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侦探成濑将虎
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遭遇,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前年,我从都立青山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位于新桥的明智侦探事务所工作。
当然,那不是名侦探明智小五郎[1]的侦探事务所,也不是因为仰慕一代名探而起的名字。这家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姓明智,叫明智光雄,自称明智光秀[2]的后裔。
当一名侦探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原因很简单,我从小沉迷于家里的侦探小说,立志长大后当一名智勇双全的侦探。从多得不可胜数的侦探事务所中选择这一家,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您,就是因为它的名字。我不是真的认为它跟明智小五郎有什么关系,纯粹是觉得明智这个名字很帅,甚至因此认为,这家事务所风格独特、威风凛凛、实力雄厚。
还要很不好意思地再向您坦白一件事。我一直认为,侦探就是跟警察较量,侦破那些警察破不了的案件。例如追查突然从豪宅里失踪的黄金王冠的去向,解开空置多年的仓库里的无头女尸之谜等等。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是一个大傻瓜。
父母坚决反对我去当侦探。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人们认为侦探的工作无非就是身家调查,寻找离家出走的孩子,收集老公或老婆有外遇的证据等等,只能在暗地里活动。此外,协助客户偷出机密资料之类的非法委托案例也不少,所以别说侦探是跟罪恶对决,说不定侦探本身就是罪恶。
虽然父母坚决反对,我当侦探的决心却没有动摇。父亲威胁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虽然只是说说,可是我却真的动了肝火。“好啊,断绝就断绝!”我双手空空离开家,在新桥的侦探事务所开始了寄宿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哥哥龙悟英年早逝,父母对我期望过高,而我却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因而选择逃出来吧。
几天工作下来,我对侦探美好的印象就改变了。只不过因为负气离家,没有脸面回去,除了继续在侦探事务所干下去,别无选择。我在借酒浇愁之余,虚心接受侦探前辈的指教,开始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为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但是,刚到明智侦探事务所工作那年,我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扫地、倒茶、看家、接电话……过了半年才开始干些整理资料、速记之类的工作,我气得好几次打算提出辞呈。
第二年,我终于被派去跟踪。明智所长传授给我的技巧是,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
可是,我第一次跟踪就在池袋杂沓的人群中把人跟丢了,还在如沙丁鱼罐般拥挤的山手线电车里被误认为流氓,也有被看门狗咬伤手腕的时候……这时候我才明白,观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刺探他人的秘密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等我习惯了侦探生活之后,我便越来越体会到侦探工作的乐趣。
十九岁那年的初秋,我接手了一个大任务。
那时候,距离巨人队称霸中央联盟已经没有几天了,我每天都关注着体育新闻而无心工作。有一天,我去国会图书馆做一项调查,刚回到侦探事务所,就听见所长叫我。我精神十足地答应了一声,走进会客室,看见所长明智光雄跟黑道上一个叫山岸正武的人面对面坐在里边。
“您好!”我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像个军人似的,向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的山岸正武鞠躬。
“嗬,小家伙,觉得自己像个侦探了?”
“还差得远呢。”我立正站着,一动不动。
“每天都要有进步啊。”
“是!每天都要有进步!”我大声重复。
“来,坐下!”
“是,谢谢!”我在所长身边坐了下来。
山岸身体前倾,反复端详着我,还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脸。我挺直身板任他摸。
山岸正武所在的八寻帮跟明智侦探事务所在同一栋写字楼。他是八寻帮年轻的副帮主,剃了个大光头,戴一副漆黑的太阳镜,眼角和下颚都有被刀砍过后留下的疤痕,左手小指断了一截,看上去很吓人。他穿着大领衬衫和肥大的裤子,配尖头皮鞋,白色西装上散发着若甜若苦的雪茄味。
“这么一细看,还是个小鬼头啊。”山岸重新靠在沙发上,叼上一根雪茄。明智所长不失时机地打着了打火机。
“对不起。”我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把胡子留长!”
“什么?”
“胡子留长了,到户岛帮去。”
“什么?”
“让你小子加入户岛帮!”
“啊?”户岛帮是统治新桥的乌森口一带的黑社会组织,跟统治银座一带的八寻帮是死对头。
“去户岛帮卧底,这可是交给你的第一项大任务。”所长补充说。
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认识我们八寻帮的本间吗?瘦瘦的,手脚长长的,像个猴子。”山岸问我。
“知道,有点茨城口音的那位。”
“对,就是那个本间,三天前死了。”
“请您节哀。”我立刻站起来,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向山岸鞠躬。
“免礼。你给我好好听着,本间是被人杀死的。当然,干我们这行,这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次杀人的手法实在是太残忍,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得捂上眼睛。喂,坐下坐下!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山岸说,本间的全名叫本间善行,跟同属八寻帮的一个叫松崎大祐的人住在位于入谷的一间公寓里。九月十日早晨,松崎从位于千住的情人家回到公寓时,本间已经死在了房间里。他**身体,腹部被横七竖八地切开,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四脚朝天,柜子翻倒在地,棉被破了,挂历掉了,简直像生死搏斗的战场。
“切断手腕、割掉耳朵,类似的尸体我见多了,但像本间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被人杀死并不稀奇,可连胃和肠子都流了出来……我们那些小兄弟看了,个个呕吐不止。”
光听他这样描述,我都一个劲儿地反胃。
“现在我来考考你,未来的大侦探,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本间?”
“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连连摆手。
“真没出息!说说你的看法。”山岸透过太阳镜死盯着我,逼问道。
我只好拼命思索一阵,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嘛,从杀人方式判断,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源于一般的矛盾纠纷。凶手一定对本间有刻骨的仇恨,要不就是个失去理性的杀人狂……”
“有道理。可是,我调查了本间的周边关系,没有发现那么恨他的人。当然,干我们这行,什么时候跟人结仇自己却不知道的情况也有。但是,本间这小子刚入伙,还是个新手,哪来那么大的仇人?也很难想象他是被偶然路过的杀人狂杀死的。干我们这行的都很小心,平时家里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绝不会开门。特别是九号那天白天刚遭受过袭击,他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遭受过袭击?”
“在户岛帮的地盘挨了一闷棍。白天刚发生这种事,当晚本间就被人杀死了的,不管是谁都会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只是没有证据。回到刚才的话题……”
“为了证实本间的死跟户岛帮有关,要我去卧底?”
“这小子,很敏锐嘛,将来肯定有希望!”山岸微微一笑,把雪茄在烟灰缸里掐灭。
“可是,我怎么去卧底?”我困惑地看着明智所长。侦探工作我刚刚入门,况且对方是黑社会组织。
“这还不懂?卧底就是让你加入户岛帮,成为他们的小兄弟,在他们内部展开调查,也就是当间谍。”
“加入户岛帮,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山岸摘下眼镜,严肃地睁大眼睛瞪着我。
“不……不是,对不起。可是,我怎么加入呢?只要我想加入就能加入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替你安排好了。”
“怎么做?”
“现在不必多问,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啊……可是……为什么是我……”
“你想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因为所里现在只有你小虎是自由身。”所长这么说的意思我明白,别人都很忙,放不下手上的工作。换句话说,别人都有能力胜任其他重要工作,不能派他们去干危及生命的活儿。而我呢,反正是个派不上大用场的……
大脑虽然已经理解,可我不愿意点头同意。我体格不错,但讨厌打架。虽说是短期任务,可要踏入黑社会,我怎么对得起父母呢?而且我也怀疑,卧底结束后他们能保证我清白脱身吗?还有,万一在完成任务之前就被察觉是个卧底的间谍,手指头没准会被砍断一两根,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山岸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没种啊?”
“有!”我红着脸抬起头,又立刻低了下去,“可是……”
“你小子‘可是’太多了!”
“可是……警察总能抓到犯人吧?”我傻乎乎地问了一个非常单纯的问题,等着我的是山岸的臭骂。
“混蛋!黑道上的人有找警察的吗?”
