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国音

“住得还行吧?”

“岂止还行,简直……太舒服了!”墨七苦笑,“坦白说吧,昨晚是我这十年睡得最舒服的床。对于我这样一位……浪迹江湖的穷小子,是不是太奢侈了一点?”

“担心钱的话……”小伍摇头,“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你们家的产业?”墨七迟疑一下,还是将这个梗在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当然不是。”小伍快乐地摇头。

墨七心里一松,莫名地也突然跟着小伍快乐起来。

小伍肯定非富即贵贵,他昨晚一直担心小伍推荐的这家雷氏客栈属于小伍家里,他这次回到雁落,复仇名单上排在第一第二的,都姓雷。

雷符归马苗魏初祈,所谓的北海七族,也是柔然一国七大世族,历代公卿权臣,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其中有两三家跟十年前的雁北堂被毁有关,是墨七强仇。

雁北堂被毁,雁落城崛起赤阳帮和清月堂,瓜分了雁北堂的财产、势力、帮众和资源,赤阳帮帮主符赤阳和清月堂堂主雷积石以前都是铁木鱼的手下。符赤阳,雷积石和他的哥哥雷我弃,就是当年主谋背叛铁木鱼,摧毁雁北堂的三大元凶。

雷氏客栈很有可能跟清月堂有关,虽然伍姓不在七大姓中,雷氏客栈若属小伍家里,那也必定跟雷姓一族,甚至可能就是清月堂雷积石渊源很深,这时得到小伍亲口说明,不再担心。

“那让我去那里住?那位……薛掌柜称呼你小姐,我还以为……”

“他们不是讨好我,是讨好我父亲。”小伍冷哼一声,“我父亲……管着他们。”

“你父亲……是官?”

“算吧。”小伍格格一笑,“不说这些了。”

“既然……那么……有机会照顾我这个穷小子吧。”墨七彻底放了心。

是官就好,只要跟雁落城中的帮会势力无关,就跟墨七无关。

三个人沿着积雪积雪覆压的长街漫步,墨七贪婪地看着,小伍走在他的身边,拿多恢复了他保镖的身份,无声而警惕地跟在二人身后十余步处,矜持地保持着沉默和距离。

去敬东园赏梅听琴,是小伍建议的,步行却是墨七坚持。

小伍宣称昨日风雪中听琴不够,墨七更想酒肆茶馆中了解感受雁落这十年来的变化,最后小伍把决定权推给拿多,拿多只说了两个字:人少。

敬东园人少,又不复杂,是一位保镖的必然选择。

墨七明白自己掉进了小伍的圈套,做为补偿,他希望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的要求得到了同意。

一路走来,墨七表情淡然,心里却是波涛万顷。

十年后,重新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他不知道会用多少时间,才能够真正进入。

走了一半,天色变阴,他们迈进敬东园厚重朴实的大门时,墨云压上了雁落城头,笼罩了整个北海郡的天空,雪花又开始在天地间旋舞。

墨七在影壁后的小院中伫立凝望,轻叹一声:“原来,总还是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这风雪,比如这敬东园。”

“也许,只是因为风雪的缘故吧。”小伍轻轻反驳道。

她明白他话中之意,----敬东园琴韵清雅之名甲于洛洲,歌姬清高孤倔之名众所周知,十多年前受柔然大君赏识,又有雁北堂庇护,成为雁落城时一处高雅清贵休闲所在,往来皆是公卿名流,曲高和寡,再加上费用不菲,等闲伧夫俗丁难得到此,一向冷清。此时刚刚过午,更是人少。

三人在客厅坐定,接引的苍头上来询问,小伍对着墨七笑而不语,墨七迟疑一下,说了一个名字:

金玉奴

小伍和苍头都是一楞,墨七笑道:“莫不金大班已不在园中?”

“那倒不是,只是……既然客人要求,小的先去征询一下。”

苍头躬身退下。

小伍摇头笑道:“公子果然是十年……不知敬东园现今的大班是颜染,最美的歌姬是苏苏,名气最大的是马棋,琴技高超的是朱青,穆元元,你却点金……玉奴。”

墨七苦笑:“我只知道十年前,金玉奴不仅是敬东园的大班,也琴技最好,名气最大,与帝都红楼的秋娘齐名,声闻洛洲。”

“我没听过她的琴。她很多年前就不接客操琴……好像也是十年前吧?”

