在还无法判断照片里有什么东西,但好想赶快冲印出来。她开始准备那三个冲洗盆,第一个倒入相纸显影液,第二个是清水加醋酸所调制的急制液,第三个是定影液,同样也是加水稀释。

她使用放大机,将负片投射在相纸上曝光,然后将第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里,她轻轻摇晃,影像也在**中慢慢浮现。

但太黑了。

也许戴维在拍这张照片时出了差错,不过,桑德拉依然把它置入另外两个冲洗盆,然后用衣夹挂在浴缸上方,随即继续处理其他负片。

第二张照片是戴维**的自拍镜面照,他单手拿相机,另一只手则在挥动着,但他脸上没有笑意,而且神情还相当凝重,他的后方挂着月历,刚好就是他死亡的那个月份,桑德拉心想,这可能是他死前的最后影像。

鬼魅的阴冷道别。

他带徕卡相机去那里干什么?

戴维坠楼是在晚上,但这张照片是日景,也许他一直忙着在勘查那个地方。

第四张照片,极其诡异,她猜是十七世纪的画,不过应该只是大幅油画的局部而已。有个小孩大幅扭动着身躯,仿佛准备拔腿就跑,但他转头看向后方,后面有个既可怕又漂亮的东西,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小孩露出诧异表情,嘴巴还张得大大的。

桑德拉有印象,但她忘了这是哪一幅画。她想起督察迪·米凯利斯喜好艺术,这个问题可以问他。

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幅画作在罗马,她应该要亲自去一趟。

她今天是下午2点的班,但她打算请假。戴维发生意外后,她还不曾请过丧假,如果她搭高铁,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罗马。就像戴维说的,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算数,的确有必要深入了解,因为戴维拍这些照片一定有其理由。

她的脑袋在思考行程,手里却忙着冲洗最后一张照片,前四张不但找不出答案,反而带来更多的疑问。

也许在最后一张照片里能发现线索。

那张相纸慢慢显像,她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干净的背景出现暗块,越来越清楚,宛如在海底幽暗世界沉睡多年的船骸逐渐浮出水面。

一张脸。

特写,显然对方不知道被拍了。戴维的罗马之行,或是意外身亡,与这个人有关系吗?桑德拉知道一定要找到他。

这个人是黑发,衣服也一身黑,眼神忧郁闪烁。

太阳穴上有伤疤。

09:56

马库斯站在城堡露台上俯瞰罗马,眼光迷茫,他的后方矗立着大天使米迦勒的雕像,雕像双翼开展,挥舞利剑,凝望着芸芸众生与无尽的人生悲剧。青铜雕像的左方放着悲悯钟,在圣天使城堡作为教皇监狱的黑暗时代,只要有人被宣布处死,钟声就会幽幽响起。

这个充满虐刑与绝望的地方,已经成为游客络绎不绝的观光要地。躲在云后的太阳探出头来,银白色的光芒照耀着这个落雨不停的城市,大家赶紧趁现在开心拍照。

克莱门特靠了过来,但马库斯的目光依然驻留在眼前的大片景色上。“怎么了?”他开口问道。

他们想要见面时,全靠电话留言。只要其中一人有需求,留下指定的时间地点即可,到目前为止,这方式还未曾出过任何差错。

“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谋杀案。”马库斯回道。

克莱门特先不管这个,他担心的是马库斯肿胀的脸:“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我昨天晚上遇到了她的儿子,拉法艾拉。”

他的语气仿佛是知之甚详,马库斯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诧异,往前推算时间,他朋友在当年案发时,最多也不过十岁罢了。想必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处理过这起谋杀案。

“有档案资料吗?”

克莱门特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种事。“谨慎为上。”他叮咛马库斯。

“这是重大案件,你还知道些什么?”

“警方有两个调查方向,奎多·阿提耶利都脱不了关系。红杏出墙的妻子被杀,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嫌疑犯,永远都是丈夫。而且奎多有专业知识与资源,他如果买凶杀人,当然知道该怎么脱罪。”

但如果奎多·阿提耶利是主谋,难道他会故意把儿子留在屋里,伴尸两日,只为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更具有说服力?