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小声反驳道:“可是,警察人多好办事,我一个人潜入户岛帮……”
“警察是不会去破这个案子的。”
“什么?可是……”
“不许再说‘可是’了!”
“啊……是!”
“我们没让警察知道本间的事。你给我记住了,一旦干上我们这行,身上的火都得自己扑灭。所以松崎发现本间的尸体以后,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立刻向八寻帮报告。”
“可……不,案发现场那座公寓楼是八寻帮包租的吗?”我抬起头问。
“不是,里头有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有守寡的老太太。”
“这些人都没有向警方报案吗?您刚才说,本间的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
“是啊,就像发生了大地震。”
“所以,其他住户一定听到了从本间房里传出的声音,就算松崎不向警察报案,您敢保证别人也不报案吗?”
“你听他的口气,不挺像个侦探吗?”山岸笑着对明智说,“大家都知道那个房间里住的是黑道上的人,在房间里玩牌、打麻将,有的耍赖,有的吆喝着要钱,嚷嚷着我要杀了你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算听见吵闹声,也不会有人去报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么,在胡子留长以前,你就好好做准备吧!”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要我准备什么?换衣服,还是写遗书?
“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我看着山岸,战战兢兢地问。
他又叼上一支雪茄,“嗯”了一声。
“您能给我一些关于本间案的背景资料吗?不然就算混进户岛帮,我不知道应该查些什么。”
“你终于肯做啦!”山岸笑了,露出满嘴黄牙。
这根本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了,肯定没有我的好果子吃。
“从本间屋里传出争吵声的事,你们问过他的邻居吗?”
“问过。”
“争吵是从几点开始的?”
“晚上十一点左右。”
“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分钟吧。接着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只是大声骂‘混蛋’什么的。”
“还有呢?”
“‘我杀了你’‘你给我住手’,还有就是含混不清的咆哮声和叫骂声。”
听到这样的争吵都没人向警察报案,可见平时吵得有多凶。难道我真的要到这种世界里去?想到这里,我怕得要命。
“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道,吵得太厉害,分辨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女人的声音。”
“松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九点。”
“房间的东西少了没有?”
“没有。明智先生,这小子看来还靠得住。”山岸笑着对所长说。我放松下来,挠着头皮傻笑。
所长瞪了我一眼:“不记下来,你还得再费工夫去问。”
我赶紧站起来,跑出去拿来笔记本,继续向山岸了解情况。
“有没有人看到不认识的人出入?”
“没有。”
“有没有人提到在公寓附近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
“接下来,我还想请您具体谈谈本间白天挨了一闷棍的事。”
“这个嘛……”山岸把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我们的生意之一是卖药,这你大概知道吧?不是感冒药或者头痛药,正式名称是甲基安非他命[3],警察管它叫毒品,盯得很紧。”
“这我知道。”
“九号那天白天,本间、松崎,还有一个叫久保田的,在城里给人送货的时候,遭到了户岛帮的袭击,被抢走很多药,差不多有半纸箱……”
“本间没有看见偷袭他的人长什么样吗?”
“看见了还用你去卧底?从后面挨了一闷棍,没看见对方什么长相。”
“话说回来,光凭这点不能断定本间是被户岛帮杀死的。”
“我跟你说,遭到袭击的地方是户岛帮的地盘,也就是说,我们是在踩着他们的地盘做买卖。这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是常有的事,但是如果被抓到就不好了结。所以,虽然不能断定是户岛帮干的,但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也是很合理的推论。”
“问过客户吗?如果偷袭本间他们的真的是户岛帮,那说明户岛帮也知道那个客户背叛了自己,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吧?”
“当然问过,但他们说不知道户岛帮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他们很有可能受到了户岛帮的威胁,不敢乱说。”
可我还是有疑问:“偷袭了本间,抢走了你们的药,按理说户岛帮已经达到了目的,还有必要追杀到家里去吗?照常理,应该是本间为了报仇去袭击户岛帮的人才对。”
“也可能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踏进他们的地盘,杀鸡儆猴。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找上门来,而不是白天就杀掉本间?我就是为了找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才要派人去卧底。”
“就算是杀鸡儆猴,也没有必要弄个肚破肠流吧?”
“这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小子杀过人吗?”
我连连摇头。
“用匕首杀人的老手,一刀便刺中要害。可新手呢,总是拿着匕首乱扎,就算对方已经死透,只要怀疑他还有口气,就会继续乱扎。害怕对手反击,所以手停不下来。如果是户岛帮的小喽罗干的,弄成那个样子也不算稀奇。而且一般来说,这种直接弄脏手的事都交给小喽罗们干。”
这我可以理解,但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疑问。
“既然是黑道上的,干吗还要顾虑那么多?”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摆了摆手。
“什么意思?”山岸伸长脖子,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没什么。”我把头低下来,脸几乎碰到茶几。
“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清楚!”
“那我可说了啊。这个……我刚才听您说,虽然不能断定,但确实很大的可能是户岛帮下的手。”
“没错儿。”
“既然如此,闯进户岛帮,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在意有没有证据,还要调查跟白天的事有否关联呢?”
“小虎,别再说了!”所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可我的嘴已经停不下来了:“讲究证据的应该是警察,不应该是黑道。以前的警察也是光凭印象就抓人,然后刑讯逼供,强迫坦白,说不定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黑道非得遵守调查程序?先随便抓个户岛帮的人来,逼他说出是谁干的,然后把白天偷袭本间的同伙杀了,再干掉晚上杀本间的人,或者借这个机会灭掉户岛帮,把新桥一带全变成八寻帮的势力范围,不是更好吗?”
说到这里我喘了口气,一边咳嗽一边回到现实世界,这时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高谈阔论的时候,简直就是黑道上一个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小喽罗!明智所长一个劲儿地向山岸道歉,还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让我也向山岸道歉。
可是山岸却出人意料地笑了:“这小子,黑道上的人也不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啊。”
“对不起!”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
“要是在大街上这样乱杀乱砍,就会把很多不相干的人卷进去。我们黑道上的人大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只有讲义气,才能得到金钱,才能在这个社会生存,这就是所谓的授受相关。我们被世人误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也不能因此与整个社会为敌。这才叫真正的侠义之士。”
“明白了。”
“世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比以前严厉多了,如果不考虑到这一点,到处称王称霸,是绝对无法在现在和未来的社会里生存的。这是我们总经理的方针。我们追求的是现代民主和平的组织,所以我们的头头不叫老大,也不叫帮主,而是叫总经理。在我们八寻帮里,帮主叫总经理,帮主儿子叫副总经理,我是帮主儿子的辅佐,叫董事。我们在法务局注册登记了股份有限公司,一切行动都必须本着良知……”
山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然,本间的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是,如果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去找户岛帮报仇,他们说不是他们杀的,我们说是他们杀的,争到后来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新桥一带还不得血流成河?我们就是要避免如此后果,才主张深入调查,明白了吧?”
“明白了。”
“所以我们需要把证据搞到手,再去找户岛帮,要求他们交出杀人凶手和下命令的人。你知道吗?世间都认为黑道上的人不讲理,实际上,像我们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在社会上是很少见的。我们特别重视道理,只要我们讲道理,对方也会讲道理,这跟官僚政客完全不同。像本间这事,只要我们把证据拿给他们看,他们的老大就会把凶手交给我们,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对方不想把事情闹大,也担心长期对抗,那样只会使双方疲惫不堪,导致两败俱伤,因而会同意交出凶手。战后不久,新桥和涩谷一带发生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帮派斗争,你听说过吧?”
