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003

布鲁诺起身进逼,眼中散发灼灼怒火:“为什么盯上我?”

马库斯也毫无惧色,大胆回视:“我想要帮助你。”

布鲁诺简直快要出拳揍人了,但他还是勉强忍住,那双强壮的双手,乃至肩膀的姿势,完全透露出他内心的暴怒,他宛若一头准备扑击的雄狮:“你是警察?”

马库斯避而不答:“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还有阿斯特·哥雅诗,你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吧?”

布鲁诺没有反应。

“你认不认识他们?”

“见鬼!你到底是谁?这总可以讲吧?”

“你打算逃跑,对不对?你和我一样,都想要帮助别人。好,那个人是谁?”

布鲁诺退后一步,仿佛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不能说。”

“赶快告诉我,不然一切都毁了。那个人不可能因此得到期望的正义,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逼得更紧,“到底是谁?”

布鲁诺整个人靠在洗手台,伸手扶着前额:“卡米拉昨天来我家,她说她儿子已经死了,还有,她知道杀人凶手在哪里。”

“卡米拉·洛卡?”马库斯万万没想到是她。

他点点头:“三年前,我们两家人的小孩都失踪了,这让我们变成一家人,艾丽斯与菲利普仿佛成了一对姐弟。我和卡米拉在警局认识,自此之后,悲伤让我们紧紧相系在一起,尤其在我太太离家出走之后,卡米拉更加关心我,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所以当她跟我要枪的时候,我没办法拒绝她。”

马库斯难以想象,这一家人明明已经脱离谷底,甚至还孕育了新生命。原来这只是为了转移视线。现在他终于搞懂卡米拉的想法了:趁丈夫出差,独自密谋杀人计划,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照顾刚出生的小孩。难怪下午没看到她带着婴儿,一定是委托别人在照顾。

“卡米拉知道你有黑枪,你交给她之后,想要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万一警察因为枪支追查到你头上,你可以撇得一干二净,”马库斯知道布鲁诺已经无法狡赖,“卡米拉把计划都告诉你了?”

“几天前,她接到一通神秘电话,对方告诉她,如果想要找到杀死菲利普的凶手,今天晚上得去某家饭店的房间,买凶杀人的那名男子,名叫阿斯特·哥雅诗。”

“哪间饭店?哪个房间?”

布鲁诺依然头垂得低低的,盯着地面:“其实,我仔细想过,这通电话是真是假很难说,但心存疑虑会让你相信所有事情。无消无息的痛苦让人受不了。你只希望赶快结束。没有人听得到,但对你来说,这等于是苦刑,会令人失去理智。”

“杀人绝对不会让痛苦就此结束……卡米拉·洛卡在哪里?快告诉我,求求你。”

“伊斯特拉饭店,三○三号房。”

20:00

晚上的气温比早晨低了好几摄氏度,空气中弥漫着薄雾,因街灯而晕染显色,她宛如在寻火,桑德拉知道,火光随时可能会出现。

在以埃及方尖碑与小象为地标的那座广场上,许多刚参加完晚间弥撒的会众仍徘徊不去,她直接穿越人群,进入神庙遗址圣母堂。回想上回的情景,与这次截然不同,现在的教堂人声喧哗,到处都是观光客与会众,有这么多人在,桑德拉安心多了。她直接朝圣雷孟小礼拜堂走去,心想一定要找出答案。

她再次站在那素净的祭坛前,凝望着圣人画像。右方的画里是担任审判者的上帝,天使各据两侧,下方摆有许多祈愿蜡烛。桑德拉心想,不知道这些微弱的烛光里,承载了多少的祝祷或救赎,这一次,她终于懂得周遭事物的意义,这里是审判之地。

灵魂法庭。

与这间大教堂里面的其他小礼拜堂相比,这间格外朴实,营造出一种恰如其分的素简风格,壁画描绘的是审判:在两位天使的辅助之下,上帝担任评判者,而圣雷孟—圣赦神父—向上帝解释案情。

桑德拉笑了,她现在知道当初对方选择这间教堂并非偶然。她不是什么弹道专家,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客观分析那天早上的事。教堂空空****,重重的回音让她难以从枪声判辨狙击手的位置。而经历拉若公寓地道的惊魂记之后,她猜那个人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因为对方明明有绝佳的出手机会,却没有开枪,她心里有底,这两起事件都是同一人所为。

那个诱她进入教堂的人,显然是对她的资料有兴趣,戴维一定在这里有重大发现,而对方千方百计想要取得线索。他利用她,还制造假威胁,让她误以为自己生命有危险,同时又谎称自己与她的丈夫交情深厚,然后,他又摆了她一道,其目的只有一个:利用她抓到圣赦神父。桑德拉转身,果然看到那个人,他正站在一大群信众里面。

夏贝尔正看着她。两人之间依然保持相当距离,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躲藏了。

她把手放在运动衫的腰际,里面是枪套,这个动作是要让他知道不得轻举妄动,否则她会立刻拔枪。他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随即慢慢朝她走过来,摆出一副服软姿态。

“你要什么?”桑德拉先开口。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要什么?”她又问了一次,语气咄咄逼人。

夏贝尔望着画中的上帝:“保护我自己。”

“你朝我开枪。”

“的确是我把卡片塞入你的旅馆房间,让你一路追到这里来,因为我想要戴维的照片。但没想到你会发现我的手机号码,铃声大作,我也只能赶快想办法,不然我就玩完了。”

“我丈夫在这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

“所以你假装救我一命,背叛我对你的信任,你和我丈夫之间的交情也是鬼扯一通,”她很想要再加一句,还和我上床,让我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只是为了拿到那个带疤神父的照片。”

“我是在演戏,没错,就像你一样。我知道你也在说谎,没有把全部的照片交出来。我的专长是对付骗子,记得吗?你和那个神父之间一定有秘密协议,对不对?你想请他帮你找出戴维的死因?”

桑德拉火冒三丈:“所以你才一直跟踪我,因为我可能会与他再度见面?”

