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6

“这件事就拜托给您,我也就不多说感谢的话了。”爱子很有礼貌地向我告辞。

“别担心,我会尽力而为。我跟朋友约好在这家饭店见面,告辞了,你路上走好。”

我跟久高爱子一起走到东京都饭店的正门。看着她上了出租车,我转身向饭店走去。

我进门时,正好有个女的要出门,我正要闪身让她过去,她却向我打起招呼来:“对不起,请问……”

我愣了好几秒,才认出那是麻宫樱。我忘了她的具体长相,最主要的是,她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发型变了。

“麻宫樱?”

我摘下太阳镜,愣愣地指着她的脸。卷发烫直了,颜色也变成黑的了。

“太好了。”麻宫樱优雅地将手放在胸口上,嫣然一笑。

“怎么?你要走了?干吗这么匆忙?”我慌慌张张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不是,因为我一直没看到您,担心弄错地方,所以一直进进出出。”

“真对不起,刚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麻烦事。”我吐出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

“那还麻烦您特意跑到这边来,不要紧吗?”

“暂时没问题了。对了,咱们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吧?”说完我率先往里走,在一楼大厅的酒吧找了个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

酒吧里非常明亮,南面装有落地玻璃墙。虽然有盛夏阳光的照射,但一点儿都不刺眼,大概是因为成套的茶色桌椅和地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炫目的光线。窗外是以深绿为主调的日式庭园,让眼睛觉得很舒适。

“那天多亏您救了我,谢谢您。”樱站在我的身体侧面,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

“不客气,坐吧。喂!冰咖啡!”我举起手,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走了过来。樱竖起两个手指,意思是要两杯,然后转到桌子另一侧坐下。

大概是为了配合发色,樱的眉毛也染成了黑色,衣服则由印着芙蓉花的裙子变成了粗花格衬衫和茶色长裤,很潇洒。

“怎么了?”樱感觉到我在注视她,不安地用手捂着脸颊。

“没事,你换发型了。”

“很奇怪吗?”

“没有的事,头发本来就应该是黑的,最适合日本人。如果适合金发碧眼,那我们天生就该是金发碧眼。”

对一头茶褐色长发的我而言,这番议论的说服力大概是零。但黑发确实更能有效烘托她那张典型的日本女人脸,那颗泪痣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更有韵味。

“不觉得奇怪吗?我一直都把头发染成茶色,还以为黑色不适合我呢。”樱微微摇着头,点燃一支细长的薄荷烟。以后我一定忠告她,她不适合吸烟,最好戒掉。

“这点儿东西不成敬意。”樱把沾上口红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递来一个纸袋。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说了句客气话,伸手接过纸袋。纸袋上印着代官山一家著名蛋糕店的店名。

“还有这个。”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印着百货公司名字的纸包,比手略大一些,包装精美,绑着十字形的红丝带。

“你不要这么客气嘛。”

“这不是谢礼,是礼物。”樱垂下眼皮,用小指摸了一下那颗泪痣。

“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

“我的生日?”

“当然啦,生日快乐!”樱温柔地笑着,把绑着红丝带的纸包递过来。

“你为我庆祝生日,我很高兴,可是太早了。”

“您在挖苦我吗?”樱皱起眉头。

“挖苦?”

“挖苦我没赶上您的生日。”

“没赶上?我的生日是十二月,还早着呢。”

“十二月?”樱伸长了脖子。

“是你在开我的玩笑吧?让我快长岁数,你要我早死啊?”

“可是,上次,您分明说……”

“哦,那个呀,那是随口胡说的。”我“噗嗤”一声笑了,随后点上了一支烟。

“您骗我?”樱瞪大了眼睛。

“有时候骗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您太过分了……我当真了。我后悔因为我的缘故,让您在生日那天留下了不愉快记忆,一直想为此向您道歉,还去买了生日礼物……”

“所以我说是权宜之计,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别尽挑有利于自己的话说。”

“我那样说是防止你自杀最有效的手段,毕竟说教只能起反作用,但我要是什么都不说,回头你独处时再有了自杀念头该怎么办?所以我想,起码让你多活一天,哪怕半天也好,也许你就能冷静下来。虽然我脑瓜不好使,但我确实是动了脑子的。看来你对我的一片苦心并不领情。”

