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自尽

那一天——

武藏从早就沉迷于书中。

他读的是古史《古事记》。城里本丸敲打的更鼓声随着晨风飘送过来——是巳时(上午十时)。

信行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师傅!”

武藏回视。信行脸色苍白,非平时所有。

“什么事?”

“姑姑……”嘴唇抽搐。

“松小姐怎么啦?”

“死了。”

“什么?”

武藏的脸顿时蒙上阴影。

“刚才家里派人来通知说,她在本妙寺的墓地自杀了。”

“本妙寺?”

“师傅,我去看看。”

“等一等!我也去。”

到熊本西郊山腰上的本妙寺要步行三十分钟左右,高高的石阶令人发急,他们俩飞奔到本堂后面的墓地。

果然是阿通的墓前。阿松全身穿白,系着腰带,端坐地上往前俯伏。三个尼姑仿佛在守护一般,环立四周。二人走近时,中年尼姑回首问道:“是她的亲朋?”

“是寺尾家家长信行。”

信行回答后,尼姑颔首道:“真可怜,在亲人来看望之前,我们没动过她。”

武藏一望,脸露惊愕表情,旋即恢复原状,轻声说:“准备应用之物。”

“是!”

年轻尼姑急忙奔去。

武藏与信行俯视阿松遗体,默默伫立。不久,武藏以目向信行示意。

信行俯身由后抱起。武藏绕到前面,凝目注视。胸前一片红色。右手所握的怀剑深深刺入心脏。

两膝绑着细带,头部低垂。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散发。

“真了不起!”武藏仿佛做证般说。年轻尼姑带来粗席。信行先拨开紧握怀剑把手的阿松手指,然后把怀剑拔出来。血潺潺流出。接着解开膝上细带,让她仰卧在粗席上。

武藏和信行静静检视伤处,仔细探察死亡的情形,这是与兵法有关的武士礼仪。

“了不起。”这种称赞是对死者最崇高的饯行。

尼姑接着替阿松整理服装,抚平头发,让她合拢双眸,为她拭去血迹,让她的双手手指贴合胸前做合掌状。然后在枕边焚香,后退静静诵读经文。

泪水不住地从信行眼中涌出。

“呜,呜,呜……”尽力控制的呜咽……信行突然跪下,目注阿松脸面绝叫道:“姑姑!”

这时,改名孙之丞的新太郎奔驰而至。他向武藏与尼姑以目为礼,旋即趋近阿松枕边,与信行相对,单膝跪地,望着阿松的脸,尖声叫道:“妹妹,你为什么如此?”

对不知一切情况的孙之丞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真想痛责阿松一番。

武藏呢?他与瞑目合掌的阿松相对,纹丝不动地伫立着。正对面是刻着“清澄院天来妙音大姐”的阿通之墓。墓后的空间浮现了悠姬、铃姑、由利公主的脸……武藏既无藏身之所,亦无掩目不视之法,僵硬的脸如死一般冰冷,呆立不动。

孙之丞与信行终于离开阿松的枕边,站在前头的尼姑停止诵经,走过来报名道:“本人为本化城庵庵主妙光尼。”

然后她指着阿通墓,告以发现阿松自尽的经过:“本人与此墓主为此世有缘之人。今天是她忌日,故来焚香,发现松小姐自尽于此,乃及时通知寺尾先生。”

孙之丞致谢后,俯首问道:“庵主如何认得舍妹?”

“此墓主名叫阿通,三十年前曾与松小姐同住此地。当时,我正服侍庵主妙舜尼。”

“哦,原来如此。”

孙之丞不禁以手击膝,赫然目视武藏。

武藏默默不语。

庵主仰视武藏开口说:“我曾见过宫本先生一次,妙舜尼当时经常告诉我们弟子说,通小姐是武藏所托付者,他随时会来迎接。”

武藏呻吟般说道:“武藏不德,深致歉意!”

说罢,他向庵主俯首致歉,静静转身离开墓地。大家无言目送他离去,脚步滞重,腰身弯驼,双肩下垂,看来有如七十岁的老人。

阿松的遗体旋即以轿舆运回己宅。亲朋闻讯群驱而来。

由于秘密地通知,尾藤金也飞奔而来。他那洒脱的风貌已失,变得沉痛僵硬。

俨然就上座的尾藤金,静听信行报告——阿松天未明即离家他去,似乎前夕即已下定决心,客室已整理得一尘不染。阿松常常就这样前往尾崎宫参谒,而未留下片语只字,所以家人不虑有他,信行亦如往昔,径赴武坛。之后,本妙寺送来急讯,家里的仆人即遣人奔告信行与孙之丞。

尾藤金又问:“现场的情形呢?”