“跟踪,是为了保护你。”

“住口!”桑德拉语气尖锐,脸上的表情又恶又恨,“不要再对我撒谎了。”

“不过,还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夏贝尔的语气也很硬,“杀死你丈夫的凶手是圣赦神父。”

桑德拉全身发抖,但依然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现在随你怎么说了,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

“梵蒂冈突然废除圣赦神父一职,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一定是事态严重,才逼得教皇必须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吗?有些事情从来没有曝光,算是……圣赦神父行为的副作用吧。”

桑德拉没说话,她在等夏贝尔继续说下去。

“圣赦法院的资料库是研究与分析罪行的地方,但里面有条规矩:每个圣赦神父只能接触部分资料。当然,除了保密的考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不能让任何人接触过多的犯罪资料。”夏贝尔发现桑德拉听得全神贯注,也就继续说下去,“他们以为只要能广泛收集犯罪记录,就能够了解人类历史的各种邪恶行为,但无论他们如何分门别类,总是不断会有跳脱模式、难以预料的罪行发生,永远会出现新的‘违常之处’。这些问题应该要予以导正,所以圣赦神父不只把自己当成研究者与资料编纂者,还化身成侦探,直接介入调查,寻求正义之道。诚如某位圣赦神父所言,从这些档案之中获得的最宝贵教训就是:犯罪,会引发更多的邪行。有时候,它就像是阻挡不了的传染病,只要是人类都可能遭殃,圣赦神父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自己也是人,也会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因为长期浸**在这些资料里而误入歧途?”

夏贝尔点点头:“长期接触这样的黑暗力量,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规定圣赦神父不能阅读太多的档案资料,自然有其道理,这是一种防护措施,却失传已久。”他的语气和缓多了,“桑德拉,你想想看,你自己是警察,当亲眼看过犯罪现场之后,你真能放下一切?或者你回家的时候,心里是否依然藏着某些苦痛煎熬与仇怨的情绪?”

桑德拉又想到戴维的绿色领带,她知道夏贝尔说得没错。

“你看过多少同人因为这个原因无法坚持下去而走入了另外一边的世界?原本一丝不苟的正直警官突然收下毒贩的贿赂;原本愿意以性命相保的同事,却为了逼供把嫌犯打得半死;滥用权力、贪污,全是那些知道自己受不了**的人所犯下的行为,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坚守防线,邪恶仍然会胜出。”

“他们是例外。”

“我知道。我也是警察,但这种事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有圣赦神父误入歧途?”

“德沃克神父不肯接受事实,反而继续秘密训练神父。他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状况,但这等天真态度让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戴维,也有可能是那个带疤的神父。”

“我大可以告诉你,对,就是他,但其实真正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桑德拉仔细看着夏贝尔,想要知道这番话是否真心诚意,但她突然哈哈大笑,猛力摇头:“真是白痴,我差点又上当了。”

“你不相信我?”

她满脸嫌恶地看着他:“据我所知,就连你也可能是杀死我丈夫的嫌犯。”她特别强调“我丈夫”这几个字,仿佛在宣示他与戴维之间的不同,此刻,那一晚春宵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不然你要怎样才相信我?要我帮你找凶手?”

“我的帮手很多,而且我们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

“好,你直说吧。”

“跟我走。有位我很信任的警长,叫作卡穆索,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他会帮我们。”

夏贝尔沉默片刻,似乎正在仔细考虑:“好,有何不可?我们现在过去?”

“何必浪费时间?你走在我前面,让我可以看到你。”

“你安心就好。”他开始向走道方向移动。

主教堂即将关门,会众也往大门涌去,夏贝尔走在桑德拉前方,相距约有两米。他行进速度缓慢,而且偶尔会回头看她,确定她跟了上来,但他立刻被门口的那一小群人淹没。桑德拉紧盯着他,夏贝尔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作势表示这不是他的错。桑德拉也被挤入混乱的人流,但还看得到他的头。突然之间,前面有人摔倒了,大家抱怨连连,原来有人出手推人。桑德拉惊觉状况不对,想要赶快钻出人群,她已经看不到夏贝尔的后脑勺,她奋力挤到前头,终于出了教堂。

但夏贝尔已经消失不见。

20:34

策动卡米拉·洛卡,一通电话足矣,她不需要任何证据。

她已经知道名字,阿斯特·哥雅诗,绰绰有余。

伊斯特拉饭店位于共和广场—不过,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这里的原名是伊斯特拉广场,因为它参考了戴克里先浴场里名为伊斯特拉的半圆凹状设计。其实浴场遗迹就在不远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但罗马人不习惯新名称,数十年过去了,依然喜欢沿用旧名。

这间豪华饭店位于广场左侧,正好面对仙女喷泉。马库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又花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他心急如焚,希望能及时阻止卡米拉,让她不要做傻事。

马库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查出小菲利普的死因,这次神秘圣赦神父的信息令人难以捉摸。

克莱门特曾经这么说过:“你们不相上下,你和他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马库斯一直不知道那个神秘圣赦神父躲在哪里,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在某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他一定会现身。马库斯相信他们最后一定会见到彼此,而这个神秘的前辈将会向他解释一切。

马库斯走进饭店。门口站着一个戴高帽穿制服的男服务生,水晶吊灯的光芒映照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装潢风格贵气豪奢。他佯装成一般客人,在接待厅里走来走去,饭店之大,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卡米拉。

此时有大群年轻人涌入饭店,他们全穿着晚宴服,有个大厅服务生拿着绑了红缎带的大礼盒走到前台。

“这是给阿斯特·哥雅诗先生的礼物。”

前台人员指了指大厅尽头:“生日派对的地点在楼上的天台。”

马库斯先前曾在卡米拉的家里注意到有礼盒,还发现她买了新衣服,现在他终于懂得她的用意,这都是让她混入饭店、避免旁人起疑的道具。

那个服务生和其他宾客一起排队,准备搭乘直接通往天台的电梯。先前跟踪马库斯的那两名壮汉,也站在电梯入口注意客人的一举一动。

阿斯特·哥雅诗今晚会出现在那里,有了这些严密的防护措施,想要近身攻击是不可能的事。不过,那名神秘圣赦神父送给卡米拉另外一个方法。

马库斯得抢先一步进入三○三号房间。

饭店大门打开,大批保镖声势浩**地走了进来,团团护拥着中间的一名瘦小老人。他年约七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皮肤有明显晒痕,眼神冷峻。

阿斯特·哥雅诗。

马库斯赶紧四下张望,担心卡米拉会突然冲出来,所幸没有,哥雅诗进入另外一部电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饭店监视器很快就会注意到他形迹可疑,然后保安会过来仔细盘问他来饭店的目的。马库斯走到前台,他先前已经利用布鲁诺·马丁尼的手机打电话订房,而他的登记证件,则是克莱门特在训练之初交给他的伪造的梵蒂冈外交护照。

“卡米拉·洛卡女士到饭店了吗?”