樱缓缓低下头,固定在四十五度角上。

侍者端来了冰咖啡。我把太阳镜放在桌子上,拿起那个绑着红丝带的纸包拿,解开丝带,打开包装纸一看,是一条意大利名牌手绢。

“那我就不客气了,名牌嘛,肯定很吸汗。”

“对不起。”樱不知所措地揉搓着白皙的手腕,讨好似的看着我,像一只刚刚找到了主人的小狗。

“别误会,我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对,我特别讨厌别人自杀。当然没有人喜欢别人自杀。我经历过朋友的自杀,而且有两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希望碰到自杀的人了。”

“嗯……”

“别人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我只对自己的人生感兴趣。但是自杀不行,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行!不为活着的人着想的人是大混蛋。”我紧紧地咬着吸管,脑海里交互浮现出刚才提到的那两个朋友的面孔。

“所以您才保护我?”

“保护你?”

“您帮我骗了站务员。其实我是想自杀才跳下去的,但我撒谎说是因为贫血掉下去的,您帮我做了伪证。”

“什么?贫血是骗人的?”我有点儿生气了。

但是樱并不理会我的生气:“为什么要为素昧平生的我说谎?我一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您是不想让自杀未遂的我再被别人追问,再次受到精神上的伤害,谢谢您这么为我着想。”

“不然你还以为我是被你的美色迷住了吧?”我笑了笑,用吸管吸了一口冰咖啡。

本来以为这么说会把她逗笑,没想到她还是一脸认真:“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再也不会自杀了,我要像重获新生那样坚强地活下去。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我改变了发型。真的很感激您,我能这样都是因为您救了我。”她盯着我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说完后稍稍低下头,又抬起头来看着我。

“请你一定要加油。”我开始感到难为情,把视线移向一边。右边的座位上,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正抱着沙发扶手呼呼大睡。视线再向左移,一个裹着印度丝绸的女人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一个纸袋上的文字。

对面传来樱搅动冰块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俩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酒吧里流淌着爵士蓝调,轻快跳跃的钢琴加上质朴的小号,音色很美。

“这是什么曲子?”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故意问道。我知道这是亚特·布雷基和爵士信使乐团的曲子。

樱歪着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想起来了,是《呻吟》!”

我真是个大笨蛋!

“我问你……”我讨厌沉默,所以继续没话找话,但是由于没有准备好话题,突然问了个没经过考虑的失礼问题,“你碰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干吗要自杀?”

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樱缩起身子,眼睛看着半空。

“对不起。”我急忙摆着手向她道歉。

“因为钱的事。”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低下头去。

“算了,咱们不说这个。”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我快找到新工作了。”

“对不起,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我再三地道歉,把脸转向一旁,叼起了香烟。

酒吧中央有一个神社洗手池似的石造水槽,水几乎要溢出来,四周也没有防护栏,叫人担心如果小孩子掉进去该怎么办。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樱说。

我转过头来,看见她微微歪着头,手指摸着左眼下方的泪痣。她习惯摸着泪痣说话吗?这倒不是什么坏习惯。

“我要问的是跟刚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事。”

“说吧!”我松了一口气,但我掩饰着,故作冷漠地答道。

“刚才,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吧?”

“女人?”

“在饭店前边打出租车走了的那个女人。”

“哦,你看见了?”

“是你太太吗?”

“你看我像有太太的人吗?”我笑了。

“你是单身?”

“对啊。”我给她看了看我的左手无名指。

“那么,是个不错的女人?”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你看着像吗?”

“我还以为昨晚你们住在这儿,她刚离开这儿回家。”

“不是不是,正派人家的女子不能随便在外边留宿。她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麻宫樱,你听说过蓬莱俱乐部吗?”

“什么?”

“蓬莱俱乐部。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我的工作立刻展开,收集情报是侦探工作的第一步。

樱沉默着,摇了摇头。

“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蓬莱俱乐部。”

“这个……”

“你听说过?”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樱回答我的问题时显得很不愉快。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最近偶然听说有这样一家公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樱噘着嘴说:“这个什么俱乐部,跟我有什么关系?”

