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蜜蜂绕花,蝴蝶栖枝,水城中一派春光盎然的好风景。赵欲为身着淡青春衫,凤目微瞑,躺在树荫下的竹塌上。

阳光透过阔叶,在他玉石般冰冷而洁白的脸上投下金色的斑驳,更衬得这位以“无情无心”著称的玉面县丞像一具遥不可及的卧佛。

远处的亭台里,一位淡妆歌姬在弹奏着七弦琴,宫商之音流水般在园林间回**。她是久经风月场的人物,知道此时这位贵人只求安静,特意选了古意盎然,悠远宁静的《高山流水》。

琴曲清雅怡人,似乎将这恼人的热气都冲淡了几分。

两年过去,赵欲为蓄了胡须,一改过去面容姣好如妇人的模样。他的妻子从长安迁到水城,并为他诞下一个男孩。但是这些经历并未为他增添多少烟火气,他仍然温文尔雅,宠辱不惊,而那对剔透晶莹的凤眼,也总是蕴着化不去的阴寒。

“赵公,长安有书信到了。”在微醺的夏风中,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衫的中年人,躬身走进了庭院。这人是赵欲为的幕僚左承恩,一直跟随左右,此时他脸胀得通红,额上缀着点点汗珠,显然十分紧张。

赵欲为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接过他手里以火漆封印的书信,在明媚的春光下展开。

信件简意赅,只有寥寥几笔,他很快就看完了,将素纸仔细地叠好,安置于袖中。接着他慵懒地起身坐起,微眯着凤眼,看向天边舒展游曳的云丝。

“赵公,可是不好的消息?”左承恩欲言又止,“听说叛军南下,势如破竹,如今已经直逼潼关。”

“这天下的消息哪有好或者不好,只看得到消息的人是谁。”赵欲为轻笑一声,凤眼含露,看向左承恩,“没有乱世,何来英雄?”

“赵公……”左承恩闻他此言,吓得一揖到底,“事关性命,请谨言慎行。”

“如果信里写得没错,我就要启程去长安了。”赵欲为却毫不在意,复又倚在竹塌之上,“近日还得请先生多替我搜集些战局情报,以备不测。”

左承恩领了命令,快步走出庭院。亭台里歌姬仍弹奏着舒缓的清音雅乐,曲子似美人的冰肌玉手,轻拂着盛暑中躁动的人心。

可即便这只手再体贴温柔,也无法抚平左承恩心中的忐忑。赵欲为身为这南方水城的县令已经三年,政绩考核为最高等,任满回京却未获翟升,仍任原职。

有人说他得罪了当朝丞相,还有人猜测他的靠山另有所图。但赵欲为仍端坐在流言蜚的中心,兢兢业业地做他的县令,与世无争。哪想在这天下大乱之际,他却迫不及待地要钻进漩涡的中心。

左承恩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走出了庭院。刚刚步出月亮门,却听熏风里传来“铮”地一声轻响,却是那美貌的歌姬将琴弦弹断了一根。

朝廷的任命于三日后抵达,赵欲为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判官,他早有准备,与新任的县丞交接完工作,就忙不迭地走马上任了,连妻子家眷都被他抛在了这寂寥的水城。

人称赵判官心系家国,即便要去的地方是两军对垒,烽火连天的战场,也毫不畏惧;当然也有人指责他意浅情薄,抛妻弃子,只顾奔赴大好仕途。

这晚月朗星稀,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入了位于官道旁的驿站。此地位处北方,风凉似水,花木刚刚崭露出芳枝,与江淮地区的春意盎然,格外不同。

马蹄踏碎了宁静的银辉,疲惫不堪地走入了驿站,一个窝在马廊中打盹的少年,立刻跳起来为车辆换下了旧马。新的骏马在月光中发出嘶鸣,撒开四蹄,奔入沉沉夜色。马车如一只驶向怒海惊涛的船,转眼便被黑夜浓重的阴影吞没。

“舒仁,我们日夜兼程地赶路,还有几日能到长安?”车里的正是新上任的判官赵欲为,他躺在颠簸不停的马车里,久未成眠。因这几日的奔波劳碌,他的身形消瘦了几分,却更衬得目光炯炯,缀在光洁玉面之上,如迷离惑人的黑宝石。

“回赵公,大概还需三日。”舒仁是左承恩的字,这位忠心的幕僚即便在狭窄车厢中,还不忘躬身回上司的话。

但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发出“嘎”地一声轻响,居然停了下来。左承恩诧异地掀起车帘,却见此处是一片平原,旷野苍茫,月影低垂。

一个裹着斗篷的女人,正蹲在官道的中央。

女人梳着松散的追云髻,身形婀娜窈窕,丝质的绛色斗篷在月色中散发着水波般耀目的华光,甚至斗篷的边缘还绣着几朵樱色的花。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个该孤身出现在午夜的女人。

