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二人

“我现在想舍弃弱女子的立场,以堂堂的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活下去。”由利公主对武藏说了这段话后,即离开熊本的白梅庵。

但她这时已不像在长崎拯救天主教徒孤儿那样,高燃着激越的热情。公主暗中决定要没身于行云流水的境遇中。

公主踏上阿苏路,穿过丰后,在臼杵的城镇停留了半年多,而后以教授茶道辗转日向、丰前各城镇,过了将近一年。也许是公主天生具有的德望,处处都有不意的幸运降临,无论在衣、食、住方面,都不觉艰辛。

在一个地方住腻了,她便取道向东,经过伊织所住的小仓,再次上路。三月早春的时节,在某港埠的旅馆与五位老妇邂逅。

这些老妇人都穿同样的巡礼装,斗笠上写着:“出生地长门国山本村,同行六人。”其中四人是刚过五十岁的妇人,而身为前辈的向导婆婆却是满头白发、六十多岁的老妇人。

向导婆婆仿佛是富裕农家的退隐主妇,巡礼四国已是第三次了。她精于世故,却不狡猾;说话爽直无讳,能言善道,却很稳重,而且喜欢照顾人。

黄昏时分,公主与她们同时抵达旅馆,在同室碰面时,向导婆婆轻松地对公主说话:“你这位漂亮的小姐,要到哪儿?”

“到江户。你呢?”公主有礼地应对。

“我们要从这里渡海到四国。”

“啊,是进香客哪?”

“是的。”

公主对第一次接触的朝山进香客突然很感兴趣。从这直爽老妇人口中听到巡回四国八十八寺的故事时,自己也想跟她们一起去巡礼进香。

公主跟武藏相似,虽和世人一样崇敬神佛,却不以之作为深邃信仰的对象。一时之间,她觉得这些离乡弃家业、不断旅行的巡礼者和自己现在的心境酷似。

这些巡礼的老妇人看来多么舒坦慈祥,公主颇为所动。

“我也想加入你们的朝山团,带我一起去好吗?”

公主说,向导婆婆对这位不知底细的美丽女人投以深邃的目光,但立即就答应了:“好,好啊。这也是佛缘。”

于是,包括公主在内,同行六人搭渡船到阿波国的抚养港,从这里走了三里多,便到了板野郡板东町的朝山旅馆。

公主备妥巡礼应用的物品,有加披在衣上的白衣、白手背套、绑腿、蓑笠、杉杖和挂在胸前藏护身符的木盒。白衣背上写着“南无大师遍照金刚”之唱名,护身符夹、薹笠、献纳夹的字也是公主写的。写到“出生地出羽国、足利由利、同行一人”的时候,向导婆婆教道:“如果写同行二人,佛就会跟你同在。”

板东是大麻比古神社牌坊前的城镇,也是灵山寺的门前町。灵山寺是四国八十八寺中位居第一的朝山寺,以释迦如来为本尊的真言宗巨刹。

四国巡礼一般从春三月的彼岸日1 开始,约四十天,循八十所的顺序或其反方向,巡回进香。现在正是巡礼进香的季节。繁花似锦、绵延不绝的道路上,白衣风姿的行列连续不断。

由利公主很珍视自己巡礼的形姿,跟向导婆婆一行人诣灵山寺时,才跟大家一起诵经,并摇铃唱诵灵山寺的《咏歌》:朝山进至灵山,

释迦前;

万罪俱消融。

这时,有物直沁心中,使心灵和缓滋润。向导婆婆唱诵已故亲人的名字,为他们祈求冥福。听到这声音,自己也在口中轻声暗诵双亲的名字。公主不识双亲,却在浓雾中清晰感觉到父母的存在。

