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神在

“西越人?”

年轻人推的骨牌是用来占卜用的,还有刚才那句奇怪的话,让墨七能够猜到这年轻人来自遥远商州郡那个神秘的西越海。

年轻人停住了推牌,转过头看着墨七微微一笑——他也许不常笑,所以笑得很生硬,然后用干巴冷淡的声音道:“是。既然知道我是西越人,那么,也知道我们西越占卜的神奇,为什么不为你自己卜上一卦呢?”

年轻人邀请道。这一瞬间他木讷的脸上有了表情,双眼炯炯有神,显得精明、执着和冷静,抿紧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调侃之色。

墨七淡淡微笑着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对于西越这个神秘部族了解不多,可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他们那些惯用骗钱的伎俩。他并不在乎这年轻人骗他几个铜铢,只是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从来都不相信这些占卦卜筮的把戏。

年轻人面露讥嘲:“你等的人至少要一盏茶后才到,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为你解说生命中的迷难。因为女人而拒绝别人的男人,在我们那里只能做给牛羊挤奶的活。”

墨七怔住,并不是因为对方讥笑他,而是因为对方居然能够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咧咧嘴,冷笑:"从牌里看出来的。"

他把手优雅地往两边分开,十几张骨牌无声地落在桌上,优美地排成整齐的两列,转过头看着墨七反问:"你看不出来?"

墨七狐疑地看着桌子上的骨牌,又看了看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年轻人,终于摇了摇头,承认:"我看不出来。"

年轻人慢吞吞地说:"我还看出了关于你的很多事,你想不想知道?"

墨七点头。

他当然不是被对方噱住了。对方既然叫破了他在等人,他多少应该了解一下对方的来历。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阴阳怪气神秘莫测,他此行凶险,不能不多一层提防之心。

可是他为什么不没有想到提防一下小伍呢?

墨七起身移到年轻人的那张桌子,对面坐下,背对着客栈大厅的进门。

年轻人用一种异常虔诚的目光凝注着面前整齐排着的骨牌,闲上眼冥思半晌,又仿佛是在内心世界里做某种图腾的膜拜与祈祷,然后矍然张目,用一种很严肃很认真的口吻对墨七说:"请你任意选择一张骨牌,让我们看看你整个的运气吧。"

墨七右手轻轻地放在桌上,那整齐排列的十几张骨牌中的一张突然跳起,翻转开来。

“如果,扶倏天神能够关注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这样的人,那么,就是这张牌了。”

他冷冷地调侃道,冷冷地看着对方,森冷的眼光仿佛在说:我这一手功夫如何?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翻开的那张骨牌——他甚连看都没看一点墨七的表情,然后用一种非常单调非常刻板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上造之剑,运气不错,你将面临一场决斗,或者,一场战斗,很危险,但是借助战神上造的利剑,你将获得这一场决斗的胜利。"

墨七吃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勉强微笑。

这年轻人真的是从牌中看出来的?他到底还看出了些什么?他这样想着已忍不住问了出来:"还有呢?"

"那么,现在请你继续祷告扶倏大神,并把神示展示出来吧。"年轻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没有讥诮和调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自信,墨七忽然有了微微不安的感觉。

他双手按在桌面,意念到处,又一张骨牌无声地翻开。

“阿第卜,这个讨人烦的小精灵,它告诉我,你现在正处在一件很麻烦棘手的事情当中,你很为此而苦恼。"年轻人喃喃道。

墨七摇摇头,不以为然:这世上谁会没有麻烦呢!连英武伟烈的玄天,也有杀妻之恨,雁返湖千古之憾。

翻开第三张骨牌。

“密里之符。代表财富的祝福,据说每天诵念它的人,能够财运亨通。你一下就转运了,祝贺你,它告诉我,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你必须小心翼翼地抓住机会,并且充满进取心和精力,否则将一事无成。”

一笔财富?当年他父亲铁木鱼掌握雁落城地下世界,威震北海,声达十郡,也算是富甲洛洲,难道这一张牌竟是预兆着他能够顺利为父母报仇,重新夺回属于他的那一份雁北堂的产业?

第四张骨牌。

“多罗索。这是西越传说中的捆心之绳,你真走运,这一张骨牌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它告诉我,一位美丽、温柔而又富有的女子,正悄悄地爱慕着你,但最后的幸福还要靠你自己去争取。”

女子?墨七苦笑头摇了摇头,他少年家变,这十年只有仇恨,苦练和杀人,从来没有片刻余暇顾及其它,一位美丽、温柔而又富有的女子从何谈起?正要开口驳斥,脑中突然闪过小伍清丽无双的娇靥。

一直低着头注视着骨牌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请你立即阻止我。”

他感觉到了墨七因沉思而走神,也许还感觉到了墨七的心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不满。

他看起来做事、说话都慢吞吞的,感觉却很敏锐,反应却很快。

墨七抬了抬手:“不,你说的全都对,请继续说好了。”

