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06:33

尸体大喝:“不要!”

叫喊在梦境与清醒之间徘徊,在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大门关闭之前,它从记忆底层俯冲而出,进入现实,马库斯又陷入了警戒状态。

他的“不要”虽然喊得大声,却充满惊惧,因为无情的枪管正指着他的脸,他知道这句话救不了自己,这是死前的最后遗言,是对宿命的无力违抗、无路可退者的祈愿。

马库斯总在行军床旁边放一支签字笔,以便立刻在墙上写下梦境的细节,但此时此刻,他不急着找笔,只是继续躺着不动。他心跳得好快,气喘吁吁,这一次,他不会忘记了。

那个射杀他和德沃克的无脸人,他看得很清楚。在先前的梦境中,那个杀手只是模糊的黑影,只要他想聚神细看,对方就立刻消失不见。不过,这次他掌握了具体线索,看到了凶手持枪的那一只手。

那个人是左撇子。

不算什么大发现,但对马库斯来说,等于是一线希望,也许有一天他能看到的不只是那只举枪的手臂,而是凶手的双眼。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逼他不断在寻索自己的身份,因为,他除了知道自己还活着,其他一无所知。

他想到了费德里克·诺尼,还有那男孩的绘画练习簿,它忠实地记录了杀人魔的起源过程。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居然自小就开始酝酿这些暴力幻想。他想要抽丝剥茧,找出问题的核心,如果世间有好人与坏人,有人作恶多端,有人慈悲为怀,这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造就的结果?为什么在小孩的心中会有这么明确的邪念萌芽,而且还被放任茁壮发展?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费德里克遇到一连串的打击,留下了心理创伤,像是妈妈离家出走、爸爸早逝等。不过,这种解释未免太简单了。许多小孩的人生遭遇更为悲惨,但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没有变成杀人凶手。

马库斯很清楚,这个问题对他个人而言意义重大。他的过往因失忆症而消失无踪,但其实一定还隐藏在某个角落,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在费德里克的练习簿中可以窥见一斑。每个人心中都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凌驾于成长过程中所累积的自我意识之上,那是一种独特的火光,超越了姓名与外表。

当初受训的时候,克莱门特曾经再三叮咛,千万不要受到外表的愚弄,他还请马库斯好好研究泰德·邦迪,这个年轻又外表迷人的连续杀人犯。他一共犯下二十八起谋杀案,但泰德有交往稳定的女友,朋友们也说他友善温和,在被人撕开恶魔面具之前,他还曾经因为救起在湖中溺水的小女孩而受到表彰。

马库斯心想,或许我们一直在天人交战,不知道该选哪一边才好。到了最后,自己才是唯一的仲裁者,必须做出定夺:无论那属于自己的独特火光是好是坏,你可以顺从天性,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不予理会。

这是犯罪者所必须面对的处境,但对受害者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过去这三天的确充满了启发。莫妮卡、拉法艾拉·阿提耶利、皮耶特罗·齐尼,他们都站在十字路口,某人为他们揭发了事实,也为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在宽恕与复仇之间做出关键抉择。莫妮卡选择了宽恕,另外两个人却走上了复仇之路。

还有,那个正在调查丈夫死因的女警,不知道她在找的是什么,是能让她解脱的真相,抑或是动用私刑复仇的机会?马库斯从来没有听过戴维·利奥尼这个人,但根据他太太的说法,他因为调查圣赦神父而惨遭谋杀。马库斯答应她要解决谜团,为什么?虽然目前看不出来,但他担心迟早也会有人给她复仇的机会,马库斯有预感,她和其他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这些人都遭逢了人生巨变,恶行不仅对他们造成伤害,还播下了恶种,甚至在某些人的身上生根,进而侵染了他们的生活。它们像是静伏的寄生虫,化成仇恨与愤慨的脓疮,完全改变了宿体的样貌。那些悲痛至极的人,从来不曾想过要夺人性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也变成了死亡的散布者。

但对于那些放不下而选择报复的人,马库斯倒是没有谴责之意,因为他与这些人有许多共通之处。

他面向行军床旁边的墙,再次细看他最近写下的两句话。

碎玻璃。三声枪响。现在,他多加了一个:左撇子。

如果与这个杀死德沃克、夺去自己记忆的男人正面交锋,他又会做出什么决定?他相信自己不会选择正道,你要如何原谅那些不曾付出任何代价的罪犯?所以对于那些想要以牙还牙的受害者,他真的无法痛加谴责。

这些人的手上都有生杀大权。赋权者,是某个圣赦神父。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马库斯百感交集。这种行为当然是背叛,但他发现自己不是唯一具有这种阴郁资质的人,他也不禁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这位神秘圣赦神父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但每起事件的幕后都看得到神父运作的点滴痕迹,他不禁怀抱希望,也许还有机会救出拉若。

不能让她死。

马库斯手中的调查线索千丝万缕,优先级当然是拉若,但他几乎已经快忘了。他一直相信,先前的多起事件与失踪女孩案息息相关,不过,他现在脑中回**不去的是那一句话,神秘圣赦神父寄给齐尼的电邮结语。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这个布局者的目的是什么?这所有的铺陈,是不是要故意设计他——眼看就要营救成功,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如果真是如此,他的余生将会充满痛悔自责,新的人生记忆又该如何承担此重担?

我一定要追查下去,别无选择,但必须在一切结束之前,否则,女孩的一线生机马上会葬送在我的手里。

马库斯暂且放下这些不祥的预感,眼前有更急迫的危机。

c.g.925-31-073。

电子邮件末尾的编号,是另外一起正义尚未伸张的重案,鲜血四溅,却无人付出代价,某人,正在某个地方面临二择一的选择,要继续当受害者,还是变成刽子手。

在接受训练两个月后,马库斯忍不住向克莱门特问起档案的事,他先前曾多有听闻,很好奇自己是否有机会能亲身目睹。某个深夜,他的这位年轻朋友到了他的住处,只讲了一句话:“时候到了。”

