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1
**之后一动也不想动,就想这样趴在女人身上,尽情享受缠绵的睡意。
以前去医院看牙的时候,在候诊室读过一本女性周刊杂志,上面说,没有后戏的**,如同没有餐后甜点的晚餐。但是,站在男人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刚射完精,我连**都不想摸,就算她是詹妮弗·洛佩兹我都不想摸,更别说什么后戏了。被称为男人的生物,自伊甸园以来就是如此。
为什么我会发表这番议论呢?因为现在的我就是刚射完精,正趴在女人身上一个劲儿地喘粗气呢。
以下也是从某杂志上现趸现卖的理论。据说**时消耗的体能,和参加一次百米赛跑差不多。二〇〇〇年悉尼奥运会上,以九秒八七的速度跑完全程的莫里斯·格林,如果在冲向终点时忽然发现看台最前排坐着一位**美女,会想去摸摸她吗?
女人全身湿淋淋的。在迎接**时,她的身体热气腾腾,哗哗地淌着汗水。现在,那汗水冷却下来,正在把我身体里的热量夺走。
我可以听到女人的心脏在平稳地跳动。当然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身体感觉到的。她的心跳通过肌肤传递给我,让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虽然那跳动只不过在单调重复,却让人感到身心愉悦。人在母亲肚子里时,大概每时每刻都是这种感觉吧?
我真想就这样睡过去,等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重新变成了婴儿。如果人生可以从头再来一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一会儿灰蒙蒙,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严寒中,男人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额头上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汗水流过眼睑,流过面颊,流进脖子,流向腋下。身上的运动服紧贴在脊背上,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似的,腾腾地冒着热气。
男人大汗淋漓地挥动着铁锹,像个机器人,有规律地一锹又一锹挖着土坑。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这一带特有的黑土变得潮湿而松软,男人毫不费力地用铁锹把土铲起来,抛上去。
云块散去,月亮再次露出圆圆的脸。眼前仿佛放着一台刚刚打开的巨型电视机,黑乎乎的屏幕上浮现出周围模糊的景象。
低矮的树丛屏风般伸展开来,大树前有好几个坟头,每个坟头的中央都插着一根细长的方木,方木四面很平整,上面写着梵文。原来是卒塔婆[1]。
唰,唰,唰……
暗夜中,男人在挖掘墓坑。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挥动铁锹的手却没有停下,只是把头慢慢转向身后。
云块间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脸上。
我打了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或许是由于刚才太舒服了,我似乎被吸入了梦的世界里。
总算抵挡住可能使我再度陷入梦境的睡魔侵袭,我伸出左手摸到女人的身体,轻轻地抚摸她的侧腹,手指顺着肋骨往上滑,滑到胸部,用手掌包住了柔软的**。然后,我用右手理好她散乱的茶褐色头发,捏捏她的耳垂,又轻触沾着散发的脖颈,最后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吻。那个吻非常非常的轻,就像小鸟在轻啄果树上成熟的果实。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被只随意瞥过一眼的女性周刊上的文章洗了脑吗?我跟这个女人的性关系里根本不存在爱情,干吗还要如此忠实地为她服务?
我叹着气,像做俯卧撑似的撑起上半身,用膝盖顶着床,身体完全抬起,将阴茎从女人的身体里抽出,转过身子把手伸向枕边,抽出两三张纸巾,仔细地擦拭起来。
干脆服务到底吧!我又抽出两三张纸巾,塞进女人大腿间。女人害羞似的扭动了一下,转过身去。装什么纯情?贱货!你他妈的又不是处女!
我心里很不愉快,下床后捡起扔在地板上的短裤和衬衫,走向浴室。我长叹一口气,又是大骂“他妈的”,又是咋舌,走进浴室冲起澡来。
回到房间,轮到女人去冲澡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又不痛快起来。还他妈的特地穿上了浴衣!刚才还**着全身跟我交缠在一起,现在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义呢?虽说这是正常的女人心理,但我还是难以接受。
我把冲澡弄湿了的长发拢到脑后用橡皮筋扎起,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扔进沙发,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要是能不跟女人**该有多好——每次结束以后我都会这样想。
可是,**这件事,整个过程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快乐和兴奋,一上床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轻咬女人的耳垂,吸吮女人的**,抠弄女人的**……虽然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不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男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甘心奉献。**的瞬间被难以名状的恍惚感所包围,紧接着就是仿佛在泥沼中挣扎前行了很久的疲劳感,最后则坠入无言的后悔。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又想得到女人的身体了。如是往复,一遍又一遍。这就是男人的性。
浴室的水声停了。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女人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扭头看了看浴室,她正对着镜子抹口红,之后又用梳子梳理她那茶褐色的头发。
我又点上一支烟。**后抽支烟可以说是莫大的享受,尼古丁粒子渗透到我体内据说总数有六十兆的每一个细胞深处,让倦怠感转变成舒适感,脑血管的收缩就像把大脑抓在手上似的,感觉得清清楚楚。明明知道抽烟会缩短寿命,但是,这支“事后烟”我无论如何都戒不了。
女人终于梳妆完毕,回到房间。“走吧!”我掐灭烟头,站起身来。女人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我假装没听见,戴上墨镜,快步走出房间。
穿过寂静无人的楼道,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电梯。一楼大厅里也是空无一人,我们默默地走向大门。
自动门一开,热浪立刻迎面扑来,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待惯的身体实在受不了。凶恶的太阳狠狠地照射着大地,我用手遮掩着额头,匆匆向停车场跑去。
车里更是地狱,比桑拿浴更甚,炙热的空气简直让人不愿吸进肺里。座椅几乎被太阳烤焦,烫得屁股生疼。发动车子以后,把冷气开到最大,一踩油门,很快就把情人旅馆甩得远远的。
五分钟过去了,车里连一丝凉意都没有。我的爱车是英国罗孚汽车公司生产,是一九八九年出厂的迷你轿车,不是德国宝马收购罗孚后生产的新迷你轿车,车身到处叮哐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冷气也时有时无。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时不时投来想说些什么的眼神,我手握方向盘注视前方,假装没看见。女人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手机来。
沉默中,我把车开到目黑电车站附近,在一个公交车站旁边停下来,向女人道别。
“今天过得很快活,谢谢了,再见!”
可是女人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
“你不是五点之前要赶回去吗?”我问。
女人转过头来,讨好似的盯着我。
“怎么了?”
