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部 无声漩涡Silent Vortex2

一个多月前,他带来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当时小米正在和几个姐妹拿着义肢互相追打,看到文哥过来,纷纷收起笑脸,站着不动了。文哥招呼几个人过来,用手里的东西朝她们脑袋上比画着,又摇摇头。

“文哥,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同个工棚的湘妹子兰兰问道。

文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那你就往我们脑袋上安。”姐妹们嬉笑着互相推搡。

“还嫌你们头大安不上咧。”文哥咧咧嘴,把头盔丢给女孩们。她们围看起来,像是在赞叹某件精致的王冠。

“文哥,这不是给人脑袋用的吧。”小米指了指那玩意儿,虽然形状大致像是能包住后半个脑勺,可顶部中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棱状凸起。谁的脑袋都不可能严丝合缝,里面像是被暴力拆解过,残留着一些黄色不明液渍。

文哥拍了拍自己脑袋:“小米你果然是我亲妹,脑子就是好使。”

“小米不只脑子好使,还是我们这里最秀气的呢,她肯定戴得上这顶高帽。”女孩们在打闹中突然达成了某种默契,那顶头盔不知怎么的便落到了小米头上。

她的脑袋还是大了些,那半个头盔的曲度与她头颅之间仍存有相当大的缝隙,在文哥出手制止之前,某个女孩使起狠力往下按,小米只听得咔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刺入了她枕骨下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她尖叫一声,把那玩意儿摘下摔到地上。

“你们胡闹什么!”在文哥的训斥中,女孩们四散逃开。

“文哥,我流血了。”小米摸到后脑勺黏糊糊的一片,颤抖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文哥从兜里掏出消毒纸巾,帮她捂上,血不一会儿止住了。

小米坐在垃圾堆上,把玩着一只义体残肢。文哥钻研着那半拉头盔弹出的针头,不时朝小米投来忧虑重重的目光。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表面上为大家着想,而真正的动机,却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隐秘的癖好。她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似乎以前看人只是浮光掠影,却从未想过那一张张面孔底下,埋藏着怎样的灵魂。

灵魂,小米琢磨着这个词,她只在歌词里听到过某种陈腔滥调,却从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无形无影又似乎确凿存在的东西。如果它是可见的,会是什么模样?像沙滩上的贝壳,还是天上的云彩?人们的灵魂一定拥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形状和质地。

思绪飘散的小米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形象已经被不远处的一个3.5mm莱卡镜头捕捉进画框。

“小鬼,干吗呢?”文哥突然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本地男孩,垃圾人的子女要么负担不起学费,要么只能上由志愿者组织的流动课堂,课本都是共用的,更不用说校服。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小孩手里端着跟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相机,似乎受了惊吓,呆呆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这里是你想拍就能随便拍的吗?要交钱的!”

“我……我没钱,我爸……”

“我知道你爹有钱,你爹知道你来这里非打死你不可。”文哥拎着那头盔走了过去,挤出善意笑容,“这样吧,你帮我戴一下这个头盔,我就不收你钱,怎么样?”

“文哥!”小米表示反对。

文哥扭过头,朝小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孩看了看那个头盔,思考片刻,点点头。

小米扭过头去,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咔嗒声,以及随之到来的尖叫和放声大哭。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数了三下,然后睁开眼,径直走到小孩跟前,把头盔摘下,帮他清洗伤口。他的枕骨下缘皮肤上出现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正往外流血。

“没事的,没事的。”她努力不去看文哥,怕怒火会迸出眼眶,“乖,赶紧回家吧。”

小米在男孩脑袋上亲了一口,小时候每当她磕到碰到,母亲总会这么做,似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疼痛减轻几分,事实上也是如此。她又亲了一口,小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泥色泪痕,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逃命似的跑掉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黄尘滚滚的马路边缘。

“怎么?不就一个本地崽子嘛。”文哥提高了声调,“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又是怎么对我们娃儿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万一……”

“那又不是他的错。”小米低低说了一句,往工棚方向走去。

“早晚的事,记住,早晚!”文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渐行渐远。

中元节前一天,就在男孩戴上头盔一个月后,罗家大宅里正上演一出古怪的戏码。

落神婆的脸在额心绿色贴膜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眉骨投下的黑影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看不见一丁点瞳仁反射出来的亮光。她像一头盲兽般呢喃着不可辨认的符咒,带着某种古老而冗长的韵律,伴着电子诵经机的吟唱,用石榴枝向房间各个角落喷洒着由茅根、仙草、桃叶、杉莿等十二种花草浸泡而成的红花水。

驱邪的圣水同样溅落到房间正中那具无知觉的身体上,男孩苍白的脸颊凝滞着晶莹液滴,如同尚未擦拭的泪珠。

罗锦城神色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专家诊断他的小儿子罗子鑫患上一种罕见的病毒性脑膜炎,脑脊液分离出的病毒无法确诊,颅内压暂时稳定,但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电图显示为弥漫性慢波。医生说,他就像一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一切机能指标均无异常,但皮层活动受到抑制,似乎在等待一个指令来唤醒机器。

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老人们会说,交给神明去判决。

落神婆说,子鑫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小孩出门“冲逢”了鬼魂,那么,这个小孩的魂就会因恐惧而走散,若要好转,就必须举行“收魂”仪式。

罗锦城听着那催眠的符咒,恍惚间如同回到幼年时目睹的驱邪仪式现场。如今他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跨越人鬼两界的经济纠纷调解。跟人类社会一样,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当通灵的神婆或神棍说出鬼魂所要求的纸钱数后,患者亲属备齐数目,由家中长辈拿着纸钱到患者面前低头跪献,患者多大岁数就跪献多少次,献完将纸钱撒到巷头村口,这叫“标送”。那时候还没有禁伐令,纸张价格还很便宜,鬼魂的胃口也不大。

如果病情严重,则必须“祭路头”,即将丰盛饭菜摆在十字路口宴请鬼魂。烹饪时为表示虔诚,手要洗净,且不能试生熟尝咸淡。路人如果撞见切忌惊慌失措,可目不斜视地走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病人的症状会转移到他身上。这些祭品一般本地人是不会去碰的,可如今有了不惮鬼神的垃圾人,人鬼争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为避免祭品受亵渎,这项仪式渐渐就消亡了。

罗锦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仪式的主角。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家里设有佛龛,逢年过节都会捐献大量香火供奉,以求消灾减业,尽管有人打趣道,罗老板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佛祖恐怕照顾不过来哦。他明白自己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与其说信奉佛祖,不如说信奉实用主义,而求个心安,便是这门信仰最大的实际价值。

