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天子的行宫中昼夜灯火通明。乐工们弹奏着靡靡之音,宫女们轻舒广袖,在殿堂中舞蹈。

然而却无人欣赏这盛大的歌舞,安禄山在坐在屏风后大发雷霆。

自去年十一月起兵,他的大军摧枯拉朽般大败官军,不过几个月时间,就占据了大唐半壁江山。但刚刚转过年,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局势便起了微妙的变化。

郭子仪和颜真卿兄弟在河北不断伏击他的驻军,而潼关又驻扎着二十万官军,兼之地形易守难攻,久攻不下。长此下去,大军必将形成被前后夹击的局势,败局几乎已经注定。

而安禄山占据洛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搜集在战乱中逃散的乐工、宫女和舞马,在洛阳宫凝碧池盛奏众乐。但这短暂的欢乐恍如风中之烛,只疲惫地晃了晃,便即将熄灭。

更令他痛苦的是,或许是急火攻心,他的眼疾更加严重,即便在白日,也目不能视物,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团模糊的影子。

病势让他的脾气越发暴烈,一个晚上便打死了两名宫人。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初春,在《金缕衣》婉转华丽的乐章中,他正咒骂着一位紫衣公子。

那人身着淡紫色滚银边锦袍,肤光盛雪,正端坐在红烛的阴影里。安禄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骂人的话粗鄙不堪入耳。

但冢狐却恍若未闻,只低垂眼帘,凝视着地面上的黯红色的烛影。

安禄山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都是在指责冢狐劝他起兵谋反,却令他陷入困境。

“百色,你都看清了吧?”然而就在他拿起马鞭,作势要抽向冢狐时,这个消瘦而美丽的驱魔师,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随即他的马鞭再也打不下去了,因为不知何时,端坐在席上的冢狐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瘦弱挺拔的身影似刚刚抽枝的嫩竹,动起来也如竹叶随风轻舞般迅捷无声。

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紧贴在一起,于是安禄山看清了这位谋士的脸。他的眼微微上挑,眼神满含轻蔑,仿佛在看一只被踩在尘埃里的臭虫。

“你竟敢不敬!”他愤怒地大吼,但吼声转眼便消失于咽喉之中。他腹部一痛,却见一只长着坚硬鳞片的手,洞穿了他肥胖的肚腩。

冢狐仍然温柔浅笑着,转动了一下手腕,血花飞溅,染满了屏风,随侍在安禄山左右的小阉人发出尖利的惊叫。

但他的叫声像是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舟,转眼便被丝竹声淹没了。

冢狐缓缓从安禄山的身体内抽出手,嫌弃地将他肥胖的尸体推倒在地,接着他朝烛光中做了个手势,一个神采奕奕的安禄山出现在了宝座上。

“你看到了什么?”冢狐舔着手指上的鲜血,妖异看向小阉人。

“回贵人,小人什么都没看到。”小阉人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面前是自己主人肠破肚流的尸体。

“你叫李猪儿是吗?是个聪明的孩子。”冢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此时他复又变成了温和谦恭的模样,手上的鳞片也尽数褪去,“那麻烦你把这个满身肥肉的家伙切碎扔掉,最好砍得让人认不出来,扔得越远越好。”

李猪儿如获大赦般连连磕头道谢,从安禄山的尸身上抽出佩刀,将他沉重的身体拖到了房间的角落,手起刀落,血和着碎肉溅到楠木桌椅上。

百色变成的安禄山惟妙惟肖,目光迷离地品尝着美酒。而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吹开了花窗,一个身穿淡紫色襦裙,烟粉色半臂的妙龄女郎斜倚在窗檐上。

她脸色绯红,头发略有些松散,仿佛刚刚与心爱的情郎幽会过。而为了挽住长发,她的鬓边别了一朵初绽的桃花。

那是远离北地的南方,所特有的一抹春色。

“媚娘,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冢狐望着这个妖媚迷人的属下,月色中媚娘的美透着无邪的天真,即便阅人无数的他,眼光也愿意这尤物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失败了,没杀死赵欲为。”媚娘婉转地叹了口气,动听得像是在唱歌,“但是有一件事您一定会感兴趣。”

冢狐不悦地皱眉,他不喜欢过程,只要结果,结果不尽人意,过程再曲折都激不起他的恻隐之心。

“那个人回来了。”媚娘静静地说,仿佛知道这个理由一定会令她的失误获得宽恕。

冢狐陡然睁大了上挑的狐狸眼,但很快就又满蕴冰冷的笑意,“难怪你会失手,不过他回来了,游戏就会变得有趣许多。”