“平居的衣服叠好放在墓旁,想是在墓地换穿纯白衣裳。面对着通小姐之墓俯伏……”

信行详细地说出所见的情形。尾藤金似乎也风闻过阿松和阿通的关系,颔首倾听。听完后,他肃容赞扬道:“松小姐,真了不起……”

接着他盯视阿松的遗容,阿松淡妆,略施胭脂的脸有如已开的花,鲜活清澄。尾藤金觉得阿松比生前更美更神圣。

“松小姐,真了不起。”尾藤金又轻声说道。

肥后藩名列第一的女兵法家突然举刀自尽,在社会上很快就引起了各种谣传,但因舆论不明真相,故未涉及武藏。

武藏端坐居室不动,也不参加第二天的葬礼。武藏这样,谁也不觉得奇怪。

是晚,从葬礼回来的尾藤金来访。

“先生,未易服,即来访,抱歉之至。”

尾藤金致歉,武藏摇手说道:“不,不,一点也不!”

就是现在也是这样,而在当时,参加完葬礼回家,往往被认为不洁净,尽量避免顺道拜望人家,但武藏在独行道中曾说:“吾身无忌避。”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一切忌讳。由此可知,武藏如何漠视世情与习俗。

尾藤金又变得潇洒自如,双眸辉耀,说道:“先生,松小姐真了不起!”

尾藤金并不是来责备武藏。他已完全肯定武藏的立场,他相信只有自己和武藏知道阿松心境之美,因此他来造访武藏,是因为他有一股冲动,想谈谈阿松。

“的确,的确了不起。”武藏爽直地回答。

“真是世上罕有的纯真清净的女人。据说,由于佐渡先生的嘱咐,松小姐曾照顾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女人好几年,接着又以侍女的身份侍候兴秋先生的女公子,她一生都以牺牲自己、服务他人为乐。仅此已足见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诚然!”武藏回答,上身微微摇晃,武藏知道尾藤金所说并非在责备自己。但尾藤金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铁鞭,鞭打着武藏的心。

阿松服侍过阿通、悠姬、由利这些同为武藏之冷酷无情所打击的女人,也亲眼看见了这些女人的不幸,最后自己也为武藏的无情所折磨,多么可悲的命运!对此,武藏也了然于胸,而且自认杀阿松的就是自己。当然,武藏并不是连这点都无法感受的槁木死灰。武藏虽在独行道中说:“无爱慕之思。”但这必须是断绝爱情之后的形象。

尾藤金——这个纯情的爱之理想主义者,赞美了阿松将近半个时辰才离去。武藏虽然坐立不安,但并不觉得尾藤金的来访打扰了自己。

呵,不,即使尾藤金极口责备自己,武藏也甘心承受。

“阿松,你打我吧!用力打!用力打!”

武藏叩门大喊。武藏没有任何防御,**承受阿松的鞭打。跟阿通诀离时,武藏还不至于如此,因为当时他那为兵法而燃烧的年轻心灵,已经把良心和悲伤深埋心底,而且加上了盖子。

但现在已不能如此。阿松的死深深刺进他内心深处,挖出了闭锁心底的良知,这良知命令武藏必须**接受无情的报应。

十月一日。已入夜。新月为迅速漂漾的乌云所覆盖,外面一片漆黑。黑暗中,风声啾啾作响。

今晚,武藏仍静坐不动,任由良心苛责。阿通的痴情、悠姬的纯真、由利公主的明智、阿松的从顺——一一变成利鞭,鞭打着武藏。

不仅如此,佐佐木小次郎也出现了。

“武藏!你用卑鄙手段杀我。你认为这是兵法上理所当然的战略。

但这与骗人有何差异?若是按常理决斗,我获得胜利,那我将代你而为肥后藩的兵法指南啦!”

武藏并不置辩。

“小次郎,说得好,的确如此,你打我吧!鞭我吧!”

小次郎举起鞭子,一鞭挥向武藏眉间,武藏却不加抵抗。

“噢……”武藏忍耐着,额上汗水潸潸流下。

“武藏!你为什么要杀我一家人?”吉冈清十郎出现,喊道。

“你若代我做大武坛的坛主,还有价值。但你徒逞本领,你岂不是浪人吗?真是无知野蛮!你是恶鬼!”

“清十郎,确如你所说!你,你鞭打我吧!”

清十郎的鞭子,用力击在武藏的衣领上。武藏忍耐着。

之后,从昨天深夜到今天,与武藏决斗失败、受伤、被杀的兵法家一一出现,责备武藏。武藏都一一肯定他们的立场,任由他们责打。

武藏如此不抵抗,不防御,任由敌人责备,可说是有生第一遭。眼青鼻肿,肤破骨碎。但在内心里,他仍尽量忍耐,以免崩溃。

“没有了吗?”

武藏仍向黑暗中怒吼。

这时,喧嚣的火警钟清晰可闻。武藏吓了一跳,但仍处于半失意识的状态。

发出了慌乱的脚步声,仆人总兵卫说:“先生,是火警。”

“在哪个方向?”武藏好不容易才反问道。

“高田原。”

“什么,高田原?”