第二个朝山寺院是同郡桧村的极乐寺,第三个是板西村的金泉寺,第四个是松板村的大日寺。公主与向导婆婆一行人溯吉野河继续巡礼朝香。

不仅在朝山的寺院,就是在路上各村庄和经过的民家,也都站在角落摇铃,诵经,清唱咏歌。这些民家都欣悦地施舍一文钱、一碗米和粟。

1 彼岸日:即春分前后各三天的一周期间。

晚上则住宿在专供朝山客使用的木造旅馆,称为“边土宿”。有时也应民家邀请,免费住宿一晚,此称为“善根宿”。

阿波国的朝香寺院,共计三十三所,路长五十七里,寺院多依山而建,所以常有险峻的山坡和难行之地。巡礼阿波国之后,到达土佐南端名胜室户的东寺,由利已经完全习惯于旅行,身心也适合巡礼了。这附近,道路特别险峻,公主却比谁都能走。

走上看得见波涛汹涌的津吕港山路时,年迈身衰的向导婆婆坐在路旁石上,仰望公主说:“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朝山客,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是啊,本以为你是第一次跟众人一起走……”

其他的老妇也一起应道。

公主高兴而老实地接受了。

“谢谢,请你们引导我这个不信的人。”

“哪儿的话?我们得佛引导,跟你结伴而行,才感谢不尽呢!”

向导婆婆半合着仰视公主的眼睛,说:“你美丽,心肠又好,简直就像观音再世。虽是奢想,倒真希望你能做我家喜作的继室。”

向导婆婆的儿子喜作已有家室,年已过四十岁,去年妻子却留下三个孩子归西了。

“哇,呵,呵……”公主笑着,表情却无不愉快之感。

向导婆婆这么说,公主并不觉得不自然;她已融合在这些老农妇的心中。以向导婆婆为首的这五个老妇人看来是极其富裕的农家主妇。她们自己也这么说。不过,从她们说话的样子看来,充其量只不过是拥有必须努力耕种的田地,比一般常为衣食所困的自耕农略胜一筹罢了。

那么,她们为什么像大农家的退隐主妇那样自豪、稳重,而又颇感满足呢?公主一向只认识被领主虐待,受凶年残害,终于暴动的岛原农民,所以刚开始时,她觉得这些老妇女很不可思议。然而,不久之后,她逐渐明白了。

她觉得不可思议,正是她不了解日本农民的证据。其实,这些老妇人的形象正是日本大多数农民的写照。不仅是这些老妇人,再看到道路上其他农民朝山客和接待自己的当地老百姓,更使公主确信不移。

公主知道,这些农民阶层在武士阶级政治与武力统治下,虽受保护,同时也被迫缴纳年贡,有时还成为榨取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农民是极为可怜的存在者。种植世上最重要的稻米,生活却最穷困,同时身为武士阶级的从属者,遭受虐待、压榨,公主过去都以灰色的目光注视这些可怜的农民。

但事实并非如此。

农民终究是这地上的主人翁。从活生生生活在此世的真实形象来看,农民才是主体,武士和商人只不过是漂浮在上层的浮游物。农民在社会上、政治上虽然是从属于武士的穷人,却是土地的主人翁,这种本质绝对不会消失。

从五位同行老妇人,路上的农民巡礼者和接待自己的当地农村主妇的善意中,公主感觉到作为地上主人翁的荣耀,而自己也投身到他们所相信、心中所怀抱的佛之中。

土佐的朝山进香寺院有十六处,路长九十一里,多为山坡难行之路。巡礼者习惯上均以一天行走八里为度。公主巡回土佐朝拜一路领先,然后进入伊豫。

伊豫的朝山寺院有二十六处,路长一百零九里。

到第四十六所朝拜寺院——净琉璃寺时,路上遇见同行三人的朝山客。三位都是中年妇女,口音是肥后腔,问其出生地,果然是肥后国宇土郡的农妇。

“真亲切!我也住过熊本岛崎呢!”公主说。

年纪较大、个子矮小的农妇突然疯狂般地喊道:“啊!你不是岛崎的公主吗?”

“啊,你认得我?”

