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达德利·史密斯说:“怎么不吃东西,老弟?和好朋友玩到深夜毁了胃口?”

杰克看着他的盘子,里面有丁骨牛排、烤土豆、芦笋。“碰到地检署请客,我总要点最贵的。洛韦去哪儿了?我想让他看看他请我吃了什么。”

史密斯哈哈大笑,杰克打量他的西装式样,松松垮垮,极好的伪装。好比舞台上的爱尔兰人,遮住了点四五自动手枪、铜指套和警棍。“洛韦有什么新念头?”

达德利看看手表:“嗯,半个多小时愉快享受,就算是救主生日谈正经事的前奏吧。老弟,艾里斯无非想当咱们这个伟大城市的地检官,继而竞选加利福尼亚州长。他已经当了八年副地检官,1948年参选地检官输掉了,1953年3月有一场小年竞选,艾里斯认为他能赢。他不遗余力地起诉刑事犯人渣,他是警察局的贴心好友,尽管他有希伯来血统,但我还是很喜欢他,认为他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地检官。而你,老弟,你能帮他竞选成功,顺便让自己成为他很有价值的好朋友。”

墨西哥人被他打昏,整件事说不定会闹大。“我也许很快就需要他帮个小忙。”

“他会乐于伸出援手的,老弟。”

“要我干什么?中间人?”

“我总觉得‘中间人’这种黑话很难听,老弟。‘友情互惠关系’比较顺耳,特别是考虑到你手头的那些显赫关系。不过,洛韦先生的请求归根结底还是金钱,我要是一开始不挑明这一点就太不地道了。”

杰克推开餐盘。“洛韦要我敲诈《警徽荣光》剧组,向他的竞选阵营捐款。”

“对,还有不让该死的《秘闻》揭短小人纠缠他。既然‘互惠’是咱们的关键词,那么他也会还你一些特定的人情。”

“比方说?”

史密斯点燃香烟:“麦克斯·佩尔茨,剧集的制作人,他的税务问题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洛韦可以保证他不需要再担心听证会。布莱特·切斯,你尽心尽力教他怎么演警察,他却是个堕落的罪犯,洛韦可以保证永远不起诉他。洛韦愿意让剧组编剧看地检署犯罪科的档案,你的奖赏也少不了。地检署犯罪科的拳头鲍勃·加劳戴特要去法学院了,他表现出色,通过资格考试后会以检察官身份加入地检署。你将得到接替他的机会,还有警督头衔。老弟,我的提议够不够诱人?”

杰克从达德利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老大,你知道我离不开缉毒组,也知道我肯定会同意。我估计洛韦会露个面,对我说声谢谢,甚至不会留下吃甜点。所以,我同意。”

达德利使个眼色,艾里斯·洛韦钻进隔间:“二位,抱歉,我迟到了。”

杰克说:“我接受。”

“啊?史密斯警督已经解释过局势了?”

达德利说:“有些老弟不需要解释得太详细。”

洛韦摸着斐贝卡金链:“那就谢谢了,警司。要是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不管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一分钟也别犹豫。”

“我不会的。吃甜点吗,长官?”

“我很想留下,但还有几个人等着我录证词呢。咱们有的是吃饭的机会,这个我确定。”

“听候差遣,洛韦先生。”

洛韦扔下一张二十块:“再谢你一次。警督,回头找你聊。二位,圣诞快乐。”

杰克点点头,洛韦大步走开,达德利说:“还没完呢,老弟。”

“还有别的任务?”

“差不多吧。你今年还负责威尔顿·莫罗的圣诞晚会现场安保吗?”

他的年度肥差,一张百元大钞落袋。“是啊,就是今晚。洛韦还需要邀请函?”

“倒是不需要。你帮过莫罗先生很大一个忙,对不对?”

那是在1947年10月,与现在相比实在是太大了。“是啊,对。”

“你和莫罗一家关系好吗?”

“就雇主和伙计而言,算是不错。怎么了?”

达德利哈哈大笑道:“老弟,艾里斯·洛韦想娶老婆。最好有社会地位。他在几个庆典活动上见过琼·莫罗,喜欢上了她。愿意扮演一下爱神,问问可爱的琼小姐有什么想法吗?”

“达德利,你莫非要我帮洛城未来的地检官安排约会?”

“一点不错。你觉得莫罗小姐会感兴趣吗?”