“没有。”
“那是日本战败后的第二年,操纵黑市的一个帮派跟台湾华侨对峙,暗杀帮主、在大马路上用机关枪互相扫射,你来我往地对抗起来。后来又有从芝浦、巢鸭、新宿、浅草和东京中部赶来的黑社会组织前来助阵,简直是一场战争。结果没人敢出门去商店买东西,街头摊贩也跑到别的地方去谋生。后来警察出面镇压,各帮派元气大伤,衰弱不堪,我们八寻帮才趁势进入新桥,户岛帮也是那个时候乘虚而入的。大家获了渔翁之利,又经过很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现在的繁荣,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说不定就该轮到我们被其他帮派赶出这个地区了。户岛帮也深知这一点,不懂得接受教训的人,连猴子都不如。”
后来我才知道,山岸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不过当时,我还没顾上认真理解他这番话的深度。
“如果是对方的老大下令杀本间呢?那不是只有全面战争一条路了吗?”我是害怕被卷入全面战争才这样问的。
“帮派老大是绝对不会下令干掉本间这种小喽罗的。”
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我还要指出你一个误解。虽然我觉得户岛帮可疑,但并没有认定他们是唯一的嫌疑犯。如果户岛帮不是犯人,我也要追查杀死本间的凶手。除了户岛帮,别的方面我也要调查,比如向本间的邻居打听消息,把跟本间有联系的人筛查一遍等等,属于一般性调查。”
“我已经交给三冈和小林去做了。”明智插话道。
为什么不交给我去做?我真想哭。
“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有,随时可以来问我。胡子留长还需要一段时间嘛。”山岸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掐灭了雪茄。
“您辛苦了!”
我马上站起来,中指紧贴裤缝,军人似的立正鞠躬。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去干了。
在我崇拜的巨人队获得全日本第一的第二天,我跟妹妹绫乃在银座见了面。
我跟她约好在四丁目路口的三越百货公司前边碰头。不出我所料,绫乃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叫了她一声,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
我理了个板寸头,戴一顶鸭舌帽和一副太阳镜,鼻子下边稀疏地长着几根胡子,身穿白底红花的夏威夷衫、肥大的长裤和白色漆皮的尖头皮鞋——怎么看都像个小流氓,连我自己都想哭。
这天是星期一,也是秋分,公休日[4]。在燕子西餐厅吃个汉堡牛排就等了一个小时,在数寄屋桥附近的咖啡厅也排了半天队。明明隔壁的咖啡馆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的,可我那任性的妹妹非要等这家眼下最时髦的咖啡厅不可。
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座位。落座以后,我还是平静不下来。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周围投过来的奇怪目光,叫我坐立不安。
那时妹妹是东京都立三田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跟现在的她全然不同。头发又黑又直,像个日本娃娃。她身穿白衬衫、藏蓝色裙子,没化妆,不戴耳环,显得非常朴素。虽然不是千金小姐,但完全是个清纯少女,坐在一个小流氓的对面,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就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绫乃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地用小勺子吃着冰淇淋。为了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我缩着脖子,紧咬着吸管喝冰咖啡。
巨人队胜利了,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为什么这么郁闷呢?我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啊,你抽烟了?”绫乃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我。
“怎么,不可以吗?”我瞪了她一眼,点上烟,拉开架势猛吸一口,结果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其实我不会抽烟,这是在山岸的指示下刚开始学的。
“我最近才知道,禁止未成年人吸烟法是一九九〇年制订的,比宪法还早呢!”绫乃夸张地仰着头,说完又低下头接着吃冰淇淋。
“别跟爸爸妈妈说。”
“害怕呀?”
“害怕?有什么可怕的?我只不过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
“如果你不希望他们担心,你就应该回家。”
“真啰嗦!”我冲着绫乃吐了一口烟,“也别跟他们说我这身打扮,这全是为了工作。”
“骗人。”
“骗你干什么?当侦探就得经常化装嘛。”
“工作真够辛苦的呀!”绫乃爱理不理地说着,吃了一块小点心。
这样跟妹妹见面并不是第一次。每隔一个月,我都要约她出来,带她吃顿饭、听听音乐,其实是以想见妹妹的名义,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
每次见面,她都要给我带来很多东西:衬衫、长裤、毛巾、肥皂、食物……我知道,准备这些东西的不是绫乃,而是母亲。这意味着家里完全清楚我在外面的状况。虽然不好意思开口问,但我敢保证肯定是这样的。当我从袜子里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的时候,又高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常常感动得流眼泪。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离家出走,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外边住而已。
但是,今天我把妹妹叫出来的意义跟以往有很大不同。半个月前我刚跟她见过面。
“这个帮我保管一下。”等绫乃快吃完冰淇淋的时候,我递过去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绫乃看着没有写收信人和寄信人地址姓名,却封好了的信封,感到有些奇怪。
“不必多问。”
“不可能是钱吧?”绫乃接过信封,举起来,对着光亮看了又看。
“不许看!”
“透不过来的。”
“我是说不许开封,绝对不能看信的内容。”
“你这样说的话,我偏要看。”绫乃扑哧一笑,用手指捏住了封口。
“不许开封!”我指着她的手,大吼一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我回家交给妈妈总可以吧。”绫乃故意沉下脸,假装生气地说。
“不许交给她!你保管好就行了。”
“保管它干吗?这是护身符吗?”
“别多问,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再把它交给爸爸妈妈。”
“发生什么事?”
“发生之后,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什么?”
“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就不用把它交给爸爸妈妈,一直替我保管着,找个机会还我就是了。”
“你说禅哪?”
“反正绝对不许看!”
“知道了。”绫乃把信放进书包里。
“你要是敢看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用小流氓似的口气吓唬她,站起身来。
信封里装的是写给父母的遗言,我做好了赴死的精神准备。
当时的我终究还是个孩子,觉得自己能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就算是壮士了,并愚蠢地陶醉其中。
把遗书交给绫乃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成了户岛帮的一个小喽罗。
户岛帮一个叫田边贤太的,一个人走在银座的小巷里时,突然有一把雪亮的尖刀指着他的脖子。他被反剪双手,架到两座楼之间的狭缝里。袭击他的是两个蒙面大汉,都如角斗士般健壮,田边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就在这时,我英姿飒爽地出现了,对那两个蒙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两个蒙面大汉扔下一句“好小子,走着瞧”,撒腿就跑。
很蹩脚的一出戏,可是田边贤太却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望着我。然后我跟他说,我从乡下来,是离家出走,现在衣食无着,不知他能否帮忙。他二话没说就带我去见“大哥”,于是我就成了户岛帮的人。我没参加入帮仪式,只能当一名见习生,不过总算是成功地加入了户岛帮。
田边贤太跟我同岁,也是十九岁,在户岛帮里是小喽啰中的小喽啰。大哥们总是像叫小孩子似的叫他“贤太”。我跟这小子很快就拜把子称兄道弟了。我们是六四分的兄弟,也就是说,贤太杯子里的酒喝掉六成以后,剩下的四成是我的。这表示我比他地位低,我得叫他大哥。救了他的命还得管他叫大哥,实在有点儿不近情理,不过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舍命救他,也就接受了。
经常帮我忙的一位大哥叫松永力,二十五六岁,是小喽啰的头儿,经常参加干部会议,恐怕早晚会被提拔上去。
给我提供睡觉的地方的大哥叫世罗元辉。本来松永大哥安排我睡在户岛帮一辆拉货的卡车上,后来世罗大哥觉得我可怜,就把我带到他家去住。
世罗的地位介于松永和贤太之间,年龄二十三四岁,长脸,细长的眼睛,高而尖的鼻子,薄而上翘的嘴唇,前额垂着一绺刘海,像个演员,连男人都会喜欢上他。可是,他不爱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难以相处,甚至有点恐怖。我跟他独处时,不敢轻易开玩笑打破沉默,担心玩笑开得不合适,他会捅我一刀。世罗跟八寻帮的山岸不是一类人,我不善于跟他这类人打交道。
我被他带回家以后,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却越来越不理解他。他住在目黑不动尊附近的一间木造旧平房里,家里有个女人,不是法律上的妻子,而是所谓的情妇。房子虽然不大,但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没什么问题。不过一般来说,跟年轻女人在一起生活的人,会把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请到家里来住吗?如果是一对老夫妇自然另当别论。
寄宿到世罗家后不久,我就知道这所房子并不是世罗的,而是他的情妇租来的。住在情妇家里的世罗,没跟情妇商量一下,就把我这个跟情妇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带进来住了。带我住进来的世罗的想法,以及允许世罗这样做的情妇的想法,都大大超出了我所了解的常识范围。
情妇名叫江幡京,看上去比世罗大五六岁,很有大姐派头,也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女人。她说话声音不大,跟我说话也使用敬语,谦让而拘谨,喝一小口酒就满脸通红。她妆化得很淡,喜欢穿浅色衣服,不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女人,而是涩谷某家商社的办事员,总之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这样的女人却对一个混黑道的唯命是从,我不得不奇怪:莫非她欠了世罗还不起的阎王债?