果报吗?想到这里,罗锦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仿佛冥冥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度量着他的灵魂。他们说那艘来自新泽西的“长富”号在香港过境时死过人,其他几家老板嫌晦气不肯接货,他就用低价盘了下来。胆大向来是他罗某人行走江湖的撒手锏,在这点上,儿子像足了他。

想到儿子,他的心一下又抽紧了,像是胸腔连上了一台强力真空泵。

落神婆仿佛嗅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猛地转向他儿子的写字台,额头上的“敕”字闪烁着绿光,像从虚空中高速读取着数据。那是一个装裱精致的相框,米色边框卡纸下沿用烫金楷体印着“硅屿镇第一小学‘绿岛杯’学生摄影大赛一等奖”和罗子鑫的名字。

“就是这个垃圾人。”落神婆十分肯定地指着那张黑白照片。

“她?”罗锦城拿起镜框,背景似曾相识,但所有的工棚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要怎样鑫儿才能好起来?”

“把这个姿娘仔[4]找来,下月初八,过油火。”

罗锦城闻言一震,这种仪式他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并没有亲见。据说只有当富贵人家有人垂死时,才会放手一搏,作此巫术。巫者须用彩色桐油绘成鬼脸,赤膊,系五色裙,持念过咒的瓷碗,盛满油,点燃,在子夜的街巷间呼啸穿行,阴森有如鬼火游弋,若有人因恐惧而失声惊叫,巫者立即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墙,同时大叱一声。失声惊叫之人便会代病人死去,亦称“叫代”。

日落西山是冥昏,家家处处人关门。鸡鹅鸟鸦上了条,请阮童身回家门。

落神婆唱起退神曲,调寄“锁南枝”,沉闷中带着凄清,听得罗锦城寒意顿生。那诡异的绿光终于熄灭,罗锦城迫不及待地亮起白炽灯,一切顿时又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色调。

小米奔跑着,可双腿仿佛深陷沙地,越是使劲,越是难以迈开步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紧迫感缓慢地拉扯她的神经,让她无法遏制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在追她。没有任何有形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未知,从遥远海平面般的边界袭来。她的眼角似乎瞥见,那是无法形容的光芒,带着金属镀膜或晶体折射般的繁复虹彩,又仿佛流云或者海浪般变幻莫测,吞噬着她背后原本暗淡黑白的空间。

小米感到那光触及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整个世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翻转,原本在水平面上奔跑的她,竟像是攀爬于近乎垂直的峭壁,重力方向由脚下移向身后,迅速滑入无尽天际线上的某一个点。她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可周围的一切都如同镜面般光滑无缝,她大喊,却没有声音,只有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救我。自由落体感被坚硬触觉所代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张充满霉味的木板**,模糊的光亮透过眼皮提醒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已经是她被救到陈家地盘后的第八天。

自从一年多前被老乡骗到硅屿之后,小米现在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每天7点,左右不超过五分钟,屋里的八个人都会陆续醒来,无需闹钟、鸡鸣或是其他工具,就像是一缕特定的光线唤醒了埋在体内的生物钟,仅仅是习惯而已。她们会排成一行,在布满紫绿色苔藓的石槽前快速洗漱,白色的泡沫随着凹槽的斜度缓缓流进方形水池,又汇入那汪镀着油膜虹彩的废水潭,迂回曲折地与这座岛屿上的其他工业生活废水一起,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

就像当时老乡跟她妈说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边跑,想都不用想。但真正刺激到小米的是下面一句。

你看别家娃娃都往家里寄了好多钱咯,你们还在指望她爹发财了能回来?

小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老乡的直白,还是因为母亲一直为自己精心编织的幻觉就这么轻易被打碎了,像一个廉价的陶罐。

她没有像其他女孩16岁就出门打工,就是因为父亲说过,要挣钱供她上大学。可如今,父亲的音讯越来越稀疏,更不用说钱了。其他人都劝母亲,打工的男人都会在那边再成一个家,早点想开早解脱,只是这娃娃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都18岁了。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小米收拾行李,装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椒酱,又把她的一头长发铰得比她弟的都短。

记住,头发只许留这么长,长了就得铰。妈妈叮嘱道。记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酱搁嘴里。

小米只是抱着她使劲儿流泪,母亲的袖管都湿透了。

火车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又辗转了几趟卖猪仔的长途黑车,她和其他六个人终于近乎虚脱地踏上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确实新鲜而又陌生如未来世界,空气像饱蘸水分的海绵,稍微一动弹就挤得浑身湿润,夜晚被七彩灯光渲染得如白昼般耀眼,无数发光屏幕鬼火般布满街道,夜总会招聘和性病广告并排齐列,行人装束有种超现实的滑稽感,而他们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这几名外来者的躯壳,没入虚空。

可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离此地3公里远的南沙村,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无法想象的景象。

老乡说,你们要干的是塑料回收,硅屿的支柱产业,在罗老板这里,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干,前途无量。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小米想象着,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对着另一个母亲说,那是南方,南方。

这就是穷人们赖以过活的方式。

一堆颜色质地各异的塑料残片堆在小米面前,像是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剔下的骨头,那她是什么呢,一条狗吗?女工们熟练地将塑料进行分类,ABS、PVC、PC、PPO、MMA……如果遇见不确定的情况,用打火机点燃塑料,通过闻它烧焦的味道来辨别。

鼻翼翕张,只轻轻一口,不敢多吸,呛鼻的臭甜味儿,像是嗓子眼里钻进了蛆般难受,小米迅速把那闪着焰光的塑料片往水里一蘸,青烟飘起,她满脸厌恶地把它丢进了标着PPO的桶里。在南沙村,这样的原料她每天要处理几十桶,多的时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来,吃的还不如吐的多。

她听说有一种仪器叫电子鼻,可以自动辨别这些塑料的气味和种类,可买一台机器的钱足可以雇上一百个像她这样的女工,干起活来还不一定有这么利索,坏了还得修,不像她们,病了就给几个钱打发回家,连医疗保险都不用上。

人命确实比机器贱多了啊。小米心想。话说回来,如果都用上机器,她们又该去哪儿找活儿干呢?至少在这里,两个月工资比父母在老家干一年挣的都多,省吃俭用还能攒下来不少。再干些时候,就可以回去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了。她眼前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父亲重新出现在家门口,她接过沉甸甸的行囊。一家人围坐一桌,她、母亲和父亲,吃起一顿平静祥和的晚饭,就像永远不会结束。