马库斯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跟随克莱门特进入罗马市区。他们先开车,随后开始步行,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克莱门特示意他一起进入地下室,随即出现一条壁画走廊,他们终于到了某扇小木门前面,停了下来。马库斯看着克莱门特拿出钥匙开门,心情忐忑不安。现在他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但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不知道居然这么容易。自从听说有这个档案室,他内心一直诚惶诚恐,经过数百年,这个地方已经多了许多称号,有些令人听了很不舒服,罪恶图书馆、恶魔记忆等。马库斯以为这里应该是阴暗的重重回廊,两侧整齐摆放着书册,宛若一座令人迷路的迷宫,甚至会因为里面所收藏的资料而令人迷离狂乱。不过,当克莱门特打开门时,马库斯却瞠目结舌。

一个小房间,光秃秃的无窗墙壁,正中央放了一套桌椅,某一档案已经搁在桌上。

克莱门特示意他坐下,好好阅读资料。这是某人的告解内容,他一共杀害了十一条人命,受害者全是小女孩。此人是在二十岁时第一次犯案,之后再也无法停手,指引他双手犯下血案的邪恶力量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他的内心深处有股莫名的冲动,迫使他不断犯案。

马库斯马上想到这是连续杀人犯的行径,他赶紧问克莱门特,是否已经成功阻止对方继续犯案。

“是的。”这句话让他终于放心,不过,这些惨案其实是近千年之前的故事了。

马库斯一直以为连续杀人犯是现代的产物。在过去这一百年间,人类的道德伦理出现许多巨大的变化。在他看来,连续杀人犯也等于是必然的代价。不过,在看过这篇告解之后,他必须重新审思才行。

接下来,克莱门特每天晚上都把他带入小房间,交给他新的档案。不久之后,他不禁开始怀疑,这未免多此一举,克莱门特大可以把档案交给他,让他带回自己的阁楼好好研究。不过,答案很简单,这样的隔离方式,是为了让马库斯学到重要的一课。

有一天,他正色告诉克莱门特:“我就是档案。”

克莱门特点点头,的确,除了保存资料的秘地,圣赦神父自己也等于是档案的一部分,每一个人会有不同的专精领域,他们各自累积了相关经验,在世间发挥所长。

不过,马库斯一直到昨晚打开齐尼的电子邮件,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还在执行任务的圣赦神父。

他穿梭在犹太区的狭小街道里,一想到这个就心神不安。他正准备前往坐落于犹太教堂后的屋大维门廊,在古罗马时代,那里曾经是朱诺与丘比特的神殿。废墟附近有座以钢和木材搭建的现代小桥台,能让人眺望佛朗米尼欧竞技场。

克莱门特站在那里,双手扶着栏杆,他全都知道了。

“他叫什么名字?”马库斯问道。

“不知道。”克莱门特虽然出声,但根本没转头。

这一次,马库斯不会那么容易被摆布:“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圣赦神父?”

“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德沃克神父知道所有圣赦神父的名字与面孔,这个部分我没说谎。”

“所以真正的谎言是什么?”马库斯继续施压,克莱门特看起来很心虚,“早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绑架拉若之前,就已经出问题了,对吧?”

“有人在窃用档案,你早就知情了,是不是?”马库斯必须自己问个清楚。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你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它出于《传道书》,第一章第九节。”

“多久以前发现的?”

“好几个月了,太多死亡事件了,马库斯,这对教廷不好。”

克莱门特的话让他很不舒服,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的努力是为了拉若,其实另有隐情。“所以这才是你关心的重点,”马库斯大怒,“防止档案继续失窃,阻止受害者私下寻仇报复,所以拉若算什么?只算是意外事件?万一她死了,只能算作间接受害?”

“所以才要找你救她。”

“我不相信。”

“圣赦神父的所作所为违背了教廷高层的旨意,他们早已被解散,有人却想要继续维持下去。”

“德沃克。”

“他认为圣赦神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废止是错误之举,这个资料库是研究罪行的宝库,这个世界可以继续好好运用,他认为这是他的使命,而你与其他神父也决定继续追随他,投入疯狂的志业。”

“他为什么要去布拉格找我?我在那里做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马库斯的目光在罗马帝国的遗迹之间漫移,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这个圣赦神父每次揭发罪行秘密之后,就会留下线索给其他同人,他希望可以有人阻止他,所以你才再度训练我,希望我可以找到这个人。你在利用我,拉若失踪,成了逼我出任务的好借口,我不会起疑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她……又怎么可能在乎我?”

“什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马库斯节节逼近,克莱门特不得不看着他的双眼:“要不是资料库外泄的危机,你也不会理我,我只能当个失忆的人,继续躺在病**。”

“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帮助你恢复记忆,好好生活下去。当初我是因为德沃克死了才赶去布拉格。我发现他中枪时旁边还有一个人,但我不清楚是谁,只知道那个人负伤被送入医院,完全丧失了记忆。”

一开始的时候,马库斯为了要确定自己的身份,已经央求克莱门特多次讲述事情经过。这位年轻神父在旅馆房间仔细搜索,找到伪造的梵蒂冈外交护照,还有一份马库斯陈述自己基本信息的日志,看起来似乎是担心死后自己成了无名尸。克莱门特就是靠这份日志推论出了马库斯的身份。不过,最后的确认是在出院之后。克莱门特把马库斯带去某一犯罪现场,观察他的述案能力,准确度相当惊人,这证明他确实是圣赦神父。

“出现异常状况之后,我向上级禀报了,”克莱门特继续解释,“他们不想处理,但我态度坚持,而且认为你是唯一的合适人选,所以我好不容易才努力说服他们。我们不是在利用你,但我们的确有机会能靠你找出真相。”

“等我找到了这个背叛者之后,我会怎么样?”

“你就自由了,难道你不懂吗?这并非由别人所裁夺,而是你自己,如果你想现在离开,也没关系,你可以自己决定,反正这也不是你的义务。不过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知道自己是谁。虽然你不想承认,但其实你现在努力查案,也有助于你更了解自己,不是吗?”

“而且,一切结束之后,圣赦神父将再度成为历史,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当初废除必然有其原因。”

“为什么?”马库斯语气挑衅,“拜托你明讲吧。”

“有些事务不是你我可以明了,决策来自高层,我们当神父的人,职责就是好好遵从,不要多问,只要谨念着上位都是为了我们好。”

鸟儿在古柱间盘旋,传来冷冽清晨的啁啾啭唱,一日之初阳光乍现,马库斯的心却无法感染这灿烂气息。听到有机会能过不一样的生活,他的确心动了,自从发现了自己的特殊天赋,他一直觉得有重担在身,仿佛解开恶行之谜的责任全落在他身上。现在,克莱门特却为他开启了一道出口,他说得没错,这个任务也等于是为了他自己,只有找到拉若,阻止那个神秘的圣赦神父,他才能坦然离开,过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要做什么?”