前台人员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披露住客隐私,马库斯依然定睛望着他,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那位女士一个小时前已经登记入住。这个消息对马库斯来说已经足够,他谢过前台人员,同时也拿到了自己二楼房间的房卡。他搭乘另外一部电梯,那里没有哥雅诗的人马。一进电梯,他却立刻按下三楼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之后,出现一排长长的走道,他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保镖,不禁觉得有异。他看过房间分布图之后,直接朝三○三号房走去,转个角,再走十米就到了。这里也没有出现保镖,实在诡异,搞不好他们都待在哥雅诗的房间里。电子传感器旁亮起“请勿打扰”的灯示,马库斯其实没有想好托辞,但还是敲响了门。约莫二十秒钟之后,他听到有名女子在讲话,问他是谁。

“我是饭店安检人员,抱歉打扰,但您房间里的烟雾侦测器已经启动了警报系统。”

咔嚓一声,门开了,马库斯大吃一惊。眼前出现的是名年轻金发女子,最多只有十四岁而已,她半**身子,随意裹了条被单,那双迷茫双眼,想必是因为嗑药而失神。

“我只不过点了一支烟而已,”她回道,“难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别担心,但我需要检查一下。”马库斯没等她答应便推开她,径自走了进去。

这是间大套房,第一个区域是客厅,暗色拼花地板,沙发区附有大尺寸等离子电视和小酒柜,角落堆放了好几个生日礼盒。看起来除了这个女孩,房内并没有别人。

“哥雅诗先生呢?”

“他在浴室里面,你如果要找他,我去叫就是了。”

马库斯没有理会她,继续走进卧室。

女孩惊慌失措,赶紧跟过去,大门也忘了关:“喂,你要做什么?”

整张大床凌乱不堪,他看到咖啡桌上有好几条可卡因,还有一沓钞票。电视正播放着音乐,音量开得震天响。

“马上给我离开。”女孩下了逐客令。

马库斯随即伸手捂住女孩的嘴,眼睛直视着她,这一招等于告诉她反抗无效,现在,她害怕了。马库斯走到浴室,伸手指了指门口。女孩点点头,对,哥雅诗在里面。电视声音实在太大,他听不到外面的状况。

“他有没有枪?”

女孩摇头。马库斯现在知道这个保加利亚老头子为什么会暂时支开保镖,都是为了这个女孩。这位寿星在参加生日派对之前,想要先玩赏一点小礼物:女人与毒品。

马库斯正要请女孩离开,却发现卡米拉·洛卡站在大门口,她的脚边还放着打开的礼物盒。她双手持枪,眼中透散出幽幽恨意。

他出于本能,立刻伸手阻挡,小女孩的尖叫声被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所淹没,马库斯将她推到旁边,她赶紧找床角躲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卡米拉深呼吸,仿佛在努力逼出自己的全身气力:“阿斯特·哥雅诗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个七十岁的老人。

马库斯力图镇静,他要让卡米拉恢复理性:“你的事我都知道,但就算杀了人,也没办法解除你的痛苦。”

卡米拉注意到浴室下方透出微光:“是谁在里面?”她已经把枪对准浴室门口。

马库斯知道只要浴室门一打开,她就会立刻开枪:“听我说,你要想想自己刚出生的宝宝,叫什么名字?”他想采取拖延战术,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心生迟疑,但卡米拉没有回答,依然紧盯着浴室。马库斯不放弃:“你也该为丈夫着想,怎么能这么抛下他们两个人?”

卡米拉的泪水泉涌而出:“菲利普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马库斯决定单刀直入:“你有没有想过,扣下扳机之后呢?你以为自己就解脱了吗?我告诉你,一切都不会改变,生活依然充满磨难。杀人究竟会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伸张正义。”

这确是实情。目前找不到任何证据显示哥雅诗、卡内斯塔利与菲利普之间有所关联,唯一的证物是他在诊所里发现的那块人骨,也早就被哥雅诗的人马抢走。“正义无法实现,”他的语气肯定但充满怜惜,还带着些许无奈,因为他担心自己无法阻挡悲剧,“但你的选择不是只有报复而已。”他发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在拉法艾拉弑父时,他也曾经看过,还有,退休警察齐尼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将费德里克·诺尼送交警方的执念,也与她现在的杀人意志一样强烈。这一次,他依然无能为力,浴室门迟早会打开,而卡米拉终将开枪。

门把在动,里面的灯也关了,浴室的门随即敞开,女孩躲在床边大叫。她的目标已经出现在门口,一身雪白的浴袍,他满脸惊惶看着枪管,眼中的冷峻消失无踪—他不是那个七十岁的老人。

只是个十五岁的男孩而已。

现场一片惊慌混乱,马库斯看着卡米拉,而她紧盯着那男孩:“阿斯特·哥雅诗在哪里?”

他回答的声音太细弱了,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阿斯特·哥雅诗在哪里?”卡米拉怒气冲冲,又问了一次,手枪在男孩面前不停挥晃。

男孩开口:“我就是阿斯特·哥雅诗。”

“不,怎么会是你!”她无法相信。

“你说的一定是我爷爷……我的生日派对在楼上,他人在那里。”

卡米拉发现自己搞错了,双脚不停颤抖,马库斯趁机把手放在枪上,让她的手慢慢放下,卡米拉的疲倦双眼也随之低垂。“我们走吧,”他出言相劝,“留在这里没有意义,这男孩的爷爷是与你儿子的死有关,但也不能因此就杀了这孩子,对吗?这等于是没有意义的报复,根本是恣意行暴,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她没有任何动作,陷入沉思,然后,她发现了一件事。

马库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卡米拉又在盯着那男孩白袍下露出的**。

她往前逼近,男孩也向后闪躲,最后,他的背碰到墙面,无路可退。卡米拉轻轻翻开袍领,发现他的胸口有一道长疤。

马库斯全身发抖,几乎无法呼吸,天哪,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三年前,阿斯特·哥雅诗的孙子与菲利普年纪相当,而卡内斯塔利是著名外科医生,哥雅诗买凶杀人,只为取得一颗新鲜心脏,抢救孙儿性命。

他心想,卡米拉当然不可能知情,但因为某种预感,母亲的直觉,或是第六感,让她做出这个动作,虽然她自己似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卡米拉把手放在男孩胸前,他也由她了。她站在那里,感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这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另外一个生命的声音。

她与男孩互望,她是不是想在男孩的眼底寻找什么?也许是一道光,告诉她这个母亲,儿子依然活在里面?或者,发现菲利普此时此刻也在凝望着她?

