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脱离了危险,老头子僵硬紧张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所幸乾达婆及时出现,即便此时他们已经没有契约,仍然仗义出手,拯救他于危难之间。
然而当他看向赵欲为,原本放松的心情,又猛然一沉。赵欲为脸如金纸,双目紧闭,身上青色的官服已经被血染成了紫色,显然是活不长了。
“先生,他抓不住我了,可还要带着他?”就像要印证他的不安似的,乾达婆也出言问他。妖怪们的感情往往十分现实,在他的心中,既然人死了,便没有拯救的意义。带着一具沉重的尸体,只会影响他们逃生的速度。
“你只需找个安全的所在落地就好。”老头子伸出手,扣住了赵欲为的手腕。
他的动作令濒死的赵欲为睁开了眼睛,那双丹凤美目此时再无神采,瞳孔都变得朦胧涣散。
“老头子……”他勉力动了动双唇,脸色黄得像腊,越发像一尊漆金的菩萨。只是这菩萨不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似乎随时都能从高台上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不要死,我能救你。”老头子静静地对他说,“我可以把血分给你一些,只要你变成妖。”
“呵。”赵欲为轻轻一笑。
“你一贯聪明,而且也不太善良,最会权衡利弊,现在你只需将心底的恶念放大,我就能与你签订契约。”老头子又咳嗽了几声,他苍白的脸孔中似乎蕴含着某些神秘莫测的力量。
“多谢你的美意……”赵欲为长长叹息,气若游丝地说,“可是我宁愿身为一个人类死去,也不愿当妖怪活着。”
老头子心中一震,几乎抓不住他的手腕。
赵欲为的身体越来越沉,乾达婆竭尽全力,才能堪堪掠过叛军的马头。厮杀中的骑兵们无一留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些豺狼般的胡人,都被军功和赏赐蒙住了眼。
鲜血濡湿了老头子的手,让他的手越来越滑,渐渐他只能抓住赵欲为的手掌。他越想紧握,越要失去,就像世间所有稍纵即逝的感情。
“我死了后,请把我的官服找到,献给太子。”赵欲为慢慢阖上双眼,梦呓似地呻吟,“遇到你,真好啊……”
下一个瞬间,他的手指便从老头子的手中滑脱。在落入叛军马蹄下时,他如玉般光洁的脸上,竟然是带着笑的。
几百匹马在狭道上奔驰来往,刹那间便将赵欲为踏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乾达婆甩掉负累,呼啸一声,振翅直上长空。
而在密林之中,一个身穿黑衣的艳女趴在古树的枝桠上,俯瞰着山下互相厮杀的凡人。她的杏核大眼深邃漆黑,仿佛洞悉了世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火……,谁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呢。”她轻轻呢喃着,同时丁香红舌一卷,吃掉了一只树上的肉虫。
她匍匐在树枝上,一弯惑人的笑,勾上她的菱唇。
当月上中天之时,叛军已经顺利占领了潼关。哥舒翰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被叛军押往洛阳,献给安禄山。
出乎所有人预料,当晚坐在潼关城衙署厅堂里的,并非夺取潼关的将领崔乾佑,而是一位似乎刚及弱冠之年,面目秀美如娇娘的少年公子。
他一身紫色绫罗,堆云砌霞般坐在烛影下,与座下将领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无一不畏惧这个美少年,他简单传达了一下雄武皇帝安禄山的旨意,诸将皆各自整葺麾下兵马,准备休息了。
今日明明打了个胜仗,美少年却意兴阑珊地坐在衙署里,咬着拇指。天边的月亮只有半张脸,像是美人未画好的半面妆。
一个背负箭囊,蓝裙曳地的女孩,踏破月色,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厅堂。月光皎洁,水银般洒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来似精灵般飘渺美丽。
“我已经实践了诺言,该把东西给我了吧?”琉璃朝冢狐伸出了手。
“可是他没死。”冢狐叹了口气,但仍从怀里掏出了个绣金布包,掷给琉璃。
“那可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令他跟妖怪的契约失效,如果你连一个普通人都杀不了……”琉璃接过布包,眼角带风,轻蔑地瞥了冢狐一眼,“未免也太笨了点。”
“都是那个赵欲为来作乱!”冢狐愤怒地一把拍下个桌角,“否则他早就变成我今晚的盘中餐了。”
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渴求了无数个日夜,哪想却从嘴边溜走了。
“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琉璃拈出了袋子里金棕色的香料,扁了扁小嘴,“如何能让我复活?”
“还有一部分,在叶长歌手里。”冢狐走下座位,亲切地站在琉璃面前,他像是大哥哥般爱怜地抚摸着她光洁乌黑的长发,“只要杀了他,就能得到另一部分了。”
“你不打算阻止我重获生命?”琉璃疑惑地看他,虽然那张脸无可挑剔,像幅动人的画,但谁都知道,这画一般的美男子,有多么狡猾残忍。
“当然,我爱你,在百年之前。”冢狐捧起琉璃的脸,轻轻地印上一吻。她的脸触手冰凉,像是一具会动的活尸。
但是他是不介意爱上这个会走路的尸体的,当她重生之后,便会为他提供另一顿美餐。届时天下大乱,又会诞生无数黑暗的人心,供他在暗夜里嚼食。
想到这里,冢狐无声无息地笑了。
当晚,他便派出了三个妖魔去潼关附近搜查老头子的踪迹。但那几个妖魔都感应迟钝,足足三天三夜也没有在幽深的密林中找到蛛丝马迹。
在第三天晚上,冢狐正在灯下计划着如何令战火烧得更旺一些,一个窈窕的黑影,像是影子般安静地从房梁上倒悬而下。
那是曾随侍在老头子身边的阿朱,她仍然妩媚风流,黑发如奔流的瀑布,散发着耀目的光辉。
冢狐放下地图看向雪肤花貌的艳女,含笑不语。
“让我做你的手下吧,我可以帮你找到想找的人。”阿朱慵懒地说,仿佛刚从长梦中醒来,根本不似来谈判的。
“我如何相信你?”冢狐轻佻地拈起了阿朱的一缕黑发,放在手指间把玩。
“被人豢养惯了的妖怪,怎么能再回到荒野中呢。”阿朱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弱女子姿态,哀哀长叹,“况且我又不似眠狼找到了意中人,也只能依附强大的驱魔师,过几天好日子罢了。”
冢狐似乎被她打动了,朝她伸出一只手指。阿朱娇羞地笑了笑,轻启朱唇,将那根葱管似的手指咬破,贪婪地吸吮着甜香的鲜血。
她的杏核大眼渐渐变成全黑,在灯影下闪烁着妖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