“找到女孩的下落,把她救出来。”

马库斯很清楚,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追查那神父留下的线索:“他破了许多档案里的悬案。精明干练。”

“你们不相上下,否则你也不会发现相同的线索,你和他一样。”

马库斯听到这种比较,不知该开心还是该生气才好,但他告诉自己,一定得撑到最后:“这次的编号是c.g.925-31-073。”

“这个案子一定会让你觉得很棘手,”克莱门特事先提出警告,随即从风衣口袋取出信封,“某人死了,但我们不知道是谁,谋杀他的凶手已经认罪,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马库斯接过档案,异常轻薄,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纸条。

“这是什么?”

“某人畏罪自杀的告解书。”

07:40

有人轻抚脸颊,她醒来了,睁开双眼,满心以为会看到夏贝尔,不过,**只有她一个人,但刚才的轻触深刻如真。

她的同伴起床了,浴室已经传出流水声响,也好,现在看到他可能不是时候,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静一静。现在映入眼帘的是无情而直接的白昼日光,与夜半床笫之欢所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无视她的羞惭不安,大剌剌照着地板上散落的内衣裤等衣服、床尾皱巴巴的毛毯,还有她光溜溜的身体。

“我没穿衣服。”她喃喃自语,仿佛在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事实。

起初,她觉得是酒精作祟,但她发现这理由也未免太过牵强。她想骗谁?她告诉自己,女人上床**,从来不是出于机运或偶然。男人是这样没错:他们只要一逮到机会就紧抓不放,但女人需要好好准备,她们希望自己的肌肤光滑好摸,气味芳香怡人,就算看起来只是一夜情,其实也是早有计划。她当初虽然不知道会有这一场邂逅,但这几个月以来,她不曾松懈,依然仔细呵护自己的体貌。她不想屈服于悲伤,还有,她妈妈下的那一步指导棋。在戴维的葬礼开始之前,她妈妈把她拉进卧室,帮她梳头发:“女人哪,一定找得到两分钟的时间整理头发。”虽然她悲伤难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她对这句话也有另一番自我补充,这与爱美无关,而是自我认同,这是一种令男人嗤之以鼻的姿态,他们可能会认为在这种时刻还注重仪表,未免显得太琐碎又矫揉造作。

不过,桑德拉现在觉得难堪,夏贝尔是否觉得她浪**?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担心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戴维,他会不会觉得这男人很可怜,新寡的太太早就准备和别的男人上床?

她突然发现自己拼命在找讨厌他的理由,但夏贝尔昨晚温柔多情,他展现的不是瞬时爆发的狂野**,而是令人几近发狂的温柔,她记得他不发一语,只是紧紧拥着她,她感受到他的温暖气息,知道他的吻不时落在她的发丝上。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男人魅力非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她恼火,真老套,一开始的时候彼此讨厌,却无可避免坠入情网,简直是十五岁少女的故事,现在只差一份新男友与戴维的评比表了,她赶忙摇头,觉得不该再想下去,随即立刻起床。她捡起地上的**,迅速穿上,桑德拉不希望夏贝尔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无助的模样。

她坐在床边,等里面的人出来之后,就可以换她进去洗澡。当然,穿着**走过他身边的确奇怪,他可能误以为她后悔了。其实桑德拉压根没有这种想法,她似乎应该要痛哭才是,但她没有,反而流露出一股隐然的喜悦。

她依然爱着戴维。

有了“依然”,情境已大不相同,这个字眼隐藏了陷阱,时间的陷阱,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插入了这句话的中央,桑德拉根本没有发现,但它发挥了“实质”的切割功能,正等着静观其变。万物无常,那样的深情迟早会变调,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如果她能活那么久的话,她还会对戴维怀抱同样的感情吗?现在的她二十九岁,虽然丈夫早逝,但她还是得继续生活,每当她回头顾盼,丈夫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总有一天,他会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他们的确相守了好几年,但根本无法与她的漫漫未来相提并论。

她好怕自己会忘了他,所以才紧紧抓住记忆,不肯放手。

她望着衣橱旁的镜子映影,里面的人不是寡妇,而是一个依然能在某个男人身上投注能量与热情的年轻女子。她想起自己与戴维无数次的男女欢爱,其中有两次,格外深刻难忘。

当然,一定有他们的第一次,也是最不浪漫的一次。第三次约会之后,他们开车回家,那里有舒适的床和温存时刻所需要的隐私,但他们等不及,干脆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钻进后座,嘴唇黏在一起片刻不离,急急忙忙脱去对方的衣服,仿佛他们已经预知了未来:不久之后将失去彼此。

不过,难忘的第二次,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纪念性,总之,并非他们的最后一次。桑德拉对于最后一次的记忆反而很模糊,她通常眷恋的是让人开心微笑的事,而非悲伤的过往:对生者来说,在挚爱过世之前与他们的最后互动,总是成为折磨人的利器,早知道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是。她和戴维没有这种怨结,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深爱自己。桑德拉没有遗憾,但歉疚,就在那一次**之后,萦绕不去。时间大约是在戴维惨遭谋杀的几个月前,那一夜其实和其他的夜晚没什么不同,他们依然在进行自己的求爱仪式,他得讲一整个晚上的甜言蜜语,她才会让他慢慢靠近,她百般抗拒他的示好,等到最后一刻才让他得逞。他们每次**前都会搞这个把戏,但依然乐此不疲,这不只是增添他们闺房之乐的游戏而已,而是一种温习承诺的方法:千万不要把对方的爱当成理所当然。

那天,在他们**之前,出了一点状况。戴维出差了两三个月,他当然不知道在这段自己不在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没有让他知道。她不会说谎,但她会假装不曾发生,简单的折中之道。你只需要照老规矩走就是了,仿佛一切如常,就连**的习惯也一样。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她觉得连自己都不该胡思乱想。戴维毫不知情,万一有一天她自己招供,她知道戴维铁定会离她远去,有一个字,可以具体诠释她的歉疚感,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犯了罪。”她对着镜中的女子轻语。