令人吃惊的事还不止这些,我睡觉的地方跟他们只隔着一扇糊着一层纸的日式推拉门,他们干那种事的时候,既不要求我出去散散步,也不把呻吟声压低一点。
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只把我当作他们养的一只小猫小狗。人类**的时候不会介意跟人类不同的动物躺在旁边。
可是我非常介意。如果听见他们开始**我就往外走,反而更加难为情,所以我只好蒙头装睡。当时的我还没有找女人的财力,在这种情况下,在拉货的卡车上肯定睡得更香。
我在户岛帮的工作是打扫事务所,替帮主洗车,装货卸货,给神龛上供,为大家端茶倒水,跑腿买烟,打扫房间……在明智侦探事务所刚刚摆脱的这些杂事,如今又要从头做起。户岛帮对打扫房间的要求异常严格,只要有指甲盖大小的灰尘没擦干净,就会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而我所能做的,除了忍耐没有别的。
我并不是为了在黑道上混出头才参加户岛帮的,我每时每刻都牢牢记着我的目的。收集情报就像吃鱼,越新鲜越好。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过去的记忆逐渐淡薄,证词就不那么准确了。
凡事都要掌握恰当的时机,眼下我首先要做的,是取得户岛帮上上下下的信任。如果人家连我的名字都还没有记住,就冒冒失失地逢人便问:九月九日晚上十一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八寻帮的本间善行吗?肯定会被严厉追问,搞不好还会暴露身份。山岸也没有指望我几个星期就会有成果,他说,今年以内能调查出结果就不错了。
我每天早上七点离开寄宿的地方,在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我竭尽全力表现自己,不管是对户岛帮内部的人,还是对来此办事的客人,都是热情百倍。没过多久,大家就“小虎小虎”地叫起我来,就像叫一只他们宠爱的小猫。
十月,在巨人队战胜太平洋联盟的第一名,荣登全日本棒球冠军宝座的辉煌时刻,我已经弄清了户岛帮的组织系统,了解了几乎所有成员的性格和嗜好,而且掌握了九月九日晚上十一点左右相当一部分人的不在场证明。
在户岛帮的成员中,最难了解的人就是世罗元辉。他从来不爱说话,也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对他的了解跟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进了户岛帮我才知道,混黑道的都是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人。谈起不幸的人生、第一次杀人的感受、在监狱里吃的苦……问一答十,甚至答二十。哪怕是初次见面的小头目,只要对他说几句奉承话,他也是有问必答,还会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只有世罗沉默寡言,什么都不对我说,我总觉得他的心头挂着几把锁。
当然,由于每天跟世罗见面,我也观察到一些情况。例如,除了江幡京,他好像还有别的女人。我注意到,他每个星期必有一个晚上悄悄离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也可能是去喝酒打麻将,但一看江幡京的表情就可以推测到,世罗不是一般的寻欢作乐。只要世罗一离家,江幡京的脸马上变得阴沉起来,然后开始喋喋不休,“要不要打扑克”“要不要吃夜宵”,就像有的女人为了排遣悲伤和不快对她的小狗说东道西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本来就是他们养的一只小动物。
我也见过世罗残暴的一面。平时,他不但话少,连手都很少动。别的大哥对小弟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在街上走路被无意碰了碰肩膀也要跟人家打一架。世罗绝对不干这种事。但是,晚上在家里,他时常变得非常凶暴,左右开弓地打江幡京的耳光,甚至又踢又踹,还用烟头烫,根本不理会我是否在场。
动粗的理由很简单,有时是因为菜汤咸了一点,有时候是因为没替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人之前一句话都不说,出手非常突然,事后也不解释原因,只是面无表情,默默地动着筷子。在世罗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情丝毫不外露的残暴,比起狰狞的面目和疯狂的怒骂来,更叫人感到恐怖。可是,挨了打的江幡京呢,总是在地上蹲一会儿之后,低头道歉。这个家庭内的暴力事件,都是这样结束的。
一天晚上,世罗又悄悄离开了家。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对江幡京说,世罗哥实在有些过分,白吃白住不说,京姐还替他洗衣做饭。可他居然去外边搞女人,甚至对京姐动粗,这太不近情理,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世罗哥经常从京姐这里拿钱,就像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拿钱一样顺手。世罗哥用这些钱,不是陪这个女人吃饭,就是给那个女人买衣服,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都看不过去,京姐更受不了吧?
可是,京姐却笑笑说,我不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嘛。
年纪比世罗大几岁的京姐,是不是被世罗顽劣的行为激起了母爱本能?我当然不能这样直接问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京姐只是抿着嘴笑笑说是在横滨认识的,除此以外不再多说。但是看着她说话时那出神的表情,很难认为她会拒绝世罗这种在黑道上混的男人。
世上的爱情多种多样,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道理说明的。不过,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还不具备理解这种道理的头脑。
十月眼看就要过去,上边开始分配给我一些有点像黑道上的人干的差事,例如在户岛帮地盘里的餐饮店转转,征收保护费等等。不过,我每次都只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各位哥哥身后看着。如果碰上拒缴保护费的店主,我就会又是瞪眼,又是吼叫,甚至踢翻垃圾桶。还有一项差使是运送毒品,从位于芝浦或横滨的掮客那里购入药粉,送到东京的客户手里。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干,我的任务是给哥哥们当助手。
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干贩卖毒品的勾当。贩卖毒品利润奇高。但凡沾上了毒瘾,想戒是戒不掉的,会无休止地买下去,再贵也要买。贩卖毒品所得收入比征收保护费多得多。为了卖出更多的毒品,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跨出自己的地盘,结果终于有那么一天,在户岛帮地盘以外的地方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十一月五日,那天我跟着世罗和贤太坐上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去赤坂的S俱乐部送货。驾驶室里坐不下三个人,地位最低的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装货的车厢里。每到一个送货地点,就由两个人去送货,一个人留下来看车。
世罗和贤太去送货的时候,我就溜进驾驶室,手握方向盘,踩踩刹车,踩踩离合器,换换挡……自从让我跟车送货以后,我越来越想开车了。有时间的话,我一定要去考驾照,为此在户岛帮卧底的工作也得早些结束不可。
突然,驾驶室的门被拉开了。
“他妈的!”贤太大骂着把头探进来,吓得我赶紧松开了方向盘。
“怎么啦?”我这样问,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因为我看见贤太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按着胃部,表情很痛苦。
“他妈的!”贤太就像没听见我的问话,又骂了一句,从驾驶室里翻出一个发亮的东西装进上衣口袋,然后跳下车,逆着人流飞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
我也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向贤太跑去的方向追过去。他拿走的是手枪。
追进那条黑暗小巷的第一个拐角处,我看见贤太和世罗都在那里。
“喂,人呢?”手插在上衣里的贤太问世罗。
“跑了。”世罗摇摇头说。
“世罗哥,怎么了?”我小声问。
世罗也弯着腰,用一只手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听见我说话,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喂!你干什么来了?”我看见他额头上有个大紫包,像是被棒子打的。
“我见贤太哥有点不对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滚回去!”世罗哥大吼一声,“没人看车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混蛋!”