“第二个方向是?”

“阿提耶利在伦敦的时候,完成了一项重大并购案,事实上,这起交易疑云重重—与石油和军火有关,牵涉诸多重大利益。卧室墙上的那个英文字‘恶’,也可能是故意写给他看的。”

“一种警告。”

“但杀手放过了他的小孩。”

一群小孩从马库斯面前跑过去,他的目光紧紧相随,充满了对他们的自由自在的羡慕。

“这两个方向为什么最后都不了了之?”

“先说第一个。这对夫妻本来就快离婚了,太太偷欢无度,这个游艇选手只算是刚交的男友而已。这律师虽然丧妻,但似乎不怎么伤心,几个月之后,他立刻再婚,现在的他早已另组家庭,而且又生了小孩。还有,别忘了,像阿提耶利这样的人,就算想要杀妻,也不可能下这种残忍毒手。”

“儿子呢?”

“多年来都不曾与父亲说话,就我所知,那小孩疯了,频频进出精神病院,他觉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都是父亲害的。”

“第二个方向呢?”

“警方追查了一阵子,但没有任何证据。”

“犯罪现场有没有留下指纹或其他线索?”

“虽然看起来像是疯狂屠杀,但犯案手法干净利落。”

马库斯心想,就算凶手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但案子发生在十九年前,当时的刑事鉴识不像现在这么先进,DNA分析也还不普及。除此之外,小孩待在犯罪现场四十八小时之久,痕迹已遭其破坏而消失殆尽。他不禁又想到拉法艾拉为寻索真相所重建的凶案现场。

“还有第三个调查方向吧?”

马库斯心觉有异。为什么“他们”对于这起陈年旧案兴趣浓厚?他的朋友对此只字不提,这更让他不解,而且克莱门特还立刻转移了话题:“这和杰里迈亚·史密斯,以及拉若失踪案又有什么关联?”

“还不知道。但昨晚拉法艾拉也在拉若的公寓里面,有人寄信给他,叫他去那里。”

“我不知道,可是我在拉若厨房的食谱里发现一本《圣经》,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有时在黑暗中反而能看得更清楚,所以我昨晚才会又回去公寓,希望可以在相同的条件下重建杰里迈亚的犯罪过程。”

“《圣经》?”克莱门特不解。

“书签带压住的那一页是帖撒罗尼迦前书:‘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我觉得有人刻意要给我们看这句话,让我们遇到拉法艾拉·阿提耶利。”

克莱门特脸色僵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当然没有。”马库斯回道。对,没有人,他自言自语,满腹酸楚。

“营救拉若的时间相当紧迫,你也知道。”

“你曾经告诉我,能找到她的人只有我,叫我要依照直觉行事,我都照做了,”马库斯不松口,“另一个调查方向的细节,我也要知道。犯罪现场除了那个‘恶’字,还有以被害人鲜血画出的三个小红点所排成的三角形。”

克莱门特转向青铜天使雕像,仿佛在祈求保护:“那是神秘学符号。”

马库斯心想,警方在档案中隐藏这种细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们实事求是,不喜欢这种与神秘学领域有关的案件,到了法庭之上,这种议题不但棘手,而且被告还能以精神失常为由借机脱罪,无法彰显警方的办案能力。

但克莱门特显然是认真以待:“有人说,那卧室里举行过某种仪式。”

与巫术相关的罪行,的确是“他们”所处理的异常事件类型,马库斯正在等克莱门特去找出阿提耶利的档案资料,却等不及想知道那三角形符号的意义,他决定去某个地方,在那里也许能找出答案。

安杰利卡图书馆,位于圣奥古斯丁广场某一座奥斯定会的前修道院,会士们自十七世纪开始收集书本,并加以编目保存,累积了将近二十万册的珍贵藏书,这里分有古书区与当代书籍区,是欧洲公共图书馆的先驱之一。