不知道那位圣赦神父会不会原谅她?这句话明明是在对自己开玩笑,但依然无法减轻她心中的沉重。

她望着那紧闭的浴室门,不禁暗暗思忖接下来的发展。她和夏贝尔是**还是纯粹上床?接下来该怎么互动?她先前压根没想到这些,但现在似乎有点太迟了。她不希望是由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其实,她想要继续交往下去。她突然一阵忸怩,万一夏贝尔态度冷淡,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的失望之情才好。她想转移注意力,于是低头看手表。她已经醒来二十分钟了,但夏贝尔没有从浴室出来,她依然听到水流声,但现在才注意到水声毫无变化,不像是有人在洗澡,这个水声太规律了,似乎根本没有击打在身体上面的响声。

她跳起来冲过去,浴室门一推就开了,满室水蒸气立刻扑面而来。她大力猛挥,望着淋浴间,毛玻璃里看不到任何人影,她赶紧推开淋浴间隔门。

水哗啦啦流个不停,但没有人在里面。

夏贝尔会搞这种把戏,只有一个理由。桑德拉立刻打开马桶水箱盖,那个防水袋还在,但里面的照片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到米兰的火车票。

她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双手掩面,现在她真的好想哭,甚至尖声大叫,这样至少会舒坦一点,但她没有。她不去回想昨晚的温存,或者去猜测他的温柔体贴是否是欺瞒战术的一部分,那次她心里藏着秘密与戴维**的记忆在此时涌上心头,她一直想要忘却这一段过往,但如今再也压抑不住,她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对,我犯了罪,她承认,而戴维之死是我的惩罚。

她打了好几次夏贝尔的手机,但全转到语音信箱,告诉她无法接通,看来他是决意躲她了。好,现在没有时间把责任怪到别人头上,或是检讨自己是否犯错,她要继续调查下去。

她和那位太阳穴带疤的神父早已有了约定,但现在夏贝尔拿走照片,他要追查神父的下落也就更加容易。万一他被逮捕,她也就完了,追查戴维死因的线索只剩下那张黑漆漆的照片,神父,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

事不宜迟,她得赶快提醒他。

桑德拉不知该从何找起,她也没有时间等神父自己再度现身,现在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想要厘清这几天发生的事件。她虽然十分气恼,但也知道愤怒无济于事。对于这个国际刑警组织的刑警,她爱恨交杂,但她绝对不会让怒气冲昏头脑。

得重新回到费加罗的案子。

昨天傍晚在炼狱博物馆的时候,她曾经向神父献策。他听从建议,而且匆忙离去,临行前只说他要加快行动,不然一切就太迟了。她也没时间多留他。

经过一夜,不知事况是否有新的变化,在电视里可能找得到答案。她走进厨房,打开柜子上的小电视机,她胡乱转着频道,终于发现某台正在播新闻,主播播报的是社会新闻。格洛里别墅公园发现一具女尸,下一条则是在特拉斯提弗列区所发生的凶杀与自杀案,主播提到了两个人的名字:费德里克·诺尼和皮耶特罗·齐尼。

桑德拉难以置信。结果以悲剧收场,她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会不会多少是因为她而发生了命案?不过,在比对时间顺序之后,她发现没有任何关联,血溅之际,她正在与神父说话,换言之,他还没来得及赶过去,惨案已经发生。

费加罗的案子似乎已告一段落,就算从这里下手,也无法找到圣赦神父的下落。

真令人挫败,她不知从何开始。

等等,她有了新发现。夏贝尔怎么知道圣赦神父在查费加罗?

她开始回忆细节,终于找到了答案:夏贝尔靠着窃听器知悉了圣赦神父所关注的案件,他把窃听器安装在罗马近郊的某处别墅,警方已经在那里拉起封锁线,进行搜查。

哪间别墅?还有,神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从包里取出手机,回拨昨天的最后一通来电,响到第六声的时候,迪·米凯利斯接起了电话。

“维加警官,需要我效劳吗?”

“督察,又得找你帮忙了。”

“我洗耳恭听。”他心情似乎不错。

“你知道罗马警方这几天在搜一间别墅吗?应该与某个重大刑案有关。”既然夏贝尔会去那里安装窃听器,想必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你最近没看报啊?”

她突然愣住:“我漏了什么吗?”

“前几天有个连续杀人犯被抓获,你也知道大家最迷这种案子了。”

电视上一定有播,但她没看到:“所以现在的状况是?”

“我时间不多,”她听到迪·米凯利斯周边有许多人在讲话,现在他走到比较安静的地方,“好,杰里迈亚·史密斯,六年来杀了四个人。三天前他心脏病发,救护车赶到他家,发现了这家伙过去的犯案迹证,现在他人待在医院里,几乎是垂死状态,全案已进入终结阶段。”

桑德拉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帮我一个忙好吗?”

“又要帮你忙?”

“这一次真的需要你帮大忙。”

迪·米凯利斯不知道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话:“说吧。”

“调查这个案子的派令。”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然你是想看到我单枪匹马去查案?你也知道这种事我一定干得出来。”

督察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过几天你好好给我解释清楚,听到没有,不然我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一言为定。”

“好,一个小时之内,我就会把派令传真到罗马的警区总部。我得想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我想象力非常丰富。”

“我是不是要开口好好谢你?”

督察哈哈大笑:“当然不用。”

桑德拉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战场。真希望能忘记夏贝尔对她做的事,不过她现在依然有怒气,只能全发泄在那张火车票上,她把它撕得烂碎之后,任其飘散四处。夏贝尔八成是不会回来看到这幅景象,其实,两个人应该自此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一想到这件事,她不禁有些神伤。还是别想了,桑德拉下定决心,一定要先放下,她还有其他要事在身。先去警区总部拿派令传真,然后索取一份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档案,追溯案情。她有预感,只要这个案子与圣赦神父有关联,这个案子就绝对还没有结束。

08:01

马库斯坐在食堂的长桌一角,这里是由明爱会所经营的慈善食堂,墙上处处可见十字架和圣经金句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肉汤与油炸物的气味。在早晨的这个时间,街友常客已经吃完早餐离开,厨房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为了能吃到早餐,大家通常在凌晨5点就开始排队,到了7点钟的时候,他们又会陆续回到街上,不过,要是遇到天冷或下雨,有些人会在室内多待一会儿。马库斯知道有许多街友—虽然不是大多数—已经完全无法久待室内,所以他们拒绝安定下来,就连在宿舍住一晚也不可能。某些长期坐牢或待在精神病院的街友特别容易发生这种状况。曾经失去过自由,让他们变得困惑迷惘,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家在何方。