我吓得身子缩成一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贤太脸色大变,顺着原路狂奔而去,我糊里糊涂地在后面紧追。回到停放卡车的地方,贤太掀开车篷,跳上卡车。我发现卡车上的纸箱被弄得乱七八糟,有些还被打开了。贤太查看了所有的纸箱以后跳下车,抓住我的领子大骂:“你这个混蛋!不好好看车,货都被人偷走了!”
“什么?”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被贤太抓着脖领子乱摇。贤大的右眼又青又肿,像个铃铛。
“怎么样了?”耳旁响起世罗的声音时,贤太才放开我。
“货全被偷走了!”贤太狠命推了我的胸口一把,我的后腰重重地撞在卡车车厢上。
“钱呢?”世罗又问。
“小虎,钱呢?”贤太再次猛地抓住了我的领子。我呻吟着把手伸进夹克衫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棕色的小包。
“钱还在,回去吧!”世罗把那个小包夺过去,坐上了副驾驶座。贤太松开抓着我的手,坐上了驾驶座。
我还在原地发愣,车子开动了。我慌慌张张地跳上车厢。
卡车直接开回新桥的事务所,从停车场到事务所的路上,世罗和贤太都用手捂着脸上的伤口,谁也没说话。
松永力抓着骰子摇晃的手停了下来。
“我有罪!我失手了。”世罗再次道歉,并跪在地上,额头顶着地使劲磕头。贤太慢了一步,也跪下磕头。我虽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了。
“怎么了?”松永力走过来问道。
“货被人抢走了。”世罗回答说。
“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被人袭击,货被抢走了,我有罪!”
“被人袭击?怎么搞的?喂,抬起头来!你们这是怎么了?”看到世罗和贤太的伤,松永惊叫起来。
“我们去S俱乐部送货……”
情况是这样的:世罗和贤太去S俱乐部送货,走在那条黑暗的小巷里时,两侧忽然窜出三四个人,用球棒一顿暴打。两人手上的货被抢走,由于小巷里非常昏暗,没看清那群人的脸。而且那群人一言未发,也没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什么特征。贤太回到车上拿枪准备还击,但那些歹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听了他们描述的遇袭过程,我忽然发现,这跟八寻帮的本间他们被袭击的情况有相似之处。
“小虎也没看见吗?”松永问我。
“我没看见有人从小巷子里出来。”我光想着怎么开车,根本没注意到那条黑暗的小巷里有什么动静。
“这小子离开卡车,结果连留在车上的货也被抢走了。”贤太戳着我的后脑勺说。
我赶紧一边说“我有罪”,一边磕头如捣蒜。
“是不是盐田帮干的?”围在四周的小喽罗里有人问了这么一句。盐田帮是盘踞在赤坂一带的黑社会帮派。
“找他们算账去!”有人振臂高呼。
血气方刚的小喽罗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响应起来,并纷纷从身上掏出匕首。
“不要冲动!”松永一摆手,“不要因为冲动误了大事!”
“可是,松永大哥,世罗兄他们被打成这样……”
“不一定是盐田帮干的。”
“一定是盐田帮!”
“搞不好会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很可能溃不成军。”
“可是……”
“大家听好了,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轻举妄动!谁要是胆敢抗命不遵,立刻给我滚出户岛帮!听懂了没有?”
小兄弟们还是不甘心,松永出去开干部会以后,有人直截了当地表示不满。我松了一口气,我才不愿意去跟盐田帮拼个你死我活呢!我还不到十九岁,要我去为黑社会帮派出生入死?对不起,我还没活够呢!
几个年轻的头目也主张慎重行事,最后决定暂时观察盐田帮的动向,不轻易出击。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也希望做一个合乎时代要求的现代黑社会组织。
出门迎接的京姐看见世罗头上贴着一大块纱布,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打架了?”
世罗看都没看京姐一眼就进屋去了。
“疼不疼?”
世罗默默脱下外衣。
“流血了吗?”
世罗默默解开衬衫的扣子。
“要不要躺下来?我帮你铺床。”
世罗脱下长裤,小声嘟囔了一句:“滚出去。”
“你要吃饭吗?”
“滚出去!”世罗大吼一声,推了一把京姐的胸口。京姐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世罗迈开大步跨过去向京姐伸出手,但并不是去帮她站起来。
“滚出去!从这个家滚出去!滚!”世罗拉起京姐,往门外推了一把,自己大踏步走到里屋去了。古旧的窗户被震得“哗啦哗啦”作响。
“不许再回来!”世罗又吼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关上纸糊的推拉门。这回,整栋房子都摇晃起来,好像发生了大地震。
京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穿一身家居服,趿着拖鞋走了出去。我呆立着,看看敞开的大门,再看看紧闭的推拉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虎!”推拉门那边传来世罗的吼叫声。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走出家门。
京姐站在胡同口,背靠电线杆,一只脚抬起来,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着。
“我也被赶出来了。”我挠挠头皮,很是无奈地说。京姐点点头,换了一只脚,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起来。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在地上找小石头乱踢。
过了一会儿,京姐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肚子饿了吧?”
“啊,饿了。”
“那个人要是吃完饭再发火就好了。”
“大哥今天很惨。”
“出什么事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生在赤坂的事告诉了她。
“是吗?原来是被人打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京姐点点头,好像非常理解世罗的心情。
“可是,我觉得他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我还想说,世罗哥真像个歇斯底里的泼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他冲我发一顿脾气心情能好起来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在外面闹起来,有几条命够他折腾呀。”
“可是……”
“他的心情要是好起来了,我便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对他还有点用处,会庆幸自己没有白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京姐仰望夜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她说的话又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不过还真有点麻烦,眼下我们还不能回去吃饭,在外面吃吧,钱包又在家里。”京姐转向我,歪着头无奈地说。
“可以借我一些吗?”
“我请客。”
“小孩子不许逞强。”京姐挥动拳头,装出要打我的样子。
我们走进地铁目黑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也不知是因为酒不好,还是因为疲倦,或是担心自己的情夫,京姐没喝多少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一会儿拍拍身旁的客人,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呜咽着大哭,我们成了小酒馆里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但是,在世罗哥睡着之前,我们还不能回去,我只好向小酒馆里的客人们频频鞠躬表示歉意。
我们走出小酒馆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京姐走路踉踉跄跄,我让她搭着我的肩膀,在没有多少灯光的商店街乱逛。
“小虎,你好温柔!”京姐的喊声响彻昏暗的商店街。
“没有……不是……”我小声说。
“世罗一次都没有对我这样好过。”
“世罗哥是堂堂男子汉嘛。”
“我要跟世罗分手,跟小虎在一起!”京姐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她身上的酒味、香皂味,还有女人身体特有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又甜又香,难以名状。
“京姐,不要这样……”我轻轻推了她一把,不料她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赶紧把她扶起来,“京姐,你没事吧?”
“原来小虎跟世罗一样,也这么粗暴。”
“对不起!”
京姐生气地鼓着腮帮子,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立刻又叫了一声痛,倒了下去,用手捂住脚踝。
“脚崴了吗?”我更紧张了,蹲在她的身边关心地问。
“走不了了。”
“对不起!要不要去医院?”
她站起来,摇摇头对我说:“背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之中背上已经感到了沉重。
我脑袋一下子嗡嗡作响。温热的气息吹着我的耳朵,柔软的**压着我的后背,我的双手自然地托住了她丰满的臀部,否则她会摔下去的。
“去医院吗?”我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帮规中有那么一条,染指大哥的女人是要受到断指惩罚的。
“不用。”
“那边有家药店,我去敲门。”
“有没有可以喝酒的地方?”