马库斯坐在阅览室里的某张桌旁,这间阅览室名为万维特利厅,因为在十八世纪时,这位建筑师负责翻修这座建筑,遂取其名作为纪念,阅览室四周的木制书架上摆满书籍。穿过布满阿卡迪亚学院成员画像的走廊,即可到达目录区,再继续往里面走,可以看到某道防护门,里面储存的是极为珍贵的微缩画。

数百年来,安杰利卡图书馆一直深陷于各种宗教争议之中,因为这里的馆藏有大量禁书,马库斯对此深感兴趣,他借阅过一些符号学主题的书籍。

他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因为皮肤的酸性物质会污损旧书。纸页被翻动,宛如蝴蝶在拍翅,这是阅读室里唯一的声响。马库斯如果生在宗教法庭时代,看了这些资料,恐怕得赔上自己的性命。经过一个小时的研究,他终于找到三角形符号的起源。

马库斯万万没想到,现代邪教居然承袭于古代异教。千百年之后,撒旦形象已经取代了其他恶神,因为它是反基督的主要势力,这些邪教信众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徒,他们在偏僻而空旷的地方会面,以拐杖在地面画出神殿之墙,万一被人发现,可以立刻抹消痕迹。会盟歃血、杀害无辜,是为了让信徒之间紧紧相系,这除了有仪式性意义,也能发挥实际的钳制力量。

马库斯心想,如果我叫你杀了人,这辈子你就永远和我脱不了关系。如果有人胆敢退出,很可能会被举报为杀人犯。

他也找到了此类仪式的演化史资料,由于这些都是当代出版品,他便脱下手套,拿起一本犯罪学的书,开始埋首研究。

在许多谋杀案中,都可以发现邪教的元素,不过,在大多数的案件中,它都只是性变态行为的托词罢了。某些心理变态杀人犯坚称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想与他们沟通,所以他们只好一再杀人作为响应,而受害者的尸体也成为传话的信使。

最知名的案例当属大卫·理查德·柏克威兹—外号为“山姆之子”—他所犯下的多起案件,震惊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纽约。警方终于抓到犯人后,他却供称邻居的狗被邪灵附身,命令他犯案杀人。

马库斯认为,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这起案件,应与变态犯罪无关,行凶者不止一人,换言之,他们精神状况很正常,没有问题。

但集体杀人的案子,在邪教中屡见不鲜。平常一个人不敢作恶,加入团体之后,却有了胆大妄为的勇气,平日的压抑,靠群体之力得到解放,而且责任均摊,罪恶感也相对减轻。

还有一种名为“迷幻邪教”的教派,让成员大量使用毒品,以便于操控。这类组织喜欢穿着黑色服饰,而且使用许多邪教符号,不过他们的灵感来源与渎神无关,而是重金属音乐。

瓦莱里娅的卧室墙上的那个“恶”字,也许与此有关,但很少听说这些团体会动手杀人,通常他们下手的对象是可怜的小动物,它们会被当作模拟黑弥撒时的祭品。

真正的邪教倒不会玩这么戏剧化的手法,他们需要百分之百的隐蔽才能维系下去。很难发现他们存在的确切证据,只有扑朔迷离的线索而已。不过,有些残暴凶手之所以犯案,并非出于精神异常,在意大利最为人熟知的例子,莫过于“佛罗伦萨的恶魔”[1]。

马库斯看了一下事件梗概:1974—1985年一共发生了八起双尸命案,这并非一人所为,而是好几名凶手联合犯下的罪行。警方的确逮捕了数名罪犯,却就此止步,再也没有继续侦办下去,不过大家怀疑背后其实有某一团体在教唆杀人,其目的是取得人尸,用于仪式。

某些谋杀案的日期刚好在基督教节日之前,而且凶手特别喜欢挑新月之夜。

马库斯特别查了一下瓦莱里娅与情夫的遇害日期,三月二十四日晚上,天使报喜节的前一天,而且也是新月。

邪教犯案的元素一一出现,近二十年无法破解的悬案,现在该是重新调查的时候了,马库斯认为背后一定有知情人士,只是那人一直选择默不作声,他摸了摸口袋,找到在拉法艾拉桌上偷来的名片。