唐·米凯莱·富恩特总是面露微笑,欢迎这些街友,他散播出去的不只是热食,还有人性的温暖。他正在指导同人为几个小时之后安静涌入的人潮做准备,马库斯看着这位神父及其所流露的使命感,不禁自叹弗如,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及格的神父,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不只是他的记忆,还有他的内心。

唐·米凯莱结束准备工作,走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克莱门特神父告诉我你今天会过来,他只说你是神父,还叫我不要问你姓名。”

“希望您别介意。”

“没关系。”

唐·米凯莱年约五十岁,胖嘟嘟的身材,双颊丰满红光满面,一双小手,头发乱七八糟的,身上的黑袍沾满了面包屑和油渍。他戴着黑色圆框眼镜,塑料手表看起来从来没换过,脚上的耐克球鞋已经走样变形。

“三年前,有人来找你告解。”马库斯的这句话是在陈述事实,绝非疑问。

“我听了很多。”

“但这个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应该不会天天有人因为想自杀而找你告解吧。”

唐·米凯莱似乎未觉诧异,但脸上的恳切之情立刻消失:“一如往常,我将忏罪者的告解内容写下来之后呈交出去,我没有办法赦免他,这个罪太严重了。”

“我已经看过内容,但我想当面听你的说法。”

“为什么?”唐·米凯莱显然不想重提往事。

“你的第一印象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掌握对话内容里的一切细节。”

唐·米凯莱终于被说服了:“那天晚上11点,我们正准备关门休息。我注意到街对面的那个男人,他整晚都站在那里,我想他应该是在酝酿勇气吧。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来,直接找我,请我听他告解。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穿着厚重的外套,戴着帽子,始终没有脱下来,仿佛他急着要离开。其实我们没有讲多久的话,他不是在寻求安慰或谅解,只是希望能够减轻心理负担。”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发现他想要做出激烈举动,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势和声音中有股煎熬,显然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告解无法获得宽恕,但他此行并非为了这个,”唐·米凯莱搔着凌乱的灰白胡须停顿了一会儿,“他祈求原谅的不是他的自杀行为,而是先前所犯下的某起杀人罪行。”

这位神父长期接触生活阴暗面,经验老到,他语多保留,马库斯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当晚听到的是弥天大罪的告解内容。“他杀了谁?为何杀人?”

唐·米凯莱摘下眼镜,直接以黑袍当拭镜布,拼命擦眼镜:“他没有说。我问过,但是他态度闪避,他说,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以免自己遭逢不测,他不过想求得一个赦免而已。我告诉他,此罪情节重大,像我这样的神父无法赦免他,他立刻蹙眉,但还是谢过我,随即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那张告解不过薄纸一张,里面也没有任何证据,但这是马库斯掌握的唯一资料。在他们的档案室中,有一个区域专门放置杀人案件的告解内容,马库斯第一次驻足近览的时候,克莱门特曾经给他忠告:“不要忘了,你在看的资料,不是警方资料库里的笔录,他们执笔时的客观性等于设下了某种保护的栅栏。而在这些告解内容中,对于杀人事件的描述全采用主观观点,因为陈述者永远是凶手本人,有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站在他的立场,不要让邪恶欺骗你,要记得,那是幻象,可能充满了危险。”这些记录经常会出现一些突兀的细节,让马库斯印象深刻。比方说,有个杀人犯记得自己杀害的对象喜欢穿红鞋,神父也忠实抄写了下来。这种事情无关紧要,不会影响最后的判断,不过,这仿佛是他们在记录一连串恐怖犯罪事件的时候,为自己所留下的一道紧急逃生口。红鞋:乍然出现的一抹颜色,打断了叙事内容,也让阅读者得以暂时喘口气。但是在唐·米凯莱的笔下看不到这种细节,马库斯怀疑他留了一手。

唐·米凯莱没说话,这个沉默也未免太久了,马库斯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几天之后,我发现报纸上出现了这个人的新闻。”

“但你把告解呈交出去的时候,故意漏了真名。”

“我请教过主教,他建议我不要揭露这个人的姓名。”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好人,”他的回答直截了当,“他在安哥拉盖了一间大医院,主教认为不需破坏众人对这位大慈善家的印象,应该继续让他当大家的完美典范,我也同意,要对他做出什么评价,并不是我们的事。”

“他叫什么名字?”马库斯紧追不舍。

唐·米凯莱叹了一口气:“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

马库斯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但他不想强迫别人,所以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位神父,等他自己再度开口。

“还有一件事,”唐·米凯莱惊惶不安,“报上写他是自然死亡。”

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不只是全球知名的外科医生、在专业上不断努力创新的医学界的奇葩,最重要的是,他是位大慈善家。

医生位于露多维西路的书房墙面可为明证,上面挂满了奖牌和各种剪报裱框,所涉内容包括了他在外科领域的创新变革,还有他将自身所学慷慨贡献发展中国家的善举。

他最伟大的事迹,莫过于在安哥拉创建了一所大型医院,他经常前往探访,而且还亲自操刀动手术。

这些对他歌功颂德的报纸,后来也刊登了他因自然因素而猝死的消息。

马库斯又偷偷摸进医生以前的诊所,威内托路附近某栋知名建筑的四楼。他的目光仔细浏览着屋内的遗物,里面有五十多张照片,医生满脸微笑,与各方名流合影留念,但也有与一般病患的合照—许多人看起来都是贫户—医师妙手回春,不仅挽救了他们的健康,甚至是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是他的家人,卡内斯塔利全心投入志业,终身未娶。

如果单以那墙上所挂的丰功伟绩来做判断,马库斯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称赞他是个优秀教徒,但过往的经验提醒他要小心为上,这一切可能只是假象,何况阿尔伯特在死前几天还向神父说过那些话。

就这个世界的认知来看,阿尔伯特绝非自杀身亡。

但他在表达自杀意图之后没多久就自然死亡,马库斯实在难以相信,其间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

