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爷,给点赏钱吧。”在邺城民居内的一处小巷,几个乞儿围着个躺在竹榻上纳凉的白衣公子,叠声乞讨着。

那公子长得清秀雅致,十分文气,连声咳嗽着从竹椅下拿出个布包,交到乞儿们手中。

布包里是十几个香喷喷的菜团子,饿久了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把食物瓜分殆尽,向小巷外跑去。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他们高声唱着儿歌,欢快的旋律点缀了夕阳,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这是老头子来邺城的第五天,出事的河就在离邺城十里外的山崖下,他并未急着行动,而是悠然地享受着北地的夏日,望着高墙外的一线天。

北方的酷暑粗糙而凌厉,与南方格外不同。白天太阳毒辣似火,在街上走两圈就会晒得头昏眼花,而到了夜晚,温度又会骤降,让人不得不裹衾而眠。

所以他意外地喜欢上了傍晚,在这阴阳交接的逢魔时刻,暑气未褪,冷风乍起,最适宜纳凉。

他哼着儿歌的旋律,惬意地享受晚霞和清风,一阵不合时宜的簌簌声响,传入了他的耳际。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只见身边多了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那小女孩穿件红色的旧袍子,赤足蹲在尘土中,拿着被乞儿们扔掉的布包,仔细挑拣黏在上面的米粒吃。

辉映的霞光,照亮了她焦黄的头发,红彤彤的脸庞,令她的表情看起来异常认真。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个沾满食物残渣的包裹,而是个收纳珠玉的百宝箱。

“过来……”老头子朝女孩招了招手,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从未给过乞儿们钱财。可是面对着这个小花般纤弱可怜的姑娘,他突然觉得,给她几个铜板,或许也不会惹来大麻烦。

女孩晃悠悠地站起来,但并未走到他的身边,而是向巷口走去。

巷口处站着一个人,他壮硕得如巍峨的小山,遮住了如血残阳。壮汉身穿棕色皮毛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坚硬如铁,漆黑的脸膛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看起来格外滑稽。

熊男!

老头子的心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女孩子一摇一摆地向靠近熊男,十分熟稔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熊伯伯,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她稚声稚气地问,仿佛在向自己的至亲撒娇。

“熊伯伯带小星去逛夜市好不好?”熊男见老头子仍歪坐在竹榻上,并未出言制止,知道他不想管自己的私事。索性把女孩抗在肩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金轮一寸寸隐入云霞,夜里的风送来挥之不去的凉意。老头子咳嗽着站起身,走入屋舍,今晚还有要事要做,手下们都有自己的隐私,只要不惹出事端,他向来懒得约束。

远处熊男迈着豪步,走向落日尽头。黑夜奔涌如海,刹那间从天边涌来。淹没了他高大魁梧的身影。

是夜,在城里一户富庶商家,头发花白的老女巫,低吟着古老而神秘的歌曲,跳起驱邪祛浊的舞蹈。

她脸上皱纹密布,画满如藤蔓般诡秘扭曲的咒符,令人看不清本来面目。她时而低伏身体,时而扬起裙角,于是裙子上绣着的貔貅图案,便在炭火的映照下,变得狰狞可怕,栩栩如生。

而在屏风之后,主人和仆妇们抱着孩子蜷缩在阴影里,有几个好奇的仆妇探出脑袋,看着这诡异而奇妙的舞蹈。

老女巫的舞步越来越快,衣带上的金铃声声刺耳。她佝偻的身影被火光放大,映在花窗上,屋檐下,仿佛无所不在。

舞到极处,她从腰包中掏出一把黑色粉末,手疾如风,飞快地丢进炭火里。火焰瞬间窜上房梁,在明艳的火舌中,隐约可见一条游曳的金龙。金龙鳞片森然,在屋顶盘旋飞舞,复又投入烈火中。

“哇——”与此同时,屏风后响起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仆妇们再也顾不上看热闹了,她们都手忙脚乱地照拂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的孩子,并且叠声不断地感谢着神明。

老女巫盘膝坐在席上,浑身颤抖,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她浑浊昏黄的老眼在房间中轮了一周,最终落到一个沉默地坐在屋角的青年身上。

青年身穿深蓝色布袍,朴素无华,只是脸带病容,白得似打磨过的羊脂玉。

“老头子先生,让你久等了。”老女巫站起来,朝青年行了个礼。

“您太客气了。”老头子也还礼于她,以清澈低沉的声音说,“这里人太多,能否出去说话?”

老女巫颔首答应了,两个人走出房间,来到庭院中。夜风习习,凉爽宜人,仿佛一匹上好的冰绡绫纱,轻轻覆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听说你是为了河底的东西,自远方而来?”老女巫走在九曲七折的回廊上,最终停在鲤鱼池前。

池水在夜色中幽深如泪眼,映出她似人非人的身影。

“是的,不知河底到底有什么?”老头子站在老女巫身边,看着潭水中两人的倒影。奇怪的是,明明水面波澜不惊,他们的身影却模糊飘摇,仿佛身边站着无数魑魅魍魉。

“别去水底……”老女巫骇然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那晚我看到了,河底有一座坟墓。那是专门为身怀异能之人,所准备的埋骨之地。”

“听说有个女人……”老头子仍然不甘心地问。

“那个女人,会要了你的命。”老女巫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你那么聪明,又何必在虚妄之上,再寄托希望?”

她的手指冰冷坚硬,像是冬天里被落雪掩埋的枯枝,没有半分生气。

“可是总要将过去做个清算,才好继续走将来的路。”老头子不再笑,难得脸色凝重地回答。

“痴儿、痴儿啊!终究不过雨打归舟!”老女巫失望地松开他的手,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月色朦胧,将天地镀上无边霜华。

老女巫聚精会神地望着池水中红鲤穿梭,仿佛在看场人间大戏似的。雕檐画栋中,她佝偻的身体,安静得像一块岩石。

老头子见她不愿再与自己沟通,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这晚的风并不大,一枝绽放的紫丁香平空晃了几晃,他纤长的身影,已经在夜色中杳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