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北

忠利为不时袭来的发作所苦,生命之灯仅剩一星残烬。近侍家臣都祈祷说:“若人寿已尽,生命已终,即请平安归去,不要再受更多的痛苦。”

这是无可奈何之情。枕边服侍的人现在已非祈其痊愈,而是合掌祈其安乐往生。

在这之前,有西高野山之称的真言宗名刹肥后益城郡释迦院住持常观阿阇梨,在城里设护摩坛,进行驱除病魔的祈祷。这是真言宗等密教所推行的修法,是以智慧之火烧尽烦恼之薪,以防魔害的祈祷。

但是,祈祷毫无效果,忠利的病历日日加重。于是常观断言道:“君侯天寿已尽,难以佛法挽回。”

重臣又请其修法,说:“务请减轻其痛苦……”

常观又设护摩坛,祈祷缓和忠利病痛,也没有效果,于是将武藏看作妄执的恶魔,要他离去。

重臣们固然不会怀疑武藏的忠诚,但看到武藏躯体上散发出来的异常活力,都认为这活力即是妄执,而使忠利痛苦。

就在这情况下,武藏黯然离开花畑馆。

次晨,大渊和尚来朝时,佐渡说出一切详情。大渊说:“爵爷,这太过鲁莽了。武藏是代主上跟死魔战斗。本来,即使无命,只要一息尚存,也应该与死魔战斗。没有这种斗志,医学不会进步,大往生(往生涅槃)也不会有望。即使命数已终,也应尽量使之继续维系,这样医学才会进步。尊重生命,大往生才能获致。何况武藏亲身挽救了主人的一半痛苦……”

“呵,原来如此!”

佐渡脸上浮现后悔之色。

大渊继续说:“先前武藏献给主上的兵法三十五条中,有题名‘知期’者,其中写道:所谓知期是知急速期,知迟缓期,知逃逸期,知不逃期。能写出这种观念的人怎会怀抱毫无价值的妄执?若万事皆任由武藏,主上必可安心启程远游。”

大渊说至此,赫然睁大眼睛,说:“主上是卓杰的太守,即使没有武藏,也必然可以大往生,但,主上一定会为俗人的多嘴而心感寂寞。”

佐渡咬着嘴唇,说:“糟了,错了……从昨晚起主上的痛苦有增无减。我们六神无主,顿失灵智。主上叫了好几次武藏的名字。没听到武藏回应,似乎气愤不已……那快去把武藏叫回来吧!”

大渊摇摇头。

“去请他,武藏谅也不会来,因为他已做最后的告别退下去了。他不是留恋此处的人。呵,武藏也许已直观主上无可逃遁的死期,而退下了。爵爷,请多注意今明两天的病况。”

“嗯。”

佐渡随即站起,走入重臣的守候室;经过细声商议后,同有吉赖母一道步入庭院。常观在院子西隅设护摩坛,与五六个陪诵僧侣,不分昼夜祈祷,其中也有修验僧1。

二人毫不客气地走近护摩坛。

“阿阇梨。”佐渡出声说。常观正数念珠,回望了一下。年四十五六岁,体态肥满。脸上肥肉垂下,大眼炯炯有光。

“哦,是家老,有何事?”常观从容回身。

“不用再修法啦。”

“什么,已驾崩了?”

“不是,痛苦越来越厉害,以阿阇梨的法力也无法去其烦恼。而且……”

“家老!”常观似有所持。“这也有原因。那位叫武藏的兵法家,虽已离去,却仍将妄执留在主上的身上。非使他折服,主上的烦恼就……”

“算了,算了。”佐渡焦急地粗声说,“武藏已离开御前回到自宅,而你在城里祈祷,却仍然无法消除主上烦恼,这就是你的法力不及武藏兵法的证据,再修法也没用,快快离去。”

1 修验僧:密宗的一支,在山中修验道。

“说,说什么?”常观浑身颤抖。

“无用的修法反使主上受害。快走,快走!”

