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潼关附近地势险峻,高岭似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入天;而峡谷中又密林丛生,道路崎岖,非常人所能潜入。

一条浑身布满斑驳花纹的毒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在嶙峋的石子上游曳。此处有溪流经过,常有动物到附近寻找水源。

毒蛇蜿蜒而行,绕过了溪边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男子浑身浴血,满是死气,它更爱生机勃勃的猎物,奔着一只振翅取水的白头翁去了。

老头子躺在冰冷的小溪中,眯着眼睛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他手中紧握一把乌黑轻薄的匕首,溪边的鹅卵石子上,则放着半截断箭。

他的白袍几乎被鲜血染红,只是即便他流再多的血,也没有妖怪蜂拥而至,争抢不休了。

他艰难地从水中爬起来,但见天边碧空万里,红日当空。昨天的生死搏杀,恍如一场噩梦。

林子传来“沙沙”轻响,他趔趄地站起来,却见参天大树下,站着一个身穿墨色绸缎长袍,乌发如漆的美男子。

没有了驱魔师的血的助力,乾达婆也不似昔日般英姿勃发。他俯首朝老头子鞠了一躬,递上了手中一个灰色包裹。

“这是赵公的衣冠,昨晚我在战场上找了很久,也只找到这点残片。”

老头子接过包裹,轻轻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件残破的官服,被血肉浸染,几乎看不清颜色。

他想到了赵欲为身穿青色官服,跟他喝酒下棋的模样;想到他们初次见面时,他那抹永远亲切却又冷漠的笑;他观音般的玉面下,心机却深沉如水,即便自己阅人无数,也无法理解这个七窍玲珑的文士。

“你原本不必如此的。”老头子有些失神地看着手中染血的青衫,喃喃地说。

确实,赵欲为是个文官,手下又有百名精兵,见战势不妙,完全可以自保,根本不用以身殉国。

没人知道,那天他为何要慷慨取义地冲下安全的高地,又是抱着多大的勇气来到山崖上救他。

他明明是个高明的政治投机者,却在国破家亡之时,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慷慨就死。

“我活了这么多年,终是无法了解人类。”最终,他长长叹息,将衣冠仔细包好。

乾达婆仍静静地凝视着他,似乎在等他的指令。

“别这样看我,我们现在没有人要杀,没有仗要打。只需,活下去。”老头子伸手指着他身后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密林,“只要还活着,输赢都是一时的。”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碧叶奔腾翻涌,似波澜壮阔的海潮,又似张牙舞爪的巨大魔兽。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小溪,走进了这巨兽的怀抱。

几天之后,长安传来风声,天子已经于一日清晨西行幸蜀,崔光远派人去洛阳与安禄山接洽,商议献城事宜,负责掌管宫禁钥匙的边令诚向百色变做的安禄山献上了宫禁钥匙。

而冢狐遥遥指挥着一切,片刻不离潼关半步。将军的寝室被他布置得奢华舒适,闷热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他躺在窗前的竹塌上,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漂亮的宫女们随侍在他左右,轻摇羽扇,供他纳凉。厅堂中放置着一块寒冰,经暑气一蒸,正冒着丝丝白气。

往事似复活的死魂灵,夹杂在缕缕白烟中,扑面而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雨的傍晚,虽然刚过申时,天便黑得如同子夜。铺天盖地的雨幕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也淋湿了那个人消瘦的身影。

他跟在他身后,目睹了暗巷中发生的一切,却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在当晚拜访了那个人居住的茅屋。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绰号老头子的驱魔师虽然永远和颜悦色,却又难以捉摸。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文弱俊秀,又偏偏出手狠辣的男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欲望太多的人是可怕的,但没有欲望的人同样可怕。

所以他只愿意叫他“那个人”,而不认同他是自己的朋友。

当他推开柴扉,踏破竹影走进木屋时,那个人正在对酒独酌。酒气烧红了他一贯苍白冷漠的脸,像是一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偶活过来了。

“你来了。”那人瞥了他一眼,又斟满了酒杯。

“今天的雨太大,预订的行程不得不取消,就想来看看你。”他突然有些紧张,他讨厌这样的自己,每次见到他那双剔透黑亮的瞳仁就会手足无措,似乎能被他看清心底的暗影。

男人虽然微醉,却仍有条不紊地替他斟了一杯烈酒。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喝了起来。

雨声吵杂,时而又挟着狂风敲打花窗,令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寂寥冷清。

“物换星移几度秋。”最终他长长叹息。

“你都知道了吧?”坐在对面的男人抬起头,双眸清澈如秋水。

他心中一沉,握紧了手中的酒杯,轻轻点了点头,“琉璃,真的很可惜。”

“你想知道,当成为最强的驱魔师之后,会发生什么吗?”男人微倾着靠向他,发丝如素指抚琴,丝丝撩拨着他巨大的好奇心。

“哦?难道还能成为九五之尊?”他抬起头,迎向那双水银似的黑瞳。

“不,权力我们唾手可得,可力量却不是。”男人低低地说,他的话轻盈得几乎要被雨打风吹去,但仍一字一句地凿在了他的心底,“窥视着黑暗的人,也在被黑暗注视;操纵怪物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怪物。”

他突然有些心慌,但仍强自镇定地,挤出了一丝笑容。闪电划过黑压压的天幕,将他们的影子映在雨夜中,狰狞而骇人。

暑气像一匹湿黏的细绢,重重裹在身上,无法摆脱。冢狐皱了皱眉,从长梦中醒来,才发现方桌上的寒冰化成了一滩冷水,羽毛扇歪歪地放在竹塌上。

他刚想呵斥偷懒的宫女,却见塌下躺着两具裹着绫罗和黑发的尸体。那两人显然是新死的,肢体尚未僵硬,鲜血混着冰水,流了一地。

他美目微瞑,哀伤地看着房间里的惨象,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朱砂痣。此时正值一天中阳光最盛的午后,金光刺破竹帘,照耀着他玉雕般的手指。

一点尚未凝固的血痕,似红梅般鲜艳夺目地,绽放在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