“认得。我那一村是寺尾先生的食邑地。在寺尾府上的松小姐交代下,曾经好几次送米和蔬菜去。”

“原来如此……”

公主欲将之弃于遗忘深渊的熊本,现在在心中苏醒,有如昨日一般。

“松小姐可好?”

“很好,很好。离乡时,我曾顺道去过,她说要到宫本先生的武坛,看来非常好。”

“武藏先生的武坛……”公主的心不禁怦怦作跳。

“是的。那少爷求马助先生已住进宫本先生的武坛。不过,宫本先生是独身,松小姐也是独身,食邑地的人都说,两个人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对夫妇。”

这农妇说罢,与同行的人相视,优雅地笑着。

公主又吓了一跳。

想到年近五十岁,曾先后侍奉过武藏爱人阿通、悠姬及由利公主,一向痛恨武藏无情的阿松,最后竟会幸运地成为武藏的妻子,思想至此,公主大有突遭袭击、摇摇欲倒之感。

但她很快又恢复平静。

“如果真的如此,他们两人一定会很幸福。”公主也明朗地笑着。

接着她在心底想道:“松小姐一旦成了武藏妻子,对武藏一定不会有所求,有所主张,她会老老实实地侍奉他。武藏正需要这样的妻子。而自己却向武藏要求太多的东西,最后岂不是要他弃刀吗?”公主叹口气。

“我和武藏毕竟是走着不同道路的两个人。武藏想用刀来开拓人生,我则要求没有刀的和平世界。这样分开也好。武藏!我怀着你的影像,不管到哪里,都走着自己的路。”

这儿是净琉璃寺的门前。

公主摇铃高唱咏歌:

极乐的净琉璃世界

若有所求,

浮世万般皆有回应。

听肥后巡礼者的叙述,知道了公主的身份后,向导婆婆愈发奉公主为观音,却因不能作为自己的媳妇,深感气沮。然而,她却开始担心公主今后的前途。她对公主说:“我本想陪你到村里教授女红,真是太过分。萩城边的市镇很不错,巡礼过后,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婆婆,谢谢。如蒙照应,村庄比较好,但我很可能一生都继续巡礼……”公主暧昧地回答。

时序已过四月,不知何时,樱花已散落,进入晚春时分了。

据说,巡礼者从出发点阿波国动身后,起初往往因不惯于旅行的疲累,步伐迟滞难进;到达土佐,已逐渐惯于旅行,到了伊豫,心情愉悦,信心也进入三昧之境。抵达最后一站赞歧,随着心愿已了的安然,不免归心似箭,脚步加快。

向导婆婆等同行的五个老妇人,谈的大多是村里的事或自己的家事,而且似乎特别关心自己不在家时的情景与今后的事情。向导婆婆对公主今后的动向越来越担心。对此,公主也不能不加考虑。

第一次认知的农民形象,的确颇能吸引公主的心。她想,做个农民也好,甚至认为做向导婆婆的媳妇也未尝不可。

可是,离开熊本时,不愿长居一处的心境——意欲投身行云流水之境的心,现在依然未减。而跟当时不同的是,投身的境遇不是行云流水,而是佛的世界。而她心中的佛,是植根于农民之心,洒遍大地的无上慈悲心。公主想拜此佛,由村至村,从寺院到寺院,无休无止地继续旅行。

再者,看过四国各地的农村,从向导婆婆等同行者及路途上巡礼者的话里,公主已知道,农村的现实和自己所感受的农民本质完全相反。

在现实上,农民毕竟是隶属武士的农奴,并不是大地的主人翁,而是受缚于土地的奴隶。善意变成无知,没有武器的和平表现了充满屈辱的无力世界,这种宿命似与大地同其长久。所以农民处境其实是很可悲的。

公主发觉,在巡礼者所唱的咏歌,匍匐佛前的眼色,蹒跚而行的步伐,默默耕种的当地农民及善意接待的农妇中,都听得见灵魂的饮泣声。明白这神圣悲凄的,大概只有佛吧!