这间诊所附有宽敞的等候区、秘书办公室,还有医生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面放有桃花心木的大型书桌,四周全是医学书籍,许多都是精装书。屋里还有一道滑门,里面是小间诊疗室,沙发、各式各样的设备,还有迷你药柜。不过,马库斯的焦点全放在阿尔伯特的办公室,里面摆放了几张皮沙发充作接待区域,此外,还有一张他专用的旋转椅,也是皮制品。根据媒体的报道,就是在这张皮椅上发现了医生的尸体。

就算这男子真的是自杀好了,现在也已经结案,马库斯毫无用武之地。凶手已死,神秘圣赦神父也没有机会让任何人报复寻仇。不过,他把马库斯引到这里来,显然案情没那么简单。

他告诉自己,按部就班慢慢来,首先要确认真相,第一个要处理的异常事件,就是这起自杀案。

卡内斯塔利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侄甥晚辈在他死后开始争夺遗产,所以这间诊所在过去三年来依然维持原貌,窗户紧闭,屋内的所有东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而入,飞尘宛如发光雾气一般飘舞。时光漠然,保留了这个房间的原貌,但这里一点也不像犯罪现场,马库斯甚至暗暗惋惜,要是当初这里发生的是凶杀案就好了,这种状况反而能留下线索,让他得以推导出真相。在邪魔所制造的一片乱局之中,更容易发现异常事件,而在这间状似宁和的办公室里,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面对这一次的挑战,他的方法必须大幅调整,他必须站在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的角度来思考。

他开始问自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出名,我有兴趣,但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惜,救人性命或行善也无法让大家都认识我。好,再来是我的专业,但我的天赋对别人来说比较重要,所以我也不是那么在乎。

马库斯再次浏览这位医生挂在墙上的丰功伟绩,答案立刻浮现:我的名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声望,才是我最重要的资产。

因为我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马库斯走到卡内斯塔利的皮椅旁坐了下来,他双手托腮,要问自己一个关键问题。

要如何隐藏自杀的真相,让大家误以为我是自然死亡?

卡内斯塔利最担心的就是丑闻,他绝对无法忍受后人想起他的时候出现负面评价,所以他一定得想个好方法,马库斯知道答案近在咫尺。

“就在这里。”他喃喃自语,把椅子转过去,面对着书架。

对一个精通生死奥秘的人来说,想要伪装自然死亡的场景绝对不成问题,一定有不会让人起疑的简单方法,不会有人想要调查、挖掘真相,毕竟死者为人正直良善。

马库斯站起来,开始逐一检视书架上的书名,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书—《自然与人工毒素的摘要集录》。

他开始快速翻阅书中所罗列的各种物质及其毒素、矿物酸与植物酸、强碱,无所不包,从砷到锑,从颠茄到硝基苯、非那西丁、三氯甲烷,书里还标示出了致命剂量、有效成分、使用方法与副作用,最后他终于找到答案。

琥珀酰胆碱。

它是一种用于麻醉的肌肉松弛剂,卡内斯塔利身为外科医生,想必相当了解。在这本书中,作者还将其比喻为人工的马钱子,因为它具有手术麻醉的功能,可以避免病人发生**或肌肉不自主**。

不过,卡内斯塔利选择这个方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马库斯意外发现,毒物反应检验无法测出琥珀酰胆碱,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丁二酸与胆碱,人体内出现这两种物质实属正常,所以最后看起来会像是自然死亡,当然法医也不会费神去死者身上某些极隐蔽处,比方说脚趾之间,找极小的注射孔。

他可以留住自己的好名声。

“但……针筒呢?”如果有人在尸体旁边发现这个东西,那么伪装自然死亡的计划便会因此破局,这与后来的发展并不相符。

马库斯反复思索。他在来此之前曾看过网络资料,护士一早开门时发现了卡内斯塔利陈尸屋内,也许是她偷偷拿走了这碍事的证据。

太危险了,马库斯心想,万一护士没有拿走呢?卡内斯塔利一定有绝对把握才会下手,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马库斯环顾四周,这里正是名医决定自我了断的地方,诊所,等于是他的宇宙之中心,但这并非真正的原因,他一定很清楚有人会目睹整个过程,而且对方也有拿走针筒的强烈动机。

他在这里自杀,是因为知道有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马库斯立刻跳起来,这个房间里一定有监视器,装在哪里?电灯开关,正是答案。

他端详墙上的电灯开关,走过去,果然发现上面有个小洞,他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先松开螺丝,然后慢慢撬开墙上的开关盖。

发射器的线,夹缠在一堆电线里。

安装隐藏式摄影机的人,手法相当高明。

但如果卡内斯塔利自杀时有人在监视,为什么器材还在这里?马库斯惊觉自己深陷危险之中,一定有人知道他出现在诊所里。

他们先观察我的身份,现在一定正准备赶过来。

要赶快离开这里。马库斯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走廊上传来声响,他小心探头出去,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面容凶狠的壮汉,正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巨大身躯挤过狭窄的走廊,避免发出噪声。马库斯退身屋内,唯一的出口被那座人肉大山挡住了。

他看着滑门后的诊疗间,倒是可以躲在那里,如果那男人闯入办公室,他还有机会逃跑,毕竟他的身手比对方灵活,应该有机会可以从容逃离。

那名男子停在门口,肥颈上的头开始东张西望,细眯眯的贼眼窥探着昏暗的房间,一无所获。然后,他发现了那道诊疗室的滑门,立刻用粗肥的手指扣住门隙,迅速拉开,随即闯了进去,他万万没想到里面根本没有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滑门已突然砰一声关上。

这两个人前方有一群中国观光客,刚好形成一堵人墙。

马库斯趁乱溜走,不久之后,他已经躲在安全的街角,看着那两名壮汉惊慌失措。他已累得直不起腰,拼命喘气。

他们是谁?背后主使者又是谁?阿尔伯特·卡内斯塔利之所以自杀,是否与某人有关?