“别再喝酒了,你喝水吗?”
“小虎,你的背好宽啊。”
“不知世罗哥睡了没有?”
“管他呢!”京姐说着捏了捏我的脸蛋。
“我回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一个人多冷啊。”
“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我把她放下来,脱下自己的夹克衫递给她。
“我才不想回那个家呢!”
京姐丢下夹克衫,光着脚跑了。我拾起我的夹克衫和她的拖鞋,追上她。京姐拐进一个小胡同,我追过去的时候,她跑进一栋围着木板围墙的建筑,消失了。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概是醉酒以后跑累了,京姐进房间以后就躺在**睡着了,还伴随着轻轻的鼾声。我替她盖好被子,自己靠墙在地上摆了几个座垫,也躺了下来。
很多事情漩涡般在脑子里旋转,说什么也睡不着。我想把京姐丢在这里,自己找地方去睡觉,可我无处可去,既不能回父母家,也不能回明智侦探社,因为八寻帮也在那座大楼里,如果被户岛会有关的人撞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芹泽清和久高爱子。再找一家旅馆吧,钱又不够,深秋时节,睡在外边也太冷了。
我一边想着应该到哪里去,一边回忆起刚才在京姐身上闻到的那股又甜又香的味道,还有肌肤相亲的感觉。心里闷闷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小虎小虎”的叫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京姐坐了起来。为了防止发生我担心的事,我把房里的灯全打开了。
“有水吗?”京姐问。
我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躺倒在**。我也躺回坐垫上,背对着她,蜷曲着身子,像一只大虾。
过了一会儿,京姐又说话了:“小虎,睡着了吗?”
“没有。”我应了一声。京姐没有再说什么。
“需要关灯吗?”我背冲着她,小声问。
“对不起。”
“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您千万别这么说。”
京姐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全身变得燥热。可是,我误解了她的意思。
“我跟世罗这种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没有,哪有这种事。”
“我以前住在横滨,干的是夜里的工作,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不,不会。”我以为她是个陪酒女郎,但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在横滨的黄金町。”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黄金町是横滨最大的红灯区,是男人们购买女人肉体的地方。我最近常去横滨进货,所以知道这些。
“世罗是我们那里的常客。起初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偶然有那么一天,他喜欢的女人休息,我接待了他。他第一次跟我在一起之后,对我印象不错,后来每个星期来两次,有时也不跟我上床,喝点儿酒聊聊天就回去。”
“京姐,睡吧。”
可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半年后的一天,世罗突然要求我辞掉工作。我也讨厌那种工作,可是我需要钱,跟店里也签了合同。他这么说我觉得很为难,但还是满脸赔笑地对他说再考虑考虑。可是他却说‘你今天就得给我辞了’。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他说完就动手收拾起我的东西来。我惊叫着说现在不行,他抓起我的手,就从后门跑了。我一边担心被人看见,一边又为明天将要开始新生活感到兴奋。跟他走很冒险,因为我知道他是黑道上的,他背上有文身。不过当时的我相信,跟上他我的人生会改变。
“没办法,我跟他说打算出去上班。他大发雷霆,说你要自重!我说我不是去卖身,只是想去小酒馆或小吃店打工。但他就是不同意,我反驳他,他就打我,还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夸夸其谈填不饱肚子,最后他同意我去找白天的工作,我才当上了事务员。你说说,就是这样一个对我想打就打、想踢就踢的人,有资格教育我要自重吗?他的脑子肯定有问题!我也真是的,这样一个男人我竟然离不开他,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不,不是的。”
“世罗这个人,要是没人跟着他,他就完了。有我跟着他,也许他就毁不了……”京姐说到这里突然呜咽起来。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因为只要回头去看她,我肯定会被她吸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哭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
“别看世罗那个样子,他的心可好了。他把你带回家来,就是看你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怪可怜的。不过,他不善于表达感情……”京姐说话的声音渐渐变成了轻柔的鼾声。
一个月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盐田帮没什么动静,户岛帮的小兄弟们也没有擅自去盐田帮挑衅。问过赤坂S俱乐部的人,他们否认盐田帮对他们施加过压力。
我打电话给明智侦探社,报告了赤坂发生的事件。我认为,世罗遇袭事件跟八寻帮的本间遇袭事件有相似之处,也许两者之间有联系。明智所长让我详细报告赤坂事件的经过,还要求我尽快找出本间事件的证据。三冈和小林调查了本间的人际关系,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户岛帮很可能就是杀害本间的凶手。
可是,进入十二月,我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户岛帮倒是平安无事,但我内心七上八下,紧张得要命。
我开始意识到京姐很奇妙地进入了我的心,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跟她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而我却蜷曲在座垫上,盯着到处是裂缝的墙壁彻夜未眠。早上我们离开情人旅馆就分了手,她回家,我直接去了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世罗没再让她滚出去,也没对我起疑心。
但是从那天晚上起,江幡京在我心目中不再是大哥的情妇,也不再是我寄宿的家里的女主人,不论是打扫事务所还是收取保护费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柔软的肌肤和又甜又香的气味。总之,我喜欢上她了。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到世罗哥。虽然我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却总是躲着他的目光。夜里早已听惯的两人**的动静,也会让我嫉妒得要命。
世罗和贤太再次被人袭击,货又被抢走了。
这回是在浅草。世罗的面颊和手臂被刀割伤,贤太的脸挨了好几拳。因为又是突然袭击,又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这回还是我看车,没有挨打,但货仍然被偷走了。我虽然没有离开车,可居然没有察觉到车篷被刀划开,纸箱里的货被偷了个一干二净。贤太左右开弓赏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因为醉心于练习挂挡,外面的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因为是第二次遭遇袭击,户岛帮上上下下都非常愤怒,但还是不敢轻易采取报复行动。因为浅草是可以在东京列入前五名的大帮派金子帮的地盘,跟金子帮打起来只能是鸡蛋碰石头,搞不好就会彻底灭亡。干部会研究达成的一致意见非常消极:以后多派几个人看车。
回到目黑的家里,世罗又发了疯。他用东西砸京姐,用脚踹我,又把我们赶出去了。跟上次不同,这回我没有跟京姐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去吃饭,独自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如果我跟京姐在一起,肯定会犯错误。
我向明智侦探事务所作了简单的汇报,就躺在旅馆的**,翻来覆去地琢磨起这次偷袭事件。
是金子帮干的吗?像这种大帮派,如果有人侵犯他们的地盘,他们有必要暗中下手吗?打户岛帮根本是小菜一碟,正面攻击不是更有效吗?如果不是金子帮又能是谁?难道是买毒品的客人,为了省几个钱,集结人手抢货?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送货时要走哪条路,怎会把握得那么准确?莫非户岛帮内部有奸细……
我蜷缩在臭得噎人的被子里,一直到天亮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回到目黑的家里时,世罗死了。
世罗死在浴室里,全身**,脸朝上躺在地上。一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球都要掉出来了,另一只眼睛半睁着,嘴唇好像扭曲的橡皮筋,脸颊也扭曲着,可见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惨相,反正根本看不出他生前端正的容貌。痛苦成那个样子也不奇怪,他的腹部被胡乱切开,脂肪、肌肉、骨头,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肠子就像一条瘫在瓷砖地面上的大蛇。
京姐坐在浴室门口的地板上,脖子仿佛折断了似的低垂着,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我大声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还活着。我看了看她的脸,虚无的眼睛眨动着,好像在想什么事。
京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刀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难道是她杀了世罗?不可能。我又叫了她几声,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她凌晨回到家时已经是这样了,菜刀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
我让她放下菜刀,把她拉到卧室里。
十平方米大小的卧室一片狼藉,好像遭受了台风袭击。衣柜倒了,摆列在上面的瓷娃娃摔得粉碎,镜子被砸裂,纸糊的推拉门上到处是破洞,壁橱里的棉被扯了出来,散乱在榻榻米上。
不过我觉得等待是无能的表现,于是等京姐安静下来后,我又回浴室检视起现场来。我本来就是个侦探。
刚才吓晕了,光顾着害怕,没闻见浴室里的血腥味。不,不只是血腥味,还有以前封闭在身体里的脂肪、肌肉、体液、未消化的食物等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浓重臭味,简直令人无法呼吸。可是,我不敢打开窗户换气,我担心这臭味会把邻居招来。我用毛巾掩住鼻子,开始仔细观察世罗的尸体,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他流出五脏六腑的肚子。
尸体一丝不挂,衣服胡乱丢在更衣间的地上,没有放在专门装衣服的篮子里。衬衫、裤子、袜子都没弄脏,这说明他是脱掉衣服以后,或者说是在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
因为实在无法呼吸,我暂时离开浴室回卧室。京姐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问她喝不喝水,她摇摇头,连眼睛都没睁。我把卧室的窗户拉开一条缝,鼻子凑在隙缝处,初冬的冷空气让我觉得舒服了许多。
呼吸完新鲜空气,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世罗除了被开膛破肚以外,别的地方并没有受伤,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在外边狭路相逢,被捅了肚子也算合情合理,可世罗是在洗澡,遭到袭击肯定会反抗,应该浑身是伤才对。莫非是洗头的时候被杀的?那也不应该捅肚子呀!