就在公主对今后行踪迟迟难决之际,一行人只剩下赞歧国的二十三所朝山寺,三十六里的路程,他们从第八十五所朝山寺——八栗寺走向第八十六所志度寺。

在这途中,一行人赶上了一个巡礼者。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女,已疲倦得扶杖蹒跚而行。

“盛姑娘,对不起。”

老妇人轻轻点头,赶了过去。公主突觉放心不下,停下脚步,对这少女说:“你看来好像很累。”

“谢谢你!”少女笑脸相向。戴着薹笠,用白布覆颊的脸面,一点也不黑,丰润白嫩。眼睛黑白分明,睫毛细长,美丽湿润。

“志度寺已不到一里,跟我们一道走吧。”

公主加强语气说,并请老妇人放缓脚步。于是,少女顿时打起精神,急速前行。

志度寺在志度町郊外,位于苍郁繁茂的森林中,在朝山寺院中,也是有数的大伽蓝。按照仪式取得护身符后,天色已黑。当晚,她们决定宿在镇上。一行人,包括少女在内,边唱咏歌,边在镇上行走,终于找到一家专供巡礼者住宿用的旅舍。

“你跟我一起住吧!”公主温柔地邀请她,少女窘困地摇首。

“不用了。”

“住在别的旅舍?”

“不。”

“要到下一个村庄?”

“是的,再见。”

少女低头行礼,如逃走般开始起步前行。

公主莫名其妙,又极为挂念,对向导婆婆说声“马上就回”,追踪而去。

直到郊外的田垄路才追上。

“等一等。你真的要到下一个村庄去吗?天已黑了。”

“是……”

少女俯下头,说:“我要住在森林中。”

“啊,住在森林中……”

“是,我不要住在旅舍里。”

公主温柔地笑道:“啊,我懂了,你没有钱。”

“不,不是。”少女猛摇头。

“那就怪了。为什么呢?”

“我有原因。”

少女仍然低着头,泪水潸潸而落。薹笠微微颤抖,薹笠上写着:“同行三人,出生地不明,盛娘十六岁。”

公主心中满溢怜悯,静静抱住少女的肩膀。

“一定有很大的理由。”

“是。”少女幼儿般仰视公主的脸,旋即清楚地说,“我说,你细听!我的名字叫盛娘,出生地不能说。”

两人走下田垄路,坐在青草地上,一片菜田在渐渐下沉的夕阳中闪耀着金黄,散溢着芳香。

盛娘家累代担任乡长1 之职,拥有奴婢近十人的豪农。盛娘只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是独生女,在去年十五岁以前,跟一般诸侯的公主一样,可说是在温室中长大。

然而有一天,盛娘突然发觉自己右脚小指头变成蜷曲的样子。虽然不痛,但看起来很可怕,让父母看看,父母也觉得很奇怪,请医生诊断。

医生看了盛娘的小指头以后,悄悄地对她父母说:“这是很可怕的疾病,就是世人所说的冤孽症!”

父母吓得几乎瘫倒,坚决地对盛娘说:“阿盛,绝不能让人看到呵!”

虽然百般医治,小指头的形状仍然越来越丑陋。不过,盛娘当时并未自知这是可怕的冤孽症。

盛娘听人说过,知道患上冤孽症将遭遇多可悲的局面。这地方患此病者为数绝不少。村里的人都认为,祖先中若有人毁谤《法华经》,以此因果而受佛罚,恶业永续,子孙中就会有人出现此病。

所以,此病非医生与药石所能治,若不根绝祖先传下的恶业因缘,将永远纠缠此家系而不止。

因而,这地方若有人患此病,为根绝恶业的因缘,必须离家巡礼,巡回各国以赎罪,祈求祖先冥福。但是,一离开家门,便不许再踏上故乡泥土,最后则成为乞丐,徘徊漫游,陈尸于冰冷异域的山野中,这是得冤孽症者悲惨的命运。

