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团

在攻击岛原城之役中,肥后军表现如何,实为关系细川家兴衰的重大事件,熊本城下,所有出战藩士的家人及一般町人都祈祷细川武运长久。

肥后军果不负众人期待,建树了凌越黑田、锅岛两雄藩的武勋,凯旋。城下町人的兴奋,自不难想象。

自加藤清正公以来,领主守护神——藤崎宫内的石灯笼与铁灯笼中,凡刻上当时年号,据传就是为感谢神佑而奉献的。

忠利虽然凯旋回熊本,但为了向将军报告,要立刻离府赴江户,所以很快就论功行赏,对有功藩士,按功之高低或加封或奖赏。

其中,新聘者仅松山主水一人。当然,这也考虑及三斋侯对主水的宠爱,所以忠利遣使向老君侯口头求取谅解,说:“主水多有功劳,故赐予新封地一百五十石加以聘用。今后亦如往昔,住八代听候使唤。”

看来主水移居熊本的希望要落空了。但老君侯却意外地当场回答使者的口头报告说:“聘用主水之事,深感意外。他是杰出兵法家,可用之才,但非出仕一主以完臣节的武士。有功,以金钱赏之可也!我无意留主水在身边,也不想推荐。但这只是个人的意见,忠利若视之为武士,我亦不敢加以阻止。”

使者大吃一惊,急忙奔回,向忠利复命。

“噢!”

忠利一听大惊失色,脸上明显地显露出后悔之色。从三斋之言看来,主水确是这等人物。自己一见主水,就觉不快,也是这个缘故。

以往的筹谋全是为了讨取三斋的欢心,想不到却是自己把三斋侯的心事看得太简单了,忠利由衷觉得后悔,同时对父亲的伟大也深感佩服。

“真不愧是平安度过织田、丰臣、德川政权转移狂飙时代的武将!”

忠利在受三斋猛烈一击的情况下,深悔自己的浅陋寡虑,但既已答应也就不能反悔。

但再慢慢探索自己的心理,也未必全是浅陋寡虑。以身居众人首领的大将而言,无论其为人如何,既承认其有功,就不当置功勋而不论;再由以武而立的大名观之,喜欢兵法,又有余裕,便当聘用。事实上,自己对主水的兵法也评价甚高——忠利如是想。

忠利虽是儿子,却也是领主,而且有作为领主的坚强自信。

违反尊意,深以为撼,然忠利亦有所思,故决意聘用主水;若有不宜即罢之,祈请宽心。

忠利致书三斋后,即唤来主水,赐新封地一百五十石,任以兵法指南,并给予藤崎台下的武士邸宅。

事情已如主水所望发展。精明的主水也许事先已察知三斋并无聘用之意,但三斋如此突然地反对聘用主水,则为始料所不及,一般认为大概是因为三斋侯特有的刚愎自用及对忠利的厌恶所造成,这也不无可能。

在聘用主水席上,新太郎等五人团也参加,聘用仪式结束,走出长廊时,山东对盟友们说:“喂,看见没有,主水今天的表现?”

“嗯,殿下赐以任命状时,虽恭顺叩头,脸上却冷笑着。”

“一副已稳占殿下上风的表情。”

“是啊,毫无感激之情,确如武藏先生之言,祸心已公然显露。”

野田、宫胁、和田接连着说。

新太郎点头道:“怎样?现在已知主水的真意了吧!敌人是在本能寺1。公主大概不会顺从主水之意,主水可能用暴力强迫。我带你们先去认识认识伊织。因为对方是宫本先生,所以并无所谓恋慕之情,不过对公主却非常关心。虽然没有公开,然而公主很可能是伊织先生的亲姊姊。”

四人吃惊地说:“什么,伊织先生的姊姊?啊,这么说,伊织先生也就是足利将军的孙子啰!唉,先生也非木石,即使有爱慕之心又有什么关系,但对悠姬小姐和阿通小姐却严予拒绝。年轻时,这样固然好,但一入老年,实需一个女人来照顿身边琐事。若是由利公主,那就再好不过了……”

1 本能寺:典出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刺杀主君织田信长。

赐给新太郎父亲军兵卫做退隐之所的地方在岛崎村。军兵卫在这里筑一草庵,过退隐生活,去年,军兵卫以八十二岁高龄谢世,草庵就空了下来。现在就在此增建一栋,供由利公主及岛原带来的孩子居住。

新太郎出征不在,阿松从信函中获知一切情况后,即与新太郎妻子相商,迅速增建起来。阿松虽然豪爽,为人却并不容易冲动,但对由利公主之事,仅由信函得知立刻怀着无比热忱,着手进行。阿松作风颇男性化,做起事来也爽快利落。她亲自督导木工,四五天之中,就盖好了足避雨露的小屋。

新太郎领着四位盟友来到由利公主这间草庵。

由利公主已不像以前那么矜持,亲至大门迎接:“请进!请进!”