11:00

她把警徽挂在脖子上,向在豪宅外面看守的警官出示督察派令。那两位男同事在核对她的身份信息时还特别交换了眼神,意味深长。桑德拉知道雄性动物们突然又开始注意她了,她知道为什么,与夏贝尔共处一夜之后,她的哀郁气息已经一扫而空。那两个人刻意拖拖拉拉,桑德拉也只能耐心等待。他们终于放行,还为自己所造成的不便道歉。

她沿着车道前行,走向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豪宅。花园荒弃多时,野草蔓生,石面大花盆全遭淹没。到处都是精灵与维纳斯的雕像,有些已成断臂,迎临的姿态虽然残缺,但依然优雅动人。喷泉池里长满常春藤,边缘全是绿沉沉的死水。这间房子宛若矗然陡立的巨石,因时间流逝而变得苍灰。进入大门前有一段阶梯,越往上走梯面越窄,这种设计,本来是为了让建筑立面显得更加纤长,但现在看起来反而像是支撑豪宅的小台座。

刑事鉴识人员依然在忙,不过他们的工作已经快要进入尾声。现在他们正在清查家具,拉出所有的抽屉,将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逐一筛检,连沙发与靠垫的衬里也不放过。还有人拿听诊器对着墙找空洞,因为凶手可能会在里面暗藏物品。

有个瘦高男子正对着警犬小组下达指令,请他们到花园去搜索。他看到了桑德拉,并示意请她稍等。她点点头,站在门厅,看着警犬拉着警察离开房子,直冲花园而去。现在,那男子向她走过来。

“我是卡穆索警长。”他伸手向桑德拉打招呼,这个人穿的是紫色西装,还搭配了同色条纹衬衫,又加上一条具有画龙点睛之效的黄色领带,好一个花花公子。

在这样的迷暗空间里,看到这样的怪异打扮,也算是赏心悦目,不过,桑德拉实在不想因为这位同事而分心:“我是维加。”

“他们已经告诉我了,欢迎。”

“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这里的工作已经快要告一段落,今天下午大家就要拆营收工了,我反倒是担心你来得太晚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杰里迈亚·史密斯和四起谋杀案的相关证据,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搜查?”

“我们还没找到他的‘游戏室’,这些女子遇害的地方不在这里。他先囚禁她们一个月,没有性侵,虽然有捆绑,但也没有虐待,三十天一到,立刻割喉。不过,他一定得找一个隐秘的地点偷偷下手,我们希望可以找到相关线索,但现在依然毫无头绪。对了,你来此是为了?”

“我的督察长官迪·米凯利斯希望我撰写一份凶手的研究报告,这种案例并不多见,对于像我这样的刑事鉴识工作人员来说,这是获取宝贵经验的绝佳机会。”

“了解。”卡穆索随便应了一声,显然对她是否实话实说并不在意。

“为什么警犬小组还在这里?”

“他们准备再走一次花园,搞不好会多发现一具尸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最近这几天一直下雨,我们一直找不到机会。但我也怀疑这些警犬是否能闻到尸味,地面潮湿,味道太多了,它们会搞不清楚。”警长向某位下属招手,对方立刻带了档案夹过来,“好,你需要的资料都在里面,案情报告,凶手和四名受害人的背景,当然,还有全部的照片。你如果需要副本,必须向负责侦办的检察官提出申请。这份资料看完之后,你一定要归还给我们。”

“没问题,我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桑德拉接过档案。

“我自己来,谢谢。”

卡穆索给了她鞋套与乳胶手套:“好,祝你玩得开心。”

“看起来每个人心情都不错。”

“没错,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在墓园里玩捉迷藏。”

桑德拉等卡穆索走开之后立即拿出手机,拍了些屋内的照片,随后又打开她刚才拿到的档案夹阅读案情资料。她一口气看完凶手被找到的过程,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她走到事发现场,当初救护人员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发现杰里迈亚·史密斯的。

鉴识小组已经完成任务,里面只有桑德拉一个人,她四处张望,努力还原当时的状况。救护人员抵达,发现这名男子倒在地上,立刻打算为他做心肺复苏,但发现他状况危急,他们想让他先稳定下来,再送到医院去,就在这个时候,救护人员发现屋内有东西。

一只金色环扣的红色溜冰鞋。

医生名叫莫妮卡,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双胞胎姐姐,那只溜冰鞋是她妹妹的遗物,另外一只则留在尸体的脚上。莫妮卡发现面前奄奄一息的这个人正是凶手。

医院里的所有同人都知道她的悲惨遭遇,同行的医务员也不例外。这种情谊,桑德拉自能体会:警察也一样,工作伙伴俨然成为你另外的家人,因为只有同人能帮助你面对每日所遇到的苦痛与不公不义。在这种紧密关系之下,也衍生出新的互动原则与某种神圣的盟约。

好,在这种关键时刻,莫妮卡与医务员大可以让杰里迈亚·史密斯死去,他罪有应得,而且他性命垂危,绝对不会有人责怪他们失职。不过,他们决定救他,或者应该这么说,是莫妮卡决定要救人一命。

太不可思议了,但桑德拉深信确是如此,否则这间豪宅里也不会有警察出现。

命运之神在这里布下诡异阵局,巧合发生得天衣无缝,桑德拉心想,这种事也没办法以人为对象操弄,却有个让她难以参透的症结点。

杰里迈亚·史密斯胸前的字:杀了我。

笔迹学专家的鉴定结果,证实这些字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当然,这可以解释为嫌疑人具有自虐倾向,但与莫妮卡在当时所面临的情境如此吻合,也未免太离奇了。

桑德拉继续拍起居室的照片,包括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摇椅、地上的碎碗、老旧电视机。等到告一段落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待不下去了,对她来说,犯罪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这些家常对象之中,死亡仿佛变得更清晰可触、更加不堪。

她受不了,得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有些东西,能让幽魂与生灵世界紧密相连,你要找到它们,并且解放它们。

发带、珊瑚手环、围巾……还有一只溜冰鞋。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屋外,在花园的隐蔽角落找了张石椅,坐下来之后,慢慢调整呼吸。能待在这里真的很舒服,有晨光轻抚,枝头随风摇曳,树叶也沙沙作响,宛如发出轻笑。

六年,四名受害者,都被割喉,宛如有人拿刀在她们的脖子上刻下一个微笑的记号。

莫妮卡的妹妹名叫特蕾莎,时年二十一岁,热爱溜冰。某个周日下午,她失踪了。其实,溜冰只是个幌子:溜冰场里有个她暗恋的男生。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等他,但那男孩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就是在一个人坐在饮料亭座位上的时候,她被杰里迈亚盯上了,他点了一杯橘子汁请她喝,验尸结果显示她体内有GHB—俗称G水的迷奸药。一个月之后,杰里迈亚将她弃尸于河岸边,身上正是失踪那天的打扮。