这也无老弱妇孺之别,勤勉工作的成年人自不待言,即使是年老生命无多的老人,少不更事的少年男女,只要还能走,就无法逃避此一命运。

毁谤《法华经》会得冤孽症,载于《法华经》中。由来已久,而且已成民族的信仰,统御人心,所以其压力极为沉重,非个人意志所能抵御。染患冤孽症者,离家不得复归的习俗已植根于此一信仰中,遍行全国。

1 乡长:乡长原文为大庄屋,乃合数村组成的地方行政单位首长,故译为乡长。——译者注

即使身为乡长的女儿,盛娘毕竟仍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她跟村里的人没有两样,是在这种信仰与习俗中长大的,自然不会有所怀疑。去年年底,第一次由父母告知她所得病症时,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哭倒在地。

盛娘浑身战栗地把当时的惊恐、悲哀告诉了由利公主之后,仰起泪水已流干的苍白的脸,说:“父母接着告诉我冤孽症的由来,似已下定决心,要我离家而去。”

“唉!……”公主如鲠在喉。

“我无法回答。但是,后来为了家,为了父母,为了哥哥,我决心依照佛爷的指示离家出行。我自己也认为这样比在家让人看自己的丑态要好得多了。”

“真可怜……”

“但,最高兴的是,伍助说,不管我到哪里都要陪伴我。”

“伍助?”

“是我们家的农奴,从小就寄养在我家的一位老公公。他一直都像疼亲生孙子一样疼爱我。”

“盛姑娘,这很好啊。”

“我的用度早已准备好。正月七草1 的第二天早上,我和伍助悄悄离开家,奴婢站在门口目送我们,有的哭了。父母和哥哥送到村的边界。

1 七草:即初七,这天日人用七种草做成粥食用。

村里的人似乎已经知道,躲在隐蔽处,笔直站着,目送我们。在村的边界,父母和哥哥都出声痛哭,我已经不再哭,摇着铃,跟伍助唱着咏歌,径自走了。”

“哦……”公主忍不住饮泣。

此后,盛娘与伍助,经由各村各镇,逢寺必谒,祈求祖先冥福,晚上宿于庙宇和人家的屋檐下,或森林里的树下。

伍助温煦的爱使她深受感动,反而以此为乐,平平安安地巡行各国,然而今年三月初,在村外的庙宇休憩,准备第二天渡海到四国的时候,伍助突然中风倒下,来不及诊治,空洞的眼中含着无量的悲哀与依恋,凝望盛娘的脸,气绝身死。

盛娘还有足够的路费,哭求村人,把伍助埋葬在寺院的无主坟地里,请人诵永生经,然后渡海到四国。再随巡礼者朝山进香,终于到了这里。

“所以,我虽然有钱,但想到自己的恶业,无论如何不愿住在人所居住的房子里。”

盛娘说完自己的身世,俯下了脸,泪水从脸颊上直涌而下……公主激动地伸手把盛娘的肩膀拢过来,把自己的脸贴在盛娘颊上。

“阿姨!我身体不洁净呀……”盛娘想挣脱,公主抱得更紧。

“没关系!今后,我跟你一道巡行各国。我是一个无父无子的人,本打算终生巡礼,才离开肥后的。”

隐藏在山背后的夕阳余光,柔和地照在公主泪水滂沱的脸上。

由利公主决心依照初衷不断地巡行各国。跟盛娘约定次日在第八十七个朝山寺院——长尾寺见面后,即回到向导婆婆住宿的镇上旅舍。

公主说出盛娘身世后,说道:“我准备跟这小姑娘一直巡礼下去。

各位亲切相待之情,永铭心中。”

“啊……”

众人皆大叫,盯视着公主的脸,向导婆婆旋即合掌说道:“哦,你毕竟是观音重临!”

“是啊,是啊,不管多同情这姑娘,终究非常人所能。难得!难得!”