并引导五人进入客室。

“公主,替您引见,这全是我的盟友,也是武藏先生二十岁时所收的第一批门徒。”

新太郎介绍四人给公主。

四人虽过四十岁,仍为公主高贵之美所吸引,有点僵硬地施礼道:“公主好!”

“啊,是武藏先生的门人?”

公主高兴得双眸明亮。

“我们原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佐佐木先生在船岛为武藏先生所斩杀时,我们曾向武藏先生挑战,以报师仇。”

新太郎又回到年轻时的样子,开始谈起往事。

“唉,真是螳臂当车。在佐渡先生官邸遇见武藏先生,已知力所未逮。只见一眼,斗志全失,却反受先生激励,取剑相向。当然,仅凭先生的气势,我们已完全折服。于是,改求先生而得获列入门墙。”

“啊,原来如此。那时,各位都还很年轻吧?”

“我们都是同年,当时二十三岁。”

“武藏先生呢?”

“二十九岁。”

“那时,听说佐渡先生官邸有一位细川兴秋先生的公主,名叫悠姬的,是不是?”由利公主从容问道。她每从森都那里听到悠姬的故事,就不由得心中暗敬。

“是的。”

新太郎环顾在座的人,回道:“当时十六岁,是一位少见的聪慧端丽的姑娘。”

“听说,武藏先生很喜欢她,曾为她拼命?”

由利公主依然若无其事地询问。新太郎回说:“因为恶人的计谋,佐渡先生只得把悠小姐送到尼姑庵。这既不是公主的愿望,也不是佐渡先生的本意。师傅知道后,在小仓城外的平尾台,挺身夺回悠小姐,陪赴京都。当时恶人的领袖是目前在江户颇有声名的兵法学者苍龙轩,其属下中,向师傅挑战比剑的就是松山主水。”

公主瞪目以视。这些事,她全是第一次听到。

新太郎继续说:“主水自从那次以后即暗恋悠小姐,把师傅当作仇敌。悠小姐后来在京都被苍龙轩的伙伴、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情妇铃姑杀害。主水失望之余,杀了铃姑。此后主水仍以武藏先生为仇,处处用心算计师傅。”

公主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主水痛恨武藏的原因,同时也知道主水对自己的恋情在他心理上也有很大作用。公主心中自语道:“真是因果循环!”

但她并未显得特别惊讶。她的兴趣仍在武藏和悠姬的关系。当然,公主现在已把武藏视为跟自己在平行线上行走的人,所以不会觉得怎么样。

于是公主不愿再听主水的事,问道:“武藏先生在京都很宠爱悠小姐吧?”

新太郎突然表情严肃,说道:“我以前在江户曾见过师傅称为‘独行道’的自戒辞。其中有云——无爱慕之思。师傅对悠小姐的爱可能就是师傅之情吧!”

“那么,悠小姐这方面呢?”

“对师傅的思想与人格极为倾倒,几乎到了不顾他人的地步。若是世俗之辈,也许会发展成爱慕之情。”

由利公主点头说:“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独行道中的其他说法,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新太郎正襟危坐,其他四人也重新坐好。新太郎开口朗诵道:一、万无依恃之心。

二、身不逞乐。

三、一生无欲心。

四、处事无悔。

五、论善恶不妒他人。

六、任何道上皆不因离愁而悲。

七、对自己与他人皆无蓄恨。

八、无爱慕之思。

九、不好风雅。

十、无望居邸。

十一、不据古器。

十二、不好美食。

十三、吾身无忌避。

十四、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

十五、常道不厌死。

十六、老后不恋财宝领地。

十七、尊神佛而不托神佛。

十八、心常不离兵法之道。

由利公主起先低头倾听,不久就一直仰首细听。

诵读完毕后,野田感慨万千地插口说:“唉,多么严格的修炼!对我们凡俗之辈而言,无一能实行。师傅却能奉之不渝。”

宫胁接着说:“岂止不能实行,凡俗之辈简直连想都没想过。简直跟世俗人情完全相反。虽云不因离愁而悲,但此世有不悲生离死别的吗?即使探询先贤修行之迹,也没人提出过这种自戒吧!”

