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密码
A4纸上，布满了字符串内容，足足数万个，包括数字、符号、奇形怪状的图案等。密密麻麻，毫无规律。乍一看，犹如天书，完全不知所云。
不过，作为职业解梦师的周渔很快就发现了其中暗藏着的玄机。
周渔之前就推测，植梦环传递信息的方式很可能与梦境有关，现在看到这些杂乱的字符，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周渔打开记事本，将A4纸张上的字符内容，分门别类地归纳了出来。
第一类：数字。数字从0到9，全都有，但并不是很多。
第二类：语言和数学类符号。语言类：逗号、句号、破折号、数杠、横杠、顿号、叹号、百分比等。数学形状类：圆形、三角形、椭圆形、菱形、长方形、柱形、六边形、斜方体等。符号占据空间较多，至少一半。
第三类：象形图案。基础图案：波浪状曲线、花生状弧线、山峦状拱线、树木状支线等。复杂图案：权杖、眼睛、五角星、太阳月亮、树叶雪花等，以及一些类似刀枪棍棒之类的奇特图案。图案符号占据了一小半空间，能根据形状大概推测出单个的隐喻含义，但若是将它们连在一起，就不解其意了。
第四类：特殊字母。有点像古希腊语，左右歪曲，上下颠倒，形状古怪，这些特殊字母占据了小部分空间，和数字差不多。
周渔将杂乱无章的字符内容，归纳为四类之后，轻点鼻翼，陷入了沉思。
乔豫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此时忍不住开口道“：第一类数字像编码，或许和计算机语言有关，但计算机语言由0和1组成，不知道他们是用的什么方式。”
周渔知道，植梦环的第一层结构中，就有大量编程语言，主要应用于梦境在视网膜上的可视化。但他觉得，这里的数字应该和编码无关。
乔豫接着道：“第二类字符像是连接点，但具体是连接什么的，就不知道了。”
周渔默默点头，对乔豫的话不置可否。
乔豫又道：“第三类象形图案应该和符号学有关，符号学也与心理学有关，是集体潜意识的一种表达方式，或许通过集体心理学能解析出来。”
周渔这才看了乔豫一眼，之前他就觉得乔豫在大众心理学上有一定造诣，熟稔心理交流技巧，洞悉人性弱点。现在看来，乔豫在泛心理学领域也有着一定研究，符号学和心理学有很强的关联，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正是符号学的丰沃土壤，诸多特指符号正是从集体潜意识中衍化而来的。
“没错。”周渔表示了认同，然后问道，“那第四类呢？”
“像是古代语言，但不是中国的，应该是年代比较久远的特殊国度，我对语言学也选修过，但没见过这种。”乔豫反问，“你觉得呢？”
“我最开始以为是古希腊语，现在看来不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那些古老的语言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遵从潜意识的形象。古时代的人觉得上帝会传递信息，引导他们的行为，他们通过观察天象和地像，融合潜意识的内容，制造出五花八门的文字，最初是用于记录，后来才逐渐用于交流。”周渔研究过符号学，因为符号学和潜意识有关，也就与梦境有关，要想窥破梦境的密码，需要用符号学做底层支撑，如果不了解符号，对梦境就会停留在基础层面，很容易误解。
乔豫悄然看了一眼周渔：“你懂得真多。”
周渔淡淡地道：“很多学术研究看似独立，实则是互通的。”
乔豫点了点头，目光中多了一丝欣赏，随后问道：“那这些字符和梦境有关吗？”
“应该是梦境的一种反向转化。”周渔道。
“梦境还能反向转化？”乔豫好奇地问。
“解梦师通过解析梦境，来还原现实，而他们，则是将现实类的信息，加工为梦境参数，按照一定的次序组合起来，植入到别人的潜意识中。正向的解析虽然有迹可循，但主要还是靠解梦师对梦学知识的掌握，是因人而异的，没有确定答案，但这种反向转化，却需要严密的逻辑，是完全对应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周渔望了一眼乔豫，神情有些复杂地道，“他们很可能掌握了梦境语言。”
“梦境语言是什么？”
“你可以将其想象成是一座桥梁，桥梁两端是现实和梦境。有了这座桥，梦境可以直接转化为现实，现实也可以直接转化为梦境。语言为交流双方提供了便捷，但也让交流本身失去更多可能性，使交流变得确定，却也变得单调。”
“我明白了。”乔豫若有所思地道，“梦境和现实之间原本隔着一片漆黑森林，森林中隐藏着几百上千条幽暗小径，解梦师需要去找出最正确的那一条，这个找的过程，就是解梦。但深渊组织，却直接建了一座工业化大桥，连接梦境和现实两端，看似简捷高效，却也失去了梦境本身的独特魅力。”
“没错。”周渔看了一眼乔豫，脑海中忽然想起一句钟墨数次对他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总结得很精辟。”
“师傅教得好。”乔豫微微一笑。
周渔不知道乔豫所说的师傅，指的是樊道明，还是他。
“可即使有了这座桥，要想实现梦境和现实的转化，也没那么简单吧？”乔豫黛眉轻蹙，“梦境内容光怪陆离，可不是那么好转化的。”