“可以吗?”
“什么事?”
“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那个嘛……”
“哪个?”我索性装傻装到底。
女人低下头。“援助一下嘛……”说话声音很小。
喂,闹了半天你他妈的也是为了钱啊!援助一下?别开玩笑了!那刚才算什么?你又是喘息又是呻吟,欲仙欲死的,现在却开口跟我要钱。该要钱的应该是累得精疲力竭为你无私奉献的我!有机会的话我得教教你日语。援助交际[2]?美化也得有个限度吧?告诉你,你这叫卖**!给我记住了,你他妈的就是个妓女!
不过,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骂出口来。
“哎哟,你看我,不小心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抱歉。”我暧昧地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一万日元。女人皱了皱眉头,看看我,又看看那张一万元的钞票,没伸手接。我撅起下嘴唇,叹了口气,又从钱包里抽出一万日元。女人马上像个抢匪似的,把两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抓在手里,胡乱往手提包里一塞,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转眼就消失在嘈杂的人群里。
“妓女!卖**女!”我破口大骂,猛踩了一脚油门儿,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厉的叫声,我的迷你轿车疾驰而去。
我喜欢女人,也喜欢**。虽然会抱怨累得精疲力尽,也说不想奉献自己,但这些话刚从喉咙里跑出来,就又开始向往女人的肌肤。女人温暖,柔软,香气绵绵,令我陶醉,让我沉溺。**不但使我兴奋,也使我镇静,使我犹如漫步云端,被幸福感包围。如果我是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诊断说,这是希望回到母亲子宫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抱着女人的时候,我感到幸福,那幸福是至高无上的,尽管最后还是累得要命。
那么,只抱抱不就得了?如果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就不会累得够呛。这种意见不是没有道理,可男人的身体就是这么奇怪,一抱就想插入,一插入就想摆腰,到最后非得**才算痛快。
不说这些了。其实,我追求女人的目的,并不只是想得到她们的肉体。我一直梦想着可以碰到这样一位纯情女子,跟她在一起不**,甚至都不牵手,一起吃饭就快乐,通宵畅谈也不会感到厌烦。只要有一天不见她,我就会感到胸闷,感到痛苦,她在我身边,我就会感到安详。我希望这样的女子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哪怕人们嘲笑我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也不在乎。
既渴望女人的肉体,又憧憬无性婚姻,这想法既自私又自相矛盾。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两种人格。
这个也暂且不谈。我渴望拥有可以震撼灵魂的爱情,所以我参加电话交友俱乐部,注册相亲网站,也参加相亲联谊会,还跟在路上碰到的女人搭讪,为的就是寻找我那从未谋面的心上人。
结果简直糟透了。
“给我钱!”“援助我!”“给我买个手包!”“这个月没钱了,帮帮忙!”“卡地亚的三连式项链好可爱,帮我出一点儿吧,两万就行!”“援助一下嘛,这个月的手机费帮我交一下嘛!”援助一下,援助一下,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
有的女人只不过跟我一起吃顿饭就敢张口要援助,这些死皮赖脸要脏钱的女人只能让人感到厌烦。今天在法式餐厅吃的那顿午饭还是我付的钱呢!
日本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把卖**改成援助的委婉说法,难道是表面柔弱内心坚强的大和女子优雅品格的表现吗?
刚才那个女人也是,在电话约好见面的时候没提一个钱字,结果还是为了钱。
如果用金钱换**,不如去洗泰国浴或去找职业妓女。她们都是专家,我不用费力气,就能享受到物超所值的服务。我躲开专家(虽然偶有利用)去找业余的,不外乎是想在身体结合的同时,也有心灵的沟通。可是今天这个业余的可好,比专业妓女更爱钱,服务质量更是差到极点,简直是她在享受我的服务。专业妓女都比她有人情味!比她强一百倍!这个臭婊子!
尽管昨天被人耍,今天又幻灭了,但明天我还会去找女人!
我想找到一个能够震撼我灵魂的女人,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人,一个不贪图金钱、不为物质所**、超越肉欲、能与我心灵相通的女人。如果让我作个比喻,这种女人就是一朵开放在广袤原野里的纯情蒲公英。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依然抱着这样的幻想。
2
于是,我遇见了麻宫樱。说起我跟她戏剧性的相逢,首先得说说二〇〇二年八月二日下午四点四十分,我站在地铁广尾站二号站台的理由。
那天中午,我简简单单地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走向位于白金台的健身俱乐部。
白金台位于东京港区,那里经常可以看到美丽优雅又年轻富有,被称为“白金夫人”的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她们坐在高大银杏树下的露天咖啡馆,愉快地喝着高档红茶。白金台的主要道路是俗称“白金大道”的外苑西路,我隔天就要去一次的健身俱乐部就在外苑西路上一座大楼的三层,每次去都要练到大汗淋漓。
白金台毕竟是白金台。那个健身俱乐部虽然比较狭窄,但闷热的空气里除了汗臭味以外还飘散着“白金夫人”的香水味。当然,真正的“白金夫人”是不会光顾这里的,我只看到过一走路臂膀上的肥肉就会有规则地颤抖的中年妇女,还有长年坐办公室,白皮肤与黑腿毛形成强烈反差的公司职员,靠养老金过日子的白发稀疏的老人,以及穿着校服的中学生。
很多人参加健身俱乐部的目的不过是找人聊天解闷,我可不是这种人。我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要想尽情享受**的快乐,就得搞好健康管理。请别误会,我锻炼身体的主要目的可不仅如此,这最多占两成,还有八成是为了胜任我的工作。我是一名职业保安,柔弱的身体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除了练出硬邦邦的六块腹肌,我还可以躺在板凳上轻松自如地推举八十公斤重的杠铃,这也是我认真锻炼的另一个证据。不要觉得八十公斤算不了什么,那可大大超过了我的体重。要知道,任何人举起超过自己体重的杠铃,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好了,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说说发生在八月二日的事情。
由于正值暑假,俱乐部里突然涌进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健身房里乱糟糟的。这种情况下很难集中精力锻炼,而精力分散容易导致受伤,于是我离开俱乐部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些。尽管如此,我也已经做了躺举、抓举、挺举,折腾了近两个小时。
我冲完澡,把长发拢到脑后用橡皮筋扎起来就往外走。走出大厅的时候,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上缠着印花头巾,看上去色迷迷的家伙靠近了我。
“成濑学长!您辛苦了!”这家伙叫芹泽清,大家都叫他阿清,也是这家健身俱乐部的会员,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呈八字形趴在小眼睛上方,看上去真叫人恶心。他厚脸皮地向我伸出手。