先从拉尼埃利下手,那个私家侦探。

拉尼埃利的办公室位于普拉蒂区,某间小房子的顶楼。马库斯在暗地里观察他,这个侦探刚下车,开的是绿色斯巴鲁,现实生活里的他,看起来比侦探社网站上的照片老多了。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的面貌公之于世,马库斯觉得匪夷所思,但也许拉尼埃利根本不在乎。

马库斯正准备尾随进去,但发现那辆车沾满了泥巴,虽然罗马下了好几个小时的雨,也不可能如此狼狈,他猜侦探应该是从郊外刚进入城内。

大门警卫正在专心看报,马库斯偷溜进去,对方浑然不觉。拉尼埃利没搭电梯,也许是因为等得不耐烦,他步履仓促,似乎急着上楼。

拉尼埃利走进办公室,而马库斯则藏身在二楼的隐蔽处,等待他再次现身,届时就可以换他潜入,看看大侦探何以如此匆忙。

一早他在图书馆研究资料的时候,克莱门特也依约为他准备好了案件资料,编号c.g.796-74-8,里面包含了所有相关人物的档案,东西早已留在某栋大型公寓的信箱里,这是他们交换文件的专设地点,其他住户一无所知。

先前在等待拉尼埃利出现的时候,马库斯早已看完对方的档案资料。

名声不佳,这也不令人意外,由于行为不检,他早已被吊销执照。而且,他从事的职业显然相当多元,过去曾涉及多起诈骗案,甚至因为开假支票而坐牢。他最大的客户就是拉法艾拉·阿提耶利,这些年来,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捞了一大笔油水,不过最近两人关系突然破裂。位于房价昂贵的普拉蒂区的办公室其实只是吸引无知肥羊的门面罢了,这侦探连个秘书都请不起。

马库斯陷入沉思,此时却突然有女子发出尖叫,声音似乎是从顶楼传下来的。

他受过严格的训练:在这种状况下,一定要尽速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才可以通知警方,最重要的就是要不计一切代价保护自己不被发现。

他按兵不动,也许会有其他人听到尖叫跑出来,但没有,马库斯忍不下去了,要是他眼见弱女子身陷危险而不救,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正当他要冲上顶楼的时候,那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侦探准备下楼,马库斯又赶紧藏身,对方根本没有多加注意,但他发现拉尼埃利手里提了一只皮箱。

等到确定拉尼埃利离开,他冲上楼梯,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用脚踹开办公室大门,迎面而来的是狭小的等待区,走廊尽头有个房间,马库斯跑过去,却停在门口,他听到里面传来敲击声,他小心翼翼靠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开的窗户被风吹打得砰砰作响。

没有女子的踪影。

里面还有一道紧密的门,他慢慢走过去,动作格外小心。手放在门把上,猛然打开,他已有了出现可怕场景的心理准备,但那只是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什么都没有。

他明明听到有女人在尖叫,人呢?

医生曾经警告过,他会出现幻听症状,这是失忆症的副作用。他的确也出现过幻听。有一次,他待在自己的阁楼,听到电话声响个不停,但屋内明明没有装电话,还有,他也曾听到德沃克在喊他的名字,其实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好友的声音,因为他不记得了,但是那声音让他联想到德沃克的脸,他不禁开始怀抱希望,也许哪天能够恢复记忆。但医生说不可能,失忆症是不可逆的脑部损伤,而且他的问题也并非心理性因素。但马库斯仍然相信自己终能找回失落的过往。

他深呼吸,想要忘却那女子的尖叫声,当务之急,要搞清楚这里出了什么事。

马库斯走到窗户旁,向下张望,那台绿色斯巴鲁不见了,拉尼埃利取车离开,表示他暂时不会回来,马库斯还有一点时间。

柏油路面上有一摊油渍,再加上先前发现车身溅上的泥,想必拉尼埃利早上行经的是崎岖不平的路面,所以车才沾污又受损。

他关上窗户,继续研究办公室。

拉尼埃利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他在这里干什么?