车夫显然也满心疑惑,他放下马鞭,向女人走去。这晚的月光很美,缕缕银丝在冷夜中缓缓流淌,谱出了一首清雅淡泊的乐章。

赵欲为也从车厢里探出头,在看到女人的一瞬,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

乐章眨眼间便起了转折,女人“忽”地站起来,舞起了她宽大华丽的披风。寂静宁憩的夜曲变成了峥嵘紧迫的破阵曲,一根黑色的长鞭游蛇般从风影里窜出,准确而有力地洞穿了车夫的咽喉。

就像苍鹰伏击雨燕,就像鱼鹰扑击游鱼,她的刺杀干净利落,连一分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精确得骇人。

“救命!”左承恩见车夫被杀,忍不住高声呼救。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闷闷地消失了,清冷的夜风吹起了他青衫的袍角,也吹散了他额角迸射出的血沫,尖利的鞭梢,似一根坚硬的刺,钻进了这位幕僚的太阳穴。

赵欲为静静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杀戮,不躲也不避。女人此时已经完全舒展开四肢,她浅笑盈盈地沐浴着如水银光,展露着修长的双腿,和高耸的胸脯。

这时赵欲为才发现,她的斗篷下原来藏着个七八岁大的童子,那男孩手持长鞭,眼神空洞呆滞,不带一丝生气,倒像个会动的人偶。

“赵公,杀了您的属下,真是多有得罪了。”女人款摆腰肢,媚眼如丝,轻笑着说。她大概二十余岁,告别了豆蔻年华,却自有一种风流不羁的美。

“在空无一人的野地里被伏击,却只会喊‘救命’的属下,不要也罢。”赵欲为轻叹着摇头,他想到了几年前曾经结识的那位俊秀公子。

如果是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定然不会在危机面前,有如此拙劣不堪的反应吧。

“可惜了,你长得这么俊。”女人踏上一步,怜惜地伸出玉指,按在赵欲为唇边的美髯上,“如果我们早认识几年,或许能谱出曲佳话。”

她吐气如兰,香气混入清冽的夜风,蛇一般游曳着钻进了赵欲为的鼻翼。

他不为所动,唇边仍挂着似有还无的笑。女子姣好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到她的睫毛在微风中轻颤。

可是这千娇百媚的佳人,在他的眼里却与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无异。此时这蛇吐出了血红的信子,露出了狰狞的毒牙,只等他意志脆弱的一瞬,便将他吞入肚中。

“既然无缘,就莫要怪奴家无情了。”她婉转低吟,轻轻抬起了手,仿佛毒蛇抬起了脖颈。

平地里刮起一阵阴风,扬起了沙尘,吹乱了荒草。一柄漆黑的剑,悄无声息地从赵欲为的颊边刺出,直指女人狐狸似妩媚的双眸。

女人迅速地后退,回到了孩子的身边,她再次抖起披风,将那个玩偶似的孩子裹进了丝缎之中。

一个冷峻的少年,从马车上走下来,挡在了赵欲为身前。

少年长得堪称英俊,他身着黑色绣兽纹短衫,手持长剑,像是根笔直的桅杆,立在苍茫如海的原野上。

但是因为他看起来太不近人情,甚至那剔透的黑色瞳仁,总是能令人联想到有去无回的地狱。所以他英挺的美被这冷硬的气息抹杀了,如刀刃般锋利而危险。

女人见到少年,如丝的媚眼变得湛如春水,干净而清澈。她不发一言,只轻轻地舞动披风,于是绛紫色的丝绸,在茫茫夜色中开出一朵庞大而绚丽的花。

冷风轻拂,转眼便吹散了这朵花。马车前空无一人,只有车夫和幕僚的尸体,横陈在肮脏的土路上。

“眠狼。”赵欲为轻轻对少年说。

“是。”少年还剑入鞘,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么多年,你们还好吗?”

“很好。”

“那……他也回来了吗?”这次饶是冷静沉稳如赵欲为,话音里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眠狼并不回答,只转过头,朝他灿然一笑。冰山般冷酷的少年,却偏偏有着如阳光般绚烂的笑容。接着他的身影一晃,整个人便如雨滴遁入湖水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于是赵欲为便看到了在黎明前淡蓝色的夜雾中,海浪般波澜起伏的荒草里,一个身着白衫的青年,穿透浓雾,奔马般踏浪而来。

青年容貌俊秀,只是面色憔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病容。

“久违了……”赵欲为看到这个素服公子,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老头子。”

青年并未回答,只边笑边轻声咳嗽。他逆风而行,衣袂飘飘,直似谪仙,转眼便来到了赵欲为面前。

“赵公,可否赏脸,与草民喝杯竹叶青?”他扬了扬眉,笑看这玉面贵人。

一个雪肤花貌的黑衣女子,随风而至,站在老头子身后。她眼波流转,轻佻地瞥了眼赵欲为,玉手微晃,便捧出个漆制托盘。

绘制着美人图案的白瓷酒瓶,正含羞带怯地立于盘中。

车轮碌碌,马车再次疾驰在官道上,追逐着飘渺的晨光。只是这次赶车人换成了个黑衣的少年,车厢内回响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酒香如水,散入微风,清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