“干什么?”我看都没看他一眼,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干什么?我说学长,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阿清双手合十,冲我连连作揖。一看这家伙的嘴脸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在健身房里,他从来不碰杠铃、哑铃之类的健身器具,只会蹬蹬健身脚踏车。他最喜欢挤到女人堆里跳摇摆舞。
我叼着烟打开挎包,掏出一个蓝色塑料袋递给他。他接过去向塑料袋里瞥了一眼,嘴角立刻贪婪地耷拉下来,傻乎乎地一个劲儿用食指摸他那仿佛被垃圾车碾扁的癞蛤蟆似的塌鼻子。
“谢谢您,学长!”阿清喜笑颜开。
塑料袋里装的是色情片录像带。这小子可谨慎,怕出租黄色录像带的地方不借给他,每次都求我帮他借,他再来我这里拿。
阿清叫我学长,并不只是因为我比他大七岁。他现在是东京青山高中的在校生,而我是从该校毕业的。我跟他是在这家健身俱乐部认识的,由于是校友,回家路上会一起喝杯茶,到便利店买点零食,偶尔我也摆摆学长的谱,请他到六本木去喝酒。
“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开心?”身穿紧身运动衣的健身教练高村结花笑眯眯地凑过来问道。结花今年春天刚从体育大学毕业,从长相到说话的口气都还稚气十足。
“没什么。”阿清说着拉开了挎包的拉链。
“录像带啊?给我看看。”
阿清赶紧把黄色录像带装进挎包。
“色情片。”我小声对结花说。
结花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什么色情片?明明是希区柯克[3]!学长,求您别再说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了。”阿清瞪了我一眼,转向结花,“对了,结花老师,好久没看到小爱了,她几点来?今天晚上来吗?”
“小爱?小爱是谁?”
“久高爱子啊!”
“哦,久高爱子啊,久高爱子好像要休息一段时间。”
“为什么?”
“好像是身体不太好。”
“啊?真的?”
“嗯,她来过电话,问我可不可以暂时退会。可惜我们俱乐部的规定一旦入会一律不退钱。不行,我得走了,拳击训练的时间到了,回头见!”结花说完,挥动着拳头跑了。
“也许是苦夏吧?”阿清呆呆地看着结花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臭小子,偷偷喜欢上了年龄比他大的女人。
“也许吧。”我在附近的一个立式烟灰缸里掐灭烟头,背好挎包准备回家。
“苦夏……今年夏天也没热到哪里去嘛……”阿清说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学长,咱们去看看小爱吧!”
“什么?”
“学长,开车带我去吧!”
“就这么突然闯到女人家里去,太失礼了吧?”
“这有什么失礼的?小爱身体不好,我去看望她。”
“那也得先打个电话。”
“要是她家里人接电话,就太尴尬了。”
“那就打手机!”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
“你就没跟她要过?”
“没有,没机会要。”阿清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
“你这种性格,只能吃亏。”
“学长,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带我去吧!”阿清带着汗臭的身体向我凑过来。
我一边后退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已经有……”我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出大拇指,暗示爱子已经有主了。
“这我知道,我又没打算跟她怎么样,不像学长您……”
“嗨!你给我说清楚!”
“我是真心喜欢小爱,不在乎她是否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对久高爱子的感情,是纯粹的爱情!”
“心上人,最近在学校学的新名词?”
“别挖苦我了,学长,我真心喜欢小爱,才这么担心她的身体。只是喜欢和担心,不会硬把她从别人手上夺过来。我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样的爱情不纯洁,也不道德。”阿清步步逼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举起双手护在胸前:“今天我没开车。”
“又来了?张口就骗人。”
“真的,绫乃开走了。”
绫乃是我妹妹,跟我住在一起,今天说要到房总[4]那边的一家医院去看朋友,把我的迷你轿车开走了。
“那您也得陪我,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
“你整天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肯定考不上大学。”
“我只是去看望一下而已。”
“那你也得知道爱子的家在哪儿。”
“知道!在南麻布四区。”
没想到这小子还具备跟踪女人的素质。
结果是我认输,被学弟推着去看望久高爱子。
南麻布位于港区,是各国大使馆集中的地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里曾经是“怪人二十面相[5]”横行一时的地方,有来头的豪宅比比皆是。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行人,更听不到从老百姓家里传出的无聊电视节目的粗俗对白。空气中飘**着紧张的气氛,我和阿清不由得放轻脚步,连大气都不敢出。
位于南麻布的久高家,光看外观就知道是一所名副其实的豪宅。门柱上贴着保安公司的招牌,围墙上安装着防止强盗越墙而入的设备。不过,表面看起来戒备森严,门把得却并不是很紧。按过门铃以后,立刻就有人来开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
“请问久高爱子在家吗?”我替手足无措的阿清开口问道。
“你们是……”那位女性看看我,又看看阿清,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阿清手上拿着的一束向日葵。阿清听说黄色的花会带来幸福,特意去花店买了这束花。
“我叫成濑,他叫芹泽,我们和爱子都是白金台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我摘下太阳镜,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对方点点头,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爱子出来了。她身穿淡绿色无袖上衣,披着一件长袖外套,还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想必是出门这点时间也怕晒黑皮肤,真不愧是大家闺秀。爱子家祖孙三代都有圣心的血统证明书。所谓圣心指的就是皇后陛下美智子的母校圣心女子学院。它的小学部、中学部和高中部都在白金。就高中部而言,一方面是名媛女校,一方面又是东京都立高中。看来阿清迷上了一个绝对高攀不上的女子。
“嗨!”阿清笨拙地举起手来向爱子打招呼。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爱子满脸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她两眼无神,看上去消瘦了一些。
“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啊?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是送给你的。”阿清把那束花递过去。爱子脸上浮现出越来越不解的表情,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阿清硬是把花塞到她怀里,关心地问道:“是苦夏吗?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
“可以走到外面来,看来身体状况还可以,我还以为你卧病在床呢。”
“不是我,是家里人……”爱子低下头轻声说。
“你在照顾病人?”
“不是,老爷子他……”
“哦,他老人家病了?”