马库斯现在才发现,证明阿斯特·哥雅诗与菲利普之死有关的唯一证据,居然就在他孙子的胸膛里。只要将那男孩的心脏切片检查结果与菲利普家人的DNA进行比对,马上就能将他绳之以法。不过,马库斯不知道这样的正义是否足以宽慰这可怜的家庭,想必他们的悲痛仍将苦缠不去。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他现在只想赶快把卡米拉带离这个房间,这女人应该要为另一个孩子好好着想。

他鼓起勇气,打破卡米拉与小哥雅诗之间的微妙相系。他抓住她的肩头,想把她拉到门外。

她轻轻放下放在男孩胸前的手掌,宛如在珍重道别。

她跟着马库斯离开这间套房,进入走廊,准备搭电梯。卡米拉突然回头看着她的救命恩人,宛若第一次打照面:“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神父对不对?”

马库斯愣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只是点点头,等卡米拉继续说下去。

“他曾经向我提起过你。”

他懂了,卡米拉口中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

“一个礼拜之前,他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会在这里遇到你,”卡米拉歪着头看着他,露出怪异表情,似乎很怕他,“他请我转告你,你们终究会在起点相会,但这一次你必须找到魔鬼。”

22:07

她在圣西尔维斯特广场的巴士站搭乘五十二号公交车,然后在派西艾罗路附近下车,转搭九一一到艾库立德广场,再进入维特波火车站,搭乘到罗马的区间车,这一段是连接罗马北部与市中心的区域铁路。她在这条线的终点,也是唯一的一站下车:弗拉米尼奥广场,然后转搭前往安格尼纳站方向的地铁,在福利乌斯·卡米卢斯站下车。出站之后,再转搭出租车。

每趟换乘的间隔至多不过数十秒而已,而且这条路线是她随机走的,没有任何事先规划,想跟踪她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半点机会。

桑德拉不相信夏贝尔,对于掌握她的行踪,他显然很有一套。虽然他在神庙遗址圣母堂的时候溜走了,但她确定这家伙一定潜伏在某个地方,想要继续追查她的行踪。不过,刚才她所运用的战术应该足以甩掉他。她还不能回旅馆休息,今晚还有最后一个任务没有完成。

她得去探访一个新朋友。

出租车停在杰梅里医院的大门口。桑德拉依照指示牌找到加护病房所在的那栋小楼,这个部门的工作人员称其为“边界”。

她穿越第一道门,自动式滑门,里面是等待区,一共有四排蓝色的塑料连椅,四周的墙面也是相同的蓝,就连墙挂暖气管、医护人员的制服、饮水器也都是一片蓝,高深莫测的单色调效果。

第二道门是安全门,里面是整栋建筑物的核心:加护病房,必须有特殊电子磁卡才能进入。这里有名警察在担任戒护工作,大家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这里有危险病患,虽然,那个人目前并没有任何杀伤力。桑德拉让这位同事看过证件后,护士交给她访客须知,请她穿上鞋套、白袍与帽子,然后为她开了第二道门。

桑德拉一看到前方那道长长的走廊,立刻想到水族馆,就像热那亚的那一个,她和戴维还去过两三次。她很爱鱼,可以一直盯着看好几个小时,鱼身悠游,她不由得痴迷。现在,她面前那面逐一排开的水箱,其实是一间间的玻璃隔间病房。灯光昏暗,一片诡异的寂静。但如果仔细聆听,你会发现里面其实包含了各种声音,微弱的呼吸,或是持续而规律的隐然心跳。

这个地方似乎正在熟睡。

她的鞋底一路摩擦着走廊的塑料地板,到了护理站。两名护士正坐在控制台前面,追踪病患生命征候的显示器发出反光,映照在他们的脸庞上,而后面有位年轻医生,正坐在金属桌前写东西。

两位护士,再加一位医生,已足以应付加护病房的夜班人力需求。桑德拉自我介绍之后,向他们询问方向,她知道那个人的位置了。

她经过另一排水箱,里面的人躺在**,宛若在宁静深海中漂泳。

桑德拉准备进入最后一间病房,突然发觉里面有个人在看她。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子,年纪与她相当,穿着白袍,她看到桑德拉,立刻起身走到门口。这间病房里有六张床,但只有一个病人,杰里迈亚·史密斯,插着管,胸部规律起伏,他五十岁,但外表看起来更加苍老。

那年轻女子看着新访客,桑德拉也回望着对方,那张脸庞让她有不知在何处见过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不禁打了一阵寒战,有个受害者冤魂来此探望禽兽。

“特蕾莎。”

女子笑了:“我是莫妮卡,她的双胞胎姐姐。”

她不只是受害者的亲人,还是那位把杰里迈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医生。

“我是桑德拉·维加,警察。”她伸手向这位女医师问好。

莫妮卡也握手回礼:“你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么明显?”

“对,从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

桑德拉又再次望着**的那个人:“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你像是在看水族馆里的鱼吧。”

桑德拉摇摇头,笑了。

“我说错什么话了?”

“不,没有,别担心。”

“无论是准备上夜班之前,或是在日班结束之后,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待个十五分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觉得应该要天天过来。”

桑德拉很钦佩莫妮卡的勇气:“为什么会救他?”

“为什么大家都问我一模一样的问题?”莫妮卡反问,但她的态度并无不悦,“正确的问法应该是:我为什么没有让他死?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你说对吗?”

“的确。”桑德拉倒是从来没想过。

“如果你问我现在想不想杀他,如果能不计后果,我当然会点头。但不做任何急救,让他就这么死去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么说吧,一般人总有寿终正寝、自然死去的最后一刻,但他不配,而我妹妹连好死的机会都没有。”

这番话让桑德拉不禁陷入沉思。她在找杀死戴维的凶手,同时她也频频提醒自己,这是为了求真相,知道她丈夫为何而死,为了伸张正义。但如果她扮演的是莫妮卡的角色,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莫妮卡继续说道,“对我来说,最痛快的报复是看他躺在病**,没有审判,没有法官,没有法律,没有法庭交锋,没有心理评估报告,没有减刑机会。真正的复仇,是看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我囚禁,关在这样的牢笼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我每天都可以过来看他,望着这张脸,我知道正义终得伸张,”她又回头看着桑德拉,“能享有此等特权的受害者家属,又有多少人呢?”