“那好。”年轻人又低下头,依然是面无表情。“第五张牌是暗黑之魔咒。哦,讨厌的魔咒,不吉利的魔咒,朋友,我说你运气转了吧。一个人不能老是都盼望着好运气,否则他就会遇到比他想象更多的不顺利的事,因为扶倏大神总是很公平的,它给了你一袋金铢的时候,很可能就会让你的妻子和儿子受到那么一点小小的伤害来相抵,他不会让你早上吃着牛肉,晚上还能吃上它,好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这张讨厌的魔咒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吧。他告诉我:你一生中会有三次处于死亡的威胁之中,而最有威胁的一次,就是在不久之后,”年轻人停了停补充:“就在接下来这十天。”

墨七本是略有不耐,这时忍不住双眉一挑,有些耸然动容的样子:“你真高明,完全讲对了。”

他想起十年前惊变,若不是陆古渊舍命护他杀出重围,只怕早就与父母一同葬身在雁北堂中了;三年前入京刺杀武穆王,伤在栗陆云的剑灵之下;这些都算是死亡威胁吧?至于这次重回雁落城,只怕当真便在十天之内要决生死!

“阿第斯拉雪山之乌云。痛苦的乌云笼罩,运气继续变坏。”年轻人说:“它告诉我,你有一个潜在的敌人,这个敌人强大如阿第斯拉雪山顶上的乌云,笼罩着你整个人生,难以反抗,这几年来一直导致你的痛苦,但是这个人对你的伤害必将反过来在他自己身上产生报应。简单的说:那些侵害你的人,终将恶有恶报。”

年轻人加重语气:“而且报应就在不久之后。也是十天。”

“等等”

墨七挥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眉头微微皱起,瞳孔微微收缩,紧紧地盯着这个面无表情、莫测高深的年轻人,他搞不清楚对方到底知道他些什么情况,到底对他有什么意图。

年轻人慢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对的吗?”

墨七沉吟半响,奇怪地笑了笑,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请继续说吧。”

年轻人淡淡地看着他,淡淡地说:“看来你被吓坏了,那么下面,也许我们可以翻出一些比较轻松的牌来。”

他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第七张牌是圣桌的方巾,果然是一张很轻松的牌,除了在天神们用餐的时候显示它唯一的用处外,没有人会在其它时候注意它的存在,可是,若是圣桌上没有铺垫上它,会让天神们也感到不快的!它告诉我,你曾经下过苦功夫为你将来做过认真的准备,虽然这种努力就象冰面下的暗流,不会让人看见,可是它一旦显露出来的时候,就会象天神们坐在圣桌旁时,那圣桌的方巾就象绽出它的异采。”

墨七心中一凛:这是在指自己这十年苦练成的墨门武功吧?

又一张骨牌翻起。

“西西弗的护身之壶。这也是一张关键的骨牌,看来你的运气总的来说是不错的。这护身这壶不仅在西西弗遭到敌人暗算时挡住了偷袭之箭,而且在他一个人跋涉空寂之山,向圣域前进的途中为他提供赖以存活之水。它告诉我,你在对抗强敌的战斗中,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朋友帮助,这些朋友就象西西弗的护身之壶,不仅会给你无私的支持,而且在最紧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牺牲他们的生命来为你抵挡暗算之箭。”

但愿如此!

但会是谁呢?

雁落之中没有一人会是他的朋友。当年的雁北堂早已灰飞烟灭,十年的时间虽不太长,但已足以让绝大多数的人象淡忘失贞一样忘记很多人和事,当年在雁北堂面对叛徒们的森森长刀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朋友,你唯一可以永远信赖的人,只有你自己!

小伍呢?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掠过这个念头,翻开另一张骨牌。

年轻人的眼光瞥了一眼墨七按在桌面的双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他虽然装作不在意墨七这一手武功,心中却早已佩服万分。

这样举重若轻,浑若无痕的控器术,就算在武者众多,卧虎藏龙的雁落城中,在这位见多识广的年轻人眼中,也是非常罕见。

年轻人的声音还是很镇定平淡:“布布神,泥土之神。这是所有天神中地位最低的神,在雁落城中你会很难发现它的牌匾,更不用说单独敬奉它的庙庵,但是,它却是我们西越人供奉的主神,西越人苦难而卑贱的生命就象这泥土一样,谢谢你选择了这一张对我们西越人特别重要的一张牌,你会得到回报的。它告诉我,你是一个传统而固执守旧的人,你的原则与这世俗格格不入,但请保持你的尊严的独立,你,也许会成为洛洲大地上很难让人忘记的人之一!”