有办法找出真相。马库斯记得克莱门特教过他的一件事,犯罪学家和测绘人员称其为“密室之谜”,所有的事件,即便最微不足道的也不例外,都会留下痕迹,随着时间分秒消逝,也会逐渐露出端倪,所以房间虽然看起来是空的,实则不然,里面其实蕴藏了许多线索。但马库斯只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努力还原现场。

首先,要运用视觉。书架只用了一半的空间,摆放的是弹道学与法学书籍,已满布积灰,显然是纯作装饰之用。沙发很破旧,书桌旁配了张转椅,前头还有两张椅子。

他还注意到办公室内出现了时序错乱的怪异组合,等离子电视,搭配老旧的录放机,他不知道这个年代还有人在用这东西,而屋内根本找不到录像带。

他想到拉尼埃利离去时所携带的皮箱,里面一定有东西,是钱吗?他准备逃之夭夭?要躲谁?躲避什么事情?还有,他刚进来的时候,窗户大开,为什么拉尼埃利没有关窗?

他心想是为了要让空气流通,他猛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怪焦味,应该是叶绿素,他赶紧冲去纸篓旁边。

只有一张纸,已被火烧得皱烂。

拉尼埃利不只从办公室取走物品,而且还在离开前销毁了某个东西。马库斯拿起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摊在书桌上,然后又进入卫生间,看了一下洗手液的标签,并把它拿到办公室里。他在指尖倒了一些皂液,尽可能把它摊平,在烧黑的手写字痕处,仔细抹匀,然后从火柴盒里拿出火柴棒,先前拉尼埃利应该也做过相同的动作—马库斯准备再烧一次。在划火柴之前,他告诉自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点燃之后,一切消失殆尽。

失忆症造成偏头痛、幻听,以及错觉,但至少还是有一个好处:马库斯开始拥有优异的记忆能力,他猜一定是脑内出现空白地带,让他得以快速学习吸收,此外,他也拥有绝佳的图像式记忆能力。

他暗自祈祷,希望这次没问题。

点亮火柴,拿纸,以自左至右的方向,慢慢点火。

墨水因皂液中的甘油而发生反应,字迹再度显现,马库斯迅速背记,不过几秒的时间,纸片已经化成一缕灰烟。纸上写的是地址:可梅提路十九号,还有那红点三角形符号。

除了地址不一样,这张纸与拉法艾拉·阿提耶利所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

14:00

“我觉得不太好。”

迪·米凯利斯在电话里说得直接,桑德拉不禁有些懊悔,没事干吗把这位警官卷进来。她在火车站叫了出租车,但连绵的雨势让罗马交通受阻,沿路走走停停。

这位督察当然乐意帮忙,但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要亲自去一趟。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样对吗?”

桑德拉的行囊里准备了离家数日的必需品,她也把徕卡相机冲出的照片、标记陌生地址的日志、双向对讲机都带在身边。

“戴维从事的是危险工作,我们双方早有共识,他不会告诉我要去哪里出差,所以他何必要在那一通留言里对我撒谎?为什么要说他在奥斯陆?我苦思许久之后,发现自己真是白痴,他不是在隐藏秘密,而是提醒我要注意。”

“好,就算他发现了什么,想要保护你,但你现在正让自己步入险境。”

“我不这么认为。戴维知道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若有不测,他希望我可以继续调查下去,所以他才留线索给我。”

“说到这个,那个小孩逃跑的照片是哪一幅画?”

“光听你的描述,我没办法知道,得亲眼看到才行。”

“我已经发电子邮件给你了。”

“你也知道我对计算机是门外汉,我会请部属帮我下载,一有消息,我尽快让你知道。”

桑德拉知道可以信赖他,虽然戴维死了五个月之后,他才向她表达遗憾之意,但他真的是个好人。

“督察……”

“嗯?”

“你结婚多久了?”

迪·米凯利斯大笑:“二十五年,怎么了?”

桑德拉又想起夏贝尔的话:“我知道这个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但……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另一半吗?”

督察清了清喉咙:“有一天下午,芭芭拉告诉我她要和某个女性朋友见面,我知道她在说谎,我们警察有第六感,你懂吧?”