“你说得没错。”

“我为他做心肺复苏术,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上面还有那几个字—杀了我,”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嫌恶,“我的衣服上有他的排泄物的气味,手指头沾满他的口水,”她稍作停顿,“这份工作,让我看尽人生百态,疾病之前,人人平等。但能救人的不是医生,人只能自救,选择正确的生活,走正道。沾到病人的屎尿没关系,对我们来说稀松平常,但如果每个人直到濒死的那一刻才了解自己,也未免太悲哀了。”

莫妮卡与她年纪差不多,而且看起来个头瘦弱,却有这样的大智慧,让桑德拉不禁刮目相看,她很想再听听这位女子的见解。

但莫妮卡看了一眼手表:“抱歉浪费你这么多时间。我该走了,得去上夜班了。”

“很高兴认识你,今晚在你身上学到了好多事情。”

她笑了:“我爸爸常说,每挨一巴掌,你都有机会成长。”

桑德拉目送她消失在空****的走廊,虽然她一直不愿去想那件事,如今它却再次浮现脑海。她认为夏贝尔就是杀死丈夫的凶手,而她居然与这个人上床。不过,她的确需要那样的肌肤之亲,戴维一定能够谅解。

她在病房门口拿了干净口罩,戴上之后准备进入那间小小的地狱,里面只有一个令人生厌作呕的灵魂。

桑德拉计算着走到杰里迈亚·史密斯床边的距离,六步,不,七步。她看着他,水族馆里的鱼近在咫尺。他紧闭双眼,整个房间的气氛冰冷漠然,这个人落得这般下场,不会再有任何人对他产生恐惧或心生怜悯。

病床旁有张扶手椅,桑德拉坐下来,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缠,然后倾身向前。她希望自己有读心术,能够了解这个人为什么作恶多端。其实,这就像是圣赦神父工作的一部分:仔细检视人类的内心,探究各种行为的潜在动机。而她身为刑事鉴识摄影人员,负责的则是外在的迹证,恶行留诸世间的伤口。

她想到了徕卡相机里的那张黑色照片。

桑德拉心想,我没办法了。没有那张照片,戴维留下的提示之路,她也没办法继续下去。很可能是在拍摄时出的状况,里面的影像再也救不回来了。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拍了什么。

事物的表象,是她获取情报的来源,但也等于是她的限制。她现在才有了体悟,如果能够好好省思自己的内心,把一切倾吐出来,找寻宽恕之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要是没有其他方法,告解,也许能够纾解心中的块垒。所以,她突然开始对杰里迈亚·史密斯说话:“我想要告诉你绿色领带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说这件事,但她就此开始滔滔不绝,“事情发生在我丈夫被杀前的几个礼拜。那天,他刚结束海外的长期任务,我们一如往常,庆祝我们的小别重聚,享受两人世界,我们完全不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懂吗?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她摇头笑了,“不,一定没有。我们相识以来,我从来不需要摆出虚情假意,但那天是例外。戴维依然问我相同的问题:‘一切都好吗?没问题吧?’这是日常问候语,没有人会说出真心话,但当我告诉他一切都很好的时候,不只是基于礼貌,其实,那真是彻底的谎言……就在他回来的几天前,我到医院去堕胎了。”桑德拉知道自己的眼眶盈满泪水,但还是拼命忍住,“我们一定会是很棒的父母,我们彼此相爱,而且也信赖对方。但他是摄影记者,总是在战争、革命与屠杀的环境里工作,而我自己是从事刑事鉴识的女警,戴维从事的是高风险职业,我每天都得被迫看到各种犯罪现场,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要如何养育这个孩子?这么多的暴力和恐惧,对孩子并不好。”她这句话说得决绝,毫无后悔之意,“这是我犯下的过错,有生之年,我将会一直心怀愧疚,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戴维,我趁他不在的时候,私自做出了决定。”桑德拉露出凄楚的微笑,“我从医院回家之后,发现卫生间里还留有我的验孕试纸。我的小孩,或者应该说他们从我体内取走的那个东西—还不到一个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早就留在医院里了。我觉得它死在我的肚子里,我又把它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实在很糟糕,你说是不是?反正,我觉得应该要为那个小东西举办葬礼。所以,我找出一个盒子,把验孕试纸和准爸爸妈妈的东西放进去,戴维唯一的领带也在里面,那条绿鬃蜥。然后,我开车到特拉洛,我们常去度假的利古里亚区的小村落,把那个盒子抛入海中。”她深呼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说也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讲这些事情。不过现在要讲的是美好的那一部分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那个必须付出代价的人,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事后知道但也来不及了。对那个未出生孩子的爱,我抛入海中,而我对戴维的感情也随其消失了,”她擦去泪水,“没办法,我吻他,爱抚他,与他**,但我没有任何感觉,那孩子在我体内为了生存而筑起的巢,已经荒芜了。我一直等到丈夫死后,才重新拾回对他的爱。”

有人在病房里唱歌。

22:17

看到卡米拉·洛卡突然把手放在那男孩的胸前,体会她儿子死后留下的心跳,马库斯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看不见的慈悲力量。他以前一直认为,我们在浩瀚宇宙之中如此渺小,不值得上帝特别眷顾我们,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我们终究会在起点相会。

他将会与对手正面相迎,救出拉若,就是他得到的最大报酬。

而一切的起点,要从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别墅开始。

他把老熊猫停在大门外,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警察看守,刑事鉴识人员比警察更早撤离。这里荒凉凄怆,仿佛它知道自己的秘密终将曝光。马库斯往别墅的方向走去,沿路只见满月清光,正奋力抗拒这一片幽黑。

树木在凉夜微风中摇曳,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他的步履后方发出轻笑,荒芜花园里的雕像凝望着他,眼神空洞。

他走到别墅门口,门窗依然贴有封条。他认为那位圣赦神父不在这栋房子里面,那封口信所透露的信息很明确。

但这一次你必须找到魔鬼。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考验,只要能顺利通过,他终将知道所有答案。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他必须找寻超自然的线索?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那位神秘圣赦神父对魔鬼不感兴趣。事实上,在梵蒂冈,也只有他们会对魔鬼的真实性感到怀疑,他们认为,魔鬼只是人类在犯罪之后想要逃避责任与免受责罚的借口而已。

人类作恶,魔鬼才会出现。

他撕去大门封条,进入屋内,月光没有继续追随他,反而在门口止步,现在一片静悄悄,也没有人出现。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电筒,照亮黑暗的走廊。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依循着画作背后的数字编码找线索,但如果那位圣赦神父希望他回到这里,想必他上次一定遗漏了什么。现在,他来到杰里迈亚·史密斯当初被发现的地方,那间客厅。

虽然这些东西不见了,但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为什么杰里迈亚·史密斯,这么一个猥琐、反社会又缺乏魅力的男人,能够赢得这些女孩的信任?在杀害她们之前的这一个月当中,他又把她们藏在哪里?拉若人呢?