“值得一试。她有心想往上爬,总想嫁个好人家。”

“这倒是,老弟,确实存在这个问题。但你愿意帮忙带话,对吧?”

“当然。”

“然后就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说起来,昨晚分局是不是闹得很难看?”

说到正题了。“非常难看。”

“你觉得会爆出丑闻吗?”

“天晓得。布朗奈尔和海伦诺斯基怎么样?伤得有多严重?”

“皮外伤而已,老弟。我不得不说报复有点过头了。你有份吗?”

“有人打我,我还击,然后就走了。洛韦担心起诉吗?”

“只在要是起诉就会失去朋友的时候担心。”

“他今天交了我这个朋友。转告他一声,他比别人领先了。”

杰克开车回家,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他一觉睡过整个下午,被《镜报》落在门廊上的声音吵醒。报纸第四版上印着:《〈希望收获〉明星的圣诞大惊喜》。

没有照片,但莫蒂·本迪什塑造了好一个大文。“他的诸多线人之一”,听着像是杰克·文森斯有成群走狗满街巡游,口袋里装满他的钞票。众所周知,大文自掏腰包支撑他的毒品圣战。杰克剪下这则报道,在其余版面里寻找海伦诺斯基、布朗奈尔和袭警暴徒的消息。

没有。

情理之内,两个条子受点小伤,不值一提,小流氓还来不及勾搭讼棍。杰克掏出账本。

页面分成三栏:日期、支票号码和金额。金额从一百到两千不等,支票开给艾奥瓦州锡达拉皮兹的唐纳德和玛莎·斯科金。第三栏最底下是金额总计:32 350美元。杰克掏出银行存折,看看余额,决定下一笔将是五百整。五张大钞的圣诞礼物。在你们的杰克叔叔倒地而亡之前总有大把钞票,这笔债永远也还不清。

每年圣诞他都要大把花钱,事情开始于莫罗一家,他见过他们在圣诞节的表现。他是孤儿,害得斯科金家的孩子成了孤儿,而圣诞节是孤儿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他强迫自己回顾过去。

1947年9月末。

老局长沃顿召唤他。威尔顿·莫罗的女儿凯伦和一帮败类尝试吸毒,毒品来自一个叫莱斯·韦斯科夫的萨克斯手。莫罗是个富得流油的律师,向洛城警局的基金会大笔捐款。他希望他们能摆平韦斯科夫,但事情不能见光。

杰克认识韦斯科夫,他贩卖氢吗啡酮,头发烫成直发,喜欢嫩模。沃顿说办成这事就送他个警司头衔。

他找到韦斯科夫,后者和一个年轻的红发姑娘在**。姑娘溜之大吉,杰克用枪管抽了韦斯科夫一顿,搜查他的住处,发现满满一皮箱镇静剂。他带走皮箱。威尔顿·莫罗请他负责安保,杰克接受了,凯伦·莫罗被送到国外。警督头衔顺利到手。杰克留下皮箱,帮他在彻夜监视时提神。第二任妻子琳达和他的一个线人私奔了,那是个长号手,卖玛丽珍[11]贴补生活。杰克一头扑进皮箱,镇静剂和苏格兰威士忌混在一起灌下去,逮捕了爵士名人录上的一半人物,这家伙,爵士乐手的头号公敌。接着就是1947年10月24日。

他窝在车里,监视“马里布老地方”的停车场,盯着一辆帕卡德轿车里的两个白粉卖家。将近午夜,他一直在喝威士忌,在过来的路上,本尼吃个不停,但敌不过酒力。午夜交易的线报,白粉卖家和一个瘦皮猴黑人,身高七英尺。

12点一刻,黑鬼露面,他走向帕卡德,手里抓着个小包裹。杰克下车时绊了一跤,怪物拔腿就跑,白粉卖家举着枪跳下车。杰克摇摇晃晃起身,掏出佩枪,怪物转身射击。杰克瞥见两条人影逼近,以为是黑鬼的帮手,砰砰砰打光一个弹夹。人影倒下,白粉卖家朝黑鬼和他开枪,黑鬼一头扎进一辆46款斯图贝克。

杰克扑倒在地,念《玫瑰经》祈祷。一颗子弹撕破肩膀,另一颗擦伤双腿。他爬到车底下,好多轮胎吱嘎作响,好多嗓子吱哇乱叫。救护车赶到,县局一个男人婆警员扶他上担架。警笛,病床,医生和男人婆低声议论他身体里的药物,血检证实。镇静剂下的长时间睡眠,膝头的一份报纸上面印着:《马里布枪战三人丧命,英雄警察仅以身免》。