“其实转身本身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转化之后，梦境所呈现的方式，在每个人脑海中都不尽相同，即使是同一个梦，在一千个人的脑海中，也会有一千种呈现方式，每个人会融合他自身的经历，对梦境元素进行专属加工，如果不懂其中奥秘的人，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同的梦，但其实底层逻辑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筑梦其实是筑造的底层逻辑？植梦，则是让对方在这个底层逻辑上，通过自己的潜意识进行自主加工，让其觉得这是自己的梦？”
“没错。”周渔点了点头，对乔豫能够理解得这么快且透彻感到惊喜。同时，周渔也意识到，乔豫不仅是一名优秀的生活助手，她所掌握的泛心理学知识也会为周渔提供帮助，即使是简单的询问，也能切中要点，从而发散周渔的思维。
“这四类字符，就是梦境语言的基础，好比汉字的基础是横撇竖捺一样。”周渔指着纸张，“将它们按照一定的次序组合起来，就是梦境本身了。”
“可我们怎么才能读懂组合之后的含义呢？”乔豫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抚了一下额头。
“这就牵扯到梦学了。”换做别人，周渔可能不会做多解释，但乔豫本身学的是心理学，且对梦学比较感兴趣，周渔便一边思索着，一边将想法说了出来，“一个梦境框架，主要由六个要素组成：时间、地点、人物、场景、情绪、特殊物件。”
周渔在记事本上将这六个要素写了下来。
周渔继续道：“在梦里，时间是非线性的，和地点坐标一样，是一个参数。六个梦境要素，对应着六个参数。通过调整参数，可以实现梦境具象的改变，每一次的改变，都是内心深处动机的体现，而动机，往往和欲望有关。”
“举个简单的例子——”周渔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同一个人，多次梦见自己在同一座房子内，里面的所有物件全部一样，但他有时感到开心，有时感到恐惧，有时感到愤怒，情绪不同，梦的含义就截然不同。”
“可情绪如何用参数来表示呢？”乔豫用手指轻抚额头，沉吟道，“情绪是抽象的，变化多端，如果细分起来，人有一百多种情绪呢，而且大部分时候人并非单一情绪，是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
“研究显示，在梦里，人的欲望会变得直接，情绪也会简单化。”
“好像真是这样哎！”乔豫托腮想了一会。
“至于情绪参数的具体数值，应该都是提前设好的。”
“就像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也有情绪，但都是事先设好的程序。”
“对。植梦环内提前储存了所有情绪参数，让被植梦者根据实际情况，从库存中自己提取。”周渔在记事本上写下四个字：自主意识。
“原来如此……”乔豫轻吁一口气，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周渔看着记事本上的四类字符，说道：“按照梦境参数理论反推，我觉得第一类数字应该和时间、地点有关，这两个要素可以直接用数值表达，既简单也高效，没必要过多转化；第二类语言和数学类符号应该和场景有关，比如天空气候、地貌特征、通用物件等等；第三类象形图案应该和特殊物件有关，特殊物件是梦境中最为重要的参数，决定梦境的真实含义；第四类特殊字母，应该和人物以及情绪有关，在梦境中，大部分时候，人物和情绪是一体的，人物的出现正是为了表达情绪。”
周渔看了一眼乔豫，接着道“：我曾通过植梦环进入过堕天使的梦牢。在梦牢内，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怪物，那些怪物，同样是梦境中的‘人物’。我觉得，这些特殊字母，很可能也表示那些怪物。”
“你的意思是……”乔豫轻抚额头，“前三类字符和被植梦者有关，最后一类字符和筑梦者有关，正因此，最后一类字符才十分古怪，完全看不懂？”
乔豫的话激发了周渔的灵感，周渔忽然想起了梦牢中的迷雾，迷雾的作用和怪物一样，都是为了遮蔽梦眼。周渔迅速在记事本上写下两个大字：梦眼。
“第四类字符很可能和梦眼有关！”周渔语气激动地道。
“梦眼是什么？”
“梦眼是梦牢的唯一弱点，要想破解梦牢，必须找到梦眼。”
“可……筑梦者为什么会将梦眼写出来呢？”
“每一个被筑造的梦境，都有梦眼。没有梦眼，梦境本身也就不存在。梦境越大，梦眼越强，是为了阳面和阴面互补平衡。筑梦者为了更好地隐藏梦眼，会将其层层包裹起来。这第四类字符，并不是要写出梦眼，实则是为了隐藏梦眼！”
乔豫恍然大悟，有些感慨又有些赞叹地道：“想不到这些天书般的字符竟然都让你解开了。樊老师说的没错，在梦学方面，你确实很有天赋，而且，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周渔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不仅是因为夸赞，还因为获得了认同。对周渔来说，获得认同比什么都重要，最近几年，他遭受了太多否定和非议，有一个人能真心认同他，认可他所研究的东西，会让他游离的自我价值得到释放和安抚。
“谢谢你。”周渔望着乔豫，神情有些动容。