这次是赖母下令。常观急速站起来:“哼!家老!你们居然说我们真言宗的法力不如一个兵法家,此实佛家之耻。好,马上就离开,但我们不会就此打住。这就去拜望武藏,决心以法力调伏1 武藏,然后再来向家老讨教。”

他语气激越,接着命令陪诵僧侣道:“撤除护摩坛!”

常观领着陪诵僧侣,以粗重的脚步走出花畑馆。

“师傅,到哪里?”修验僧之一问。

“不说也该知道,到武藏家。”

“那么,调伏的方法呢?”另一个修验僧问。

“当然,以法论折服他,若不听,即以陀罗尼神咒断其一命。”

常观自信满满地说。那两个修验僧互望点头,于是前一个修验僧开口说:“师傅,这太麻烦了,干脆用破魔之剑一刀毙其命。”

“什么?你们说什么?”

“是啊,腰上的剑,并不是装饰品。”

修验僧拍拍腰间的刀。常观回望两人一眼。

“嗯,这也有趣!我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八代乡士的一个小伙子到本山,从我师尊修真言秘法,仅一年即下山。这小伙子竟以真言秘法为基础,配上兵法,开宗立派,取名松山主水。但这个主水难抗武藏恶剑,去年为武藏门徒所杀害。你们真杀得了武藏吗?”

“哇,哈,哈。”二人又相视而笑。

“我们修行途中,曾数度遇见主水,教了他一两手。他的兵法采纳了真言秘法,故较世上一般兵法家高出一筹,但从我们修验道的秘剑观之,则近乎儿戏。”

“是的,师傅也知道,真言妙法非一两年所能体会,在原来的兵法上加进一点真言秘法,便是主水的兵法。”

1 调伏:佛语,驯伏之意。

“我们习修验道先后已二十年,伏居山野,餐风饮露,日夜拜大日如来,奉不动明王为师,以历练剑法。”

“这不是世人所说的兵法,而是维护佛法的秘剑。斩佛敌武藏,舍我等之外,更有何人?”

二人都傲然放言。

其实这些人只是大言不惭,他们是有多年粗略修行经验的真言宗行者,自称为鬼,横行山中,抡剑挥刀,以吓唬僧兵。最近,潜进九州,暂居释迦院。年在四十岁上下,外表看来,筋骨粗壮,目光炯炯,凶猛有力。

“呵,原来如此。佛道既有剑,以创当敌,亦合乎道。好,一切全看你们了。一定要杀武藏!”

常观高兴地微笑。

武藏从花畑馆回来后,一时之间处于虚脱状态。

武藏本与接近主公的死魔战斗。他不能不承认人的生命有限,也有所谓的天寿。

但谁能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天寿?只有生病或重伤才能察知。纵使名僧名医,在一般状况下,也无法知晓他人的天寿。无论是死于病魔或为敌所杀,也只有历经战斗之后才知天寿已尽。

所以武藏激励忠利,自己也跟病痛战斗,与死魔作战,正如典医以药饵和病魔、死魔战斗一样,以剑对决。

那么,死魔在何处?武藏觉得在天空的彼岸,而且跟他经常与之战斗的东西同属一物。那是统治,束缚人间世之一切,剥夺自由的一种力量。

如果有人把武藏此战称为“愚如对天吐口水”,或视之为“武藏疯矣”,那也无可奈何。

武藏并不相信此战必可获胜,但认为收刀将忠利任由死魔摆布,为时尚早。但在重臣齐声要求下,他无法反抗。

武藏至此只好收刀,只好屈服于死魔,将忠利交给它。武藏向忠利做了诀别。这时,忠利的形貌已从他生活的眼界中消失,而庞大的洞穴正张着大口。这洞穴太大,武藏的心眼已包含在黑暗中。

武藏走入居室端坐,但无意挥去这黑暗,处于虚脱状态,一直端坐至次晨。

那时,年轻武士增田总兵卫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先生,有客人来。”

“谁?”