“十年……”

“也许是敬东园的靠山倒了吧。”小伍无谓地一哂,“现在敬东园的依仗是清月堂,我不喜欢颜染。”

“你……知道……”墨七心里一紧。

“怎么,我就不能知道这些……江湖?雁落城里人人知道。”小伍冷笑。

“不合。”墨七淡淡地摇头,“原因?”

“不说。”

说话就止停顿。

墨七转头,拿多微眯着眼,仿佛沉思。

苍头从侧厢进来,走近躬身一揖,满脸堆笑:“贵客好福气,金大姐有请。”

从前院大厅折而左转,穿过几个月门,几条长廊,三人随着苍头来到后面林荫茂密一处僻静小院,一位侍女站在院门,接引三人入内。

清茶,木椅。

除了墙壁上几幅名家字画,堂屋布置几近寒碜。

侍女延请三人入座,从侧室抱了一把古琴出来,小心地安放。

墨七注意到三人椅子不是一种式样,显见小院不备待客器具。拿多拉了一张椅子在进门右侧坐下,隐在黑暗之中。

既保持了跟小伍墨七的距离,又扼住了进门通道,尽责而本份。

一会悉悉索索脚步声响,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女人款款从厢房进来,对着两人福了一福,柔声道:“有劳久候。此间久不待客,简陋之处,还望海涵。”

小伍学着墨七样子,两人一起合什还礼,道一声“打扰”。

金玉奴坐定琴后,铮铮几声试调,抬头问询:“不知两位……”

“荻花秋。”小伍抢先说道。

“十面埋伏?”金玉奴略略一怔,问。

“是的。”小伍转头看墨七,“昨天还有半曲呢。”

墨七苦笑。

金玉奴莞尔一笑,眼波在两人脸上一转,柔声道:“敢不从命。”

闭上眼,屏气凝神,静默片刻,缓缓睁眼,手指一挑,琴音已飘扬而出。

墨七轻轻起身出屋,立在檐下,涤虑清聆。

此时天色冥暗,穹宇低压,萧萧朔风中千百万灰色的蝴蝶飘飘摇摇旋转坠下,远处的房舍都盖上了皑皑的雪盖,屋里的琴声空虚轻灵,比不上昨日阿图伯的沉浑顿挫。

但此时此曲,却似乎更为恰当。

片刻,这一节《荻花秋》倒了后半曲,耳听得琴音缥缈,如泣如诉,时而低回婉蜒,转又苍暗凄凉,偶尔如珠走玉盘,勾挑似寒泉滴水,不胜雪寒,即而转浊重幽咽,低郁深切,将百种情绪纠缠抒发,小伍脸上表情起伏转变,眼中笼上了一层轻烟,显然已给这琴音感动了。

待到最后几声若有若无的轻挑,一节曲罢,余音袅袅,萦绕满屋。墨七转身回屋,轻轻击掌。

金玉奴起身再福:“谢公子雅赏。”

迟疑一下,问道:“公子可是故人?”

一双杏眼凝注墨七。

小伍愕然,看看她,再转头看墨七。

墨七摇头:“非也。”

金玉奴自失地一笑,说道:“好久不曾有人……召唤玉奴,公子又看着熟悉,所以冒失询问,望公子海涵。”

“熟悉?他可是整整十年不曾……十年前,他有多大?”小伍笑道。

墨七心里叹气。他自然不是金玉奴故人,可是他父亲铁木鱼却算是她知已之一。甚至铁木鱼亲自为她谱写新曲,传唱北海。

“十年?”金玉奴眯眼,再次凝注墨七。

“幸赏先生妙曲,不胜欣喜。先生琴技高越,盖压北海,不知为何当年……突而退守深藏?”墨七反问。

琴师不类以色事人的乐户,越是年龄越是技艺精进,金玉奴不过三十出头,不当退隐。

况且此时看来,一身素衣布裙,不施脂粉的金玉奴,也自有一种别致风情,可以想象十年之前,如何美艳,倾国倾城。

虽然小伍说过,因为雁北堂被毁,失了靠山,墨七却不愿相信。

“此中……境况,不足道也。”金玉奴脸上表情一闪即复,淡淡地说。“还问二位……”

“那么,《扶犁》。”

墨七轻轻吐了口气,轻轻道。

这是当年他父亲铁木鱼为金玉奴谱写的琴曲之一,外人不知。他转念间,索性挑明。

金玉奴身子一颤,看着墨七怔了怔,起身一福,强笑道:“且待我去去就回。”

从偏厢转出,往后院而去。

“扶犁?这是什么?她又……”小伍一脸古怪地看着墨七。

“一首俚曲。”

“那她?”

