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坦克和卡车轰隆隆驶过素可伺瑞路,浩森在胡同里躲避。想到这些车辆消耗的燃料之多就会令人不寒而栗。坦克肯定消耗了泰王国柴油库中的大部分存储了,只是这么一次放纵的暴力,柴油就将消耗殆尽。加满油的坦克在履带上哐啷作响,排放出的煤烟弥漫在空气中,浩森在垃圾堆里蜷缩着。处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计划的一切都泡汤了。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他没有在贫民窟等待,伺机北上,而是把他的贵重物品置于平民窟中,落得个被烧光的下场。

“不要再抱怨了,你这个老傻瓜。你不来这里,早就被烧死了,你的紫色泰铢、你的黄卡朋友也不例外。”

不过,他还是希望自己有先见之明,至少带上一部分他收藏的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他想知道他的业是否已经被打破,以至于他再不能真正希望自己成功了。

他双眼瞥向街头,扭簧公司的办公室出现在视野中。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没有警卫。浩森无奈地微笑。白衬衫现在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他推着单车转过马路,用它作为拐杖,使他能站着不倒下。

工厂大院内看起来好像是发生过遭遇战。三具尸体靠在墙上,似乎是被处决的。处决他们的人将三人的黄色肩章撕扯下来,扔到了旁边的灰尘堆里。

只有更愚蠢的孩子才会玩政治——

突然,身后有人走向他。

浩森忽地转身,把他的扭簧枪瞄向他的追踪者。他的枪管顶进了她的肚皮。迈大声喘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地啜泣着。

“你怎么在这儿?”浩森轻声道。

迈踉跄地后退,躲开他的枪:“我来找你的,白衬衫找到了我们的村庄,那里有人生病了。”她继续抽泣,“还有你的房子也着火了。”

他第一次看见迈的身上满是烟灰和擦伤,震惊地问道:“你去过唐人街贫民窟了?”

“还好我运气好。”她点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浩森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不出别的地方……”

“更多的人得病了?”

她点头,脸上露出恐惧的眼神:“白衬衫审讯了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跟他们说……”

“别担心。”浩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白衬衫再也不会找我们麻烦了,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你有——”她停下来,最后说道,“他们烧毁了我们的村庄,一切都没了。”

她是一个可怜的生物,身材非常瘦小,又如此脆弱。他想象着,她逃离了被摧毁的家园,然后来到这唯一的地方寻求庇护,却发现此地是战争的焦点区。他纠结于是否要除掉眼前这个负担,但是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在他身边,他对她的陪伴感到满足。

他摇摇头。“愚蠢的孩子。”他伸手示意她进入工厂,“跟我来。”

进入大厅时,一阵刺鼻的臭味袭来。他们捂住整张脸,浅浅地呼吸。“是海藻浴,”浩森喃喃道,“扭簧风扇不转了,气体都没法排出去了。”

他爬上台阶,推开办公室的门。房间里很热,散发着臭气,就像生产车间很久没有空气流通一样。他推开百叶窗,让一些夜晚的风和燃烧的气味吹进房间。透过屋顶望去,火焰闪烁,夜晚如同祈祷词飞上天空。迈来到他旁边站定,脸上映照着城市混杂的光芒。一盏破碎的甲烷气灯在街上肆意地燃烧着。甲烷气一定在整个城市燃烧起来了。浩森有些惊讶,居然没有人关停管道。早就该有人已经这样做了,但这里还是闪着耀眼的光,映射在迈的脸上。他意识到迈很漂亮,瘦小但很美丽,却无辜地被困在交战的野兽群中。

他从窗口转身,在保险柜前蹲下。他研究着保险柜的表盘、重锁、密码组合和杠杆结构。用这么多的钢制造的这东西肯定很昂贵。他自己开公司时,三合飞剪船统治了中国南海和印度洋,他的办公室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保险箱,那是一个传家宝,最初是从一家破产的银行得到的,由两头巨象从保险库拉到三产大贸易公司。现在,眼前这个保险箱坐在他面前,嘲笑着他。他必须从连接处摧毁它,不过可能要花些时间。

“跟我来。”浩森他领着她回到工厂车间,当他要迈进提纯室时,迈退了一步。他递给她一只提纯工人面具:“足够防感染了。”

“您确定吗?”