何况在这里能认识这么多的人,见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这比在那个连狗都懒得出窝的偏远山村强多了。见识,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文哥总是这么对她们说。她就会眨眨眼、点点头,像真的明白了似的。

想到这儿,似乎那些气味也没有那么难闻了。

歇会儿吧,一个姐妹招呼她,小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在罗家的地盘上。由于陈董的安排,这里的人对她分外照顾,活儿也不让她多干。

垃圾人都说,本地人都一样,他们见了你就像见了垃圾,恨不得捏起鼻子绕着走。可小米觉得,本地人和本地人还是不一样的,比如罗家人和陈家人就很不一样。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上面的人打了招呼,还是因为陈家人确实要更和善些。一个本地老人会咧嘴笑着向她兜售瓶装水,这在罗家地盘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清洗分好类的塑料废品,用金属刷去除各种贴纸、标签,再运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机和碾碎机进行粉碎。小米最不愿意接近那种机器,声响大得能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震出来,那种白色粉末沾到皮肤上又红又痒,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钻进毛孔深处,扎下根来,开足马力让人不痛快。

据说这些碎塑料会被回炉熔化、冷却、切粒后卖给沿海工厂,他们会将原料加工成各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大部分出口,销往全球,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用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报废或过时之后,又变成垃圾,运回中国,循环往复。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小米觉得很奇妙。所以机器永远隆隆作响,工人永远忙碌不停。

被救下之后第三天,陈开宗出现在她寄居的棚屋外,举止拘谨,言语生硬,似乎刻意跟小米保持某种距离。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希望小米能够配合进行一些简单的访谈,以了解在罗氏家族管理下,外来垃圾处理工的生活及劳作。

可陈开宗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小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你觉得硅屿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米琢磨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陈开宗左右看了一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小米顿时被他话语中的优越感激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我赚钱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碍着你什么事儿!”

陈开宗面露窘迫,连忙摆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咄咄逼人:“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开宗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该如何表达,最终还是放弃:“……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白痴。”小米脱口而出,旋即后悔。这是她所习惯的对话方式。

陈开宗愣住了,在他有限的社交经验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粗鲁的女孩,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小米侧一侧脸,瞄见在棚屋里偷看偷听的小姐妹们,灵机一动:“我是说她们。”

棚屋里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突发的插曲打破了尴尬局面,包裹在陈开宗身上的硬壳像是被剥开了,露出了柔软的内核。他看着小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比我的同学善良多了,他们一般叫我‘怪胎’。”

小米扑哧一笑,看着这个年轻人清秀的眉眼,心头一动:“你是挺怪的,他们没说错。”

在她来到硅屿之前,接触的男性加起来不超过一副扑克牌,对于恋爱的全部认识来自电视节目里的偶像剧。母亲强迫症似的反复念叨,男人都一个德行,追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到手后就把你踩进泥里。父亲就会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着烟。

小米会故意问,怎么个到手法儿?

母亲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最后总是拿出自己作为失败案例,教育小米不要太早谈恋爱,不要太早结婚,一定要看对人。

小米又会反驳,不谈恋爱,怎么看对人?

母亲就会开始大呼小叫起来,父亲忍不住大笑,那是家里少有的快乐时光。每当想起这些,小米的鼻子就开始发酸,就想赶紧回家。

小米的怪梦就是从那次受伤之后开始的,她总疑心跟那个怪头盔有关。梦里追她的彩光一开始只是在天际线闪现,后来逐渐蔓延到海面,像是某种季节性的赤潮,带着数以万亿计的微小生命,疯狂生长,直到追上她的身影、脚步,侵蚀她的躯体,哪怕只是梦中虚幻的影像,却仍让她心神纠结不安。

她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陈开宗。如果要说,她必须和盘托出,包括小男孩的事情,开宗会认为她也和文哥一样,对本地人心怀敌意吗?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对男孩的伤害,小米一直心生愧疚,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陈开宗知道此事。至少现在不想。

你就这么在意他怎么看你吗?小米摇摇头,努力驱散纷乱的思绪。你不过是他项目调研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个访谈对象,一个垃圾人样本。你什么也不是。

她自以为了解这种愚蠢的感觉从何而来,就像那些俗套的好莱坞电影和肥皂剧,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可她不是美人,他也不是英雄,充其量是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可陈开宗隔三岔五地来找她,看她是否安全,问她一些很难懂的问题,又耐心解答她反问过来的更多问题。

他告诉小米许多太平洋彼岸的事情,那些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为回报,小米带他去硅屿上一些连本地人都未必晓得的秘密角落,去看潮水涨退,看粉红色的日落,看黑色污水如何汇入海洋,看芯片狗尸体在讯号刺激下的机械抽搐。

“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垃圾人在一起,坏了陈家名声。”说最后几个字时,小米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潮水温柔地扑咬着沙滩,漫过她的脚踝,卷起白色泡沫,没有贝类或者螃蟹,只有垃圾,人们丢入海中,又被海潮带回岸边的垃圾,散发着浓烈腥臭。

“那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假鬼佬在一起,坏了垃圾人名声啊。”陈开宗故作认真地说,小米咧嘴笑了,脸庞波光粼粼。

自从小米被转移到陈氏工坊后,陈开宗见天就去找她,希望了解更多外来垃圾工人的细节。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她总是心存戒备,带着一副接受街头问卷调查式的冷淡口吻,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直到开宗每天跟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闻塑料燃烧的臭味,双手浸入兑有化学药剂的水盆里清洗废料,她才慢慢地认同这样的事实: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完全像他的外表,他不是那些好逸恶劳、紧戴有色眼镜的本地人,甚至连表情和举止都有微妙的差异,就像那身黄色皮肤仅仅是伪装,而在下面,是她所陌生、无法辨别定义的另一个种族。

他们的话题开始多了起来,小米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关于陈开宗,关于大洋彼岸的一切,对于陈开宗略显枯燥的讲解,她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一声,又蹦出毫不相关的另一个问题。

有一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长时间。

比如,一条死狗。

那条狗死在焚烧过的废弃电路板堆旁,浑身布满被撕咬的伤口,它的腹部由于天气炎热而肿胀不堪,如同暴怒的河豚,再过不久便会爆裂开,露出腐败而布满蛆虫的脏器,它的气味和垃圾混杂在一起,令人难忘。

陈开宗疑惑为何没人去收拾尸体,很快他便知道了原因。

“我以前经常喂它,它很可怜,主人不要它,其他狗又不喜欢它。”小米远远地蹲着,似乎在通过心电感应传递哀思。

“它叫什么名字?”陈开宗问。

“好狗。我叫它好狗,”小米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它不管见着谁都会摇尾巴,所以不受人待见。”

陈开宗向狗的尸体迈近两步,小米正想制止他,太迟了。死狗的尾巴像是通了电般猛烈摇晃,拍起地面的尘土,场面看上去既滑稽又惊悚。开宗被吓了一跳,退回两步,狗尾恢复了死寂的状态。他再向前,狗尾又动作起来。

“很吓人对吧。就像它的灵魂还被困在身体里,如果狗也有灵魂的话。”小米怯怯地说,“可它是一条好狗啊,不像其他坏狗,见人狂吠,又扑又咬。为什么它会遭这样的报应?”

