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天边蒸腾着紫灰色的朝霞,几枚星子伶仃地点缀其中,像夏日的萱草上凝结的露珠。

老头子仍身穿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寄居的小巷。冷风乍起,迷蒙了他的双眼,他迎着晨风走到巷口,一个红点,突兀地闯进视野。

那是前一日见过的,跟熊男玩耍的乞丐幼女。她仍身穿红色短衣,蜷在草席上,像是小狗守着自己的家宅。

她的举动也十足像一只小动物,听到脚步声,立刻“咕噜”翻身,从草席上爬起来,漆黑明亮的大眼,盯盯地看着远去的老头子。

老头子并不理她,只埋首继续赶路,而女孩也急忙追上他的脚步。如海波般连绵**漾的晨雾,渐渐消弥在阳光中。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邺城的道路上,在土墙灰瓦组成的暗色中,只有一抹刺眼的红,如燃烧在冷冬的火,如照亮了生命的爱,久久不灭。

老头子走得并不快,却很少歇息,脚程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慢悠悠地走出城门,向郊外的渔村走去。

但女孩子始终没有放弃,她赤着脚,累得跌跌撞撞。出了邺城,太阳在云彩后渐渐露出脸庞,日轮当空,无情地灼烤着大地。

城郊林木茂密,在路上投下片片凉荫,但这点阴凉在酷暑之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个高壮的身影,从路边的灌木中走出来。他像是一座巍峨的小山,这座山来到女孩身边,把她抗在肩膀上。

女孩伸出细弱的双臂,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你确定她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老头子停下脚步,看着被艳阳的金光笼罩的熊男。

他在炎夏中显得越发威武,黑黑的脸膛因暑热散发着红亮的光芒,衬得瘦弱的女孩乖巧如倦鸟。

“我保证……”熊男口舌笨拙,却言之凿凿,“……以生命!”

老头子听罢摇了摇头,走向位于山道旁的小饭馆,叫了两碗面吃。既然属下以生命作保,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面是最常见的酱拌面,炒得喷香的酱里有些许细碎的肉丁。熊男自己并不吃,端着面碗,用粗壮的大手拿着筷子,细细地喂着女孩。

他脸上满布慈爱,好似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主人。老头子第一次被熊男视若无物,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善言辞,忠心耿耿的属下,竟然会为了一个又脏又臭的小乞儿抛弃自己。

可是世间的爱恨,往往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最终他也只能长叹一声,喝光了热气腾腾的面汤。

金乌在晴空中轮转,最终沉入绵延的远山。小渔村里来了外乡客,那是个身上有病的年轻人,他连连咳嗽着,到处寻访住处。村民见他文弱秀气,又带着个幼女,便热心地让他留宿几晚。

他所投宿的那户人家,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只是在夜色中,他的渔网堆在院子里,散发着阵阵腥气,显然已经久未使用了。

“为什么不去打渔了呢?”晚饭时,客人在油灯下热心地问。

“哎,说来话长。”年轻的渔夫连连叹息,“我们这些村民,向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知这河里突然出了古怪,渔网撒下去,都被卷得稀烂。如今只能在下游拦网,截些小鱼小虾来卖,这渔网已经闲置了月余。”

“那河里哪处水流比较平缓?”客人对这异闻十分感兴趣,苍白的脸庞,现出耀目的神采。

“靠近山坳的一处,不那么湍急。”渔夫毫不知情地继续透漏着消息,他沙哑的声音随风飘游四散,像是在缎子般柔亮的夜色中洒了把粗盐。

月光中,屋檐下,一个身着黑色纱衣的窈窕女子,倒悬在窗棂外。她听到渔夫的话,纤腰一挺,身子便翻上棚顶。轻灵地踩着脆瓦,在屋脊上穿梭,奔向苍茫夜色。

几缕尘灰,悠悠地从屋顶飘下来。客人展袖把它们拂开,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但他没再问关于那条河的任何事,如孔雀收起了雀翎,如黄莺不再啼叫,变得如来时一样,满脸皆是挥之不去的倦容。

渔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只知小女孩叫他叔叔。可是大家也无暇理他,一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总是咳嗽,身体十分不好的样子,估计无力为非作歹;二是不能下水捕鱼,村民们急于寻找新的营生,忙得焦头烂额。

只是这外乡人没事就往河边跑,他大概也知道河里危险,并不下水,只在山坳处水流平缓的地方晃。村里外出砍柴的农夫,三天里倒有两日见他站在河边发呆。

几天过去,众人也只当他是个傻子,只要他付账的铜钱是真的,便再也没人留意他。

很快就到了夏至时节,这是整年里白昼最长的一天。年轻的外乡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只余下女孩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跟村中的孩子玩耍打闹。她依旧穿着红色短衣,在碧绿的草丛中格外醒目。

一块扁石,在晴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咕噜噜地滚到了她的脚边,将她的赤脚砸得生痛。

她撇了撇嘴,捡起石头,却见粗粝的石面上,写着两个漆黑的墨字。

女孩并不识字,可是在炎炎烈日下,她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拿着石头向河边跑去。

她只知道一件事,要把这块石头拿给叔叔。

她跑得非常快,简直像一只在风中飞舞的红蜻蜓。

她并不知道,手中挥舞的石头上,写的却正是“快逃”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