他说罢走到媚娘面前,伸手摘下了她鬓边的那枝绽放的红桃,媚娘的长发像是流泻的瀑布,洒落在她羊脂般白嫩的肩头。

冢狐拿起桃花,如伶人般跳起了优美的舞。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像是个辗转腾挪的妖魔,充斥了整个卧室。

角落里,李猪儿一边颤抖一边痛哭着,将安禄山剁成了一堆腥臭的肉泥。

月华如水,连接了天堂和地狱,令这截然相反的景象在这华丽的宫宇中巧妙地共存,融洽得毫无缝隙。

只有冢狐眉心的朱砂痣,红得更加娇艳欲滴,仿佛有了生命,生动而夺目。

而就在这个晚上,一个不守法纪的叛军晃晃悠悠地走在洛阳城中,他拎着酒壶,怀里揣着刚从民居里偷出来的几吊钱。

月影西斜,照亮了东都洛阳高大的城墙。城墙之下,意外地立着一个婀娜颦婷的少女。

自从叛军占领了洛阳,稍有姿色的美女都闭户不出。那抹明丽的身姿,即便在晦涩不明的月光中都窈窕动人,他忍不住如捕食的野兽般欲念暴起,向少女走了过去。

女孩并不梳髻,一根油亮的发辫垂在脸侧,辫梢和耳边都点缀着樱花发饰,让她干净漂亮得不似个颠沛流离于战火中的女人。

“小娘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多可怕,让军爷来陪陪你……”如果他没有喝那么多酒,大概也会察觉到她的奇异之处,可惜他喝得太多了,眼里只有月光下那娇嫩的肌肤,和湛如秋水的明眸。

他肮脏的手刚刚要抓猎物的肩头,喉头便骤然一凉,尖利的锐器,抵在了他的咽喉。

冷月中少女已经完全转过了头,她的长相十分特别,清纯中透着凌厉。像是凝结在冬天的冰刃般透明,又偏偏能轻而易举地伤人。

如果用动物形容,这个灵动美丽的女孩,像极了一只狡黠机灵的猫。

“带我去见冢狐。”她嘴角微翘,将手中薄如蝉翼的刀片向前送了送。

“我、我不知道那是谁。”这个低等兵士的酒彻底醒了。

“就是那个经常跟在安禄山身边,长得漂亮的男人。”少女偏了偏头,似乎在寻思该如何描摹一位旧交。

“我、我的级别太低,根本见不到那样的贵人。”他几乎要哭了。

“不要紧,你只要说‘琉璃来了’,他自然会见你。”琉璃放下了刀,俏皮地用玉手摆弄着发梢,“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兵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一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见惯了生死,对杀气有着敏锐的反应。

但这个少女身上透露的杀意,却似缠绵的流水,无处不在,又难以察觉,令人防不胜防,寒彻入骨。

于是在这个充斥着月辉和血腥的夜晚,一辆软轿抬出了东都行宫,来到城门旁接走了少女。

当琉璃抵达宫殿时,冢狐正端坐在原本属于安禄山的王座上。阶下乐工和宫女们如人偶般目光空洞地表演着歌舞,安禄山和李猪儿垂手站在冢狐身后,恭敬谦卑如家仆。

“琉璃?”冢狐望着阶下梳着长辫子的少女,饶有意味地笑,“多年不见,你仍然风姿卓越呢。”

“彼此彼此。”琉璃仍摆弄着辫梢,美态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你是要来杀我的吗?”冢狐微笑着问,却丝毫没有畏惧。

“不,我是要来跟你联手,杀一个人的。”琉璃不再玩头发了,她的目光变得冷如寒冰,在浓夜里闪烁着肃萧的杀意。

“谁?”

“老头子。”

“哦?”冢狐抿嘴微笑,微微上挑的眼睛中,流露出戏谑的光,“你舍得?你能够?”

“这天下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琉璃骄傲地扬起了手,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双手用力,将箭拦腰折断,以示恩断义绝。

“为什么这么说?”冢狐歪歪地倚在鎏金宝座上,风情无限。

“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的名字。”琉璃目光流转,顾盼神飞,像只猫似地轻柔地笑,“一个驱魔师,如果被人知道真名,也就与死人无异。”

月轮在天心流转,月色昭昭,照亮了潜藏于人心底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