马库斯的这种问法,俨然是假设拉若依然活在人世,这些日子他竭尽一切努力,拼命想要达成任务,如果结果与预期不同,他万万不能接受。

他看向四周,寻找着异常状况。他告诉自己,这绝非什么超自然的线索,而是虔信之人才能发掘的细节,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这样的能力。

他目光四处游移,希望能找到疑点,能够进入另外一个面向的隙缝,让邪恶势力得以扩散的缺口。

“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

他看着窗外,月光正在为他引路。

石雕像展开双翼,凝望着他,对他发出声声呼唤。

它在花园中间,四周还坐落了其他雕像。马库斯想起了圣经故事,路西法在堕落之前,曾经是天主最宠爱的天使,他立刻朝屋外走去。

他走到那座高大的雕像前面,苍白月光映亮了这位天使。

马库斯觉得奇怪,警察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座雕像下方有问题,如果这里藏有东西,警犬应该闻得出来才是。不过,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泥巴所散发出的各种味道,可能会对动物的嗅觉造成影响。

他把双手放在基座,猛力一推,天使随之移动,露出一扇铁制地板门,没锁,他直接拉开把手。

一片漆黑,强烈潮气扑鼻而来,仿佛地洞里有恶臭,马库斯拿出手电筒,六步,进入地底炼狱。但里面没有人声,也没有其他声响。

“拉若!”他扯开喉咙大叫,然后又喊了三次,又一次,没有回应。

他步下阶梯。

光源前方是一条狭长小道,低矮的天花板,还有铺了瓷砖的地板,逐渐下斜到某个地方,想必这里以前是游泳池,但有人把它改成了密室。

马库斯拿着手电筒四处探照,希望能发现人迹,他担心自己只能找到一具沉默无声的尸体,但拉若不在这里。

只有一张椅子。

他心想,警犬没有闻到味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根本没有人尸。但这个地穴确是杰里迈亚·史密斯藏匿绑架女子一个月并将之杀害的地方。这里的墙上没有锁链,没有让他发泄虐待欲望的工具,也没有可以**的凹室。马库斯提醒自己,受害者没有被凌辱的痕迹,杰里迈亚根本没有碰她们。这张椅子,就是所有悲剧的舞台,旁边是捆人的绑绳,还有拿来割喉的刀子,约二十厘米长,这小小的空间,就是他变态想象的极限范围了。

但拉若不在这里,也看不到那个神秘圣赦神父的踪影。

马库斯怒火中烧,圣赦神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他痛骂自己,这种玩笑实在难以承受,他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正当他要转身回去的时候,手电筒不小心滑落下来,筒头光源照亮了后方,有东西。

有人躲在角落。

那个人一直在偷看,而且动也不动,从那道光的范围来看,他只发现了一只手臂,穿着黑衣,马库斯弯腰捡起手电筒,慢慢对准那个陌生人。

那不是人,而是挂在衣架上的神父黑袍。

所有谜题都解开了,难怪杰里迈亚·史密斯能够接近那些女孩,她们为什么不怕他?因为她们眼中看到的不是禽兽,而是穿着黑袍的神父。

有个黑袍口袋异常鼓凸,马库斯伸手进去,发现了一个小药瓶,还有皮下注射针筒—琥珀酰胆碱。

他没有弄错,但是口袋里的这些东西指明了另一个故事。

对杰里迈亚下毒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早就知道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姐姐当晚在医院值班,所以他打紧急电话求救,自述的全是心脏病症状,在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到达之前,他已把药剂注入体内,而且针筒可能早被他丢入角落或是塞到家具底下,医护人员在情急之下自然不会多加注意,刑事鉴识人员也会以为那是急救时留下的废弃物。

他没有假扮神父,他真的是个神父。

他的计划早从一个礼拜前就开始了。先寄匿名信给瓦莱里娅·阿提耶利谋杀案的各个重要关系人,然后,又寄电子邮件给老警察皮耶特罗·齐尼,让他知道费加罗案的新线索,接下来他直接打电话给卡米拉·洛卡,告诉她阿斯特·哥雅诗在数天之后将会出现在伊斯特拉饭店。

他就是圣赦神父。

当他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杰里迈亚效法卡内斯塔利医生,他也利用琥珀酰胆碱,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自然发病,毒物反应检测不可能找出答案,只需要一毫克的剂量,呼吸肌就会停止运作,几分钟之后他将窒息而亡,就像是那位医生一样,这种药剂能让全身麻痹,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只不过,卡内斯塔利没打算叫救护车,杰里迈亚却打电话求救了。

在警察的眼中,这个人是谁?已经毫无威胁性的连续杀人犯。医生又怎么看?昏迷不醒的病人。而马库斯看到的是?

琥珀酰胆碱的药效迟早会消退,杰里迈亚·史密斯随时会醒过来。

23:59

关,停,退。又一次,关,停,退。

加护病房区的蓝色等候区,只听得到那个巨大的声响不断重复,四下无人,马库斯小心趋前,探查声音来源。

自动式滑门关起,但突然停住,然后又后退,这个动作一直连续不止,想必是有东西挡住了滑门。他看到了。

一只脚。

负责戒护的警察趴倒在地板上。马库斯看着尸体—手、深蓝色制服、橡胶鞋底的鞋—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他的头,这个警察没有头,近距离挨枪,头盖骨已经被轰得稀碎。

马库斯心想,这只是第一个。

他又倾身向前,发现警察腰际的枪套是空的。他做出赐福手势,随即起身。

他慢慢走入那塑料地板长廊,看着两侧的加护病房。所有的病人都躺在**沉眠,无感而冷漠,机器在帮他们呼吸,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寂静太不真实,他心想,地狱的气氛应该就是这样吧,一个生不像生、死不像死的地方,只能靠希望维系,这宛如魔术师在玩的把戏,当你看着这些垂死的病人,问他们身在何处的时候,幻术也等于被破解了,因为他们看起来还存留人间,但其实早就消失了。

他到达护理站,发现那些人并不如他们照顾的病患一样幸运,或者,应该说算他们走运,就看你站在哪一种角度。

第一名护士仰面死在控制台前面,喉咙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监视器上面全是她喷溅的血迹。第二个倒在门口,她想逃跑却早已来不及,子弹入胸,逼得她后退倒地。而护理站的远处,还看得到一位穿白袍的男医生,他整个人死瘫在椅子里,双手悬垂,双眼朝上瞪着天花板。

杰里迈亚·史密斯的位置在最后一间,马库斯准备踏进去,想必那张床已经没有人。

“进来。”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是已经插管三天的那个人在讲话,“你是圣赦神父,对不对?”马库斯愣住了,好几秒钟都不敢动,但还是慢慢走向已经开启、正在等候他的那扇门。他看到病床隔帘拉起,中央还有个隐约的人影,他决定站在门口旁边,以墙壁作为掩护。

“进来,怕什么?”