他耸肩:“那你就待在这儿吧。”

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跟了上去,去到他们存放固体硫酸的地方。他们打起精神向前走着,拿起一块碎布推开提纯室的门帘,他们动作很小心,不让任何东西碰到自己。浩森隔着面具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锯东西。制造室一片狼藉,白衬衫来这里搜查过了。即使隔着面具,腐烂的海藻箱发出的臭味也非常刺鼻。浩森浅浅地呼吸着,强迫自己不呕吐出来。天花板处的晾晒网尽是枯萎的藻类,都已经变黑了,几条海藻悬垂下来,像是消瘦的黑色触手。浩森抵制住躲闪的冲动。

“你在做什么?”迈喘息道。

“在寻找未来。”浩森说完,刚要示意迈不要笑话自己时,突然意识到对方无法透过面具看到自己的表情。他从供应柜里掏出两双手套,递给她一双,然后又给了她一条围裙,“搭把手。”他指向一袋粉末,“我们是为自己努力了,不再受外国人的影响,对吧?”

迈伸手碰向麻袋,浩森打住了她,然后说道:“不要让这些东西碰到你的皮肤。”他说道:“别让你的汗水碰到它。”他领着她回到办公室。

“这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孩子。”

“嗯,可是——”

“是魔法,你去从运河里弄点水回来。”

当迈回来的时候,他拿起一把刀,小心翼翼地把麻袋切开。“把水给我。”她把水桶拉得离浩森更近些。

浩森把刀子浸入水中,取出,然后用刀子划过粉末,粉末发出咝咝声,继而开始沸腾。当他拿起,刀子已经有一半被熔化殆尽,没熔化的部分仍是咝咝作响。

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股黏稠的**从剩余刀体滴了下来。

“这是什么?”

“是一种专门的细菌,法郎发明出来的东西。”

“但又不是酸?”

“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还是活的。”

他拿着刀子,开始沿着保险柜的正面刮擦,刀身不一会儿就已经彻底熔化。浩森脸色变得难看:“我需要一根更长的东西,把**抹得更开一点。”

“把水撒在保险柜上,”迈建议道,“然后把粉末倒上。”

他笑了:“聪明的孩子。”

很快,保险箱就被浸泡在水中。他叠了一个纸漏斗,让粉末顺着淌下去。凡是粉末接触到的金属面处,都开始沸腾起来。浩森退后一步,惊骇于这东西的熔解速度,抗争着擦拭双手的冲动。“别溅到你的皮肤上。”他说道,盯着自己的手套。如果他们身上沾上一丝粉末,然后又弄湿……他的皮肤抖动起来。迈已经退到了办公室的另一边,惊恐地看着他。

金属片从保险箱上掉下来,一层层剥落,仿佛秋风吹起的雪花。熔化的铁叶发出亮光,掉落在柚木地板上,接着咝咝响地散开。地上的金属薄片还在烧,在地板上画出了一个破碎的枯木格子。

“它停不下来呀。”迈说道,内心感到一丝敬畏。浩森越来越不安地盯着,他想知道这酵母般的东西是否会把地板吃掉,然后安全箱就会掉落到生产线上去。他终于能说出话来:“这些东西是活的,不过应该很快就会丧失消化能力。”

“这是法郎做出来的。”迈被吓坏了,声音颤抖。

“我们的人也发明过这样的东西。”浩森摇了摇头,“别以为只有法郎才有这本事。”