和田接着说:“处事无悔,这可不简单!”

山东也插了一句:“吾身无忌避!这也不是常人所能言的。成日,除了孩子之外,谁能不忌讳、不介意果报?不据古器,又云除兵器外,不嗜其他器物,但现在的武士普遍嗜好在尊崇传统、夸耀祖先之余,言及古物,则往往流出喜极而泣之泪,又喜玩赏书画古董,师傅的此一自戒岂非逆时流而行?”

“是啊。”

新太郎应和说道:“从世之常道观之,师傅的行动理念正是违逆时流。这是探求真理万人中的一人之道,而非凡俗之道。一旦为政者在此世中也强求这一些,将会如何?定会使人民陷于贫穷和不幸,所以这是师傅一人之道。师傅是独行的人,是高耸孤峰。我们只有仰望以拂去心灵的尘埃,我们现在才了解。殿下邀师傅任政道顾问,师傅认为兹事体大,避免立即回答……”

和田倾首问道:“师傅无意把这独行道推行于世吧?”

新太郎以坚决的口吻回答:“当然,师傅甚至也不强迫门人采用。

但比起师傅追求的真理,政道实乃太低的境界。师傅在社会变迁的底层中探求常住不变的事物。”

“那么,师傅是不是认为世上的俗人、百姓可置之不理呢?”

宫胁提出疑义。

“那可不是。师傅深知政道的重要,但认为自己并不适合行走他道,不宜担当这种任务。”

“原来如此。那么,师傅对殿下的聘请怎么回答呢?你说过师傅一定会答应的。”山东反驳说。

新太郎说:“这就是了!人心的微妙就在于此……殿下和师傅的心灵关系很特别。不知是前世的因缘,还是性情相近,两人之间有一种互相吸引的精神关系。因此,不肯出仕将军家的师傅颇有可能怀有出仕殿下的心意。鱼和水……”

“但是,这样,师傅岂不是妥协了?”

野田反驳。

“我不愿说是妥协。为心灵的朋友下山喝一杯水,是美丽友情的表现啊!师傅若有此意,不外是为了殿下,不过如此而已。殿下也不会要求比一杯水更多的东西,所以我相信,师傅一定会尽一己之力,尽量做到这点,借以开敞心境。”

新太郎满含信心地断言道。

“嗯,我们也希望这样。”

四人点头说。由利公主一直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新太郎突然注意到了,致歉道:“呀,公主,我们只管谈自己的事,真抱歉。”

公主摇首说:“对了解武藏先生,这实在太有益处了。如你所说,武藏先生是一生独行,如高山峻岭般巍然耸立的巨人啰?”

说完,她轻吐一口长气。公主初遇武藏时,就已看出这独行的巨人,因此觉得暗恋武藏,怀着这背影而郁闷不乐。自从决心救助孤儿以后,才放弃心中怀抱的影像,自己也站在高处,隔着深谷,眺望武藏。

然而,从武藏在岛原突然出现,为自己解围时开始,她心中又隐隐约约怀着武藏的影像。不过,这时,因她对孤儿的情爱与关注,这影像丝毫未曾显露。

五人团这伙人,自新太郎起,从来没有看透公主的内心,却想象道,武藏即使没有恋情,对公主也有特别的情意。

但现在见了公主之后,他们已直接感觉到公主暗恋着武藏。

新太郎以温和的口吻说:“男女间的事,并非全由恋情结合起来。

我在岛原时才知道师傅对公主的安危极为关怀。如果师傅到这儿来,真希望公主也成为师傅的好朋友。”

于是山东说:“公主!千万别让主水这种人接近!”