“蓬莱俱乐部。不,跟你没关系。”

“那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也没关系吧?”

“那倒也是。”

“您提起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看你说的!”

“您救了我,我认为这是缘分,能再见面更是缘分。不过,如果您觉得跟我在一起没话说……”樱说着拿起账单。

奇怪,莫非她对我有好感?她是在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向我表示这个意思吗?所以她会那么在意久高爱子。

“我从来不让女人买单。”我把账单抢过来。

“我付吧。”樱伸手要抢,没抢回去。

我高举账单:“那么,你呢?”

“我什么?”

“结婚了吗?”

“我是一个人。”

“有男朋友吗?”

“没有。”

“我可是个很任性的男人。”

“什么?”

“我讨厌抽烟的女人。对了,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开始对麻宫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7

已经夸下海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指的不是麻宫樱,是久高爱子的事。

侦破理赔金谋杀案?如何侦破?我需要掌握什么证据?

早知道会碰上这件事,我应该在侦探事务所至少干到能够独当半面。

首先给爱子打电话,让她把有关蓬莱俱乐部的事情全部告诉我,然后让她将久高隆一郎的遗物重新整理一遍,把认为有助于调查的物品送到我这里来。

星期六傍晚,我开始在三越汤的更衣室打探消息,晚上打电话给朋友,问他们知不知道蓬莱俱乐部。

星期天早上,我到健身俱乐部打探消息,下午去西麻布的理发馆染发,向自称美容美发界领军人物的阿山打听。理发师接触的人多,理发馆堪称情报流通站。晚上再打电话给昨天晚上没找到的朋友。

星期一上班时,午休时间去银行交房租时,跟女人约会时,我都忘不了收集情报,当然也上网查过。

几天以后,我已经弄清了蓬莱俱乐部的大致轮廓。

蓬莱俱乐部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九七年五月,注册资本金三百万日元,董事长吴田勉,公司所在地为东京都涩谷区笹冢三丁目,经营服装、**用品、家具、艺术品、装饰品、玩具、家电、电脑软件、食品、饮料等,还涉猎印刷品制作与发行,也管理房地产。

看起来这家公司的经营规模很大,不过应该是为了随时改变经营范围才这样注册的。实际上,这家公司现在主要是上门推销所谓有益健康的羽绒被和食品饮料。上门并非挨家挨户,而是借用大型会馆或体育馆,以举办免费健康讲座为名招揽客人,推销商品。他们的活动范围是整个关东地区。

他们招揽客人的方式是往各家各户的邮箱里塞广告,广告上印着“免费健康讲座”和“尝试保健用品”的字样,并刊登羽绒被、按摩器和所谓保健食品的照片,但不标明价格,只写着凡是带着这张广告参加健康讲座的客人,都可以得到价值两万日元,容量为两升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一瓶。

免费尝试很快就变成了促销会。只要买了一件商品,他们就会反复上门推销,弄得你不想买也得买,久高隆一郎就是这样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免费尝试会只举行一天就迅速转移。他们转移的方式不是往邻近的区域移动,而是跳跃式移动,打不规则游击战。眼下这种信息时代,该公司居然没有设立网站,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偷偷贩卖。

这种强行推销的贩卖方式,在各地都招致消费者的索赔,但还没有发展成大规模的诉讼,也没有引起媒体的注意。

除了调查蓬莱俱乐部的情况,我还向爱子仔细询问了关于久高隆一郎车祸的具体情况。

事故(也许应该说案件)发生在七月十四日。那天下午,久高隆一郎对儿媳妇说要出去散散步,就出了南麻布的家,直到晚上都没回来。家里人正着急,神奈川县警察局来电话,称久高隆一郎遭遇车祸身亡,事故现场是神奈川县川崎市麻生区一条灌木丛生的偏僻道路。警方在初步调查阶段没有发现目击者。

家里没有人知道久高隆一郎是否有朋友住在事故现场附近。他出家门后,也没打电话通知家里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久高家觉得蹊跷,认为这不是单纯的肇事逃逸,背后肯定另有隐情。