“去世了。”
“啊?”我和阿清对视了一眼。
“老爷子去世了。”爱子低着头,声音沙哑,低垂的眼睫毛间滚出泪珠。
“爱子,请节哀。”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
“什么时候过世的?”阿清觉得有些奇怪。
“两个星期以前。”
“身体一直都不好吗?”
“不,身体一直都很好,是一起事故。”爱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车祸?”
“嗯,被车撞了。因为这事,家里乱糟糟的,我就没有心情去健身俱乐部了。我不想惊动大家,才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爱子不再说话,头也不抬。沉默弥漫在她的四周,叫人心情压抑得难受。
远处传来阵阵蝉鸣。是油蝉,还是熊蝉?是从有栖川宫纪念公园传来的吗?那座公园是哪个藩王宅邸的遗址来着?沉默中,我开始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等你家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在俱乐部见。请多保重。”我对爱子说完这番话之后,拍拍阿清的背,提醒他该走了。
爱子突然抬起头:“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进来上个香吧。”
于是,我们跟在她身后,踏着碎石子路往里走。爱子手上捧着阿清送给她的鲜花,那束艳丽的、令人神清气爽的、花朵很大的向日葵。
“应该买**……”阿清哭丧着脸,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虽然是被请进来的,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阿清穿了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我是迷彩T恤,两人都是光脚穿凉鞋。
我们尴尬地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在门前停下,爱子朝屋里喊了一声:“我的朋友来了,麻烦拿冷饮来。”
只好请亡故的老人原谅我们这身打扮了,而且奠仪钱也只能以后再补。
尽管穿着打扮跟眼下的场合很不合适,我们还是在久高隆一郎先生的遗像前双手合十,表达了哀悼之意。之后,我们连端上来的麦茶和西瓜都没碰一下,逃也似的离开了久高家。
“到六本木去喝一杯吧。”我邀请道。我想通过喝酒冲淡今天的不愉快。
可是,在我们走向地铁广尾站的途中,经过德国大使馆的时候,阿清突然说他今天没有喝酒的心情,一个人匆匆地走了。
我没追他,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进地铁站,买好票等车。
这时是八月二日四点四十分,然后,我就遇见了麻宫樱。
3
我穿过自动检票机,潜入地下,站在站台尾部等候上行列车到达,因为这附近刚好有冷气的出风口。
还不到下班时间,学校也正在放暑假,所以地铁站里冷冷清清的。我站的地方是二号站台,只有五六个人,对面的一号站台也只有五六个人。地铁日比谷线的广尾站是一九六四年开业的老车站,瓷砖墙早已变得黑乎乎的,加上站台狭窄,照明不佳,待在这里就像被封闭在防空洞里,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开往东武动物公园方向的列车即将进入二号站台!”
就在车站的男播音员说出这句话后,事件发生了。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黑影闪过,从站台上掉了下去。
是人!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我条件反射般跳到了轨道上。
确实是人!穿着裙子,是个女的!她就蹲在两条铁轨中间。
右边黑暗的隧道里已经可以看见列车车头的灯光了。
“站起来!”我大声喊道。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连头也不抬。
车头的灯光越来越近,轨道在震动。
我从她背后将双手插入她的腋下,打算像拔萝卜似的把她架起来,但她拼命抵抗,就是不肯站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轨道到站台的高度大约是一米,难道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吗?为什么没人伸出手来帮我一把呢?
汽笛响起,灯光照亮了整条隧道。
再看看一号站台那边的轨道,没有列车停在那儿,但是跟这边的轨道之间等间隔地排列着粗大的水泥柱,间距很近,向那边移动也会遇到障碍。
汽笛又响了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车头的大灯直射向我们,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猛推那女人的身体——给我在柱子中间好好待着!我心里这样祈祷着,自己也闪进旁边的两根柱子之间。
震耳欲聋的汽笛声、高分贝的刹车声、车轮摩擦铁轨声,吵得脑子生疼。
银色的列车停了下来,四周也安静下来,我还活着,在两根水泥柱之间。
我钻出来,赶紧去看旁边两根水泥柱之间的女人。女人瘫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抱着头。
“你没事吧?”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将她抱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听到她这样对我说。总之,没事了。
看来她是个比我年轻的女人,不过比阿清大一点,也许跟我妹妹差不多。松了一口气之后,我才有思考这种问题的心情。
在一号站台等车的乘客们发现这边出事了,纷纷围了过来。紧接着有哨声响起,穿着茶绿色制服的站务员跑了过来。
“怎么了?不要紧吧?”
我拉着她的手越过轨道。她的表现跟刚才不一样了,也不再抵抗。
“伤着没有?”站务员一边大声询问,一边伸出手来。她摇摇头,将手伸向站务员。我推着她的臀部,把她推上站台后,也纵身跳了上去。想到能够依靠在健身俱乐部练就的好身板救人一命,我顿感心情愉快,不禁洋洋自得起来。
“没受伤吧?”站务员稍微放心一些之后,再次问道。
“没有。”女人轻声回答,然后把手伸向右眼,用手指肚在眼睑上摸索着。
“撞到眼睛了?”我弯下腰看着她的脸问。
她捂着右眼摇摇头:“隐形眼镜……”
“掉在轨道上了吗?”
“可能是吧。”
“算了,就让它当你的替死鬼吧。”
二号站台的列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出发了。
“你是怎么掉到站台下面去的?”站务员的口气严厉起来。
她的手一直没离开右眼,稍稍弯腰鞠躬,回答说:“对不起,我有点儿贫血。”
别骗人了!我差点儿叫起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贫血没站稳掉了下去?简直胡说八道!我可是眼看着她跳下去的,那绝对不是意外。她分明是快步跑过站台跳下去的,肯定是想自杀。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不是自杀,也绝对是有意识地跳下去的。要撒谎,还不如说是为了捡掉在轨道上的皮包!要不干脆说是隐形眼镜掉了,跳下去找,也比贫血有说服力!真是个脑筋不会转弯的家伙。
不对!说是去找隐形眼镜也不行,当时,她拼命抵抗我的救援,赖在轨道上不肯离开,就是打算让列车轧过去。她是打定主意要轻生。
不过,我把这些话全都吞进了肚子。我不知道事实真相,怎么好开口责备一个自杀未遂的人呢?