山东是藩内著名的顽固者,他的说法简直把公主视同孩子。

公主莞尔说道:“山东先生,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女人不论身份高下,对不惜生命为情付出一切的人都比较脆弱。我由衷佩服武藏是日本最伟大的人,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

新太郎看出,公主是针对山东冒失无礼的话,口是心非地加以嘲弄。

“山东,慎言!”新太郎斥责道。然后他向公主致歉:“这也是为师傅和公主着想,千万请原谅。”

接着他又笑道:“你们的担心虽然也有道理,但公主毕竟是前将军的孙女,自不会因此而受惑。对释迦说法,未免班门弄斧,自然要受嘲笑了。”

山东也发觉自己说得过分,搔着头说:“哎呀,又冒冒失失,胡言乱语。公主,请原谅……”

接着,野田提醒道:“不过,用暴力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公主是个女人,还请千万别大意。”

对此,新太郎也颔首道:“这不只是针对主水而言,住在这偏僻地方,是不能大意的。公主以为如何?”

公主认真地说:“真的。一入夜,实在很可怕。孩子们一个都派不上用场,我自己也很怕夜晚。”

“不错……”新太郎说话的时候,门口传来箫声。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听到箫音,似乎都跑过去。

“奇怪?”山东惊讶地说,“会不会是露心?”

四人也倾耳细听。

已是梅开满庭,山莺婉转的时节。是传遍大地清寂自然的乐音。

“我去看看。”

山东突然站起,到大门口去看。旋即传来了说话声。

“这不是露心先生吗?”

“咦,你可不是山东,怎么在这里?”

“当然有原因呵。等一下,我去问问这家的主人。”

“果然是露心。”

回到原座的山东告诉同僚后,对由利公主说:“公主,刚才流浪而来的行脚僧——呵,不,其实是刚出家,云游化缘只不过随兴——名叫露心,原是武藏先生的门人,名叫小河权太夫的本藩藩士。方便的话,我想请他进来替公主引见一下。”

“噢,又是与武藏先生有缘的人,请,请他进来。”

公主客气地回答,又设了一个席位。

山东出去不久,就把露心带进来。

“已先向公主说过了你的经历。这位是前将军家足利氏的嫡系由利公主。很久以前,就跟武藏先生熟识,因此才到了此地,是由寺尾安排的。”

山东引见后,露心诚恳地低头施礼。

“幸会。虽是出家人,却是新近出家的和尚,请多指教。”

“我叫由利,你好!”公主也亲切地回话。

这时,老仆妇把做好的酒菜送上来。公主帮老仆妇摆好菜肴,提着酒壶说:“穷乡僻壤,无法好好招待,尽是家常菜。”

“呀,真不好意思。”

众人都显得有点惶恐。

举杯后,露心问道:“公主!我看到外头有许多语音不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新太郎代公主回答:“露心,那些孩子是被处刑失去双亲的天主教徒孤儿。公主以前从江户到了长崎,因有所感,收留了这些孤儿,像自己的子女一般抚养。”

“哦?这真新奇,真的是天主教徒吗?”

“什么,你竟说出这种话?在长崎,为将军家监视天主教徒的琵琶法师森都,也为公主工作,最后为保护公主与孩子跟天主教徒作战死于非命。后来,在师傅嘱咐下,我才把他们请到这儿来。”

“哎呀,真是常言之至。公主,请多包涵。不过,这确是很少见的事。若是天主教徒的子女,幕府的衙役大概不会轻易放过吧?”

“是呀。公主被天主教徒目为仇敌,而夺去视公主为父母的孩子,又被幕府目为叛逆,逐出了长崎。但公主并不屈服,亲赴岛原,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从原城夺回来。”

“哦,真是大慈大悲。”

露心说着,如膜拜般轻抚串珠。

“露心师傅,别这么说。”公主阻止。

“公主,请原谅。”

露心又致歉道:“我是和尚,所以说了这么可厌的赞辞。刚出家,才剃了头……就变得这么可厌。哈,哈,哈。”

说着他又摸摸头。

“呵,呵,呵。”

公主也笑了。

“哇,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新太郎停笑后,又一副认真的样子。

“露心,你喜欢公主养育孤儿的工作吗?”

“当然喜欢!甚至觉得公主很令人羡慕呢!”