在那间快餐店的每一个员工,都记得二十三岁的梅拉妮亚那头金发上的蓝缎带。女服务生的制服实在没有什么可观之处,所以她决定要打扮得亮眼一点,走五十年代的复古风。某天下午,她在上班途中被绑架了,最后被人目击是在等公交车。一个月之后,在停车场找到了尸体,全身衣装完整,但是头上的发带不见了。

凡妮莎芳龄十七,热爱健身运动,每天都要去练动感单车,就算身体不舒服也从不缺课。失踪那天她感冒了,妈妈力劝她别去了,但是她态度坚决,最后妈妈只好塞一条粉红色的羊毛围巾给她,让她至少穿得厚实一点。凡妮莎为了顺妈妈的意,乖乖围上去了。但她妈妈万万没想到,这条围巾无法保护女儿脱险,这一次嫌疑人是在运动饮料里下的药。

克里丝蒂娜讨厌那只珊瑚手环,但这个秘密只有妹妹知道,也是她在殡仪馆认尸时发现手环不见了。克里丝蒂娜之所以会一直戴着那手环,只是因为那是男友送的礼物。这对情侣都是二十八岁,已经论及婚嫁,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变得有些紧张兮兮,太多事情要准备,时间却何其仓促。所以她找到简单、快速的方法让自己放松,酒精的确有效。她一大早就开始喝,一整天都不间断,但每次都是浅尝,不算真的喝醉。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开始酗酒,但杰里迈亚·史密斯显然是发现了她的问题,只需要尾随她进入酒吧即可,这一次更容易下手。

克里丝蒂娜是最后一名受害者。

这些背景资料全是从她们的亲友的口中辑录而来,每一个人都添加了自己所熟知的若干细节,这一连串的残忍事件经过重述之后,也变得更加丰富生动,呈现出这些女孩的真实样貌。

桑德拉心里低喃,他们想念的是人,不是物品。但在她们意外身亡之后,发带、珊瑚手环、围巾,还有溜冰鞋,都成了大家睹物思人的纪念品。

桑德拉知道在这些对象之中无法找到答案。她收起档案,仰头面对天空,让微风轻拂脸庞,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也等同于戴维的东西。

恐怖的绿色领带。

她一想到就笑了,那比警长的黄色领带还吓人,戴维总是穿得乱七八糟,他不是个爱打扮的男人。“弗雷德,你该买燕尾服才对,”她老是取笑他,“每个跳踢踏舞的男人都有一套哟。”

反正,他也只有那么一条领带。当殡葬人员请桑德拉挑选入棺衣物的时候,她惊呆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要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决定这种事情。她必须找出代表戴维的衣服。她翻箱倒柜,最后选了猎装夹克、蓝色衬衫、卡其裤,还有球鞋,这就是大家心目中的戴维。不过,就在那一刹那,她发现绿色领带不见了,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但她不肯放弃,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了,这是一种偏执,其实可能是愤怒,她已经失去了戴维,怎么还能让其他的东西消失不见?就算是恐怖的绿色领带也一样。

某天,她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怎么会忘记呢?

那条领带是她欺瞒丈夫的唯一证据。

桑德拉坐在豪宅外的花园里,温煦的阳光与微风实在是太奢侈了,让她受宠若惊。她突然定神,睁大眼睛,发现一座石雕天使像正默默俯视着她。她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犯错,等待宽恕,但时间未必能给我们机会弥补过失。

如果当初没逃过圣雷孟小礼拜堂狙击手的追杀,那么,她将会心怀歉疚而死去,她的家人和朋友又会选择什么物品寄托思念?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不会发现真相,她不值得戴维这么爱她,因为她对他不忠。

她心想,那些被杰里迈亚·史密斯绑架的女孩,跟她在进教堂之前一样,都误以为自己很安全,所以,她们才会意外身亡,眼中只看到灿烂生机,反而让她们觉察不到危险近在眼前,也让他得以逞凶。

警犬小组的人马正在石像后方进行搜索,警犬们的确被泥土所散发的各种气味搞得无所适从,警长说过,这次行动只是要确保没有遗漏之处,“搞不好会多发现一具尸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她也绝非菜鸟,隐约感觉这位同人的态度有些奇怪,警方在担心重蹈覆辙时,就会摆出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

“只是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桑德拉打断他的话。

“有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我不会让你空手而返,难以对长官交代。”

警长显然在释放善意,桑德拉决定趁机把握机会:“的确是有点,有点蹊跷,也许得麻烦你帮忙解惑……”

警长看着她,神情意外:“请说。”

桑德拉发现他的眼底闪过一抹阴影,她随即打开档案,让他看这四名受害人的背景资料:“我发现嫌疑人平均每十八个月就会犯案一次,最近一次犯案也已经是十八个月之前的事了,而且他会把这些女孩带到他处行凶,所以我在想,不知道他是否正准备再次犯案。”她的表情转趋严肃,“想必你也知道连续杀人犯的时间周期相当重要,犯案可以区分为三个阶段:酝酿、计划、行动。只要杰里迈亚·史密斯仍有犯意,想必他现在正处于第三个阶段。”

警长不发一语。

“好,所以我在想,”桑德拉继续进逼,“是不是有个女孩,被拘禁在某个地方,正等待我们救她出来?”

她希望这最后一句话能给他台阶,让警长说出实话,他的确在皱着眉头。

“是有这个可能。”卡穆索回道,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桑德拉心想,应该也有别人作如是想:“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也失踪了?”

卡穆索脸色僵硬:“维加警官,你自己也很清楚机密信息外泄的风险,很可能会影响到调查结果。”

“你在怕什么?媒体压力、舆论,还是上级?”

这位警长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终于松口:“大约在一个月前,有个建筑系女学生失踪,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自己出走了。”

“我的天哪。”桑德拉惊呼,她没想到真的被自己料中了。

“和你推测的一样,时间很吻合,但目前没有证据,只有假设。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要是错估形势,最后反而是由杰里迈亚·史密斯自己供出来的话,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桑德拉很难责怪这些同事,警察在庞大的压力下办案,也会偶有失误,但不会有人原谅他们,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希望知道答案,渴望安全与正义。

“我们正在寻找她的下落。”卡穆索回道。

她心想,不是只有你们在找她而已,现在她终于了解圣赦神父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石雕天使的阴影,幽幽笼罩在警长的身上。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