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秋雨飒飒而落,洒在枯黄的草木上,发出呜咽轻响,像是在山中奏起了一曲悲歌。这歌声时起时落,足足哀怨地唱了一天,直至傍晚时分,有人敲响了李老汉家的柴扉。

敲门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仿佛木鱼的声音般宁静悠远。

一直窝在炭火盆旁等待客人的李老汉裹着棉袍迎了出去,只见在如水墨晕染的天幕下,站着一个身穿灰白色布袍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五官俊秀,消瘦的脸颊呈现着失血的苍白。

“你就是老头子?”李老汉将信将疑地问,牙人朱文浩曾拜托他接待一位叫老头子的人,他还以为那是个跟他一样的老家伙。

“是。”少年低低地回答。

“进来吧。”老汉将他让进家门,掩住了柴扉,小院中传来黄狗的低吠,但只叫了两声,便被主人喝止了。

天色瞬间就暗了下去,恍如将一盒墨泼到了虚空中,山影树林都被墨色掩盖了,只余火盆中的灯光,明明灭灭,为这冷峻黑暗的山林,带来一丝暖色。

黄狗仍然在叫,它想跳出矮墙,扑向不远处矮林中一个影子。那是寻常人无法留意的,追随少年脚步而至的魔影。

此时李老汉和少年正窝在火盆旁烤火品酒,酒是老头子特意从江南带来的青梅酿,装在瓷瓶中,用热水一蒸,整个房间便充溢青涩芬芳的味道,活似搬来了南国的杏花烟雨天。

三杯酒下肚,李老汉原本就昏花的老眼愈发浑浊了,于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总是咳嗽的年少年,也变得可爱起来。

“听朱三说,你是要在祈山过冬?”

“是的,所以还得拜托老人家帮我赁处合适的宅子。”少年低下头,将脸藏在炭火的阴影中。

“这地方哪用得着赁宅子?明天我就把另一处茅屋收拾收拾,估计三天后你就能住进去。”李老汉声音洪亮地回答。

他道了声谢,又咳嗽起来,连身上灰白色的棉袍都添了萧索之意,像极了山坳中蒙尘的积雪。

这晚李老汉以一种看将死之人的怜悯眼神,将少年安排到了茅屋唯一的卧房中,而他自己则窝在火盆前,拢紧宽大破败的棉袍,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年纪轻轻,起了这破名字,真是嫌命长呢……”他吧唧吧唧嘴,嘟嘟囔囔地说,可是客人带来的酒真是好喝,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喜欢过的小姑娘,也让他原谅了那个不吉利的名字。

夜深人静,山风波涛般从林间涌过,挟着雨丝,奏起了慷慨激昂的曲子,而在这大开大阖的天地之音中,还夹杂着一两声高亢的狼嚎。

李老汉久居深山,并不害怕,很快就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入睡,倒是看家的那条黄狗,惊骇到了极致,将尾巴紧紧夹起,缩在屋檐下哆嗦个不停。

三天后,少年住进了小镇上偏安一隅的木屋中,他看似孱弱,又很少出门,渐渐镇上的居民都说他是久病成医,进山来采药吊命的。

当这谣言日益被本地的居民接受时,老头子正站在他那小小的院子里,看向秋霜白草中一抹消瘦的人影。

那是一个疲惫消瘦的黑衣少年,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以荆簪束在头顶,唯有眼睛是湿润晶莹的,像是融化的冰,躲藏在长长的睫毛下。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纠缠不休?”他嘴上说着,唇边却含着笑,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少年并不说话,只沉默地走到他面前,弯腰朝他行礼,久久也未起身。

“哎,真是的……”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少年是他过去的手下,名唤眠狼,跟阿朱一样喜穿黑衣,兵刃也是一把黑色的玄铁剑。平素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仿佛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

他本以为这冷若冰霜是眠狼的伪装,哪想几十年过去,他倒真将自己忘了个精光。

他索性端起了架子,不搭理眠狼,半个多月过去,眼见山中层林尽染,草木含霜,眠狼仍然执着地守在他的茅屋外,不肯离开半步。

那死倔的性子倒是多年未变。

北方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眨眼间天色就暗了。老头子急忙裹紧了棉袍,脚步匆匆地向镇上唯一的酒馆走去。

“来一斤烧酒,两斤熟牛肉。”他把几个铜钱放到了小酒馆油腻肮脏的柜台上,站在门后的草帘旁避风。

只是一回头,就又看到了眠狼的身影。他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处砖房旁,在寒风中瑟瑟而立,仿佛一株在山风中颤抖的小树。

“贵人要占卜吗?”就在这时,一个抱着箩米的老妇人朝他招揽生意。

“那就占一卦吧。”等酒肉的空挡,他决定打发下时间。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都皱成一团,她缩在宽大的旧棉袄中,中露出一张干瘦苍老的脸,活似一只活了几千年的灵龟。

她干枯如柴的手指夹了一根秃笔,闭上双眼,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做出神明上身的样子。秃笔在米上划出了虫爬般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她长舒口气,放下了笔。

“贵人最近走的运格是‘杀破狼’,有除旧立新之势。”老太婆又端详了一下盘中的米,“你遇到了一个缘份深重的人,而令你们结缘的,则是一个女人。”

又是女人!老头子吹了声口哨,又咳嗽起来,将两枚铜钱放到了老妇的手中。

“客人,熟牛肉好了。”冷风里传来店小二殷勤的呼唤,而恰在此时,天完全黑了。昏黄的灯火如在海洋中漂浮的水母,整个小镇被汹涌如海的夜色淹没,连巍峨的祈山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