“你有枪,”马库斯回答,“我知道,我检查过警察的枪套了。”

一阵沉默。但随后有个东西滑了出来,停在他脚边,是枪。

“你自己看吧,里面装了子弹。”

马库斯颇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为什么杰里迈亚要把枪丢出来?他看起来并没有投降的意思,这只是他的游戏,他想起来了。而他别无选择,只能陪他玩下去:“所以你没枪了?”

此时他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洪亮的回答,他有。

“如果你还想救她,就别无选择。”

“赶快告诉我拉若在哪里。”

对方哈哈大笑:“其实我说的不是她。”

马库斯全身僵直,难道还有其他人质?他决定伸头一探究竟。

杰里迈亚坐在床边,身上穿着过短的病袍,稀疏的头发乱翘着,看起来像是个刚睡醒的小丑。他一手搔抓着大腿,另一手持枪,抵住跪地女子的背。

是那个女警。

马库斯现在知道第二把枪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大步迈入病房。

现在,桑德拉被上了手铐,那是杰里迈亚枪杀驻警之后取走的战利品。她先前像个傻子一样睡着了,最后是在连续三声急促枪响中惊醒的。她睁开眼睛,赶紧摸枪套找枪,但不见了。

然后,她发现病**已空无一人。

第四起枪击案,活生生地在她面前上演,宛如她直接以相机拍摄犯罪现场。杰里迈亚起身偷走她的枪支后,直接走到护理站,以行刑方式处决了夜班的医护人员。

安全门门口的驻警听到枪响,赶紧开锁,而杰里迈亚趁此时躲在门旁,等到门一打开,他立刻以近距离直射警察的脑袋。

桑德拉也跟了出去,她虽然手无寸铁,但总觉得自己应该找得到办法制服他。她知道这个想法没有意义,但她深觉因为自己累坏了,没有保持警觉,应该要负起责任,但还有件事很离奇。

他为什么没杀她?

走廊上没有他的踪影,她冲到出口,这时候她才发现杰里迈亚站在药品间,对她露出狞笑。桑德拉完全没料到,吓了一跳,他拿枪对着她,还把手铐丢到她面前。

“自己戴上,准备来玩游戏了。”

她只能听令照做,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状况。

现在,她跪在加护病房的地板上,仰头看着那个太阳穴带疤的神父,以眼神告诉他没事,不要担心。神父点点头,他知道了。

杰里迈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怎么样?看到我开心吗?我一直想要会会别的圣赦神父。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我想你一定也有相同的感慨吧。你叫什么名字?”

马库斯无意让他占上风。

“别这样,”杰里迈亚紧紧相逼,“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而且,我眼前这个人这么厉害,居然能找到我,让我知道大名也不为过吧。”

“马库斯。”不过他刚说完就后悔了,“放她走。”

杰里迈亚脸色一沉:“马库斯,我亲爱的朋友,抱歉,她是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计划?”

“其实,她到医院来看我,真是让我又惊又喜。我本来打算抓个护士当人质,但既然她自投罗网……我们是怎么说的?”他把食指抵在唇间,抬头假装在苦思答案,“哦,对了,违常之处。”

“这女人会出现在医院,证明那个理论是对的。”

“什么理论?”

“‘犯罪,会引发更多的邪行。’没有人告诉你吗?”他扮了个鬼脸,一脸不以为然,“你看,虽然我之前见过她老公,但我从来没想到会遇到她。”

桑德拉扬起双眼,看着他。

“戴维·利奥尼是优秀记者,这一点毋庸置疑,”杰里迈亚继续说道,“他在做圣赦神父的新闻专题,我也一直在偷偷跟踪他,了解他的背景,能知道他这么多的隐私,真的是……受益良多,”他看着桑德拉,“当你老公在罗马的时候,我曾经去米兰登门拜访,潜入你家,翻你的东西,但你什么都没发现。”

桑德拉想起杀手在戴维录音机里留下的歌声:《贴颊双舞》。先前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禽兽会知道他们的闺房秘密。

杰里迈亚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对,小可爱,是我约你老公在那栋废弃大楼见面的。这个白痴的确做了预防措施,但他信任我,因为他以为神父基本上都是好人。不过,他在坠楼之前应该就改变想法了吧。”

桑德拉一直怀疑杀人凶手是夏贝尔,如今真相揭晓,她震惊不已。看到杰里迈亚对戴维之死的轻浮态度,再想到刚才她居然对杀夫凶手倾吐自己的内心秘密,她不禁怒火中烧。他没有昏迷,还听她讲完了堕胎的过程,知道她良心不安,这个人不但夺走了戴维的生命,现在还知道了她与戴维的另一段秘辛。

“他发现了圣赦神父的档案,马库斯,你懂吧?这个人不能留活口。”

现在桑德拉终于知道了凶手的杀人动机,而如果现在拿枪抵着她背脊的人是圣赦神父,那么夏贝尔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曾经告诉她是圣赦神父杀了戴维,她却一直不相信,果然,经年累月之后,他们也被邪恶染指了。

“反正他老婆到罗马来,就是要为夫寻仇,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你说对不对,桑德拉?”

她看着他,眼神充满恨意。

“其实,我可以让你以为那是一场意外,”杰里迈亚说道,“但我给了你机会,让你不但知道了真相,而且还找到了我。”

“拉若在哪儿?”马库斯打断他,“还活着吗?安然无恙?”

“当初我在计划的时候,以为你一发现我别墅里的秘密,就会立刻赶过来问我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会儿,微笑地看着马库斯,“因为我知道那女孩的下落。”

“那你就说吧。”

“我的好朋友,你既然来了,何必心急,幸好你今晚及时赶过来,不然我就离开医院,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识破你的计划,为什么不赶快放走这女人,交出拉若?”