“你跟她是一起的吗?”站务员问我。
“不是。”
“你看到她掉下去的?”
我摇头否认。
“谢谢您。”大概是因为谎言没有被拆穿,女人紧张的表情显得放松了一些。她向救命恩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向站务员,也深鞠一躬,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请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吧。”站务员把手搭在女人肩上,指了指站台另一端。
“什么?”她不停地眨着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在这里妨碍上下车,到办公室谈谈吧。”
“可是……我只是……这……”
“您辛苦了。”站务员对我说了句有些文不对题的话,又向我敬了个礼。
“我说过了,我只不过是因为贫血没站稳……”女人再次解释道。
站务员根本不听女人的申诉,抓住她的手腕拉起来就走,那样子简直就像在抓犯人。也许站务员已经从她的表情上察觉到她的真正企图,常年在地铁车站工作,一定接触过许多想卧轨自杀的人。
被站务员拉着走的时候,女人再三回头看我,那眼神好像是在向我求救,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吗?
当然,想自杀的人心里总有无法排解的苦闷,而且不想对别人说,也不想被人反复追问“你到底是不是想自杀”之类的。
“开往中目黑方向的列车即将进入二号站台!”
这回是女播音员的声音,列车轰隆隆地驶来。
我要乘坐的不是下行列车,得回到二号站台搭乘上行列车。就在我打算走下台阶穿过地下通道去二号站台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个女人。
正好她也回头了。
我阻止了她自杀,她现在也许已经醒悟,说不定不想死了。可是,如果她被站务员絮絮叨叨地教训一顿,搞不好抑郁的心绪再度涌上心头,又去自杀。
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女人还在频频回首。
我没下台阶,转身向他们追过去。
“喂!对不起!请等一下!”我冲站务员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看见她掉下去了。我看见她前后晃了几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女人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吗?”站务员满脸困惑。
“实际上我看见了。”
“为什么说谎?”
“因为我怕给自己找麻烦。”我挠挠头发,“她不是故意跳下去的。一点儿都不像故意的。”
“是吗?但是,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闯入轨道都得仔细说明情况,我们得向上边报告。”
站务员不肯让步,我很生气,觉得他不相信我,甚至感到屈辱。一旦说过一次谎话,便永远得不到信任。人就是这样一种可怜的生物。
“那我跟你把情况说清楚,有旁观者的证词不就更能客观地把握事实情况了吗?”我说出这番话来,与其说是为了她,倒不如说是出于对站务员的敌视。
结果,我和女人一起接受了调查。
对于站务员提出的问题,女人的回答杂乱无章,我就不停地补充说明。调查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终于解放了。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走出车站办公室后,麻宫樱低头向我道谢。麻宫樱就是刚才那个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她填写调查表的时候我偷偷看见了她的名字。
“不客气。”我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朝地下通道口走去。
“我……”麻宫樱追了过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我问,但没停下脚步。
“没什么,嗯,麻烦您了,谢谢您!”
“不客气。”我察觉到麻宫樱似乎欲言又止。其实我也有话想对她说。不过,在这种场合说教,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人们纷纷拍打着头上和衣服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淋了雨。下雨了?这下可惨了,我没带伞。回家非要狠狠地教训小妹一顿不可,要不是她把我的车开走了,下雨也不怕,而且也不会碰到这件麻烦事。
麻烦制造者樱,就站在离我只有三米远的地方。
樱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看来只有四十公斤。头发染成浅茶色,身穿白底印花连衣裙,好像是芙蓉花,脚穿一双平底鞋。
樱表情僵硬,嘴唇紧闭,眼睛看着脚前边的地面。
樱的脸是小号的鸭蛋脸,白皙的皮肤,宽宽的额头,细细的眉毛,染成了茶色的头发烫得卷卷的。衣服太花哨了,使本人的存在感变得很稀薄。这也许是她抑郁的情绪造成的。
樱的两个手腕和裙角都沾上了油污,大概是在轨道上蹭的。左胳膊碰破了,渗出些许鲜血。她没背挎包,该不会掉在轨道上了吧。
不知道樱是否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突然,她蹲了下来,两手捂着脸,瘦小的肩膀上下抖动。附近的一对情侣好奇地一个劲儿看她。
列车驶进站台,下车的旅客被蹲在地上的樱吓得愣住了,但没有一个人问她怎么了。电车驶出站台以后,樱缓缓站起身,擦擦眼睛,反复地大声叹息。
“开往北千住方向的列车即将进入二号站台!”
在播音员的广播声中,我走近樱,故意干咳了几下。
樱迷茫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泪已经干了。
“答应我一件事。”
樱歪着细小的脖子,小眼睛,短睫毛,脸上没有什么凹凸起伏,是一张典型的日本女人脸。不能说不漂亮,她五官端正,右眼角下的泪痣也挺性感。但是,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就发现不了这些优点。
“从现在开始,今天之内不许再自杀了!”