就算久高隆一郎的死另有隐情,也看不出久高隆一郎、保险理赔金杀人和蓬莱俱乐部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

盂兰盆节过后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结束了在六本木的保安工作,我驾着爱车直奔蓬莱俱乐部所在地——东京都涩谷区笹冢三丁目。

我把车停在一座投币停车场,一边确认建筑物上的标志,一边顺着一条小河往西走。走了没多久,我来到一栋规模不大的五层楼前。招牌上只写着“林田写字楼”几个字,没有标明承租单位的名称。楼里既没有传达室也没有保安人员,我只好走近一楼电梯旁看信箱,有设计事务所、补习班、进出口公司……唯独没有蓬莱俱乐部。但是有一个信箱上什么标志都没有,位于五排信箱的第三排,我估计这个信箱的用户在三楼。

我顺着楼梯爬上三楼,发现只有一扇门上没有招牌。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可以听见里面有男人对话的声音。

回到一楼的信箱前,我想看看那个没有标志的信箱里有没有信件,但信箱上了锁,我通过投递口往里面一看,有好几封信。

我掏出手机,拉长天线,从投递口伸进去挑信箱里的信件,挑了十几次,终于挑上一封,上面写着“蓬莱俱乐部收”。

我确定这里就是蓬莱俱乐部的老巢,但不能直接冲入敌阵展开攻击:是你们一手制造了保险理赔金杀人案吗?傻瓜才会那样做。我首先得侦查敌情,于是我敲了敲一楼针灸医疗所的门。

“对不起,我想请教一下……”侦查工作开始了。

“好的。”一位把白发染成紫色的老太太从窗口探出头来。

“我想问问三楼是干什么的公司。”

“这我可不知道。”

“那些公司您进去过吗?”

“没有。”

“见过公司的人吗?”

“见过。”

“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就是一般年轻人的样子。染发,戴耳环。”

“见过男的吗?”

“你看你,我说的就是男的!”

“男的染发戴耳环?”

现在的男人染发戴耳环虽然不稀奇,但是公司职员这样打扮就有点儿奇怪了。一般公司不允许男性员工染发戴耳环。

“是啊,穿T恤、牛仔裤、运动鞋。”

“都这么穿?”

“是不是都这么穿我不知道,我见过的都这么穿。”

大概是来打工的大学生,或者是兼职的。

“您跟他们说过话吗?”

“见面打个招呼,虽然打扮叫人讨厌,但都挺有礼貌,又活泼开朗。”

“他们在您这里卖过东西吗?”

“卖什么?”

“羽绒被什么的。”

“什么啊?”

“食品或饮料呢?”

“没有没有。”

“您跟三楼公司的员工发生过什么纠纷吗?”

“你这是什么话?没有!”

后来我又问了好几家,回答几乎一样,大家都没听说过羽田仓库管理公司。

难道今天的侦查工作就这样结束了?特意请假早退过来,无功而返实在叫人憋屈得慌。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林田写字楼,顺着小河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家咖啡馆。

我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咖啡的时候又顺便问了问服务生,也没得到什么线索。我透过窗玻璃看着对面的林田写字楼发愣。

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我当侦探的时候,老板经常这样对我说。

我先向上看,林田写字楼窗户紧闭。再往下看,只见一辆大型货车倒车到写字楼门口停下,车上印着某快递公司的名字。

写字楼里走出一个抱着大纸箱的小伙子,茶褐色的头发,穿一身运动服,年龄二十岁上下。大概是蓬莱俱乐部的员工。他把纸箱装上车又回写字楼去了。追上去?可是追上去以后问些什么好呢?我犹豫着,喝一口咖啡抽一口烟,继续观察。

我发现林田写字楼前不时有快递公司的货车来送货或拉货。在那些装车卸车的年轻人里,是不是就有蓬莱俱乐部的员工?