陈开宗观察到在垃圾人中存在着一种朴素的万物有灵思想,他们会向风、海水、土地或者炉具祈祷,希望远道而来的集装箱垃圾附加值高,易于拆解且没有毒害,甚至在拆解仿真人体时都会忏悔,只因为那些日本货造得过于逼真,给人一种屠戮生灵的错觉。

他很快明白了这条好狗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件失败的生物芯片实验品。本来它应该像其他芯片狗一样,如果接收不到指定频段的讯号便对踏入范围的访客发动袭击,不知道植入过程出了什么差错,袭击变成了摇尾示好。在一个处处警觉、如临大敌的敏感环境里,一条好狗正如一个好人,注定得不到什么公平的待遇。

“傻瓜,没有什么灵魂。它死了,可芯片的伺服电路还在工作着。”

陈开宗费了半天口舌向小米解释个中缘由。她半信半疑地看着开宗掏出手机,林主任给他和斯科特授予了临时权限,以备不时之需。开宗向那具尸体发送了通用频段讯号,用手势示意小米走近。小米蹑着脚,一步三回头地挪过去。

好狗的尾巴纹丝不动。

小米松了口气,看着陈开宗,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些许的钦佩,一点点领悟,像是迷雾被拨开,露出世界某个真实的角落,又似乎有些漂亮的光芒消失了。陈开宗有些后悔,或许有些事情不应该解释得过于唯物机械,好让人保留一份纯真朴素的美感。

让孩子留存童真的幻想,还是让他们尽早踏入残酷的真实世界,这永远是个两难选择。

在夜晚的鮀光海岸边,陈开宗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那天,他们租了一条电动舢板,在暮色中出发,接近那边缘齐整的人工海岸线时,海天之间已是一色靛蓝。空气中有种低低的轰鸣,伴着潮水拍岸,以及间中飘过的海鸟鸣叫,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那是……发电厂?”陈开宗指着不远处几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还有一根刷着红白相间条纹的大烟囱立在边上,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生殖崇拜。

还没等小米回话,艄公倒先开腔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片海的颜色,都变黑了,每天往海里倒污水,鱼都死光了。我本来是渔民,可现在只能靠拉游客补贴点家用……”他突然住口,黑黝黝的面孔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听,这就是抽水马达的声音,每天从海里抽水冷却设备,顺便抽上两卡车的鱼虾,再把这些有毒的鱼虾卖到市场,作孽啊!”

“大叔……”小米怯怯地打断他,“我们只是想看看鮀光。”

艄公识趣地停止控诉,扳着舵把舢板绕到了海岸线的另一端,这边的海水明显气味刺鼻,温度也更高,看来是冷却设备后的污水排放口。

“快看!”小米突然揪住开宗的手臂,指向漆黑的海面。

陈开宗定神细看,双眼适应了昏暗后,对光线的敏感度随之提高。那墨绿玛瑙般的海水深处,隐隐有蓝绿色的荧光浮现,开始只是零星的点状,逐渐扩大,连成线、成片,似乎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升起,轮廓清晰,那是成千上万半透明的雨伞状物体,有规律地舒张收缩着,姿态轻盈柔美,宛如舞蹈,又像是海里亮起了无数盏粉蓝粉绿的LED灯,像梵高笔下的星空颤动旋转。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星云上,乘客恍如梦中,心旌随着波浪**漾,眩晕不已。

“真美。”小米的脸庞被笼罩在荧光中,神情陶醉。

“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水母,”开宗回忆起他去过的旧金山湾水族馆,“它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这里的水不是有毒吗?”

“听电视里说,正是这污水里的什么高浓度钙离子,和海蜇体内的一种蛋白质产生反应,所以才会这么亮。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儿子辈了。”

“怎么讲?”小米问。

“发电厂使周围水温升高,人工海岸线又减缓了潮水的冲刷,所以每年冬天,海蜇会在这里产下水螅状的幼体,以提高存活率,等到来年夏季条件合适的时候,每个幼体分裂成许多个碟状幼体,再发育成海蜇成体。喏,就是它们了。”

“我还是不明白,”陈开宗指着稍远处一股萤光蓝色湍流,疑惑道,“它们又被吸进去了。”

那似乎是一处抽水管道,只看见密集的半透明伞状生灵缓慢旋转,用身体汇聚成发光的漩涡,在接近管口的瞬间陡然加速,躯体被撕扯变形,消失不见。它们的生命之旅刚刚展开,旋即终止。

“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处理管道堵塞的问题,海蜇生得太多太快了。”艄公说道。

小米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景象中的含义,她愤愤地脱口而出:“这当爹妈的也太狠心了,把娃生在这种有毒又危险的地方,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哟。”

陈开宗暗自好笑,这姑娘倒是单纯得可爱。

“姑娘,如果不是生在这儿,只怕活下来的更少哩。”艄公说了句大实话。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人不能发发善心,等这些生灵离开之后再抽水?就因为要赚钱,就能随便杀生吗?”