樱吓了一跳,但几秒钟以后就恢复了平静,反驳道:“我不是自杀,是头晕掉下去的。”
“要是明天自杀的话,随你的便,拜托你今天饶了我。”
“由于药物的副作用,我常常贫血……”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愿意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樱沉默不语。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不起眼了。她长着一张日本女人的脸,头发却染成了茶色,衣服也太花哨了。她想用这些来弥补自己的朴素,反而遮掩了天生丽质。
“我还要劝你赶快去把胳膊肘消一下毒,也许已经晚了,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种天气,伤口化脓会很麻烦。保重。”
我自顾自把话说完,转身向站台另一端走去。上行列车的一扇车厢门正好在我面前打开,我顺势走了进去。至于是不是跟樱上了同一辆车,我全然不知。
4
我的一天从清晨五点开始。
做完三十分钟健身操,接着是五公里慢跑,然后边喝葡萄果汁边看报纸,再上网浏览一下新闻,差不多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跟小妹边看电视边吃完早饭,我便去做我的保安工作了。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局限于保安。虽然比不上有七张面孔的多罗尾伴内[6],有时是独眼司机,有时是喜欢变魔术的绅士,有时是外籍货船的船员,有时是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但我至少也有三四张面孔。我是六本木的保安人员,也是电脑培训班的老师,偶而也作为临时演员去拍电视剧。我不是那种自称什么都会的“万事通”,而是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万事试试看”。人生苦短,如果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老了肯定会后悔的。
我也顺从性欲追求**,当然眼下只不过是为了寻求瞬间的快乐。我还几乎天天喝酒。有人说会工作的人也会玩,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当然,真正会玩的人懂得节制。一到夜里十二点,我一定放下酒杯睡觉,绝对不会陪着女人喝咖啡喝到天亮,我的闹钟每天清晨五点肯定叫响。
这个时代,幼儿园的孩子晚上十点十一点才睡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人的大脑和身体的能力毕竟只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能最有效地发挥。喜欢夜间工作的人,是在无谓地浪费自己的能量。浪费人生有限的能量,这种傻事我坚决不会去做。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一会儿灰蒙蒙,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男人把挖起的泥土甩向身后,泥土中混杂着闪着亮光的东西。那是五日元、十日元、一百日元的硬币。再注意看,还有五百日元的硬币,甚至有一千日元的钞票。但是,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地挖着。
终于,铁锹碰到硬物,男人换了个位置继续挖,喀的一声,又碰到了硬物。
男人蹲下去,用两手扒开松软的泥土,从下边把硬物抠出来。最初还以为是一块圆石头,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皮肉也没有毛发的骷髅。
男人吓得大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泥土里。
从骷髅的眼窝里滚出很多硬币,一日元的,五日元的,十日元的,一百日元的……
男人丢下骷髅,爬出土坑,回过头来。
云块间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脸上。
闹钟将我从噩梦中叫醒。为了把噩梦带来的不快从身体里赶出去,我做了半个多小时健身操,然后把上午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快到中午了才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刮胡子呢?这得从前天晚上的电话谈起。
八月八日晚上,我从三越汤回来,正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手机响了。
这三越汤跟三越百货公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它是我家附近的澡堂。
我家,也就是我在白金的小窝,光明庄公寓的三号房间。
白金指的就是港区的白金,从名字就知道,这里离我加入的白金台健身俱乐部很近。不过,就像好莱坞跟贝弗利山只隔一条马路,气氛却截然不同一样,白金跟白金台也是如此。
跟白金台相邻的白金西南角也在高台上,那里的气氛跟白金台一样,也具有高级住宅区的风情,绿树成荫,安静得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叫。站在高级住宅群里,可以看到六本木新城大厦和东京塔,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属于港区。久高爱子就读的圣心女子学院就在西南角的高台上。
可是,白金的绝大部分地区都在高台下边,这里听到的不是小鸟的鸣叫,而是卡车的喇叭声、车床的尖叫声,以及鲜鱼店大减价的叫卖声。看到的风景则是挂着蓝布门帘的荞麦面馆、橱窗里摆着褪色食物样品的餐馆、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来回穿梭的自行车。小胡同里挤满了小商店、小作坊、小房屋,到处散发着老居民区的风土人情。
高台居大款,低地住平民,这种划分乃是世间常态。一条被称为古川的河流经白金,有钱人担心一旦闹水灾就会危及自己的豪宅,于是抢先占领高台,平民百姓就被留在了低洼地区。您看,我突然又变成了历史学家。
我的家在光明庄公寓二楼。一楼是一家破了产的商店,前店面后作坊,据说在泡沫经济时期专门制作名片和价格标签。光明庄公寓的每间房都在十平方米左右,厕所是公用的,没有电视天线,窗户都是木头做的,用的是老式插销。整栋公寓是一座木造建筑,隔音很差,可以听到邻居说话,也时常漏雨,可以说是罕见的二十世纪遗物。然而在山手线圈内,一间三万日元租金的房子仍然颇有吸引力,所以四个房间都租了出去,有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生,也有挣一天吃一天的打工仔。如果能扔掉虚荣,住在这里还是很值的。而我正属于朴实刚健的人物,所以把家安在了这儿。
由于没有浴室,洗澡得去澡堂,也就是附近的三越汤。近年来,澡堂都增设了桑拿浴等现代设备,以增强竞争能力,但三越汤大约有七十年的历史,还是个恋旧的老澡堂。算上三越汤,白金只有两家澡堂,半年前还有四家,算是为咱穷人着想的。顺便说一句,白金台连一家澡堂都没有。家家有浴室,谁去澡堂啊?
我从三越汤回来后,一边喝啤酒,一边观看横滨队跟巨人队的棒球比赛。这时,二号手机突然响了。为了区别公私,我有两部手机,老手机叫一号,新手机就是二号。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对方的电话号码,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推销员打来的,我没好气地拿起手机冲着话筒吼了一声。
做梦都没想到,来电话的是麻宫樱。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我吃惊地问。
“您在车站时说过的。”
在广尾车站,站务员问过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今天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向您表示感谢。”
“那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
“上次的事,真的非常感谢您。”
“不必客气。”
“我想去拜访您,当面向您道谢。”
“来我家?”
“对呀。”
“不不不……这儿……有点不方便……”我看了看又小又脏的房间。
“您什么时候方便?这个周末行吗?”
“不必当面道谢,特地打电话来已经够客气的了。”
“不,不当面道谢我会过意不去的。我实话对您说,我……那天真的打算自杀。”
“呃……”
“可是没死成。当时我特别恨您,因为我真的很想死。我的日子过得太苦,没有比死更轻松的路可走。可是您阻止了我,让我还得在这人间炼狱受煎熬。我非常绝望,恨透了您这个妨碍了我的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冷静下来,萌生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曾经抛弃过一次生命,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能有今天,是因为您救了我,是您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所以,请您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见个面,让我当面向您道谢……”樱越说越激动。
“那好吧,咱们在东京都饭店见吧,知道吗?白金台的东京都饭店。”
“对不起,我没去过。”
“是家大饭店,很容易找到。你从地铁白金台站下车,出站以后走不了五分钟就到。就在一楼大厅的酒吧,怎么样?”
敲定八月十日下午一点见面后,我结束了跟樱的通话。
我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我已经想不起麻宫樱长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只留下那张传统日本女人的脸型,对她的五官一点印象都没有。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浅茶色卷发,也许我对麻宫樱的兴趣仅此而已。不过谁也不会讨厌被人感激,因此我决定跟她见面。
约定的日子到了。出门之前刮胡子,正是为了去见麻宫樱。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小妹慌慌张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早上她还只穿着一件T恤衫,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连衣裙。
小妹绫乃比我小两岁,从都立三田高中毕业后,曾是丸之内的上班族,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无业。一大早就看不见她的影子,我还以为她去看电影了。小妹不是去那种需要排队才能入座的有名咖啡店吃蛋糕,就是去跳舞、唱卡拉OK,要不就是去游泳、听音乐会,睡个午觉再去参加婚姻介绍所举办的联谊会,很像有身份的人过的日子。
镜子里的绫乃是金色卷发,侧面还有红色挑染。身上穿的是红底上印着白色蔓草的露肩连衣裙。
偶尔也打扮得像样点儿嘛,这样打扮别人会看不起你的,想穿什么衣服跟穿着合不合适是两码事!咱妈在天国看见了也会唉声叹气的!