保险箱继续瓦解,如果他以前够勇敢就好了。在爆发战争前就把它熔解掉,他本可以做到的。他希望能回到以前胆小、偏执的自己,那么担心被驱逐出境,害怕激怒外国恶魔,想留住好名声,而只是在那个老人的耳边低声说,这不会有希望。他应该偷走保险箱,那情形不会比现在更糟糕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哦,谭浩森,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浩森转过身,只见“狗日的”和老骨头以及另外六个人站在门口。一行人都携带着扭簧枪,虽然身上都有划伤,又从街头的战争中弄得满是煤烟,但是仍在自信地微笑着。

“狗日的”说道:“我们似乎一直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爆炸发出的光照亮了天空,橘黄色的光透进了办公室,浩森的脚底可以感受到爆炸带来的震动,他分辨不清遭轰炸的地点离自己多远。炮弹轰击似乎是没有固定目标的,如果得到些情报,他们就会肆意开火。又一次爆炸发出隆隆声,这一次离自己更近些。很有可能是白衬衫在守卫堤坝。浩森抵抗着逃跑的欲望。细菌吞噬钢铁的噼啪声继续着,几片细金属落在地板上。

浩森试探性地说道:“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来帮帮我,来。”

老骨头微笑:“我想不是。”

男人们走近浩森,肩膀撞到了他。所有人的体型都比他魁梧,而且全副武装,他们全都一副毫不在意浩森和迈的样子。接着,他们把浩森撞到一旁,浩森打了个趔趄。

“这是我的。”他抗议,“你不能夺走,是我告诉你它在这儿的!”

众人对他不予理睬。

“你不能拿走!”浩森摸索着他的枪。

突然,一支手枪顶在他的头骨上,老骨头微笑。

“狗日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再杀个人对我的重生也没有什么影响,不要考验我。”

浩森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愤怒,他真想一枪杀死他,那么,这个男人自鸣得意的表情就会永远消失。保险柜的金属皮咝咝地冒着泡沫,铁壳正在逐渐消失,他最后的希望正在慢慢露出。众人扫视着浩森和老骨头,他们神态放松地微笑着,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甚至没有举起手中的枪。他们只是看着,兴致勃勃。即使浩森朝他们举起枪的时候也是如此。

“狗日的”笑了:“给我滚,黄卡人,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迈扯了扯浩森的手:“无论如何,这东西不值得你送命。”

“她说得对,黄卡人。”老骨头说道,“这不是一场你能赢的仗。”

浩森放下手枪,任由迈把他拉走。他们退出了办公室,粪肥王的人笑看着。浩森和迈走下楼梯穿过工厂,从那里进入瓦砾街道。在远处,一头巨象痛苦地尖叫着。一阵风袭来,吹来了灰尘、政治小册子,还有烧着的三防木的气味。浩森老了,他太老了,却仍然在与决意让他毁灭的命运抗争。另一家的小报随着风飘过去,标题都是发条女孩和谋杀。令人惊讶的是,安德森先生的发条女居然会造成如此多的麻烦。现在城里的每个人都在搜捕她。他几乎笑了。即使他是一个黄卡人,也不像那个悲惨的生物那样处于劣势,他可能欠她一句感谢。如果不是因为她和浩森先生被捕的消息,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和他所有的玉石、现金、钻石埋葬在贫民窟里。“那我该感恩了吧。”

可他没有感恩,他感觉到祖先的压力压在了他身上,他们的评判压垮了他,他把他父亲和祖父在马来亚建造的东西变成了灰烬。

这种失败感是难以承受的。

还有一家小报顺着工厂的墙上飘起来,还是发条女孩,还有对普拉察将军的指责。安德森先生痴迷于那个女孩,情不自禁地与她上床,一有机会就将她领回家。浩森拿起小报,陷入沉思。

“怎么了?”迈问道。

“我太老了,不适合再抗争了。”

但是,浩森觉得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有一个主意,一个潜在的可能。”一个新的、荒谬的希望在闪烁,他无法抵抗。即使他一无所有,也必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