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广陵不比那南方的水城,热闹而喧嚣,码头上船流如梭,客似云来,金发碧眼的胡商随处可见;妇女们也乐于抛头露面,做着炊饼和茶水的生意;更有北里女子,身着轻纱,贴着花钿,招摇过市,为入夜的交易招揽客人。

这里复杂却又简单,复杂的是,城里商人云集,人心难测,一不小心,便会赔得倾家**产;简单的是,在广陵郡,只要能付得起银子,便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时光也被这纷繁的城市绞得粉碎,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会在檐下看落花,更不会在雨后烹新茶。

所以,我讨厌广陵!

但是白梦却十分享受,我在罗城南郭赁了间带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外并无围墙,只有扎好的翠竹篱笆,门前绿水环绕,桃花点点,颇有几分“在水一方”的情趣。

在我们落脚的当晚,他便如一个放浪不羁的公子般,袒胸披发向虹桥的方向去了。直至天光大亮,才晃悠悠地回来,接下来就窝在阴凉的地方,睡足一个白天。

他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还会带回些香囊、扇坠、手钏之类的定情信物,那终年不变样式的白袍,料子也越来越名贵了,由吴缎到素纱,最后竟变成含烟笼雾、价值千金的波斯轻容,衬得他的身姿越发飘逸出尘,不沾烟火。

他白日里只爱睡觉,慵懒而沉默,天气热时,还会钻到井里纳凉避暑。我也没空管他,忙于拜会城里的僧人和巫女。

就像我所猜测的,这些人都曾去死了女儿的家里驱过邪、做过法,但是他们都不得要领,只说这些人家除了死了女儿,几乎没有共同的地方。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查不到什么结果,在第七日里,派出了阿朱。

之后我便像是个风流的书生般,几乎走遍了广陵郡的每个角落。白梦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

城里河道纵横,桥梁交错。桃花苑里,绿柳烟中,时而能见身着轻薄半臂的女子,在桥上弄萧引笛,活似神仙。

而入夜之后,一座座装点着彩灯和绫罗的楼船,迤逦于深蓝色的河面上,船上丝竹悠扬,曼舞轻歌。远远望去,像是传说中的蜃楼幻影,吸引着无数迷途的旅人,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

“昨夜星光昨夜愁,今日荧光任依旧。云鬓乱,泪沾湿,可怜旧欢如梦……”隔岸吹来杨柳风,送来哪家歌女的低吟浅唱。

“旧欢如梦……”我坐在堤岸边,思绪仿佛随着歌声散入九天,回到那久远的,蒙尘的过去。

那里同样有娇艳如春花的少女,还有扬鞭跃马的少年。

那时我还不是个驱魔师,昔日的春光,与如今何曾有转圜?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变了,河里映出我伶仃的身影,依旧是个玉面青衫的少年,但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

一阵夜风吹过,梨花纷落,逐水而去。与这雪白花瓣一同落下的,还有妩媚动人的阿朱。

她的腰在月色中看来,细得不盈一握,嘴边**着盈盈笑意,藤萝般柔软地坐在我的身边。

“如何?”我望着河上灯火,静静地问她。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有三个共同的特点。”阿朱不仅美,且十分能干,她那双漆黑的杏仁大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世间隐秘之事,因此从未令我失望。

“哪三个?”

“第一,都正值妙龄,不足二十。”她捋了捋被江风吹乱的秀发,娓娓道来。

“猎艳之人,大多喜欢鲜嫩的猎物。”我点头称是。

“第二,她们多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很少抛头露面。”说到这里,阿朱咯咯地笑了,“很合你们男人的口味呢,越难得手的,越是喜欢。”

“阿朱,我真是再不敢放你一人出去了,你简直是天下男人的克星。”我望着她夜昙般洁白秀丽的脸孔,惊叹连连。

“还有第三点,是那些愚蠢的和尚和巫女都没有发现的……”她凑近我的耳边,血红如蔷薇的嘴唇,吐出清甜的气息,“那便是,她们都是即将出嫁的姑娘。”

我对她的表现赞不绝口,并承诺给她买个最好的菱花镜,她才满意地笑了。我拉起阿朱的手,踏着月影清辉,向住处走去。盈月西斜,灯火飘摇,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开始我们还相携而行,但是渐渐地,石板路上,只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游蛇似地,在夜色中蜿蜒。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院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

我推开柴扉,便听到地底传来悠扬的《代春日行》的歌声。虽然旋律优美,唱词明丽,但在夜晚中幽幽地回**,仍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唱歌的人,竹荫里,花栅下,只有竹影飘摇,暗香浮动。

最终我在后院的水井中找到了白梦,他今晚难得没有出门,正坐在打水的木桶上,击节高歌着。

见到我诧异的脸,他仰着头在幽暗中笑了。

他仍然身着白衣,但是衣襟袖口,却多了几枝墨莲图案,披散的长发以玉簪束起来,露出他卓越俊秀的五官,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耀目几分。

“上来吧。”我朝他招手。

“井里凉快。”他摇头,朝我露出诱人的笑容,“你想好什么时候给我血了吗?”

我歪着头,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

“小气!”他细长的眼睛微眯,将脸撇到一边。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向来只有勾栏歌楼里的女人缠我,还从未有男人如此殷勤,难免令我惶恐。

“因为你煞气重!”他精致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邪恶的笑容,“那日你刚刚靠近杏林,我就闻到你身上的煞气了,如此煞星,简直可以杀掉天子。要合作就要拣最厉害的,不是吗?”

我不再说话,却觉午夜风冷,寒彻入骨。

这个叫白梦的妖怪,他轻浮的瞳仁中,看到的显然不只是缤纷的如花美色。

“而且我猜到了,你会来广陵。活得久了,世上的事情,大半都能隐隐猜到。”他补充着,显然这几日,他没少往闹市中跑,将那些铁嘴半仙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那你还能猜到什么?”我索性揶揄他。

“没有我,你会死!”他掷地有声地说。

这次我笑了,因为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么笨的妖怪。他走起路来像是跳舞,虽然姿态美妙,但是却一脚便能将他绊倒,至于他那细细的手腕,大概也只能打打扇子,或者给美人画画眉,哪里能够握住兵刃?

他好似猜到我在笑他的孱弱,却并不计较,仍摇头晃脑地唱着《代春日行》。

“别唱了,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我离开了井台,夜游了大半夜,也该回房歇息。

“为什么?‘两相思,两不知’难道不是描述两情相悦的情歌吗?”井里传来异议的声音。

“早晚你会知道,那是多么悲伤的诗句。”我小声说着,回到了茅屋。

“……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仿佛是与我作对一般,这悠然的歌声足足回**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终于止歇。

为什么我会带他来广陵呢?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房梁,百思不得其解。但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