“人命都顾不上,哪顾得上鱼啊。”

如果照陈开宗以往的性格,他多半会发表一番关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理论,最后得出结论,发电厂的存在推动了海蜇种群的整体进化,让它们的后代环境适应性更强、反应更敏捷、繁殖力更旺盛。可他突然沉默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莫非不是这种理论的受害者?她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美其名曰为了发展经济,忍受着污染毒害、本地人的歧视和压榨,甚至客死他乡。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这都是为了造福你们子孙后代”这种话来,就算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他惊讶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人早晚要遭报应的。”

“早晚的事。”艄公接腔道。

蓝绿色的波纹渐渐从小米脸上隐去,没入黑暗,只剩下折射着微弱光亮的两枚瞳仁,像是辨不清归属的二等星,在夜航的海面上温柔起伏。陈开宗竟无法移开视线,尽管他只能看见小米隐约的轮廓,如同引力畸变的区域,所有的星光都退缩成不起眼的衬托。

小米举起手,指向黑暗中的一点:“看。”

陈开宗眯缝起双眼,却仍然难以辨清她所指何物。

“我以为你们洋人都是戴隐形增强的,”小米扭头看他,“假鬼佬,你很怪欸。”

“也不是所有人啦,”开宗不自然地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短发,“我爸妈后来皈依了基督教,他们那个原教旨主义教会坚持,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同样,任何增强化义体都被认为是违背上帝意志。世界只能以上帝原本创造的样子被感知和认识。”

“哦……”小米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那,你也信上帝?”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中国人嘛,孝为先。”

小米沉默了,似乎回忆起什么,她回头望着暗沉的海面,开始浮现出兽脊般模糊的黑影:“那是观潮亭。

“大叔,带我们去观潮滩。”

“姑娘,大晚上的,你去那种鬼地方干啥?”陈开宗听出艄公话里的不安。

“去看看。”小米轻声回答,没有丝毫摇摆。

观潮滩和观潮亭并不在同一个地方。硅屿本岛向大海伸出腕足般的长弧形礁岛,半围合成一片几平方公里的圆形水域,亭子便被握在腕足的末端,而那片月牙状的海滩便是观潮滩。海水由外海进入围合水域时会遇上突然升高的海床,形成一道以礁岛延长线为界的初潮,如同一线银色的蛾眉月,而后到观潮滩时形成第二道弧向相反的潮水,在当地被称为“二潮映月”,尽管景色宜人,却观者寥寥。

船身微微一震,便过了第一道潮,云层飘移,银色月光不均匀地洒在海面,云影与舢板竞速前行,乘客有错觉恍如静止,直到白色沙滩越来越清晰。

艄公停下了船,说:“就到这儿。”

“就到这儿?”开宗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水声,小米已经站在齐腰的海水里。陈开宗手忙脚乱地脱着鞋袜,却被小米纵身一捞,揪着手臂拽进水里,激起破碎的浪花。

“你!”开宗钻出水面时已是全身湿透,恼怒地瞪着小米。

“你们俩小心点吧,上了岸,顺着大路走,就能回到村里了。”艄公摇摇头提醒着,边发动马达沿原路返回。

哗。趁小米不注意,陈开宗以手当桨,将水向她劈头盖脸地泼去。

“现在扯平了。”他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月光下,小米的头发像缀满了银色珍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滑落,在脸颊上划出闪亮的水痕。黑色T恤皱皱地裹紧她的身体,反射出鱼鳞般的光泽。微风拂动阴影,她那潮湿的眸子忽然亮堂起来,晶莹的睫毛下藏着两片银色的海。水面的光环在她周围,如同月晕,陈开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这尊月光女神在海中划破水面,向自己走来。

女神盯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扭头朝岸边涉去。

“白痴。”她说。

他们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任凭身上沾满细碎的砂粒。这里人迹罕至,倒是比硅屿其他海滩来得干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岸边,星空被撕碎了粘贴在云层缝隙里,缓缓移动。陈开宗听到小米的呼吸,轻柔而舒展,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宇宙深处,又在耳畔轻轻响起。

她很不一样。陈开宗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女生,那些家境优渥、装扮入时、擅长社交的东岸女生,不,不光是那些人口统计学的标签,而是更深层的东西,一些他无法清晰描绘,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区别。灵魂。他想起小米经常挂在嘴边的词,或许勉强可以概括。

“赚钱,回家开个小卖店,让我爸妈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她停顿了片刻,“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知道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像你一样。

“也许下辈子吧。”她突然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

陈开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有一种思想始终长盛不衰,一种对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种对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对祂每个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们看到现实中存在的不公平时,总会寻找一切证据来安慰自己,上天给了他们地位、财富、美貌、才华、健康……必定会夺走某样东西作为交换。当找不到证据时,便发明出前世来生的理论,将等价交易的战线在时间维度上拉至无限长。陈开宗曾对这种命运守恒理论嗤之以鼻,但或许,人们需要它并不因为它的正确性,而是因为它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抚慰人心。

他的沉思被一张笑脸打断了,小米将他从沙滩上一把拉起,奔向黑暗的尽头。

可他是个本地人。姐妹们总是这么说。他是个不像本地人的本地人,尽管偶尔犯傻,可从来不称呼他们为“垃圾人”,目光友善而充满探询,并不惧怕直视对方,不随地吐痰,不口带脏字,更奇怪的是,没有义体也不依赖增强现实。陈开宗就像是从数光年外太空返回地球的宇航员,刚踏出无菌舱,就陷入一个污秽不堪的活地狱。

每天对陈开宗的等待几乎变成一种依赖,这自然成为姐妹们取笑的对象,小米感到恐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再出现了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害怕自己并不是被陈开宗这个人所吸引,而是他讲究的穿着、过分标准而显得古怪的口音、他的学问、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遥远而神秘的东西。这一切都被完美地伪装成一场花季少女的情窦初开,甚至必然地导致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在对方心目中也是同样特别,同样独一无二。

她记起自己曾有过的暗恋经历。那还是在镇上读书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好看的男孩,高高瘦瘦的,就像漫画里的人儿。每次小米路过他窗前,都要故意放慢脚步,多看几眼,倘若男孩正好抬头望向窗外,她心里就会揣着活兔子般忐忑不安。他在看我吗?我看起来怎么样?我会是他喜欢的类型吗?我们两个性格合适吗……

幻想最后演变成折磨。直到她托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时,男孩茫然的眼神表明他对小米的存在一无所知,这粉碎了她之前精心准备的所有方案。

当陈开宗开玩笑地提及小米的男式发型时,那一瞬间,她竟然冲动地想要挣脱母亲的叮嘱,为他留一头齐肩甚至齐腰的长发,尽管这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当年在村子里一样。可下一秒,小米却冷冷回答:“这是我自己的头发,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样的,与我无关。”

陈开宗仍然没有出现在那个熟悉而肮脏的路口。

小米心头顿生一种略带荒谬的被遗弃感,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试图摆脱这些蚊蝇般嗡嗡作响的焦虑,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金色昔日。她要去找文哥。