“那你就帮帮忙!唯一的男帮手现在已旅行去了,只剩下了公主和孩子。”

所谓唯一的男帮手是指与市。与市有妻子,加上为了筹款,已回到长崎。

露心的眼瞳炯炯发亮。

新太郎继续说:“总之,在这人烟稀少的山中住家,难免会有危险。

在这一两年间,师傅会到熊本来。师傅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加意保护,何况还有师傅的敌人主水。”

“是啊。我是出家人,闲着也没事,只要公主愿意。”

“公主,意下如何?露心出家前,曾直接从师傅学过兵法。现在在本藩,得师傅刀法真传的,还无人超出露心呢!”新太郎对公主说。

露心却打岔道:“且慢!我是和尚,兵法已经忘了。若用得着我,我可以跑腿打杂,打扫庭院,跟孩子游戏。此外,可能的话,也可以当读书识字的师傅。”

公主很高兴地笑道:“露心师傅,那我可要麻烦你多帮忙了。”

“呵,欣喜之至。”

露心后跃,两手伏地致谢,脸上洋溢着真挚的诚意与喜悦。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大家都欣悦地回家。露心从第二天就搬来住,而且如他所说,像仆人一般工作,跟孩子们玩得很乐,并教他们读书识字,有时也吹他擅长的箫,愉悦公主和孩子。

露心精通书法,公主要露心写“白梅庵”匾额,风雅地挂在房门上。因为公主逃出岛原移住这里时,正值梅开满庭,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阿松每三天必来拜望一次,负责补给物资的一切事务,而且切切实实地做到。

她尊重由利公主,认为公主养育孤儿的事业非常了不起。但她不善于跟孩子谈话、游玩。跟孩子游玩,必须本人有童心、有机智。这些方面,阿松都非常缺乏。

门口挂上“白梅庵”匾额的当天,阿松让仆人牵着马,载着两包白米和蔬菜,跟求马助同来。

“哦,真不错。”

阿松十分欢喜地望着这三个大字,轻声说了好几次。阿松喜欢梅花远过于樱花。她喜欢梅花简素高雅的容姿,轻柔摇曳的枝丫。

阿松在门前停马,亲自卸下米包,双手轻松地提起两包米,走进门,放到厨房地上。公主看了一如往常,吃惊地叫了声“咦”。阿松把米倒进米桶时,露心从里边跳了出来,说:“呀,可不是松小姐吗?让我来,你休息一下,公主已经等不及要见你了。”

旋即他把手伸向阿松拿着的米包。

“那,麻烦你啦。”

阿松把米包交给露心,绕出了厨房。公主正等待着,引阿松和求马助到了炉旁。

“米只送来了两包,盐还有。豆酱和酱油明天再带来。”

阿松报告后,仿佛催促什么一般,说道:“求马!”

求马助坐好,从怀中取出小包裹。

“阿姨,这是一位先生送给您的,他说,请阿姨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求马助说着,恭恭敬敬地递出包裹。

公主心中一惊,阻止道:“且慢!”

她从座位上起来,拿过小供桌,承放包裹,再站起来,把小供桌放在客室的地板上。

公主立即看出送包裹的人是细川忠利。自己和忠利虽是旧识,但那是在江户无拘无束的时候。在熊本,自己的身份已远到连话都不能说的地步了。但忠利对公主仍不失旧日情谊。

“武藏先生如此佩服,实在不无道理。”

公主眼前又浮现了长久未见充满人情味的忠利形象,自言自语。

十一

“求马助先生,请你转告这位先生,由利拜领了。”

由利回到原座,送还包巾,感激地说。

“是,一定转告。”求马助也恭敬地回答。

公主煎茶后拿出来。阿松用她那肥肥的大手,很有礼貌地接过来喝,然后问道:“与市先生有消息没有?”

“没有什么消息,事情办完后,一定会马上回来。”

“与市先生一定如此。”

阿松微笑着。阿松很喜欢与市的为人,对他绝不拿刀的想法也颇有好感。

“听说求马助先生已列入武藏先生门墙。师傅有没有信来?”这次是由利公主问。

“没有。不过,师傅说,即使隔着很远,也一直可以看到我。”

求马助肃容回答。

“的确!师傅一定看着你。”

公主深深颔首道:“那你一定不断盼望师傅到这里来的日子啰!”

“是的。父亲说,明年一定会来。姑姑,是吗?”