“没那么简单,你要做出选择。”

“我有枪,你也有枪,今晚你要选择的是,谁该死。”他现在把枪口对准桑德拉的头,“如果你让我杀这个女警,我就告诉你拉若的下落。但如果你杀了我,救了这女人,你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拉若的下落。”

“为什么要我杀你?”

“马库斯,你还不懂?”

杰里迈亚的声调与眼神满是沾沾自喜,仿佛马库斯本来就该知道答案,想不到他居然一头雾水。

“我等你自己说。”马库斯立刻回击。

“德沃克神父,那个老疯子在训练圣赦神父之后,也钻研出了他的心得。想要阻止犯罪,唯有以恶制恶。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道理?为了熟悉各种罪行,我们必须进入黑暗世界的核心,与罪恶为伍,但有一部分圣赦神父就此堕落,再也无法复返。”

“你也一样。”

“在我之前已出现过许多例子。”杰里迈亚回道,“我还记得德沃克当年是怎么吸收我的。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我也深受启发。十八岁的时候,我进入神学院,德沃克神父把我带在身边,教导我如何以邪恶的角度研究世界,慢慢让我遗忘了自己的过往与身份,我也被他永远放逐在这片黑暗之海。”一滴清泪从他脸颊滑落下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好人那一边,这让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的话里有讽刺的意味,“但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想要证实为真,唯一的方法就是自我测试。我绑架了第一个女孩,把她藏入地穴。你也看过那个地方,没有施虐的工具,我不是虐待狂,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享受不到任何快感。”这番自我辩解有一丝悲愁,“我一开始没杀她,想要找个好理由放了她,但是我每天都在拖延,她一直哭,求我放了她。我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到了最后,我发现自己是个毫无同情心的人,所以就干脆杀了她。”

特蕾莎,第一个受害者的名字,桑德拉想起来了,也是特蕾莎的姐姐莫妮卡救了杰里迈亚。

“但我还是不满足。我还是继续执行圣赦神父的任务,挖掘犯罪事实并找出罪犯,而德沃克没有发觉任何异状。我具有双重身份,一个是正义使者,另一个则是罪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了第二个女孩做相同的实验,然后是第三个与第四个。我会从她们身上拿走一件东西当作纪念品,希望久而久之能让我产生罪恶感,但结果如出一辙,我毫无感觉。各种恶行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自己调查的案件与自己犯的案件有什么差别?我也搞不清楚了。不过,你知道最后有多荒谬吗?我犯案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我侦查的技巧也越来越高超,自从开始杀人,我已经救了数十条人命,破的案子更是不计其数。”他开始放声狂笑。

“行善一定要付出代价,马库斯,作恶却可以不花成本,随心所欲。”

桑德拉吓坏了,但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个观众。“就让这畜生杀了我吧,”她说道,“让他告诉你拉若的下落,那女孩怀孕了。”

杰里迈亚立刻拿枪柄猛敲她的头。

“不准动她!”马库斯语带威胁。

“很好,这个样子我喜欢,我要看你展现行动,愤怒是第一步。”

马库斯不知道拉若怀孕了,面露惊诧。

杰里迈亚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是想看当场有人死在你面前,还是让另一个地方的人无望垂死?要选这女警还是怀孕的拉若?你自己决定。”

马库斯必须争取时间,也许警察会赶来也说不定,然后呢?就算这样,杰里迈亚也毫无损失。“如果我让你杀了女警,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拉若的下落?其实,你还是可以同时杀了她们两个。搞不好你的内心正有这个打算,激怒我之后,逼我复仇,那你就真的赢了。”

杰里迈亚对他眨眨眼:“我对你下了好一番功夫,果然没白费。”

马库斯不解:“什么意思?”

“马库斯,动点你的脑袋,你怎么会想到是我?”

“卡内斯塔利医生以琥珀酰胆碱自杀,你也因而得到灵感。”

“只有这样?你确定?”

马库斯努力回想。

“拜托,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我的胸前写了什么字?”

杀了我。他到底要说什么?

“该给你一点小提示了:不久之前,我决定让我们的部分档案机密曝光,让悬案受害者的亲友知道我所查出的真相,等于奉送给他们结案结果。但我想到自己也犯了罪,应该要给我的受害人家属相同的机会。所以我才会安排那一出急救戏码,伪装成自己心脏病发,如果那位年轻医生不急救,而任由我断气的话,等于也让我以死偿命了,特蕾莎的姐姐却决定要让我活下去。”

桑德拉心想,当初的抉择实在不妙,莫妮卡不想做坏事,但邪道找到了其他出口展现其力道,他们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莫妮卡是个好人。何其荒谬。

“还有,虽然我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切,甚至为了怕大家误会,我还在胸前刻了字……但大家都视而不见,这让你联想到了什么?”

马库斯努力回想:“瓦莱里娅·阿提耶利的谋杀案,床后方的沾血英文字,恶(EVIL)。”

“很好,”杰里迈亚似乎很满意,“每个人都把它当成了恶(EVIL),但其实是实况(LIVE)。因为地毯上有三角形的血印,所以大家都朝邪教的方向去思考,没有人想到那只是摄影机三脚架而已。答案一直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杀了我。但没有人注意,没有人想看那几个字。”

“马库斯,我们要处理这种事情,真是难为我们了。如果当初皮耶特罗·齐尼不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待费德里克,早就可以将他绳之以法,如果这女警不是因为看我可怜,也不会向我倾吐堕胎的事,她现在居然担心起拉若怀孕了!”杰里迈亚的笑声充满嘲弄。

“你这个畜生,我哪有同情你!”桑德拉跪得难受,背脊疼痛,但她依然在想办法脱逃,应该要趁杰里迈亚分心的时候赶紧挣脱,马库斯—现在她知道这个圣赦神父的名字了—也有机会夺下他手中的枪,之后再对这王八蛋严刑逼供,一定要让他说出拉若的下落。

“我还是看不出你给了我什么启发。”马库斯回道。

“早就潜移默化了,所以你才能一路追到这里来。现在,你必须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他望着马库斯,神情肃穆,“杀了我。”

“我不杀人。”

“你确定吗?能够挖掘犯罪真相,你的内心一定也充满邪恶力量,你就像我一样,你看看你自己就会明了一切。”杰里迈亚调整枪口位置,瞄着桑德拉的头部,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摆出行刑的姿势,准备进行枪决。“我数到三,你时间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