4

罗锦城站在天台上,面朝大海,海风穿过贴满花砖的防跌墙纹样孔隙,带来改变的气息。不像其他的本地居民,窗户都装着严实的金属防盗网,只能看见被割裂成规则碎片的天空,罗家建在靠海的山石上,地势陡峭,加上芯片狗和闭路电视,守卫森严,因此他独享无碍的宽阔视野,能一直望到繁忙的鮀城港口,天气晴好时,还能看见海平面上如蛛丝般银光游走的跨海大桥。

倘若陈家真和惠睿上了同一条船,事情就复杂了。自从三年前国际钢材及铜价持续走低后,陈氏宗族的势力大受打击,罗家和林家趁火打劫,抢走了不少高利润货源,甚至串通买家恶意压低回收价格,试图拖垮陈家,但他们还是靠着内外族人的齐心协力,挺过了危机。现在,似乎他们有意通过勾结外商打一场翻身仗。

刀仔回报,说那个叫小米的垃圾人被陈家截下了,其中还有惠睿公司的人。

可为什么是那个垃圾女孩?罗锦城百思不得其解,他确信子鑫的病情没有外泄,落神婆是罗家人,不会干这种蠢事,况且这也不是陈贤运的行事风格,除非女孩身上另有玄机。他让刀仔不要在陈家地盘轻举妄动,但只要一有机会,绝不能第二次失手。

他和陈家并无深仇大恨,对他来说,这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而已,但掺和进外国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无论那些老外是白皮还是黄皮。他不相信他们,从骨子里不信。

罗锦城曾去过许多国家,甚至尝试在墨尔本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回到家乡。在那些自律、礼貌到近乎病态的西方人面前,他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不习惯过空马路等灯,不习惯随时随地说抱歉,不习惯友善到近乎虚假的陌生笑容,当他们得知你来自中国时,脸上会显出夸张的惊叹,称赞贵国高速发展的经济、旺盛的购买力以及必不可少的——中式美食。

开始罗锦城视之为客套,可当他看到墨尔本街头出现的示威抗议时,他终于明白这些称赞背后隐藏的恐惧。当时的他看不懂英文,却明白焚烧国旗的含义。本地人认为中国人抬高了资产价格,挤占了工作机会,而廉价的出口商品更是重重打击了本地制造业,甚至,把中国人比喻成蝗虫,疯狂掠夺资源,积攒惊人财富,却对公益事业和弱势群体一毛不拔。

就像那些半夜受到油火惊吓的路人,罗锦城隔天就订了回国机票。他打消了移居海外的念头,却开始学起英语,高价请来家教老师,每天阅读英文报纸,甚至能操起乡音浓重的英文,和生意上往来的外国伙伴谈判砍价。

罗锦城自知这种老夫聊发少年狂源于缺乏安全感,他希望能在商场上知己知彼,完全掌控局面,而不是让什么同声翻译充当传话筒。但真正让他提起警惕的却是一位远亲的意外来访。

本地人多半有一些海外侨亲,战乱或运动时期由香港偷渡到南洋,扎下根来,但乡音不改,乡情未变,有些发达了的还会回乡省亲,投资建厂,俗称“番客”。罗锦城父亲的堂兄便是在二战爆发前拖家带口漂洋过海,下到东南亚,在菲律宾安家落户。国内改革开放后也曾携儿带女省过几次亲,跟罗锦城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但也仅是在饭桌上而已。

因此当他看见堂兄孤身一人候在八仙凳里时,罗锦城知道,对方必定是有求于他。

寒暄几句之后,罗锦城微微一笑,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

堂兄尴尬地摩挲着褐红色的花梨木扶手,片刻后,咬咬牙说,八十个。

罗锦城一愣,他知道堂叔在那边有厂,生意一直不错,这个数额本不该成问题。赌,还是毒?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考量着,本地人落魄大致逃不脱这两大业障,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个无底洞了。但堂叔在困难时期给他家提供了不少接济,这个恩情是必须报答的。

我给你一百个。他并不打算细究其中缘由,这不关他的事,更怕知道后会牵扯出更多的人情义务。

堂兄嘴角抖动了两下,最后也只是说出一句“谢谢”。对于硅屿人来说,开口借钱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堂兄走前留下一封长信,把他无法亲口说出的事全诉诸笔墨。不说的理由,一是怕情绪失控,二是怕给罗锦城带来额外的负担。罗锦城读到此句,心头愧疚蔓生。

一切都源于一家美国公司的入驻,他们买通了马尼拉的官员,计划在当地投资建立环保型橡胶回收加工基地。而对于原先的工厂,则不择手段迫使其停产。罗氏父子橡胶加工厂被关停,资产被冻结,机器被扣押,工人被遣散,作为法人代表的堂叔锒铛入狱,还欠下一笔巨额罚款,罪名是“长期污染环境”。

不仅如此,本地排华势力还趁机闹事,烧砸抢劫华人商铺,暴力威胁华人家庭,他们对华人勤劳经营积攒下的财富觊觎已久。而这一切都在“法律”和“环保”的旗号下肆无忌惮地进行。

堂兄需要这笔钱,赎出父亲,然后带着家人逃离那个随时可能变成地狱的地方。但是普天之下,哪里能找到一方净土?信以一个悲凉的问号收尾。

都是命数。最后他只能以此了结杂念。

而现在,美国人就站在硅屿的土地上,干着跟在马尼拉类似的勾当。罗锦城查过,那不是同一家公司,但是在他看来必然是一丘之貉。陈家目前跟美国人走得最近,林家由于跟政府的特殊关系暂时没有表明态度,但林逸裕却游走其间,积极得让人起疑。硅屿的未来就像台风一般,路径摇摆不定,看不清方向。

离最近一次三家人坐在一起喝早茶,也快有半年了,罗锦城突然想念起那家“荣记”的虾饺皇。但在给人倒茶之前,首先手里得握紧茶壶,这是教训。

就像上一回,被那个叫李文的外地仔摆了一道。

小米还记得一年前那个遥远的夏天下午,空气混浊湿热,像是一堆黏稠不堪的触手把人紧紧缠绕。文哥问她想把贴膜贴在哪里,她想了想,背过身,摸着颈后隆椎下方的皮肤,说这儿吧。文哥不解,别人都想贴在最显眼的地方,你为啥要贴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部位?