就在我在心里对她说教时,大概是她感应到了吧,镜子里的绫乃逐渐变大,最后跟我的脸并列在一起。
“借我。”绫乃在我耳边摇晃着什么东西。
“不行!我马上就要用。”我回过头,满是泡沫的手一把夺过我的车钥匙。
“讨厌!小虎又不出城,要车干什么?”
小虎?谁是小虎?我就是小虎。我叫成濑将虎,小名小虎。英年早逝的哥哥叫龙悟,小名小龙,绫乃和我也叫他小龙。一龙一虎,不难理解父母给我们取这种名字的苦心。但是,背负着好名字的我们,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父母恐怕从来没有想过。
“话倒是没错,那你又要上哪儿去啊?”
“去八重那里,没车去不了。”八重是她那个在房总疗养的朋友。
“干吗又去?”
“你什么意思?去看看生病的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些怀疑,她是以去看生病的朋友为借口,去会男朋友。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焦虑起来。如今像我这样的人,带着女朋友进情人旅馆,是不会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的。
“你跟洋子一起去吗?”我用父亲般的口吻追问道。
“对啊。”
“那可以开洋子的车去嘛。”
洋子是绫乃玩音乐的搭档,八重身体好的时候,她们三人一起演奏过。
“我不喜欢轻型车。”
“迷你车也不是重型车,现在的轻型车稳定性都很高。”
“洋子车技太差,坐她开的车好恐怖。”
“坐你开的车也一样。”
“真啰嗦!”
绫乃把我推到一边,对着镜子往身上喷体香喷雾,喷完胸口喷腋下。
“如果你信不过洋子的开车技术,那就你来开!”
“我不喜欢开别人的车!”
“我的迷你车也是别人的车。”
“别那么小心眼,我帮你出过汽油钱吧?”
就在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不是我的手机,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接一下!”我举着沾满剃须膏的双手,向绫乃努努嘴,她满脸不高兴地去接电话。
“啊,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在准备考大学吧?对不起啊,我那个笨蛋哥哥经常给你添麻烦……”绫乃今天礼貌得有些反常。
“是芹泽。”绫乃不情不愿地把无绳电话塞给我。
“喂,我是笨蛋哥哥,什么事?”我也很不高兴地冲着话筒问道。
“学长,帮帮忙!”听筒里传来阿清刺耳的声音。
我把听筒离耳朵远一些,故意开玩笑地问:“怎么啦?色情片被录像机缠住了?”
“帮帮忙,小爱碰上麻烦了。”
“久高爱子?”
“对!大麻烦,求求你,帮帮忙吧!”
“冷静点儿,久高爱子怎么了?什么大麻烦?”
“我冷静不了!杀人了!不,有人被杀死啦!”
5
我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前边拉上阿清和久高爱子,朝着外苑西大道驶去。
“学长,勉强你跟我们出来,真的很抱歉。”阿清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对我说。
“没关系,去哪儿?”
我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边满头大汗的阿清。久高爱子坐在阿清旁边,戴着一顶巴宝莉[7]格纹帽,身体僵硬。
“随便走走吧,在车里谈最合适。”阿清回答说。
“对不起,本来应该请您到家里来谈的,可是目前我还对家里保密,这件事又不便在咖啡馆里谈……”爱子把手放在帽檐上,面带歉意地低下了头。
“所谓被杀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去府上打扰时,不是说是车祸吗?”
因为阿清在电话里说得不清楚,开始我还以为是爱子本人被杀,仔细一问,才知道说的是久高隆一郎。
“对外说法是车祸,实际上,老爷子是被人故意撞死的,凶手逃走了。”爱子沉稳的口气中包含着强烈的愤怒。
“肇事逃逸……太可恶了。”我虽然这样附和,却觉得“被杀”的说法有些过分。肇事逃逸确实等于杀人。即使是误撞,但肇事者如果不把伤者送去医院,结果造成死亡,也等于犯了杀人罪。不过这是刑法的问题,跟我所想像的杀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认为,只有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把人截住用刀捅死,或是为了灭口,用枪把人的脑壳打穿才叫杀人。
不不不,应该先听爱子把话说完。
“是肇事逃逸,但是有人为他老人家投了巨额保险。”
“啊?”
“我认为是保险理赔金杀人。”
“犯人呢?”
“别误会,不是我家里的人干的。”
“我没那么想。那到底是谁干的?”
“蓬莱俱乐部。”
“什么?”
“大概跟蓬莱俱乐部有关。”
爱子两手抓住驾驶座的椅背,挺直身子,好像要站起来。
“喂!危险!别站起来!大概?这么说,还没抓到凶手?”
“警察马马虎虎,只派了两三个人调查这起事件,而且这些人还负责别的案件。”
“只有两三个人?”
“警察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肇事逃逸事件,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
“对!我认为极可能是为了保险理赔金而杀人。但是警方并没有朝这个方向侦办案件。”
“一群混蛋!”
“因为警方并不知道有外人替他投了好几笔伤害保险。”
“居然有这种事?”
“真的。因为我们家没有告诉警察。”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也只是怀疑。虽然直觉判断应该是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怕弄错了张扬出去太丢面子。这是全家一致的意见。谨言慎行,是我们久高家的家训。”
听说久高隆一郎原本位居某大企业董事,儿子现在也是那家企业的主要领导之一。久高家也许是害怕这件事被无聊小报或八卦杂志炒作。
“嗯,你刚才提到的蓬莱俱乐部是干什么的?”我驾车在天现寺桥左转,驶上明治大道。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高尔夫俱乐部?”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阿清。
阿清摇摇头说:“我也没听说过,听小爱说,好像是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
“是强买强卖公司。”爱子严肃地纠正了阿清的话。
我点点头:“就是那种经常利用健康长寿之类的花言巧语,专门骗取老人的存款和养老金的公司吗?”