阿松只是点头,看来好像并不在意。阿松虽然脸上没有显露,口中也没说,但她实在不喜欢武藏。自亲见阿通临终的情景后,阿松就痛恨武藏的无情。阿松是悠姬的侍女,而悠姬却视阿通为情敌,阿松也亲见悠小姐死于非命,她认为悠小姐会遭遇此一命运,全是武藏造成的。

“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太任性了。”

阿松瞧不起武藏的自我中心,同时也讨厌男人。所以到今日还未结婚。现在年纪已过四十五岁,当时的感觉逐渐淡薄,痛恨的印象已不存在,但也喜欢不了。

她知道由利公主和武藏的亲密关系,而公主逃到肥后也是武藏拜托哥哥新太郎的。起初,阿松内心并不愉快。但是,遇见公主,看见孤儿,听公主亲口谈到她那高远的理想,阿松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样的人,绝不会有为恋情而着迷的蠢事。”

阿松内心这样相信。

十二

所以,阿松不大喜欢谈武藏的事。就在这时,露心进来了。阿松施礼后,催促道:“求马,行了,你不向露心先生求求那件事吗?”

求马助回声“是”,即双手伏在露心跟前。

“露心师傅!求求你,你是武藏先生的及门徒子,请教我师傅的刀法,好吗?”

阿松也附言道:“求马这次在岛原获许进入武藏先生门下,但师傅到肥后还要一段时间,所以想先求露心先生启蒙哪!”

露心柔和的脸紧了一下。

“真的?师傅已允许入门啦?”

露心像检视一般,望着求马助,然后轻声说道:“嗯,听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少年……难怪师傅要看上了。”

“露心师傅,求求你。”

求马助再三恳求。

“唉,虽是和尚却也是世俗和尚。木刀还拿得起,没有忘记,对我来说,又是同门师弟。那就试试看吧!”

露心笑着回答,接着对公主说:“公主,以为如何?”

“请尽量教他吧!”公主也欣悦点头。

“谢谢!师傅!”求马助满脸高兴地低头叩谢。

“且慢!”露心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居室拿来旧刀袋。从中取出红黑色有雕纹的三把木刀。

“求马,这是师傅亲制的一组刀,专门用在二刀流刀法上,京都别离时送给我的。我出家后已放下了刀,只对这些旧物有点依依不舍。”

露心把一把木刀郑重地递给求马助。

求马助也郑重而认真地从上往下瞧,然后交给阿松。

这时,露心提着剩下的大小两把刀,说:“松小姐在京都也常出入师傅的武坛,谅必知道二刀流。”

“是的,略知一二。”

阿松直爽地回答。阿松以前学过柳生新阴流,到肥后以后,也受教于兵法师范氏井孙四郎。孙四郎是柳生但马守推荐、由忠利聘用的柳生直系兵法家。但,陪伴悠姬到京都时,阿松已相当正确地习得二刀流。

“那就请松小姐比画比画,让求马助看看。”

露心说着便走到庭院。

“献丑!”

阿松迅即准备停当,手握求马助交给她的木刀,跟着出去。

十三

院子里,木兰花盛开,小樱花树正含苞待放。内院传来孩子的嬉戏声,小鸟婉转的啼声流泻,但一点也不妨害四周所蕴含的寂静。

公主和求马助端坐廊上凝目以视。露心和阿松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行礼。两个人的眼睛都炯炯发光。

“杀!”

武藏式的喊声响震四周,两人细步趋近。露心二刀横在面前,阿松则放在正眼。

“呀!”

从阿松口中发出裂帛声!阿松抡起木刀猛然从正面砍下。

“咔嚓……”发出类似真剑的声音。露心在间不容发中把小刀拨开,立刻挥下大刀。大刀尖停驻在阿松头顶上。

孩子们纷纷奔驰而来,看到两人的情景,都战战兢兢远远眺望。

公主第一次看到武藏的招式。新太郎和阿松在家里都不曾演过这种招式,所以求马助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上段、中段、下段、右上段、左中段等巧妙组合的二刀解数,由露心一一演出。阿松的刀法也不下于露心,巧妙炽烈。

“哦,好厉害!”

求马助自己也随招动着上半身,膝盖不停摆动,不觉发出好几次叫喊声。公主全未学过兵法,但看到这些招式如此合理而顺畅,也觉得它有如舞蹈一般美。

她忘我地注视着,不久,解数演完了,公主移目观看树丛中的林木。呵,谁,那眼睛在刀风中惊悸不安。

“啊,与市。”

公主小声叫喊,接着出声说道:“与市,你回来了。”

“呵,呵,呵。”与市笑着,那茫然若失的脸从树丛间露了出来。背上负着大包袱。

孩子们发出欢呼声,奔向与市。

“噢,噢,你们都很好吧?我买了好多礼物回来啰。”

与市以喑哑的声音招呼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