小米说,别人要的是刺激,而我要的是平静。

文哥按照她的意愿调校感应薄膜,与其他人相反,只有当小米的肌肉彻底放松时,贴膜才会亮起一个金色的“米”字,而大部分时间,那块倒三角形如未显影的底片般灰暗。

她也不明白为啥自己要这么做。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吗?不完全是。硅屿上的生活让她无法自控地处于一种紧张状态,甚至睡眠中,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背部隐隐作痛。小米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调整呼吸来放松身体,她甚至不明白这种紧张感从何而来。也许是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也许是身边人渲染的对立情绪,也许是那些本地混混不怀好意的目光。

文哥说,也许你更需要这个。

他掏出的东西小米并不陌生,一副增强现实眼镜,这里的人大多都有。他们说,城里人早就淘汰了这种麻烦的旧款,改用更加轻巧柔性的隐形眼镜或者干脆做一个视网膜投射手术。可在这里,垃圾人只能负担得起二手货,而增强现实对于他们的意义,也并不像那些信道开放区域的现代人,花上几百块钱月费,可以查看任何规定权限范围内的信息,天气、交通、即时搜索、购物比价、虚拟游戏、浸入式电影、社交通信……甚至,共享你出差老公的视域,如果他不反对的话。

银色穹状耳罩紧贴小米的左右颞骨,内置触点式传感器,可读取脑电波信号并通过微型芯片转化为简单的模式指令,一片轻薄的锥形碳纳米结构镜片连接两侧耳罩,如拱桥般跨过她那小巧的鼻梁,氩离子镀膜折射出淡淡的紫蓝色。

调校完毕后,眼镜已经能够识别小米脑电波的基本模式,文哥咧嘴一笑,说,也只有我妹才能把这玩意儿戴得这么好看。他掏出一个黑匣子,牵出导线插在眼镜上,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拔掉线说,下载好了,新手还是从金色昔日入门比较稳妥。

文哥犹豫了一下,又追了一句,答应我,如果你要买货,只能从我这里买。我没办法把你完全隔绝在这些东西之外,但至少,我能保证你不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小米点点头,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概念。耳机中飘出若隐若现的静噪,似乎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感,没有任何前兆地,她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8级地震般晃动着重心位置。文哥一把扶住她,坐到地上,她不解地看着文哥,那眩晕仍未停止,但与刚才又有不同,镜片里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茶金色调,如同沐浴在夕照霞光中,但更微妙,所有事物的边缘模糊着,闪着光点,一种强烈的情感无来由地从心底涌出,如同凿开了一眼压抑已久的甘泉。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回忆的味道。

尽管她的理智完全确信自己仍身处硅屿,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充满旧日气息,如同时空中的两个点被折叠到一起,天空、树木、土地和垃圾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散发着温暖而美好的情感。小米甚至觉得,母亲就在自己的身边,抱着缩回童年时幼小的自己,抚摸着自己,她能闻到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竹叶香气,没有紧张,不再慌张,她愿意在这种幻觉中永远地沉湎下去。

同样没有任何前兆地,那层带着记忆灵韵的金色滤片瞬间被抽离了视野。一切又无情地跌回那个灰暗、平庸、丑陋而刺鼻的现实,小米抬起头,看到文哥正抱着自己,抚摸着自己,一股恶心无法遏制地泛起,直冲嗓门。

会过去的,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文哥笑笑,试着安抚她,似乎十分理解她的感受,他说,这只是试用装。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每次下载基础剂量仅可维持五分钟,据说如果时间过长会对前庭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当然,有些疯子才管不了这么多。这些电子毒品从世界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流入追求刺激或者急于逃离现实的人们手里,大部分是第三世界国家的穷苦百姓。二级市场里,代码神童们苦心钻研破解秘方以求免费门票,或是制造出更加邪门的变种,与传统的合成毒品配合使用,这让这门生意充满了危险的不确定性。

小米只敢从文哥手里买这种俗称“数码蘑菇”的程序包。她试过许多不同的品种,有些能带来疯狂的视幻效果;有些可由意识进行引导,如同展开一场心灵探索的旅行;有些闪烁着某位西洋女郎的神秘微笑,却没有任何实际效用,文哥说这款程序叫“HEMK Ekstase”,听起来像是东欧货,至于她是谁他也不清楚;有些她永远不想再碰,但无法忘怀的,始终是那款能把她带回童年,带回家乡,带回母亲身边的金色昔日。

文哥说,只有那个时候,你的“米”字才是亮着的。

那一回,罗锦城原以为是林家召集的早茶局,没想到头盘点心刚上桌,自称李文的垃圾仔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先恭敬地向三家老大行了礼,问是否可以坐下。其他两家都没吭气,只有林家老大微微点头,作为陪同的林逸裕在边上显得格外不自然。

林逸裕出现在餐桌旁,既是作为林氏宗族的代表,又是硅屿镇政府主管招商引资的办公室主任,这双重身份令人尴尬。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调适自己的表情。

李文坐下,笑笑,说茶就不喝了,主要是小弟最近睡眠不太好,有点神经衰弱,跟各位老大讨个药方。

林逸裕干咳一声,暗示他别耍嘴皮子,赶紧入正题。

李文盯着桌上那屉热气腾腾的虾饺皇,说,听说有人出钱要买我贱命,我现在就是那笼里的虾饺。

罗锦城明白了,今天的矛头对准的是自己,他让刀仔放话吓唬李文,让他少惹是生非,看来刀仔很好地贯彻了他的意图。这也是罗锦城为何器重刀仔的原因,凡事只用说三分温柔,而他总能执行到十二分凶狠。尽管有点自欺欺人,可似乎这样就能把业障转嫁到刀仔身上,免除自己的果报。

可他还是不明白,区区一个垃圾人,林家和陈家怕什么?

李文见无人接腔,便继续自说自话起来。我来硅屿一年半了,真心喜欢这里,把它当成自己家一样,我跑了好多村子,算了笔账,可是怎么算都平不了数,还请几位头家帮我解答一下。

他掏出一个油腻腻的本子,摆上转盘,恭敬地推到罗锦城面前。

罗锦城斜睨了他一眼,翻看起来。他脸上的不屑很快被惊讶所取代。本子上汇总了大量的数据,包括每个村每天不同种类垃圾的卸货量、回收比例、处理周期、各类金属及塑料市场波动价格、人工成本、水电成本、租金及机器折旧费,等等,庞杂有如巨大数字矩阵。罗锦城知道这些数据都可以从公开渠道获得,但从来没有人花这份心思去逐一梳理汇总。

现在罗锦城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不起眼。他看了看陈林两家代表的脸色,显然他们早已确认过数字的准确性。

后生仔,你很醒目,想要什么就说,没什么不能谈的。罗锦城把本子转了回去,他清楚,聪明到这种程度的人不会只保留纸本。

李文轻轻一笑,我只希望你们能把我们当人,而不是垃圾。

桌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半晌,林逸裕用他一贯的官腔答道,小文,很多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一起商量,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努力改善外来劳工权益,当然,还有许多方面有待提高。