“是的。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老爷子就是被这种公司骗了。不过被骗的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很多年轻人患过敏性皮炎,有的还食物过敏,比较在意自己的健康,也容易上当……还有减肥。”爱子的话里分明有为老人家辩护的意思。
“真是场灾难。”
“他老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他可是法律系毕业的,还有过‘股东杀手’的外号。前几年做了前列腺手术后,他变得脆弱起来,结果被人乘虚而入。”
“损失了多少?”
“大略估算了一下,至少也有五千万。”
“五千万?”
“羽绒被加磁疗床垫一百万日元一套……”
“一百万!”
“是啊。说是可以矫正睡姿,防止打鼾,还会放射远红外线和负氧离子。就算这些功能全都具备,要一百万也太过分了。你知道老爷子被强卖了几套吗?最初他买给自己用,虽然价格离谱,但只要老人家睡得舒服也是好事,所以家里人也没说什么。没过多久,他又买了一套给太太用,接下来是给儿子、儿媳、孙子买,越买越多,总共买了十套。我家才五口人,哪用得了那么多?可老爷子说可以给客人用,还可以给孙女当嫁妆,这种说法,就连家人都不能原谅。”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动辄花上上千万,就像在超市顺便买盒寿司回家一样。跟我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啊。
“除了羽绒被,他还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据说是有益血液循环的项链、手镯,还有好几十箱闻起来有臭抹布味道的瓶装饮料,这些大概花了一千五百万。最离谱的是那几十箱所谓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一瓶两万日元。”
“洗脸、浸泡假牙都用这种水,有时还用来浇花,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箱。”
这可真叫人啼笑皆非。
“全家人都批评他,他便答应不再买了。在那以后,羽绒被倒是没再增加,偶然通过快递送来的所谓保健食品数量也不是很多,我们就不追究了。可是……他过世以后,我们整理他的房间,天哪!翻出来一大堆从没见过的东西,黄金观音像、象牙图章、包在紫色绸巾里的水晶球、雕刻着七福神的花瓶……壁橱里、书柜里、抽屉里,到处都是。”
“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值五千万?”
“是,查了存折才知道,有很多次以十万、百万为单位的提款记录。”
“居然没被老太太看穿。”
“我们家是爸爸理财,不过老爷子用的存折他从来没有注意过。”
果然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藏在老人家房里的东西是从蓬莱俱乐部买来的,那上面既没贴俱乐部的标签,也找不到收据。不过这些都是以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至少三年前房子装修的时候还没有。在粘上蓬莱俱乐部之前,老爷子没从那张存折上取过钱。对家里人而言,他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等一下,我先找个地方停车。”我觉得这些话并不适合一边开车一边听。
我想了一下,决定往南行驶。我在古川桥往右拐,然后从清正公前进入目黑大道,很快就看到一座象牙色建筑物,那就是东京都饭店,跟樱约好见面的地方。因为不是在公开场合谈论的话题,所以我们没进饭店。我将车开进停车场,拉起手刹车,不关发动机,开着冷气。这样做虽然对地球环境有害,但此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转身盘腿坐在驾驶座上,抱着椅背,面向后座上的爱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随后又发现用途不明的巨额支出,还有呢?”
“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老人家,再乱花钱也该有个限度。不过人都走了,再怎么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权当他用五千万买了几年痛快日子。就在我们打算了结这件事的时候,保险公司打来了电话。”
那是一通诡异的电话。
“请问,久高隆一郎先生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的职员吗?”保险公司的人问道。
接电话的夫人回答说:“久高隆一郎去世时已经退休,原来在庆长产业公司工作。”
听夫人这么一说,保险公司的人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大田区的羽田仓库保管公司于今年七月三日跟我们公司签订了法人合同,被保险人是该公司职员久高隆一郎。死亡保险金是八百万日元,受益人是该公司。四天前,该公司提出了接收八百万日元保险金的申请。”
有一种可能性是,以前有过生意往来的公司借用久高隆一郎的名字投了保,可是问过儿子之后,儿子说他的记忆中没有这样一家公司。
后来,保险公司又来电话说,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是家空头公司,不仅没有登记,保险合同上的联系地址也只是个私人信箱。
不久,又有两家保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同样的事,而且这两家也说被保险人是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久高隆一郎,保险受益人也都是该公司,保险金额也都是数百万日元。
“虚构一家公司,随便找个人冒充职员,公司作为受益人替此人投保,等‘职员’一死,就去领理赔金,然后逃之夭夭。”阿清扳着手指为爱子的述说作总结。社会上本就有很多公司为职员投保,万一发生意外,就用保险理赔金充当给家属的抚恤金。
“最近因为诈骗理赔金的事件很多,保险公司提高了警惕,特意给我家打电话确认。”爱子补充说明道。
“保险公司了解到久高隆一郎先生不是那家空头公司的职员后,就不会支付理赔金了吧?”我提出了一个极其单纯的问题。
“是的,没有支付,以诈骗理赔金未遂结案了。可是,老爷子死了。肯定有谁替他投保,又杀了他。”爱子抹着眼泪说。
“你所说的那个‘谁’就是蓬莱俱乐部?”
“我只能这么认为。”
“但是,站在蓬莱俱乐部的角度来看,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久高隆一郎先生呢?诈骗保险理赔金,还不如让他活着,继续让他买东西获利更大。就算理赔金拿到手,总共也就两千万左右,可是他活着的话,骗来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实际上,不是已经轻而易举地骗了五千万吗?”
“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警察总有一天会查出真相吧?”
“我们没有跟警察说过外人投保的事,现在也只是怀疑,更重要的是,家里不想把事情闹大。”
“哦,原来如此。可是,爱子,你怀疑的不是蓬莱俱乐部吗?不管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背后是不是蓬莱俱乐部,久高隆一郎先生在被人借名投保以后被撞身亡,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应该要求警察调查真相。”
“学长,”阿清插嘴说,“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的罪犯跟肇事逃逸的罪犯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说的不错,策划者和执行者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常有的情况。”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某人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等合同签好后正在计划如何杀死被保险人时,被保险人却突然由于其他原因死去,是被一个跟诈骗保险理赔金毫无关系的人撞死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车祸很常见,何况死者又是个行动不利索的老年人。”
“话是没错,但不会比两边嫌犯是一伙的可能性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