白粉卖家逃得无影无踪,三条人命栽在他们头上。

黑鬼当场死亡。

两条人影不是黑鬼的帮手,而是哈罗德·J. 斯科金夫妇,来自艾奥瓦州锡达拉皮兹的游客,17岁的唐纳德和16岁的玛莎的自豪父母。

医生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男人婆原来叫多特·罗斯坦因,是凯凯·泰特鲍姆的表妹,和传奇人物达德利·史密斯关系匪浅。

要是按惯例验尸,就会发现斯科金夫妇身上的子弹来自杰克·文森斯警司的佩枪。

两个孩子救了他。

他在医院提心吊胆了一星期。萨德·格林和沃顿局长来探望他,缉毒组的弟兄也来过。达德利·史密斯说愿意拉他一把,杰克琢磨他知道多少内情。《秘闻》杂志的主笔席德·哈金斯带着邀约登门,对他说:“杰克,你抓名流毒虫,《秘闻》在逮捕现场报道,我们可以私下现金往来。”他接受了,心里琢磨哈金斯又知道多少内情。

两个孩子坚持不能验尸,因为他们认为验尸等于渎神。县验尸官很清楚枪手到底是谁,他送哈罗德·J. 斯科金夫妇回艾奥瓦州火葬。

杰克·文森斯警司化险为夷,报纸大吹大擂。

伤势痊愈。

他戒了酒。

他戒了药,扔掉皮箱。他在日历上标记戒断的时间,履行他和席德·哈金斯的协议,一步步成为当地名角。他卖人情给达德利·史密斯,哈罗德·J. 斯科金夫妇在梦中折磨他,烈酒和镇静剂应该能扑灭火焰,但也会灭了他这个人。席德帮他弄到《警徽荣光》的“技术顾问”职位,当时《警徽荣光》还只是电台节目。金钱滚滚而来,花在衣服和女人身上,但没有换来他想象中的刺激感觉。酒吧的**力太可怕了。恐吓毒虫能让心里稍微舒服点,但还远远不够。他决定报答那两个孩子。

第一张支票有两百块,他附上字条“不知名的朋友”,就斯科金夫妇的悲剧夸夸其谈。一周后他打电话给银行,支票已经兑现。从此,快钱有了好去处。只要哈金斯不刊出1947年10月24日的实情,他就安全无虞。

杰克脱掉酒会服装。运动夹克来自伦敦商店,是用逮捕鲍勃·米彻姆[12]的报酬买的。挂穗懒汉鞋和灰色法兰绒长裤来自《秘闻》的揭露报道,将爵士乐手和阴谋扯在一起,他逮捕一个身上有针眼的贝斯手,榨出一些左倾内幕。他穿好衣服,喷上“幸运老虎”香水,驱车赶往贝弗利山。

后院举办着盛会,天蓬覆盖足足一英亩土地。大学生负责泊车,自助餐台供应肋排、烟肉和火鸡。侍者端着开胃小菜走来走去,露天竖起一棵参天的圣诞树,淋着纷纷细雨。宾客就着纸盘吃东西,汽油火炬照亮草坪。杰克按时赶到,看管人群。

威尔顿·莫罗把他介绍给第一批听众,高等法院的一群法官。杰克开始吹牛,讲述查理·帕克如何企图用妓女收买他,他如何侦破夏皮罗案件,米基·科恩的马仔贩卖亚硝酸戊酯,顾客是酒吧的变性**者。大文搭救众生,杰克·文森斯单枪匹马逮捕了一屋子试妆参加丽塔·海华丝模仿竞赛的壮汉。一轮掌声,杰克鞠躬,看见琼·莫罗在圣诞树旁。孤身一人,多半百无聊赖。

他走过去。琼说:“节日快乐,杰克。”

漂亮,好身材,三十一二岁。没工作也没丈夫的代价,她大多数时候总闷闷不乐。

“嘿,琼。”

“嘿你个头。我今天在报纸上看见你了。你逮捕的那两个人。”

“不值一提。”

琼哈哈一笑。“真是谦虚。他们会有什么下场?我说的是那个叫洛克什么的和那个姑娘。”

“姑娘九十天,洛克威尔估计要劳改一年。他们应该雇你老爸,他能帮他们脱罪。”

“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我希望他们认罪换轻判,省得约我出庭做证。我希望他们蹲大牢,受点教训。”

“我抽过一次,在大学里。害得我特别饿,吃了整整一盒曲奇饼,最后全吐了。你不会逮捕我吧?”