“释迦院住持常观阿阇梨及其弟子五六人。来势汹汹,说务必要见先生。”

“真的?”武藏想了一下,吩咐道,“带到武坛!”

说实话,武藏根本没想到常观其人。但从总兵卫门中听到常观名字时,不禁觉得事非寻常,才要人把他带到武坛,不想在客厅见面。

武藏提着大刀,静静走入武坛。一看正面,常观竟坐在师范台上,铺木板的左右两处则坐着修验僧等五人。武藏泰然地站在入口,问道:“常观阿阇梨,就是你这位师傅?”

“诚然,愚僧是常观,你是谁?”常观傲然反问。

“在下就是你要拜访的武藏。”

“哦,是武藏。身份不同,所以坐上座。”

“悉听尊便!何事而来?”

常观粗声说道:“听说你以前是轻蔑神佛,挥外道之剑,夺取人命的恶魔,而这次却乘国守(指忠利)身体不适,潜进城里,在枕边任意妄为,乱喷恶气,以致增加国守烦恼,使他为执妄所虏,为此,你才被逐出城里,想不到仍乱吐执着之恶气,使国守烦恼。你若服佛德,即速离开此地!否则将以我们法力调伏你。武藏!不,你这外道!快回答!”

说着双眸睨视武藏。所言简直有如民间巫师驱逐狐妖一般。

武藏不禁为之愕然。“哇,哈,哈……你常观是称为阿阇梨的高僧,不是传播惑世之言以动摇人心的恶僧,我武藏不以你为对手,快离开此地。”

“什么,外道?你竟还打算反抗我!既如此,就以佛法调伏你!”

常观发声喊,画了九字,开始唱颂真言奥秘的陀罗尼。但对武藏毫无作用。

同时刚才说要斩武藏的那两个修验僧,突然站起,手按腰间之剑。

“武藏!”一个先开口说,“你的兵法是外道之剑!我们的剑是以佛法破魔之剑!我们的背后有不动明王,看剑!”

另一个接口喊道:“武藏!你虽称兵法日本第一,在真言奥秘的妙剑之前,却如朝露一样。我要为被你杀害的亡者,抡起菩提剑!哼,进招吧!”

但武藏并没拔刀,默默望着二人,轻声说:“真有趣。”

接着他向前踏进一步。

“哦!”

两人立刻拔刀,一人采上段,一人取下段。

武藏前行四五步。

“欤!”

两个修验僧从左右攻击。武藏跃后,轻而易举地闪过。两人重整架势,睨视武藏。武藏又在前行进。

“哦。”

两人又猛攻过来。武藏又轻轻闪过,跃后。

这时,两人的架势改用左右两胁。

“哼,真有趣。”武藏又轻声说。

接着,武藏又像试探对方一般,向前迈出。这次两人的架势变成各种形式。但是,不知何故,武藏的呼吸逐渐混乱,额上沁出汗珠。

但是,武藏自己并没发觉。在这时候,武藏心中喊道:“哦,明白了!”

他看见他们两人正在合演自己的流派——左右双剑的组合。但又怀疑地轻声说:“但是,形式不同?”

“好,再试一下。”

武藏比先前气势更盛,一步步往前突进。

这时,两人彼此组成圆极,向武藏迫去。

“哦!”

武藏不禁蹬蹬后退,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很为难。

“鲁莽。”

武藏顿时止步,拔刀出鞘,架在正眼上,开口说:“懂了!九字刀法。你们以刀画九字。”

不过,这时,武藏清楚看见不动明王拿着宝剑站在两人的背后。

“哦,是不动明王!”武藏赫然张大眼睛。“就对手来说,可斗一斗啦。”

武藏把浑身的力量集中在下腹。前所未有的斗志从下腹中不断涌出。混浊的呼吸也归于平稳。

武藏不时迫向不动明王,接着踏板跃起,朝不动明王的脑门砍下。

“呀。”悲喊声起,不动明王的形象突然消失。那两个修验僧握着刀仰天倒下。

“常观!你也来吧?”