“不知。”

小伍眼珠一转,“我去看她。”

站起身,趁那侍女欲拦未拦,一下子冲进厢房,人影一晃,已奔后院而去。

拿多站起,却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迟疑间墨七笑着问道:“你来雁落多久?”

拿多冷着脸,不想跟人说话的表情清楚地写在脸上,----虽然他和墨七见面时一反常态的说了一大堆废话,不过为了十个金铢。这时却不好不回答墨七。

他缓缓伸出双手,竖起七个指头。

“七年?”

西越人点头。

“喜欢这职业?”

西越人点头。

“你觉得这城市怎么样?”

西越人点头。

“喜欢?”

西越人点头。

墨七好脾气地笑笑。

他和拿多就象一个塾师面对一个反应迟钝而固执的童生,显然不会满意这种问而无答的乏味对话。

沉呤一下,又问:“我在洛南帝都,都听得楚行天的大名,雁北城在他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可是伍小姐就这么出来走走,青天白日,也不是荒郊野地,她父亲居然放心不下,难道传言不实,雁落城竟然……?”

拿多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墨七又好气又好笑,想起了他在客栈对自己的戏弄,心中微恼,决定换个问题,狠狠的刺激一下对方。

他笑了笑:“我游历洛洲大陆,尤其是洛南富庶的大城,看见许多西越人,妇女,在街头行乞。行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们行乞时理直气壮,好像她们正在从事一项非常伟大非常神圣的工作。那种泰然自若、熟练随便的样子又像是在告诉别人她们天生就是以此为业,而且乐于此事。拿多武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他促狭地看着西越人。

拿多并没有震惊和不安。

他深深地凝注着墨七,面无表情地慢吞吞问道:“墨公子,你肯定她们是西越人吗?”

“肯定。”

墨七回答。他很高兴对方这下无法用摇头来敷衍他了。

拿多点点头:“感谢主神布布大神!没有别的女人,只有我们西越部族的女人才这样做。”

“为什么?”墨七奇怪地问。

“为什么!你难道觉得她们很卑贱、很无耻吗?”西越人提高了声音,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墨七有些不自在的勉强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

拿多马上平复了声音和表情,淡淡的地:“墨公子,你应该知道我们西越人从百年前,就一直漂**在这洛洲大陆,居无定所。”

百年前曳落国大君鸢寒反叛,败而灭国,整个洛洲大陆剩下七国诸侯,分别是蜀山国、柔然国、且弥国、既极国、稽胡国、伯皇国、大庭国。西越部族参与了那场叛乱,失败后被剥夺祖地,不允许任何一个西越人再回到西越海,生生世世在洛洲大陆飘泊。

墨七自然知道这段故事,歉然道:“是的,奉旨……飘**。”

“那么,我来回答你的问题。”西越人冷冷地看他一眼:“这些行乞的女人,我的族人,她们并不是不知道羞耻,她们同样渴望安定而富裕的生活,不愿这种飘泊艰辛,但是,不幸的是我们输了一场豪赌,失去了土地。也许对于任何一个部族来说,这样的遭遇都是死亡,可是,我们没有。我们西越人依靠自己顽强努力,一百年了,还是好好地生活在这洛洲大陆上!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无数的西越女人,忍受屈辱,走上热闹的街头,牺牲个人尊严,换回部族生存。她们心中,部族的生存第一位,一切个人的付出都是应该的。我们部族有句古老的格言:我的诚实一点不比人少,要是口袋里装着一大堆金币。墨公子,你如果能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你就该明白,她们这样做,正是西越女人的可贵之处,值得尊敬。”

拿多慢条斯理地讲完这一大席话,脸上始终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声音也始终没有任何一丝变化。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非常清楚、非常有力。说完了这番话,他用一种冷冷淡淡的眼光看着墨七,问:“墨公子,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多谢指教。”

墨七沉下了脸,严肃地回答。

他在心里对自己不满,不仅是出言不逊,而是做为一位墨门武者,没有控制情绪。

或者,是因为回到雁落?

或者,是因为金玉奴?因为《扶犁》?

“那好。”西越人转过头淡淡地看着屋外的灰蒙天空,准备结束谈话:“墨公子,你应该付给我一个金铢,因为我为你解答了一个问题。加上刚才的十个金铢,你现在一共欠我十一个金铢了。”

就在这时,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呼声突然从后院中传来,仿佛这尖叫的人一下子就突然给人扼住了喉咙。

小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