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城是位于首都太和城十里外的一座小城,因史载有龙神出没得名,而卧龙城中供奉的,就是“龙神”。这里的居民都没见过龙神的模样,只知道每逢祭日,家家户户都会带着献祭的牲口扔到龙窟里。

据说龙神就躲在那深不见底的洞穴中,它吃掉了百姓的祭品,做为交换,保佑卧龙城一年风调雨顺。

这习俗延续了百年,久而久之,谁都忘记去探究龙神是否真的存在。

我望着天边巍峨的云山,长长叹了口气。距离祭祀之日过去三天,我向城里的居民打听关于龙神的消息,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龙神只是个象征性的存在。就像这世上所有的神一样,人们对它只需崇拜,而无需探询。

这天我仍埋首在药铺里算账,像个再称职不过的账房先生。最近金创药的价格越来越贵,进货的量也越来越少,变化的数字中,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意味。

索玛又来了,她歪着头趴在柜台上,像是只疲惫的小兽。今日她梳了个斜斜的独辫,漆黑油亮的发辫,好似个蓬松的尾巴,俏皮地坠在脑后。

阿政殷勤地为她端茶倒水,还出门买了甜糯的米糕给她吃。但她眼角似带着春风,时不时就往我这边瞟两下。

我拨动着算盘,故意不去理她。

“我的舞跳得很美吧?”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住了。

“嗯。”

“可是你明明没在看,别以为我看不到,那天你一直在低头说话。”她的眼睛深如幽潭,似乎洞悉了潜藏于黑暗中的诡秘之事。

“我在求龙神保佑,我等残疾之人,自然希望早日恢复健康。”我面不改色地笑。

“这世上根本没有龙神,很快你就会明白。”她突然有些悲伤地说,语气听起来像是一场萧瑟飘零的冷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龙神,但是我打量了一下索玛艳如涂丹的嘴唇,轻佻的神色,又觉得这个少女说出再叛经离道的话都毫不奇怪。

“听说可能要打仗了,大王表面依附大唐,可是云南郡长索求无度,大王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所以三七之类的止血药粉才越来越贵。”阿政见自己被冷落,迫不及待地插进话头。

但索玛却对战争毫无兴趣,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去逛集市了,蛮族的少女没那么多讲究,两人是手牵着手出门的。

午后的艳阳如针锋麦芒,照亮了两个年轻人的背影,也刺痛了我的双眼。一片亮锻衣角在集市的窄巷里闪过,像是影子般追随着少女晃动的发辫。卧龙城里的居民多穿布衣,很少有人穿得起如此名贵的布料。

我疲惫地揉了揉眼,情愿自己看错。

“老头子,路已经探好了。”今日坐堂的医生又躲在帘子后睡觉,一个腰如裹素的妙龄女郎,出现在了柜台中,恰是阿政平日惯待的位置。

“最快何时进山?”我冷静地看向阿朱,她今日穿了件绫纱短衫,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今晚。”

“好,那就今晚。”

“老头子,你这次好像有点沉不住气呢。”阿朱笑得眉眼弯弯,白皙面庞看来格外喜庆,“小心不要成为祭品才好。”

“你大可放心,为了你这样的美人,我也会保重生命的。”我朝她挥了挥手,于是她轻盈的身体便弥散在轻风中。

骄阳似海,令所有潜藏在黑暗中的秘密都无所遁形,也令我左手上一根蜿蜒的红线格外醒目。

那是委托的女人在我身上留下的齿痕,它仿佛有生命般,顺着我的血脉生长。短短三天,就由中指长到了手腕。

午夜的云山,跟白日里展现出截然相反的模样。阳光下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树木,此时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如狰狞的恶鬼。

一弯新月,似只半睁不睁的眼,挂在树梢上,憔悴得仿佛随时都能掉在地上,跌得粉碎似的。因此这晚的月光也灰蒙蒙地,照不亮荒草密林。

所幸我有比月光更可靠的属下,握着阿朱温暖而细软的柔夷,我很快就沿着条她探好的捷径,抵达了龙窟。

龙窟一如三日前那般幽森可怖,嶙峋的怪石前还放着祭祀时的供品和香烛。我看向洞口,却发现里面深不可测,只有淡淡的腥风从洞里逸出。

阿朱捡了块石子丢下,许久之后,才隐约听到“啪嗒”一声轻响。

“洞很深,并没有水。”她颇有经验。

“怎样?能下去看看吗?”

