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十洲记》

这是东方朔所著的《十洲记》上记载的一段异闻。传说于汉武帝时,西域月氏国贡返魂香三枚。大如燕卵,黑如桑葚,据说燃此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熏之即活。

雪墨是个七窍玲珑的妖怪,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遗憾,在留下的酒坛中,放了一小截香料,加上冢狐之前赠与的,刚好凑成了半截。

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住这奇妙香料的**。那是能令残缺复成圆满,令逝去的爱人回到身边的魔物。

他此时才发觉,当日冢狐把香料赠送给他的同时,就种下了心魔的种子。

魔鬼悄无声息地在冬夜寂寂的落雪里、对酒独酌的落寞春雨处、和开得漫无边际,却又孤芳自赏的夏花中茁壮,等他发觉之时,已经被妖魔吞噬了理智。

“熊男,把棺盖推开!”老头子沉吟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他俊美的脸庞坚硬如玉石,再无半分犹疑。

“可是先生……”熊男瞪圆了双眼,惊讶非常,显然没想到一向睿智冷静的主人,会做出这样冒险的决定。

“没听到吗?去打开它!”老头子更大声地命令。他苍白的脸,因愤怒泛上些许红晕,如潭水似冰冷的双眸,也满含怒意。

熊男低头俯视着他,此时的老头子看起来好似只发怒的狮子,可是他却看到了这头狮子暗藏的脆弱和孤独。

终究,大家都是一样的,免不了会被对寂寞的恐惧侵蚀,被对温暖的向往**。

他像平素那样沉默地低下头,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推开了沉重的楠木棺盖。棺木和棺盖间留有楔槽,他并未用很大的力,重逾千斤,足有五六寸厚的楠木棺盖,就被轻易地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刺鼻的香料味道,老头子急忙走过去,看向棺内,只见里面陪葬的琳琅满目的玉器中,躺着个玲珑娇小的身体。

尸体上盖着一件缀满珍珠和白玉的锦被,织锦无法覆盖之处,露出如春草般蓬勃茂密的黑发。

老头子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揭开了尸身上覆盖的绫罗。

“哗啦啦——”墓室内回**着珠玉破碎之声,织锦经过百年来岁月的冲刷,在一拉之下,即化为缕缕败絮。

珍珠和玉石如繁星般纷纷掉落,落在漆金的棺木上,落在月影似莹白的玉枕上,落在少女充满弹性,栩栩如生的肌肤上。

没错,棺内躺着的,确实是一个妙龄少女。她双眸紧闭,秀眉如黛,小巧的嘴巴微张着,束发的丝带在时间的摧蚀下烂成了丝絮,黑亮茂密的秀发如春水般流淌在棺木中。

她穿着一件水色襦衫,下身着樱色长裙,恰似桃花付了流水,生动而明媚。看起来不似死了,倒像是在睡个短暂的午觉,仿佛随着都能醒转,从沉重的棺木中爬出来。

老头子的脸庞因兴奋而发红,熊男则满怀忧虑,仿佛慈父在担心自己无法约束的孩子。

在见到这少女的同时,他平素的冷静和智慧都被抛到了脑后,手足无措得像个见到了情人的怀春少年。

“你看啊,她多么美。”他空****的,孤独了几百年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恨不得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跟天下所有人分享。他拉起熊男粗糙的大手,指着棺内的少女,“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变,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好我是个驱魔师,不老不死,否则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天下所有陷入热恋中的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即便与世隔绝,看尽世事沧桑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多年来所受的挫折,仿佛又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春光中跃马扬鞭的少年。

他掏出怀里珍藏的油布包,拈出了手指粗细的金灰色香火,迫不及待地走向阶下的长明灯。

长眠灯的灯火很微弱,灯座是一个两人合抱般粗的铜缸,缸里盛满灯油,而灯台上靠近灯芯之处,则装着用以冷却灯油的清水。阻止油温上升,让灯油不受热挥发,就是长明灯的奥妙之处。

老头子围着刻满铭文的铜缸转了一圈,将返魂香凑近蚕豆大的灯火,杳杳的烟气,曼妙地在墓室中扩散飞舞。

于是壁画上的将军交战图,七女复仇图,透过这淡紫色的烟雾看去,都变得更加生动逼真。

舞剑的女子衣袂招展,身姿曼妙,似乎一跃就能从墙壁中跳出来。

烟雾像是紫色的轻纱,轻轻地覆盖了整个墓室,也模糊了老头子白玉似的脸孔。他如信徒般虔诚地执着香,一步步踏上台阶,他俊美而苍白的五官,在弥漫的紫气中变得神秘而飘摇,像是在晨雾中飞翔的水鸟,当你以为已经扑捉到它的踪迹时,却发现那不过是它留在水面上的倒影。

他把燃烧着的香凑近少女的脸侧,灵柩中空间有限,很快就被紫烟充斥,像是盛装了整个天空的绚丽晚霞。

变故是在呼吸间发生的,一只细白漂亮的手猛然从蒸腾的烟雾中伸出来,如灵蛇出水般窜向金灰色的香料。

老头子飞快地把返魂香交到另一只手上,两指一掐,熄灭了香头上的烟火。那只手的奇袭落了空,居然并不放弃,五指成爪,向老头子的脖颈抓去。

熊男嗅到杀意,和身扑过来,后发却先至,一把抓住了那漂亮的胳膊。他手臂用力一提,一个窈窕香软的身躯,从紫霞中跃出来。

少女像是腾跃出海面的海豚,周身都散发着轻灵空明的美感,长发像是连绵的海波,在半空中蔓延舒展。

熊男看着跃至半空,与自己平视的女孩,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毕竟是主人最眷顾的情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痛下杀手。

“杀了她!”身后响起老头子的声音,冰冷如利刃,割破了方才还缠绵温馨的气氛。

熊男再无犹疑,一拳就向半空中的女孩挥了出去。这拳的劲力足以开山裂石,带着呼啸之声,甚至连空气都因这势不可挡的速度和力量变得热辣。

但少女身姿轻灵,在半空中扭了下腰,轻松地避过了这雷霆万钧的一拳。拳风刮裂了她襦衫的衣带,她便聪明地利用飞舞衣襟的掩蔽,向熊男斜斜刺去一击。她拿的并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一枝尾部带白羽的翎箭。

熊男被逼得不得不松开了桎梏的手,她得到自由,灵巧地向后翻了个跟头,坐在了楠木棺盖上。

长明灯的灯火飘摇,在石壁上映出金黄色的光晕,少女被暗哑的金色包围,不慌不忙地编起了披散的长发。

三千发丝在她白皙透明的手指间翻飞,慢慢变成了条漆亮的麻花辫,仿若小动物俏皮而松软的尾巴。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既见君子,我心则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此时这只漂亮的鸟竟然悠然地坐在阴气森森的墓室中唱起了情歌。

或许是受歌词的感染,她的大眼睛更晶亮,白皙的皮肤爬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变成了歌里那个坐在山坡上思念情郎的少女。

这一幕实在是太美了,即便古墓幽森的环境,也无法抹煞她的明丽生动的美。熊男放下拳头,他突然觉得,等她编完辫子再打也不迟。

老头子看着少女浅吟低唱,表情冷漠如昔,却把手里燃了一半的香料,丢到了地上。

“长歌哥哥,你忘了我吗?我是琉璃啊。”她在辫梢系了条丝带,把粗亮的发辫甩到脑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棺盖上,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