有这个共识就好。李文举起了茶杯。比起我的命,这本子上的东西要值钱多了。

茶杯在半空中孤零零地候着,微微发颤,林家的杯子举了起来,接着是陈家。罗锦城知道这是逼他表态,现在他们就是拴在一根线上的三条鱼,竿子一扯嘴都得豁。尽管传统名义上的三大家族早已变成罗家一家独大,但他却无法不顾及行业的整体利益,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罗锦城缓缓地举起茶杯,与其他三个杯子碰出一声脆响。

回想起来,那个外地仔的眼神狡黠中透着狠劲,如同一枚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可一时半会儿罗锦城也奈何不了他,如果那些数据泄露出去,不仅三大家族和税务机关会陷入麻烦,一旦被美国人抓住把柄乘虚而入,才是他最担心的。

现在又加上鑫儿的病况,真是个多事之夏。罗锦城只有每日早晚跪拜于佛龛前,对着那尊开过光的佛像虔诚祈祷,为儿子,为罗家,也为硅屿。他望着佛祖脸上挂着的金色神秘微笑,默许如心愿达成,必将广施善缘,修缮寺庙,每年佛诞组织大型庆典,邀全体镇民共沐佛光普照。

就像一笔交易。他心里掠过这个念头,又飞快地把它掐灭。这时电话响起。

是刀仔,他花了一个多礼拜,已经找到那个垃圾女孩,正好赶在林家前面一步。

“抓住她,带去功德堂。”罗锦城挂上电话。

林家人也卷进来了吗?罗锦城面向佛像跪下,双掌摊开朝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他的嘴角露出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微笑,仿佛冥冥中得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旨意。

成交。他听见心里有把声音说。

酒店房门边上的“请清理”LED灯暗着,斯科特打开门,亮起灯,清洁工已经来过,一切整洁有条理,带着淡淡的橘子味清香。他打开壁挂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把音量调高,然后如同平日般拿着手机在房间各个角落走一遍。全频段快速扫描没有发现任何电磁异常。

斯科特掏出寸步不离身的便携电脑,运行一个加密对话程序,他知道在这里没有绝对安全的信道。电视购物频道上几名盎格鲁-撒克逊风格男女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反复兜售一款去年圣诞在北美上市的“升级版”宠物义体产品。

更好地感知主人情绪变化,更好的人宠关系,SBT荣誉出品,全为明日派对。

他想起了芯片狗,或许用不了几个月,华强北电子市场便会出现各种山寨化产品,甚至比正版功能更强大,更适应本地需求。然后再出口到美国,供应那些负担不起SBT的红脖劳工,装到他们没有阉割干净的杂种狗身上。

可怕的中国人,他们山寨一切。

事情变得有点荒谬,美国劳动人民一边抨击中国廉价劳工剥夺工作机会,一边感激他们生产的廉价商品维持了自己体面的生活水准。美元变成大笔坚挺的人民币涌入新贵阶层手中,那些工厂主、渠道商、技术精英及基层官僚,他们不屑于使用国产仿造品,一心追逐曼哈顿上东区或者旧金山湾区的生活风格和品质,当然,还有更新换代的速度。

于是,人民币又变成了美元。

状态:连接中 加密:启动

乙川弘文:干净?

长风沙:干净。

乙川弘文:进展顺利?

长风沙:有几个候选人,跟进中。

乙川弘文:很好。注意时间窗口。

长风沙:那究竟是什么?对候选人有何影响?

乙川弘文:你知道规矩的。

长风沙:问问而已。

乙川弘文:一个小意外,循例回收。你的项目才是正经事。

长风沙:比想象中棘手。

乙川弘文:听说了,中国人。

长风沙:我会根据指南……等等。

一丝微弱的风拂过斯科特的面颊,由于空气污染,房间窗户始终处于紧闭状态,由中央空调完成空气过滤及交换。哪里来的风?他告别化名“乙川弘文”的接头人,关闭了对话程序,合上电脑。蹑步走到窗前,有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缝,让窗户打开极小的角度,温热潮湿的夏季晚风便是从这里钻入。

酒店呈马蹄铁形,开口朝向大海,据说风水上是招财进宝的格局。斯科特的房间就在其中一极的最外侧,视野开阔,三面海景,价格也是最高的。被打开的这扇窗朝向U形内弧立面,可以看到另外一侧的所有房间。

他眯起双眼,夜色中,酒店玻璃外墙飘浮着马赛克般的灯光,海浪拍岸声在远处若隐若现。他的感官系统久经严苛训练,视野中必定有某些细微的异常,只是尚未被意识所捕捉到。忽然,同一层远端的某扇暗窗闪过一片红色光斑,稍纵即逝。

激光窃听。斯科特突然醒悟过来,打开窗户是为了获取更佳的入射角,同时增加玻璃声压振动的敏感度。

22层高的下旋阶梯似乎无穷无尽。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密集的脚步声在空旷楼道里来回撞击,产生巨大的混响。斯科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随时可能脱离胸腔,他呼吸急促,眼前一个红色警告标志不停闪烁,那来自他的心律调节器,一次意外的副产品。

下方的脚步声突然改变了方向,斯科特随之撞开紧急出口活动门,尖厉的警报延后数秒响起。他们已经到了地下一层车库,男人的背影朝着出口的亮光蹒跚而去,似乎也已精疲力竭。斯科特放缓脚步,调整呼吸,等待心律调节器重新生效,他目测对方身高大约一米七,步距按比例缩短,追上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一阵引擎轰鸣传来,地面微微震颤,如同黑暗中巨兽苏醒,打了个响鼻。斯科特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不顾一切地迈开大步朝那名男子追去。轮胎尖厉的摩擦声从另一个方向逼近,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男子闻声望向来车的方向,没有喜悦,前灯照亮他迷惘而苍白的脸庞,然后表情迅速扭曲为恐惧。

就在他即将被撞飞的瞬间,斯科特一个箭步跃起,将他扑倒到一旁,自己随着惯性翻滚着重重撞到墙上,那车并没有制动,而是径直冲上斜坡,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

斯科特仰面躺着,大口喘息,他甚至顾不上疼痛,滚烫的心脏就像快要超荷烧毁,狂烈地震颤着,他错误地判断了一切,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惨重代价。那个男人爬了起来,似乎仍惊魂未定,他看了看斯科特,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