002
我回到浴室重新观察世罗的尸体,手背和手指有些伤痕,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伤口。反抗的时候,胳膊和腿最容易受伤,可世罗的这些部位没有伤。我还注意到,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难道世罗没洗澡吗?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躺在卧室里睡觉时被捅了肚子,然后被拖来浴室。
可是,我再次回到卧室仔细观察,却没有发现一丝血迹。客厅、我睡觉的小房间、厨房、厕所,这些地方都没有血迹。腹部被刺会流很多血,如果别的地方没有血迹,只能认定作案现场就是浴室。
如果是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那浴缸里为什么没有水?难道事后被犯人放掉了?为什么要放掉?是为了清洗身上的血迹吗?可是水放得精光,一滴都没留,又是怎么回事?犯人会规规矩矩地把浴缸清洗干净吗?怕留下线索暴露身份?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便再次走进浴室。现场观察一百遍都不算多。
浴室入口处有刚才京姐拿过的那把菜刀,刀刃和刀把都沾满血迹。我见过这把菜刀,应该是这个家里的东西。
不过,这也许不是偶发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用自己的凶器杀人,容易被追查到,用别人的菜刀则可以大大降低风险。
我东想西想找不到答案,于是再次走进浴室,看看有没有看漏什么,有没有犯人留下的物品。我慢慢移动视线,没有水的浴缸、舀水的小水盆、肥皂、血海、尸体、**……**?
我惊讶地踏进血海,捡起位于尸体腰部的那个**仔细查看。透明、细长、筒状、顶端有突起的小袋……没错,是**,刚才因为不忍心看尸体,没有注意到。
莫非世罗在浴室里**?如果采用女上位,没注意到浴室的门被凶手打开,来不及反抗被砍破腹部,也算合乎情理。
难道世罗把京姐和我赶出去以后,把别的女人叫来了?他不是每个星期至少有一天在别的女人家过夜吗?这回可好,叫到家里来了!真叫人气愤!
不对,现在不是气愤的时候。对了,如果是在浴室**的时候被杀死的,那个女人呢?
世罗死了,女人却不见了。是趁机逃走了?还是女人本身就是凶手?
这时,随着一片混乱,户岛帮的人到了。领头的是大石武史,还有松永大哥、贤太和一个叫南部征二的小兄弟。大概是考虑到人太多了会引起邻居的怀疑,所以只来了四个人。大石和松永都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世罗的惨状,也都吓得目瞪口呆。贤太立刻跑进厕所呕吐起来,南部转身就往门外跑。
如我所料,大石亲自确认尸体后也没报警,说是要由户岛帮来处理世罗的遗体,命令我们这些小喽罗去附近打听消息。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因为前一天发生过世罗和贤太在浅草金子帮的地盘被袭击的事件,不得不怀疑金子帮是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但对方是个大帮派,不能傻乎乎地出手报复,眼下重要的是先稳住自己的阵脚。
打听消息的任务由我、贤太和南部分头执行。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初步认定世罗被杀害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左右。好几家邻居都听见江幡京家里激烈的争吵声,但是没人出来看,也没人报警。大家都知道平时世罗经常打老婆,以为只不过是家庭暴力,打过就完了。事实上,昨天晚上早些时候,世罗也对京姐和我大吼大叫过。
邻居虽然听到了争吵声,却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我们还去附近的路旁和垃圾站看了看,希望能发现凶手留下的物品,结果一无所获。
我们三个小喽罗吓得缩成一团,一齐跪在地上:“大哥说得对,可是……”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一边磕头,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也许不是男人干的。”
“你说什么?”
“先考虑女人是上策。”
“女人?怎么回事?抬起头来!”
“浴室里,有……有……避……避……”
“你小子中邪啦?乱开玩笑当心我揍你!”大石举起拳头。
“浴室里有**!”我挺直身子大声说。说完以后才想起京姐就睡在隔壁,后悔说话声音太大了。
“**?”大石皱起眉头。
“是的,**。”
“小虎!”松永轻轻咳了一声,“你是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吗?”
“当然知道。我认为,世罗哥是在跟女人**的时候被杀死的。”
大石跟松永对视了一下。
“别随便乱说,哪里有**?”贤太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有,就在世罗哥身边。”这小子好歹也算兄长辈的,我跟他说话历来很客气。
“没有。”
“有!”
“你看错了吧?是不是太恶心了,没看清楚?”
“不,我拿在手上确认过。是您没敢看才没看见吧?”
“你说什么?”贤太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闹了!”大石大喝一声制止了我们。
“你说的女人是那个人吗?”松永竖起大拇指,指指身后纸糊的推拉门。
“不是,那时候京姐不在家。应该是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世罗哥的尸体,没有女人的尸体。”因为害怕京姐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一直很小,“也就是说,可能有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凶手袭击世罗哥的时候女人趁机逃走了;第二,世罗哥是被这个女人杀死的,她事先把菜刀拿到浴室藏起来,在**过程中下手;第三,这个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她先勾引世罗哥在浴室**,趁世罗哥毫无防备的时候,几个人一拥而上……”
“几个人?”
“当然,没有证据表明凶手是金子帮的人。”
“那倒是。不过,如果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那就是有计划的杀人。”
“等等!为什么要信小虎?”贤太跪直身子,“我不是说根本没有**吗?这样就不能证明有女人来过。”
“有**!”我瞪了贤太一眼。
“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哥,我和小虎,您相信谁?”贤太的口气就像个性格乖僻的女人。
“南部!你去看一下!”大石向南部发出命令。
南部吓了一跳,但大哥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拖拖拉拉地站起身,弯着腰走向浴室。
我继续说:“我所说的三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女人都不单单是个客人,而是跟世罗哥有那种关系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一定跟世罗哥很熟。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进来。”
松永听了这话,笑了:“那也不一定,要是有个不错的女人敲开我的门,说肚子痛想借厕所用用,我肯定热烈欢迎。等她上完厕所,我就把她灌醉,然后抱她上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还是请认识的人进来的可能性大。”
“那倒也是。”
“所以我认为,应该追查跟世罗哥有关系的女人。”
“原来如此。”
“实际上,世罗哥除了京姐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不过,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住,我就不知道了。”我竖起小指,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浴室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
松永眯缝着眼睛,手指顶着太阳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
“您知道?”
“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世罗带着一个女人。他说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喝杯咖啡,于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馆。那个女人叫什么……对了贤太,你小子也在场。在池袋,没错儿,池袋!”