我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在林田写字楼前等候。不久,一辆印着“飞脚”标志的银灰色卡车停在写字楼前,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开始往楼里搬纸箱。估摸着他快上电梯的时候,我走了进去。

我看见那个司机进了电梯,便紧盯着电梯上方表示楼层的数字。电梯停在三楼,而且停的时间比较长,应该是司机在卸货。

我走出写字楼,在外边等着。过了一会儿,司机出来了。

“您刚才是给三楼的公司送货吗?”

“是。”

“是不是蓬莱俱乐部?”

司机看了一眼手上的送货单,点了点头。

“那个公司有多少人?您别误会,我是附近一家专做盒饭的公司的,最近生意不好,想去那个公司推销盒饭。”

说不定我真的会装作盒饭公司的员工闯入敌阵。

“那个公司不行。”司机摆了摆手说。

“为什么?”

“没人。”

“啊?”

“就两个人,每次来送货,都看见他们在里边打扑克。看仓库的,太清闲!”

“仓库?”

“我觉得那就是个仓库。除了一进门那张桌子,里边堆的全是货。”

“这里不是蓬莱俱乐部的总公司啊?”我真傻,问了司机这么个问题,他怎么能回答上来呢?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用手机拨了蓬莱俱乐部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从久高隆一郎留下的保健食品外包装上得到的。号码上方的地址是“东京都涩谷区笹冢三丁目”,就是我刚才去过的林田写字楼所在地。

打了很多次都没人接电话。现在是下午四点,不可能这么早就下班吧,这肯定是他们对付顾客的办法。所谓总公司所在地只不过是一间仓库,一旦有人找上门,看仓库的就会说他们是在这里打工看仓库的,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气不打一处来。太可恶了!就算久高爱子没有委托我侦破这个案子,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非扒下这家坑人公司的画皮不可!

但是,蓬莱俱乐部对外公开的地址是假的,真正的老巢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呢?

8

八月十八日星期天。在银座五丁目的古川吃完午饭,在有乐町MARION大厦的电影院里看电影。

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是电影没意思,而是因为我颠倒了吃饭和看电影的顺序。为了消化那一大碗牛肉盖饭,血液全都集中到胃里,大脑供血不足,当然就转不动了。

片尾职员表出现在银幕上时,我醒了过来,伸了个大懒腰。

“喂!你刚才都打呼噜了,真丢人。”身旁的麻宫樱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在跟麻宫樱一起看电影。

我可不是逃避接手的侦探工作。前天从林田写字楼回来以后,我立刻打电话给所有的朋友,让他们一旦收到蓬莱俱乐部塞在信箱里的广告,立刻通知我。我想去参加俱乐部举办的免费健康讲座,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们的老巢。只要能见到俱乐部的人,就可以采取跟踪等办法侦查下去。

眼下我在等朋友们的通知。虽然这很消极,不过作为业余侦探,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现在只能等着哪个朋友在信箱里发现蓬莱俱乐部的广告。

“喝杯咖啡驱赶一下困意吧。”坐电梯下到一楼时,樱说。

“说话这么刻薄,可交不到朋友啊。”我假装不高兴地说。

“不是,你睡着了,我也困得直想打哈欠,拼命忍着,电影根本就没看进去。”樱用手捂着嘴,一副要打哈欠的模样,在我看来好像是装出来的。

“那好,咱们玩一个赶跑困意的游戏!”

“游戏?”

“来一个《伊东家的餐桌》!”

“什么?”

“不知道吗?《伊东家的餐桌》!周二晚上的电视节目,教观众各种小窍门。”

“不知道。”

“上次教了一个不花钱也能喝到咖啡的窍门。”

“是吗?这种窍门不用教我也知道。”樱笑了。

“说说看?”

“到地下商店街去免费品尝。”

“不行不行,那才能喝多少?赶不跑困意!”说完我戴上墨镜就朝银座方向走。

星期天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得多。我就像在人流中游泳似的穿过人行横道,樱气喘吁吁地劈波斩浪追上来。

我应该拉着她的手过马路吗?这是我跟她第一次实质上的约会,太早了吧?犹豫之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发祥于美国西雅图的一家咖啡连锁店。

由于是星期天下午,客人坐得满满的,两个收银台前排着长队。我把樱拉到进门靠左边的一个角落里,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在她耳边小声说:“那样占座的家伙也有,还挺常见,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

桌子旁边没有坐人,但桌上放着一只看上去像是年轻姑娘用的手机。

“真是不可思议,这太危险了。”

“不只手机,笔记本、手包,甚至还有用钱包占座的。”

“不会被偷走吗?”