年轻人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神情显得说不出的庄重和尊敬。

墨七脸色木数,也不知该如何接受这年轻人的恭维。

恐吓和逢迎,向来是算命师秘藏的两大法宝,墨七以为年轻人翻第一张牌时就要施展,能够憋到现在才把这个法宝祭出,就算是个唬人的骗子,也至少比其他骗子高明得多。更何况这西越年轻人以他们主神的名义说出这一张骨牌的谕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尊重,不严肃。

年轻人仿佛没有再注意墨七,自顾自地说:“再看这一张牌吧。诺狄斯娜,美艳的风流女神,你真是令人羡慕的幸运儿!它告诉我,你这一生,会多次卷入桃色新闻,享尽人间艳福,虽然会伤别人的心,但你的行为始终无可指责。”

这一条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反对。

就算一个以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也会凭着自己的想象把他渲染成一个浪漫风流、左右逢源的情种。每个算命师都会用这一条来麻醉男人,算无不准。

这一张牌也和上一张牌一样,是算命师手中的秘藏法宝之一。

墨七又想起了小伍,想着那位美丽大方,气质非凡的女孩,心中忍不住一**。

年轻人这时抬起头,看着墨七面无表情地说:“公子认为不对的话,敬请指出,我会很感激的。”

“全都很正确,很正确。简直可以说是算无遗策、算无不准。”墨七微笑着说。

“那好。”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接受。

“就这么多?”墨七忍不住问。

“当然。”年轻人慢慢地将一张张翻开的骨牌重新翻回。他没有显示他的武功,也许,他毕竟不能象墨七一样随心所欲地控制每一张骨牌。

“公子你过于贪婪了。我们西越人占筮的神奇并不在于说得多而在最直接明白地解说神的昭谕。神灵虽然慷慨,但却从没有给出第十二个暗谕,我已经竭尽所能,尽可能多地为你解说了你人生最重要的十个秘密。人生就是一副牌,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玩法,也有他不同的对手和输赢标准,但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其中最重要的十张牌的秘密,你已经比别人、你的对手多了很多选择的余地,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墨七怔了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年轻人忽然奇怪地笑了笑,悠然道:“你如果真的还不满足,我倒可以例外再奉送一张不按牌理打出的牌。这张牌就是,你将受到一个小小的吃惊,有人将在你的肩上……”

——可惜他的说话实在太慢了,也许他故意这样的,而且他也说错了,不是“肩上”而是“头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墨七的头上已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嗨!”

他转过头就看见小伍美丽的笑脸。

不再是昨日的劲装,而是一身北海女儿的普通妆扮:一袭宽大的白衣白裙遮住了曼妙身材,与昨日的飒爽俏丽相比,另有一种温柔可人,配上一条杂色的狐狸围脖,朗朗阳光映射下,清丽得不敢直视,饶是墨七镇定功夫过人,这时也是一窒,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道:“原来是你。”

小伍看着他们笑着问:“噢,你们认识了,在干什么?”

“你和他认识?”墨七有些吃惊地指着那年轻人问小伍。

“当然认识。”

“喔,正在为我占卜。”墨七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卜得非常之准。”

“占卜?”小伍鼻子好看地皱了皱,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居然还有人相信你那一套骗人的鬼把戏?”

她转头看着墨七:“当然,也许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相信。”

“的确……好像很有道理。”墨七分辨说。

小伍看着他,拼命忍住笑,说:“那你说,哪一条算得最准。”

墨七想了想:“他说我有一个最大的敌人,这几年我一直为它而痛苦,伍小姐,昨晚我也曾给你提过,我这次……”

“很好理解。”小伍不屑地打断了他:“每个人,即便是十岁的孩子,都会相信自己是了不起的,而且因为自己的杰出,就必须找一个强大的敌人来假想为敌,这是永远不会戳破的诺言。”

墨七张了张口,仿佛想反驳,却终于忍住。

他明白小伍的话很有道理,而这年轻人的每一张骨牌仔细推敲起来,的确都是些模糊多义、普遍适用的话语。

“看来你还没心服,那么,就让我来为你卜上几卦吧。”小伍露出愉快的微笑:“西西弗的水壶,你会得到朋友的帮助;普鲁古国的王冦,预兆着你将获得成功;暗黑之魔咒,你将遭遇危险……”

墨七吃惊地张大了嘴,举起双手表示认输:“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小伍快乐地笑道:“这套把戏,我可是听他骗过无数个同你一样的傻瓜了。”

墨七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头责备地看着那面无表情、默然端坐的年轻人。

年轻人居然还是镇定自鞋跟,接着墨七的目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过了很久才看着小伍,慢慢地一板一眼地说:“小姐,你不该侮辱一个部族的智慧。”

小伍伸了伸舌头:“可以道歉。”

她指着那年轻人对墨七介绍:“拿多。来自商州西越的武士,我父亲最好的保镖。当然,也是一个卓有成就的占卜者。”

她调皮地笑笑,向墨七解释:“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所以特地派了他来陪伴我们。”

然后她又指着墨七对拿多说:“墨漆。我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也是好朋友。”

墨七站起来,双手交错,身子微微前躬,行了一个正式的武士之礼,微笑着说:“很荣幸认识您,西越伟大的拿多武士。”

拿多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而生硬地笑了笑,慢吞吞地还礼。

他没有墨七高,却比墨七敦实,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象两座大山对峙。

他看着墨七慢吞吞地说道:“很荣幸认识能够得到小姐赏识的墨公子。”

说完这句话又飞快地加了一句:“一张骨牌一个金铢,你应该付给我十个金铢,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