“啊?对了,好像有过那么一回事。”贤太不太肯定地随声附和。
“叫……对了,叫小明,木暮明里!”松永拍着手叫道。
“哦,那个女人,我也想起来了。”贤太说。
“说是叫‘小明’,也有三十多岁了。当时我还想呢,世罗总是对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感兴趣。”松永接着说。
后来我才知道,世罗之所以喜欢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是因为他对比自己大一轮的姐姐怀有变态的感情。这个问题跟他被杀害的案件没有关系,在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您知道这个女人住在哪儿吗?”我问。
“好像是在立教大学后边,当时没细问。知道名字的话,找起来应该不难。”
“已经结婚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从年龄上考虑,她结了婚也不奇怪。想到这里,我推测说:“说不定是她丈夫闯进来把世罗哥杀了。”
“如果是这样,那肯定恨之入骨,才把人剁成那样。”
这时候,大石说话了:“说不定是这个女人干的,比如说世罗提出跟她分手,她不干。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女人更下得了手。你要是把她惹急了,根本制止不了她。”大石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听他的口气,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似的。
南部回来了,用手捂着嘴,脸色苍白。
“没有**。”他说。
“怎么样?我说没有嘛!”贤太的胸挺了起来。
“你认真看了吗?”我瞪着南部问。
“看了,我还碰了碰世罗大哥的尸体。”
“不可能没有!”我不再下跪,瘸着跪麻了的腿往浴室走。
“好像没有啊。”松永说。
“刚才分明在这里。”我脱掉袜子走进浴室,跪在瓷砖地上,在血海里摸索。
“算了,别找了!”松永生气了。
“就在这里啊!”我把尸体翻过去,继续找。
“别找了!没听见啊?”松永吼道。
“我没说谎!”我跪在地上,委屈得眼睛里闪着泪花。
“叫你别找,你就别找了!好好洗洗!”
走出浴室,我在更衣室的洗脸池把手洗了又洗,恨不得洗掉一层皮。我边洗边对松永说:“我亲眼看见,亲手摸过,真的,请您相信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松永关上浴室的门,“如果跟女人发生纠纷,小虎你刚才说了三种可能性,对吧?”
“对。”
“还有一种可能性。”
我歪着头,表示不理解。
“世罗的情妇!”
我瞪大了眼睛:“京姐?不可能!京姐被世罗哥赶出去,早晨才回家。”
“夜里十二点左右就回来了。”
“胡说!”
“你说我胡说?”
“对不起!说得太急。大哥海涵!”我赶紧跪在地上。
“没有谁能证明她夜里十二点没回来吧?”
“没人证明她没回来……可是,也没人证明她回来了呀。”
“我跟你说,我这可不是瞎猜,都是因为小虎你坚持说看见了**,毫不相让。”
“我真的看见了。”
“好,我相信你。可是,现在这浴室里没有**。也就是说,在小虎看见**以后,有人把它处理掉了。是谁干的?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就可以做这件事。”
“这怎么可能……”
“理由很简单,如果我们怀疑世罗的死跟女人有关,首先怀疑的就是她!她想起**还在尸体上,便慌忙处理掉了。”
我沉默了。难道京姐隔着纸糊的推拉门听见了我们关于**的争论,悄悄起来把**处理掉了?不可能!我在脑子里拼命搜寻否定这种推测的理由。我对松永说:“昨天晚上京姐是被世罗哥赶出去的。就算夜里回来了,世罗哥允许她进家门,也没有心思跟她**!世罗哥不会去抱她,是他把京姐轰出去的!”
“这你就不懂了。心情越是不好,就越是想搂着女人干那种事,常常是急不可待,而且都会在很奇怪的地方,公园里、汽车里、厨房里,还有就是浴室。”
“京姐没有理由杀死世罗哥。”话刚出口,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反驳我:怎么没有?平时受尽虐待,日积月累终于爆发……
“问问她本人就知道了。”
“大哥要审问京姐吗?”
“那当然。”
“可是……可是,大哥,过两天再审不行吗?京姐她现在……”
“没有。因为京姐一直在照顾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没有……”我低下头,坚决否认。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松永毅然决然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更衣室。世罗是他最要好的小兄弟。
黑道上的人讲究人情义理,松永并没有当场审问京姐,只问了问她今天早晨回来之后的一些情况,没有刨根问底。结果了解到两点:她回来时门没锁;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被拿走。
松永找京姐问话的时候,大石给户岛帮事务所打了电话,要求找到那个叫木暮明里的女人。我、贤太和南部被命令继续在附近打听情况,问了半天也没有任何成果。
天黑以后,世罗的遗体被搬送到位于高轮的一间小寺庙。这间寺庙跟户岛帮关系密切,不用担心他们会报警。葬礼之后,遗体将在横滨的火葬场火化。那座火葬场也跟户岛帮关系密切,用不着去政府机关开火葬许可证。
世罗的遗体被安置在寺庙里的一个小房间,上边命令我、贤太和南部换班守灵,不许睡觉。京姐一直守在世罗的棺材前,也许根本用不着我们这几个小兄弟。
贤太和南部有时候想起世罗生前对他们的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句老实话,我一点儿都不伤心。一来我跟世罗的交往比他们短,二来我本来就是作为一个侦探来卧底的,不可能跟世罗交心。我担心的是京姐。
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是不是应该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我当然不能像世罗那样成为束缚她的绳索。我得养活她。
我脸红了,不由得看了看悄然跪在世罗灵前的京姐。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户岛帮的成员,也不是世罗的小兄弟,我是堂堂明智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想到这里,我又开动脑筋,分析起这桩杀人案来。
如果只有世罗被杀,京姐确实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平时受到的虐待就是杀人动机。但是,我知道八寻帮本间命案,本间的死状跟世罗完全一样,都是被捅了肚子,五脏六腑流了出来,家里被翻得个乱七八糟,而且都是白天被袭击后在夜里遇害的。
这么多一致,自然可以得出结论:杀死本间和世罗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如果说世罗是被京姐杀死的,那本间也应该是京姐杀的,这怎么可能?就算京姐杀世罗的理由有一万个,杀本间的理由却一个都没有。京姐跟本间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接点。
我认为这不是单纯的个人犯罪,而是有组织的犯罪,而且是很有势力的组织。杀死世罗和本间的,很可能是同一伙人。
第二天中午,我谎称为了清醒头脑出去散步,给明智侦探事务所打了一通电话,报告了世罗被杀害的事件之后,我要求调查一下以前是否发生过类似事件。回到寺庙后,我听说松永带着贤太和南部出去了,一问才知道木暮明里已经找到,他们要去审问她。为什么要去三个人呢?他们采取的是警察审问犯人的方法,三个人轮流问同样的问题,然后在答话里找矛盾点,再通过突击矛盾点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明里说她没有去世罗家,而且根本不知道世罗家在哪儿。松永说看不出她在撒谎。介绍完木暮明里的情况,松永说:“这样,世罗的情妇就更值得怀疑了。葬礼结束后要严加审问!”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并不是没有理由反驳他,只要我把世罗和本间两人之死的相同点说出来,他就不会再怀疑京姐。可是,那样就会暴露我的身份。八寻帮派来卧底的人,将受到怎样的惩治,可怕得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如果我保持沉默,京姐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如果她忍受不了严刑拷打,承认是她干的,那可冤死她了!一想到这里,就像我自己要遭受严刑拷打似的,胸口堵得发痛。
然而几天以后,事件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解决了。
木暮明里承认她杀了世罗,随即自杀了。
[1]日本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名侦探。
[2]日本战国时代名将。
[3]亦称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
[4]日本秋分为公休日,通常是9月23日前后。
[5]法国作家,其作品多描写性变态。英语里Sadism(性虐待狂)一词即出自他的姓氏S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