武藏向常观迫去。

常观现出怒相,手画九字,但对武藏根本不管用。

“去吧,妖僧。你的法力并不是真正的真言。不动明王是我的!”

武藏收刀大喝。

常观脸色苍白,从师范席上滑落下来,在座的弟子也都浑身战栗。

武藏拉起倒卧地上的修验僧,尽力施救,两人都非被砍杀,只是为武藏刀势所迫,昏倒在地。

“不必多说,快快离去!”武藏兀自站立,大声吆喝,一行弯着腰,走出武坛。这天一个门人也没有,只有家人站在武坛入口,战战兢兢地望着。

武藏拍拍灰尘,走到井边,喝了一口清水,回到居室,又肃容端坐。

“不动明王!”武藏自言自语。武藏已清楚看见不动明王的形象。

这或许是靠修验僧的法力而显现,或许是武藏自己的幻觉。

总之,武藏已向不动明王挥剑,而其形象却突然消失。在这刹那间,武藏不禁心中大叫:“不动明王是我的!”

神佛乃见者所有。武藏在其心中已涌现出不动明王般的斗志。将忠利交与死神,武藏本已陷入空虚状况,这空虚的深渊现又渐为高燃的焰光照亮。

“主上,再见!”

武藏再度向忠利诀别,既无离别的哀愁,也无依恋。但夺走忠利的敌人还残存,盘踞在天空的那一边。

现在,武藏已向那敌人挥下不动明王之剑,同时也斩断了昨日以前曳引武藏心灵的忠利友谊,与众生同行的回向之心也就此消失。

不久,佐渡坐轿奔驰而至。就座后即问:“常观来了没有?”

“刚才来过,同来的修验者向我挑战,无理取闹,只好把他们打回去。”武藏回答。

“哦,这样很好。其实……”

佐渡放了心,说起城里的情形,并致歉道:“叫你退下,是我的错失。使主上痛苦的则是那些妖僧。”

“那么,主上的情形呢?”武藏问。

佐渡含泪说:“不久前已无痛苦,沉睡了。已进入弥留状况,大概熬不过今宵……”

佐渡擦拭如涌的泪水,说:“武藏!主上不时唤你。跟我一道进宫去吧?”

“这个嘛……”武藏说着半闭着眼,想了一下,却说,“爵爷!我想,主上已知我退下的原因。”

“什么,知道你跟常观的事情?”

“不,主上知道活着的武藏不是死后的朋友……祈望近亲与侧近家臣静静送行。”

“为什么?”佐渡难以理会。

“武藏在与死魔之战中已败北,且已向主上诀别,如果现在上朝侍候,那是依恋。如果因为这依恋妨碍了主上的启程远游,那是一件大事……”

武藏继续说。

“请稍候!”

武藏起身进入书斋,立刻摊开画纸,凝视空中,一气挥笔。画出来的是一朵牡丹花,淡墨一色,却鲜艳欲滴。武藏把它裱贴在卷轴上,带到佐渡面前,说:“爵爷!请把这花放在主上寝室的壁翕上……是以前答应为主上画的。”

“是花卉画?”

佐渡点点头。他明白其间的一切情景。

“是的。”

“那你有意娶妻啰?”

“以前约定,花和妻都以主上痊愈为条件。”

佐渡不解,喃喃自语:“什么,痊愈……痊愈?”

但他把画接了过来:“你的画,主上若看到,一定会很高兴。我一定伺机挂在壁龛上。”

佐渡走后,武藏复返书斋,推开新的画纸,如前一样,一口气画出牡丹花。裱在卷轴上,悬挂于壁龛,而后不动地凝望着。双目发热,鲜活光耀。旋即闪烁着惜春之情,一抹哀愁在眼中飘浮涌现。

离开画纸,开始写信时,武藏双眸清澄,淡然如水。

信上写道:

由利小姐,武藏败了,主上已入弥留,也许只能度过今宵,答应送你的花已经画好。

一幅呈给主上,一幅送给你,敬请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