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越来越长,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我再也不能坐以待毙,在一个起风的夜晚,潜进了祭司们居住的竹楼。这晚风很大,刮得落叶萧萧而下,好似在夜色中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雨。

驱邪的烟雾也被风吹得所剩无几,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躲过了守卫的视线,走进了楼群。

南诏人多住在竹楼中,因为这里没有冬天,竹楼通风而凉爽,最是宜人。而祭司们的领地,就是由十几栋高矮错落的竹楼组成,中有庭院,种植着几十株含苞待放的山茶。

“哪里的守卫最多。”我派出了乾达婆,虽然他优柔寡断,但是却善于登高。他几个起落便跃上了最高的一棵树,很快就带回了消息。

“先生,位于东南角的一处竹楼,灯火最盛。”今日他穿了件黑色绣木槿花的圆领长袍,长发如水般披在脑后,说不出的风流俊美,“但守卫的话,数一处位于南边的小楼门外多。”

“那就去南边。”我依照他的指示,向一栋位于南侧的竹楼走去。大的竹楼能住下十几个人,而小的竹楼只能住下五六个人。

能独占一栋小楼,而且还得派多人把守,这人的地位看起来足够尊贵。

祭司的居所处处都设有咒符陷阱,我唤出蚕奴,它虽然只是贪吃的虫子,但所幸从不挑食,只要跟邪法巫术和魑魅魍魉有关的东西,都是它的食物。

静夜中回**着蚕奴吃掉咒符和陷阱发出的“沙沙”声,我跟乾达婆很快就抵达了他所说的那栋竹楼。

竹楼外站着六个手持长矛的青年,窗外绿竹摇曳,碧水环绕,显然是个上风上水的好住处。

但我刚刚要乾达婆打晕那几个守卫,情势便发生了变化。原本紧闭的竹门骤然开启,楼内突然变得灯火通明,只见敞开的大门中端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脸上画满咒符,身披兽皮披风,头发如虬蛇般打着结,却是卧龙城的老鬼主。

“老头子先生,恭候多时了。”老鬼主裂开嘴对我笑,露出满嘴的黄牙,像是一个端坐在黑暗中的恶鬼。

即便是他身边手腕般粗的红烛,也照不亮他的脸色。

“鬼主大人好。”我不知他是如何得到我的信息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随机应变。

“不知先生夜探寒舍,所为何事?”他以枯柴般的手指,挑亮了身边的烛火,火光大盛,几乎要灼烧了这沉沉夜色。

“为了龙神。”我索性开门见山,“龙神,根本不是山里的那条虫子,而是一个人吧?”

“先生好智慧,我这就指引你去见他。”老鬼主骇笑两声,伸指一弹,一道火焰顿时变成了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向我袭来。

那蛇头足有茅屋般大,一双眼睛亮似两个血亮的红灯笼。

腥风扑面而来,就在我眼看要被吞入蛇腹之时,乾达婆于黯色疾冲而出,像是一道闪电,挡在我的面前。

他举起长枪,顶住了巨蟒的獠牙。与此同时,身穿黑色罗裙,打扮得如富家小姐般的阿朱一把揽住我的腰,把我带上了夜空。

月亮圆满得像一个美梦,高悬天际,光芒柔和地照耀着大地。我望着这无可挑剔的满月,心骤然一沉。

因为今晚并非十五,越圆满的月色,越证明了我此时正处于镜花水月之中。

仿佛有一个法力无边的人,端坐在天幕之上,圆月之后,操纵着这一切。

“凡有所像,皆是虚妄。”在某一个清辉如水的晚上,乾达婆曾轻轻地念出这样的佛偈。

大千世界,有所相,又无所相。而所谓有或无,不过一念之间。

“去那里!”我指着一个所在,轻轻对阿朱说。

“老头子,你疯了吗?”阿朱娇喝着,因为我指向的,是那狰狞可怖的蛇头。

“去!”

最终她挨不住我的命令,杏眼一闭,抱着我冲向那张能轻而易举地吞掉一个人的巨大蛇口。

在钻入蛇腹的瞬间,我一把扣住了乾达婆的手,将他一并拽入。

无边的黑暗刹那间将我包围,我甚至能感受到蛇腹中灼人的温度和酸腐的臭气。

但很快周围变得凉爽又舒适,徐徐清风,如潺潺流水冲过身体,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我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一个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房间中。

兽首香炉中弥散着杳杳的熏香,一个美貌的少女,端坐在如云似雾的烟气中。她梳着一个高耸的堆云髻,鬓发上插满珠玉。身穿璎珞短衫,露出截雪白蛮腰,妩媚艳丽得像是壁画上画的飞天仙女。

“好久不见。”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因为她不是别人,正是跳舞的索玛。可是这装饰奢丽的房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舞姬该享用的。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到索玛面前,一言不发地坐下。她微笑着取出琉璃杯,为我倒了杯吐蕃特产的葡萄酒。

“老头子先生。”她举起酒杯敬向我,无可挑剔的脸庞,在灯火中宛如天人,“久闻大名。”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一切。我喝光了杯中酒,静静地回想着被匪人劫持的索玛;领舞的索玛;追随我深入云山,险些命丧虫腹的索玛;以及放浪形骸,颠倒众生的索玛。

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又都不是真实的她。

“龙神大人,我也久仰大名。”最终我放下酒杯,冷漠地看向她。

“你果然是最厉害的驱魔师,我喜欢聪明人。”她轻浮地仰天娇笑,随即整个人都松懈了,流露出慵懒娇憨的美,“你还能猜到什么?说来听听?”

“山里的那条虫子,就是您饲养的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还有呢?”

“委托,也是您一手操纵的?”

“那是我祖母的灵魂,她曾是前任龙神,我只是拜托了她一下。”

“难道连那天的劫匪,也是你们安排的?”

索玛勾起红唇,像只狡黠的狐狸般笑了,她的大眼睛中闪烁着琥珀色的光,令人为之迷醉。

“城里来了个驱魔师,我刚好有桩委托,怎么也要试试他的身手。”索玛轻轻品了口红酒,“云南郡长侮辱南诏使节,南诏王一怒之下突袭了距太和城百里外的云南郡,杀死了郡长张虔陀。”她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战争会与花期一起到来,明年的山茶,注定会格外凄美。”

我记得她是讨厌战争的,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刻意提到战争。

这晚我直喝到灯火阑珊,才起身告别,送我出去的是老鬼主,他带着几名大祭司,恭谨而礼貌地将我送出了竹楼。

“为什么你们会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疑惑不解地问。

“先生身上的红线,告诉了龙神一切,因为那是龙神大人的祖母化成。”老鬼主沙哑地回答。

我直至此时,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处处受人擎肘,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落入了他们的控制。

从始至终,我也只是个最好的杀人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