“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里。谁都认为众目睽睽之下不会有人偷,这也说明日本的治安确实很好。可是,日本人的毫无戒备经常被外国人利用,进屋抢劫,偷走不上锁的车,哪天电视上不报道?在日本这个环境中长大的人到国外去旅行,也一样会被偷走贵重物品。”我笑笑,摸了摸鼻头。

“可也不能说绝对不会被偷走吧?去提醒她一下吧。”

“没用,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你提醒她也是白搭。搞不好她还会跟你吵一架,说你多管闲事。你要是真想帮她,不是去提醒她,而是得偷走她的手机。这对她才是最好的良药!去试试?”

樱不上我的当,连连摇头。

“我倒是可以教训她,不过我已经有两个手机了,不想要第三个。先不管她,现在重要的是咖啡。你等着!”

我正了正太阳镜,朝店里边走去。

“两个冰咖啡!谁的?”柜台里的店员喊道。

“我的!”我把手举得高高的,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冰咖啡,转身走出店外。

“你这不是做贼吗?”樱追出来,脸色很难看。

“这叫小窍门!”说着,我向樱递去一杯咖啡。

这家咖啡店实行的是先付钱,然后由顾客自己到柜台取咖啡的服务方式。交钱在门口的柜台,取货在里边的柜台,由店员喊品名,顾客自己认领,没有号牌。在人多混乱的时候,人们往往搞不清楚到底哪一份是自己买的,这让我有机可乘。

“小偷!”樱双手叉腰,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从无袖衫里伸出的两条雪白胳膊在太阳光下好晃眼。

“这叫‘授受相关’。我接受两杯咖啡,传授给那个买了两杯冰咖啡的人一个经验。在大都会生活,如果不时刻提高警惕,连脑袋掉了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跟偷那个占座的手机效果一样。”

“不对!这个买了两杯咖啡的人跟那个用手机占座的人不一样,他没有犯错,有错的是这家不发号牌的咖啡馆。”

“要是你在罗马的许愿池前被人抢了钱包,就不这么说话了。交了钱也不管自己买的咖啡有没有送出来,这就是问题。我让他花五百日元买个教训,这学费够便宜的了。”

“诡辩!”

“哦,是吗?这咖啡你不喝吗?”说着我就要把递过去的咖啡收回来。

“谁说我不喝了?我喝。”

樱一把夺走咖啡,用吸管喝了起来。

“对了,差点儿把大事忘了,给!”我把夹在腋下的一个百货公司的袋子递给樱。

“干什么?”

“祝贺你找到新工作!”

“新工作?哦……”

“不行不行!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这样怎么能做好你的新工作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这多不好意思。”

樱说她的工作是捏饭团。不是饭团制造工厂,而是用手一个个捏的那种小店。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礼物,你要是不喜欢,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我硬把袋子塞进了她的怀里,自我解嘲似的转移了话题,“我这个小窍门的缺点,是不能在店里坐着慢慢享受,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

三点半了。骄阳似火,为了找个阴凉处,我横穿外堀大道,打算到泰明小学校旁的公园里去。

“喂……”身后传来樱的声音。

“什么事?”

“这个……那个……”

“怎么?还要批评我啊?”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皱起眉头看着她。

“不是,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樱扭扭捏捏地用小指摸着那颗泪痣,慢慢地低下了头。

“有话快说嘛。”

“你说,你有两个朋友自杀了,每当想起他们,你就特别难过……”

“啊?对,对呀。”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对我说一说他们的情况吗?”樱抬起头来。

“为什么想听这个?”这回轮到我低下头。

“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自杀,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所以我想听听跟我境遇相同的人的故事,接受教训。”

我沉默着。

“不行吗?”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叼着吸管狠命地喝着咖啡。

“真对不起,又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当我没说过。”

“也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事,仅仅是一个回忆。”说完,我转身向公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