月光轻纱似笼罩了她皎洁而美丽的脸,这个尤物红唇微翘,轻笑了一声,一扭腰便跳进了龙窟。

由于受到惊扰,洞里飞出了几百只灰黑色的蝙蝠。它们振翅奔逃,甚至有几只撞到我的脸上,令我不得不后退到离洞穴几丈外的密林中。

我提着袍角,找到一块岩石歇息。已近寅时,森林安静得像一只严丝合缝的匣子,偶尔有猫头鹰振翅飞过,发出凄厉的长鸣。

若有若无的腥气,在我的身边盘旋,那味道我十分熟悉,与祭祀时从洞窟中涌出的死气十分相似。

我看了一眼死寂般的龙窟,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接着我和身向前扑去,动作快如闪电。实际上,任何一个人面对死亡,都会跟我一样敏捷。

几乎在我跳下岩石的同时,一枚足有三尺长的镰足“呛”地一声凿上了石面。坚不可摧的巨石,登时被砍出了个口子,石屑纷飞,溅在我的脸上。

我狼狈地回头,只见面前正立着一只恐怖的巨虫,它的身体足有两丈长,覆盖着坚硬漆黑的鳞甲。几百只腿刀刃般凌厉森然,口器足有磨盘大小,漆黑的口水,黏腻地流淌而出。

“乾达婆。”面对这骇人的妖物,我站在冰冷的月光中,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乾达婆的身影随长风骤现,宛如天人般翩然立在高耸入天的蕨树上,无限倜傥风流。

我志在必得地朝天空伸出右手,微笑着看向张牙舞爪的巨虫。即便它长了无数条刀锋般的镰足,尖利如剑的獠牙,我也毫不畏惧。

因为我有完全忠于我,强大而可靠的属下。

巨虫似乎感知到我挑衅的笑容,触角一闪,一条镰足向我拦腰袭来。这下突袭力排万钧,罡风将草屑卷得漫天飞舞。

可是直至镰刃袭至我的腰间,我也没有等来乾达婆抓住我的手。腥风扑面,强得令人窒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咬牙向后一躺,重重摔倒在地。

虽然这跤摔得我五脏剧痛,喉头发甜,却总算侥幸保住性命。

但巨虫却不肯放过我,又一击连绵而来,当空劈向我的面门,这次我躲无可躲,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向后拖去,带着我在草地上滑行了几丈远才停下。

第二次袭击落空,镰足砍在草地上,击得泥土和草屑四溅纷飞。

那人似有无穷伟力,轻轻一提,就把我扶起来,却是我的好属下乾达婆。只是他左手还抱着个纤细的少女,只以单手抓着我的手腕。

“先生,抓紧我。”他俊脸上凝满寒霜。

我反手紧扣住他的手腕,他长枪微晃,在地上一点,身体如飞鸟般灵巧地跃上一棵大树。巨虫锲而不舍,以后足撑地,人立起来,足有两丈高,张开口器咬向我**在空中的双腿。

它的口器十分奇怪,像只圆圆的管子,红褐色的咽管内壁,遍布倒钩状的牙齿。

乾达婆又一次找到借力点,带着我飞向更高处,我的腿在獠牙前险险**过,只差一点,便会被齐膝咬断。

他如腾云驾雾,越跳越高,最后几乎是从天空中掠出森林。

直至一炷香的功夫,我们才落在地面,而巍峨深远的云山,已经被远远地抛到身后。

“混蛋!”我一站定,扬手便打了乾达婆一个耳光。他不闪也不避,红肿的指痕,浮上漂亮的面孔。

“为什么没有抓住我的手?”我愤怒地问。

但我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一个少女胆怯地自乾达婆身后探出头,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烁着狡黠聪慧的光,却是索玛。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为了探求我的秘密,从药铺一路跟到云山的模样。

“如果我死了,你知道会怎样吗?”

“我、阿朱、眠狼和地龙都会死。”他静静地说,晚风轻拂,吹起他额上的碎发,露出眉心的莲花印记,使他端庄俊美如佛祖,“可是佛法无边,生命本没有贵贱。”

人从生来就不平等,况且五条命怎么也比一条命重要。但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只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我想我很快就要跟乾达婆告别了,即便我不与他解约,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心,也会要了我们的命。

夜凉如水,几乎冻凝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