其他同行者也合掌拜公主。

公主笑着拦阻道:“哎呀!能这样说的人,才是观音的慈悲表现。

你们导引我这个不信的人走进佛的世界。今后,我要借助观音的力量,与那姑娘两个人继续完成消灭罪障的功德。”

接着自己也合掌静静唱颂道:“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公主决心与盛娘共同巡礼践行,并非只因同情盛娘一个人。公主既不相信,也不否定毁谤经文会得这种冤孽症的说法。但一般人要如此认为,却也无可奈何。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定有几千几万——呵,不,无数的人像盛娘那样,离开父母膝下,远离故乡,终生为苦恼所困。

公主不禁认为,像盛娘这样的人,是只身背负人类所犯各种罪障的不幸牺牲者。

盛娘即是其中之一。但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来说,是多么凄惨的负荷!公主想起自己所犯的罪孽,决心与盛娘共患难,累积消灭人类罪障的功德。对此世已无可为的公主来说,这是唯一残存的生命价值。

晚餐过后,大家到镇上,由公主领先边唱咏歌边行。

“进香人,谢谢!”

镇上有许多人这么说,并施以钱财。

由利公主和盛娘以第八十八所朝山寺院大洼寺为终站,然后原路返回,与向导婆婆一行人告别,踏上漫无止境的巡行各国之旅。绕过各村各镇,逢寺必诣,祈求祖先冥福并祷请消灭罪业。

为了顺从盛娘自觉身体不净的心意,晚上并不借宿人家。每村除寺院外都有小小的观音堂和地藏庙,这些地方经常是乞丐的场所。两人尽量寻求这类庙宇,以供住宿之用。碰到下雨常常要住上好几天。

起初,两人都还有点钱,不必倚门行乞。一天,在路上遇到了犯冤孽症,与盛娘一样弃家出行的老乞丐,盛娘突然失声说:“阿姨!像我这样离家的人,若不每天行乞,真正消灭罪障的功德就无法获致。过去,我有父亲给我的钱,所以不能行乞。”

“对,对,阿姨也一样。”公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于是两人借口供养祖先,把所有的钱奉献给不久之后到达的寺院。

此后,两人即行乞进香,从京都西部进入山阴,绕过京都,到纪伊国。抵达那智山青严渡寺时,已是与向导婆婆别后一年的早春。

青严渡寺是西国三十三所朝山寺中位属第一的道场。巡礼季节时,由此启程的路上,跟四国一样,巡礼队伍绵延不绝。公主安慰步履艰难的盛娘,自己也夹在白衣人中继续巡礼。

在这一年中,公主对观音的信奉越来越坚牢。她认为观音正是从庶民悲愿中所生,与庶民同行的慈悲与妙智之母。

在这期间,公主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人生来就犯下许多罪障,而且知道业是罪障的累积,有些特殊的人一身肩挑这些罪业,而烦闷悲苦。

盛娘即其中一人,武藏大概也是背负这种罪业的苦恼之人。

在第三个朝山寺粉河寺获护身符之后,盛娘在石阶上扭伤了不良于行的那只脚。公主扶着盛娘,把她带到人烟稀少的树荫下,替地脱下布袜,用手抚摩。

“阿姨!对不起!”盛娘泪水直流。

“什么,我是你的母亲呀……”公主温柔地笑着,突然仰脸说:“盛姑娘,我除了和你在一起之外,还有一个同行哪。”接着又说:“他是活在我心中的人,是日本最强的兵法家。他承受了远古人类祖先为争斗而制刀、为胜敌而强化自己的恶业之报。所以不管多强,他都不满足。现在还带着刀与神佛为敌。”

“哇,多可怕的人!”盛娘瞪目惊视。

“他只看重刀,不管女人多么拼命地思慕他,他都不能接受她们的感情。这都是祖先制刀的报应,他一人承担了兵法家的烦恼,其烦恼绝不下于你……”

“阿姨,真遗憾。”盛娘皱起眉头。

“是的。我因种种因缘与他很亲近,所以心中怀着他的影像,继续旅行,希望借观音的慈悲温暖他的灵魂。”

公主说着又继续抚摩着盛娘的脚,边诵道:“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