武藏脑海中突然涌现了刀影。今早,住在高田原楠町的刀匠永国遣使传言道:“刀今晚可炼成,正彻夜研磨,明早来访。”

刀影如闪电般穿过筋疲力尽、失去弹性的武藏躯体。武藏颤抖地站了起来。

“总兵卫,叫滨之助备马……”

“是,遵命!”

武藏走出门,滨之助已手扣马辔,伫立等候。武藏脚踏马镫,飞身而上。

“滨之助,我先走,你随后跟来。”

武藏放缓缰绳,一蹴马腹,马长鸣一声,蹴地飞奔。

“我是武藏,要到火警现场。”武藏对门卫说,穿过了城门。

武藏奔至高田原时,永国所住一带已是一片火海。

武藏从马上问消防队的人:“刀匠之家平安无事吧?”

一个年轻人循声飞奔至武藏脚边。这年轻人就是永国的徒弟要藏。

“先生!”

“哦,要藏。永国呢?”

“师傅在作坊里。”

“为什么不逃?”

“现在正全心全意在炼刀。家烧了,先生所须之物就赶不及了。”

“喂,谁快去救永国?”

“先生,这火势已无法去救人……”

消防人员不想理睬。

武藏睨视着那方向。永国的家在眼前那胡同的最里边。火势已笼罩整个胡同,只有一边的一排房子还有些许未被火焰包围,但不久之后,可能会冒出火焰,把房子烧垮。

武藏若有所思,旋即策马奔向尚未着火的屋檐下,手攀屋檐,飞身而上。

“啊,先生,危险!”消防人员大叫。

但武藏已沿着屋顶走过了两三家,旋即跃向有火焰的屋顶,像飞鸟般,奔向巷底。

这种轻身功夫,使消防人员目瞪口呆,相语道:“简直不是人嘛!”

武藏当时的步伐虽踉跄,却仍飞身而过,消防人员当然觉得惊讶。

此事现在依然在坊间相传,成为很有名的故事。

武藏跃进永国的作坊时,火已将蔓延到檐边。作坊里,永国正把炼好的刀身放在右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

“永国!”武藏出声说话。永国赫然一惊,清醒过来,回首观看。

“啊,是先生。刀终于完成了,只要再研磨研磨就行了。”

“永国,真是感谢不尽。唉……”

武藏拿起刀身对着外面的火照着。

虽未研磨,但一看就知道是一把名刀。武藏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忧心忡忡的消防人员不久又看到武藏和永国像刚才那样沿着将毁的屋顶,猴子般飞奔回来。

阿松之死给武藏前所未有的打击,自觉罪孽深重,其铁石心肠几乎崩解下来。可是,武藏不加辩解,毫不抵抗地自承有罪,并借自责解除了自我崩解的危机。

无论是被殴打、被棒击、被枪刺,或被**,丹田里的一根铁丝仍紧紧支撑着武藏,不久全身又充满了力量和战斗之气。

过去,武藏无论犯了什么无情之罪,都认为理所当然,毫无自责之意,仅以惊人的意志力驱逐罪恶感、悲伤与痛苦,而不问良心,可说是一个有超人意志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承认有罪,不留余地地责备自己,却也没有挫败。武藏经过罪的洗礼、真正的锻炼,而拥有更强的意志力。

永国的居宅与作坊全被烧毁,他只好在武藏家准备一切器具,开始研磨刀身。

十月二日。武藏一大早就像往常一样,面对桌子,肃然而坐。已无苦闷的阴影,目光锐利内蕴,腰杆笔挺,争斗之气溢满全身。

武藏从所读的《古事记》移开眼睛,轻声说道:“吾处事无悔。”

旋即他望着窗外,张口说道:“松小姐,再见啦!”

又移目《古事记》,武藏很早就为《古事记》中的伊弉诺命所吸引。

他对伊弉诺命逐次创建日本各国、创造万物的事业很有兴趣。伊弉诺命性情激越,这也是吸引武藏的原因之一。他认为既是创造万物的神,那当然是激越的男神。

黄昏时分。

“先生,完成了。”

永国走进来。

“呵,完成了!”

“请看。”

永国把藏在白鞘中的刀递给武藏。

武藏依法谨受,拔刀出鞘,凝目注视。刀做得极为精美,从护手到刀尖,绽放出灿烂光芒,直映于天。

“先生,以为如何?”

“嗯,很喜欢。”

“什么时候到岩殿山?”

“立刻就去。”

“啊!”

“已准备停当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不再回来,也许会精神奕奕地回来。”

“先生,真的?”

“永国,无论如何,我不后悔。你别挂念武藏,好好跟阿光过日子。”

武藏再看一次刀身,而后收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