“不谢。”乔豫表情平静，但目光中暗含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周渔意识到，乔豫懂了。她既懂了周渔谢谢她的深层含义，也懂了周渔对认同感的渴望。这种无言的理解让周渔有些感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想要抱一抱乔豫的冲动。
乔豫忽然抬起手，轻拍了一下周渔的肩膀。
这个带有暗示性的动作让周渔的理智迅速回归，他深吸一口气，将冲动压回心底，轻咳一声道：“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些字符组合之后的意思吧。”
乔豫低头望着A4纸上数万个杂乱无章的字符，说道：“虽然我们知道了每一类的含义，但从整体上又该怎么解析呢？”
周渔用笔在A4纸上随便挑出来几段，每一段中都有两个数字、六个简易符号、两个象形图案、还有一个古怪字母。然后周渔又挑出几段，均包含四类字符，但具体数量不等。
“其实是有规律的。”周渔说，“只不过这规律十分隐晦，只能从梦学的角度切入。”
“可即使有规律，这么多字符，如何将它们联系起来呢？”
“假如梦境是一个大型正方体，将正方体切割成一百个小正方体之后，每一个小的正方体，同样可以用梦境六大要素来表示。”周渔敲了敲A4纸上的内容，“在纸面上，这些字符是二维的，是线性的，但如果将其立体化展开，用四维来表示，从空间上和梦境对等，不用我们联系，自然就能组成梦境了。”
“你是说四维展开？”
“是的。在现有的三维空间中，加上一个时间维度。梦里，时间维度和长宽高一样，是一个参数，可以任意调整，甚至可以交互重叠。”周渔目光灼灼地道。
“可怎么将这些字符在四维上展开呢？”
“用数学建模，将字符在立方体上标记出来，经过转化之后，这个立方体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梦境框架了。”
“太神奇了……”乔豫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还会数学建模？”
“我不会。不过，我想樊老师应该能帮忙联系一个会的人。”周渔露出了一丝笑容。
乔豫点了点头，随即掏出手机，拨打了樊道明的电话。她一边朝着洗手间走去，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洗手间内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将乔豫的声音淹没了。
周渔并未多想，继续研究A4纸上的字符。
植梦环内的信息解开了，可如何将这些信息用于现实，周渔还没想好。通过字符串的数量来看，很像一个较大的梦境，但周渔知道，植梦环不仅是用于植梦的，还用来植入梦游指令。
深渊聚会中那个所谓的“知识共享”仪器，其实就是一个大型植梦机，对所有参与实验的人均植入了梦游指令，激活指令后，可以让他们在特定时间梦游，无意识地来到指定地点，筛选出合适的目标。
可梦游指令，该怎么在潜意识内植入呢？
是文字标记，还是声音触发？
周渔忽然想到，梦游和做梦虽然都是潜意识活动，但还是有区别的，做梦是躺在**不动，躯体处于锁定状态，梦游则是躯体被激活，可以自主活动，活动的过程，就相当于创造了梦境边界……
周渔的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但没来得及抓住，他急忙查看A4纸张上的字符，想激发灵感，就在这时，乔豫从洗手间内走了出来，说道：“樊老师说会帮忙联系数学领域的人。另外，樊老师想和你视频通话，他对你的解码过程很感兴趣。”
“你都告诉他了？”周渔望向乔豫，语气有些严肃。
“我是小间谍。”乔豫信口说道，朝着周渔缓步走去。
“间谍可从来不会主动承认。”周渔双臂抱在胸前。
“说不定我正拿准了这一点呢。”乔豫走到距离周渔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直视着周渔的眼睛，“你不想我告诉他？你不想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倒不是。”周渔轻吸一口气，闻到了乔豫身上的香水味，比上午淡了一些。
“学心理学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交流的时候，能知道连对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理需求。”乔豫伸出手，将周渔环抱在胸前的双臂掰开，微笑道，“这么明显的防御心理，可不利于我们的坦诚交流。我和樊老师是师生关系。我来帮你，不是他提出来的，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为什么？”这个问题，周渔早就想问了。
“你想听真心话？”乔豫将手搭在了周渔的肩膀上。
周渔默默点头，一只手悄然背在了身后。
“因为——”乔豫的身子忽然往前一欺，声音柔和地道，“我对你很感兴趣。”
周渔眉头轻皱，看着乔豫的额头正中间。
“我愿意做我喜欢的事，我愿意帮你，仅此而已。”乔豫抬起手，在周渔的眉毛上轻轻滑了一下，似是帮周渔将眉毛捋顺，随后，潇洒地转身离去。
行为是动机的体现，动机和欲望有关。周渔在心里说，有些欲望是隐藏的，或许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