“是,我懂,”桑德拉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把故事听完,“但你不说也没关系。”

迪·米凯利斯没理她,径自说下去:“然后,我简直把她当成了嫌犯,决定偷偷跟踪她,她当然不知道。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停下脚步,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最后反悔,回头。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恐惧,但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其实,她就算骗我,我也不在意。不过,如果最后我看到她真的是和自己的女性朋友见面,我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她,我有权要求太太忠诚,但芭芭拉的丈夫也应该信任她才是。”

桑德拉心想,这位资深同事可能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所以她也鼓起勇气,想问另一件事:“督察,可以帮个忙吗?”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他假装生气。

“有个国际刑警组织的探员夏贝尔在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他认为戴维的死有黑幕,这家伙很讨厌。”

“知道了,要叫我去查他的资料,就这样?”

“对,谢了。”桑德拉如释重负。

不过,迪·米凯利斯的问题还没有结束:“等一下,你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一切消亡的终点,桑德拉很想这么告诉他。

“戴维坠楼的地方。”

同居,其实是她的想法,但戴维也欣然同意,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那时两人不过才认识几个月,能不能摸透戴维的心思,她没有把握,这个男人有时候很深沉,感情不外显,和她的风格截然不同。当他们意见相左的时候,提高声量说话的人是她,而他淡然安抚,桑德拉忍不住猜想,戴维并非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既定策略:先让她恼火,等到她怒不可遏的时候才出手。

他搬进她公寓的一个月之后所发生的事,足可为证。

戴维一整个礼拜都态度怪异,安静不语,桑德拉觉得他在闪避她,甚至两人在屋内独处的时候亦是如此,那时候他手上没案子,但依然异常忙碌,如果不是躲在书房里,就是忙着修插头或是清理堵塞的水槽。她觉得不太对劲,但也不敢问,她告诉自己,必须给他时间,戴维不习惯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而且他也缺乏两人生活的经验。桑德拉生怕会失去他,但他依然躲躲闪闪,她的怒气也越来越高涨,爆发的一刻终于来临。

桑德拉努力要听懂他这番话的含义,而她唯一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个大白痴想甩了我。她的自尊受创。而且他想分手,难道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她气冲冲地起床,开始对他连番开骂,只要手上能抓到的东西,全扔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是电视遥控器,砸地时刚好触到电源开关,屏幕上出现深夜时段的黑白老片《礼帽》,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格尔·罗杰斯正在对唱。

甜蜜的旋律,夹杂着桑德拉的歇斯底里,构成一幅超现实场景。

场面越搞越僵,因为戴维低头沉默,只是任由她骂。不过,等到她的怒火飙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她发现他把手伸入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蓝丝绒小盒,又把她拉到床边,露出诡诈笑容。她傻了,看着那小盒子,恍然大悟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真够笨的了,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只是要告诉你,”戴维说道,“过这种日子也不是办法,依我个人浅见,我们应该要结婚才对,因为我爱你,金格尔。”

这是他的第一次—第一次对她表达情爱,第一次叫她金格尔—当时,弗雷德正唱着《贴颊双舞》[2]。

天堂,我身在天堂,

心跳加快,让我几乎无法言语。

在我们贴颊双舞的时刻,

我找到了幸福。

桑德拉还搞不清楚状况,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她钻进戴维的怀里,她要一个热情紧拥。她挨在他胸前啜泣,开始脱衣,想与他**的欲望何其激切,两人缠绵直至天色破晓,言语无法形容她当晚的感受,纯然的欢愉。

当那种时刻出现的时候,她也有所体悟,自己和戴维绝对不可能过着安静平和的生活,两人都以燃烧热情的方式在过生活,而这也成为他们的隐忧,要是擦枪走火,一切将迅速消失殆尽。

果然发生了。

现在,距离那独一无二的夜晚,已经过了三年五个月,再加上零星的几天。桑德拉站在某处空荒的工地,戴维,她亲爱的戴维,就在这里坠楼撞地。现场没有血迹。时日已久,强风骤雨带走了污渍。她曾想过带鲜花过来,但又担心会感情溃堤,此行的主要目的毕竟是查访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