“当然不会,你为人太好。”

“实话实说:我已经无聊得想再试一次了。”

机会来了。“爱情生活怎么样,琼妮?”

“没有。认识一个叫艾德蒙·埃克斯利的警察吗?高个子,戴一副很可爱的眼镜。普莱斯顿·埃克斯利的儿子。”

正直艾迪,战争英雄,一根筋的直肠子。“我知道有这个人,但和他不熟。”

“他可爱吗?我昨晚在他父亲家见到他了。”

“富家子弟当警察总是有所图谋,不过我知道有个不错的家伙对你感兴趣。”

“是吗?谁?”

“艾里斯·洛韦,助理地检官。”

琼笑着皱起眉头:“我在扶轮社听过他的讲演。他是犹太人,对吧?”

“对,不过你要往好处看,他是共和党人,社会栋梁。”

“人怎么样?”

“好得很,体贴入微。”

琼摇了摇圣诞树,假雪晃动。“好吧,让他给我打电话。就说我暂时有心上人,但他可以排队。”

“谢了,琼妮。”

“谢你才对,迈尔斯·斯坦迪什[13]。哦,老爸似乎在冲我勾手指了。再见,杰克。”

琼匆匆走开,杰克搜肠刮肚寻找谈资。米彻姆那档事,换个清淡的版本。背后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文森斯先生,哈喽。”

杰克转过身。凯伦·莫罗身穿绿色小礼服,肩头挂着雨珠。上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孩子,个子太高,动作笨拙,被迫向一个威吓毒贩的警察道谢。四年过去了,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个子太高,其余的都消失在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过程之中。“凯伦,险些没认出来。”

凯伦微微一笑,杰克说:“我就说你以后会很漂亮,这话你大概已经听厌了吧。”

“你说我就百听不厌。”

杰克笑道:“大学怎么样?”

“说来话长,可我快冻死了,一个段子都说不完。我和父母说过,酒会应该在室内举办,英国血统没有让我习惯寒冷。我准备了演讲稿。愿意帮我喂邻居家的猫吗?”

“我有任务啊。”

“和我姐姐聊天?”

“我有个熟人看上她了。”

“可怜的家伙——不对,可怜的琼妮。妈的,我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妈的,咱们去喂猫吧。”

凯伦笑着带路,高跟鞋踩在草地上摇摇晃晃。雷声,闪电,大雨,凯伦踢掉鞋子,光脚奔跑。杰克在隔壁家的门廊追上她,浑身湿透,快要笑出声了。

凯伦打开门,门厅的灯亮着。杰克打量她,浑身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凯伦甩掉头发上的雨水。“猫在楼上。”

杰克脱掉运动夹克:“不,我想听你的演讲。”

“你肯定知道我要说什么,肯定有很多人感谢过你。”

“你没有。”

凯伦打着寒战说:“妈的。抱歉,但这实在太不符合我的计划了。”

杰克把上衣披在她身上:“在英国也能读到洛城报纸?”

“对。”

“读到我的报道了?”

“对。你……”

“凯伦,记者喜欢夸大其词,有些是瞎编的。”

“你难道想说我读到的都是谎话?”

“不完全。不,不是。”

凯伦转过身。“那就好,我知道是真的,所以请听我的讲演,别看我,免得我口吃。第一,你帮我远离了毒品。第二,你说服我父亲送我出国,我在国外受到了极好的教育,遇到了很多好人。第三,你逮捕了那个卖给我毒品的歹人。”

杰克伸手碰她,凯伦缩身闪开。“不,让我说完!第四,我本来不想提起的,莱斯·韦斯科夫免费送姑娘毒品,只要女孩陪他睡觉就行。我父亲给我的津贴很少,我迟早也要下水。所以,听着,你保住了我该死的贞操。”

杰克笑道:“我莫非是个该死的英雄?”

“对,而我不是那种容易神魂颠倒的女学生。”

“很好,因为我打算有空请你吃饭。”

凯伦转过身。睫毛膏化开了,她自己舔掉了大部分口红。“好的。父亲和母亲会心脏病发作,但我愿意。”

杰克说:“这是我这些年第一次犯蠢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