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酷暑天,热得大槐树的叶子都有些打蔫,一个顽皮的孩子,正躺着树荫下吃果子。

他很讨厌读书,也不喜欢在家里待着,最爱来的便是驿站附近。这里有形形色色的旅人,有时瞧瞧瞧着这些游商走贩,便能消磨一天的光阴。

但是今天驿站里来了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有二十出头,白衣飘飘,不去驿站投宿,却跟他一样躲在了树荫下。

这人朝虚空中打了个响指,夏风里竟凭空出现了个漂亮娇俏的小丫鬟。他吩咐了两声,小丫鬟便翩翩然地走向了不远处的驿站。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提了个食盒子。

他又叫了两个名字,这次不止是小丫鬟了,居然又不知自何处走出来一个貌美的娘子和一个俊秀的大哥哥。

孩子再也忍不住了,从树荫中跑出来,缠着他要学这有趣的法术。后来他才知道,青年叫少昊,是个驱魔师,而那些古怪的人,都是跟他签订了契约,供他驱使的妖怪。

“如果成为驱魔师,我也会像你一样,有很多手下替我做事吗?”男孩越听越开心,无限遐想,“我什么都不用干,他们都会替我做好,无论是干活或者是读书?”

“但是身为一个驱魔师,必须记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舍弃自己的力量。”少昊异常认真地回答,也不在乎他还那么小,能不能听懂如此深奥的话,“一旦放任自流,过份依赖妖魔,就必然会被妖魔吞噬!”

他十分迷茫地看着少昊,渐渐从那深邃的双眼中,看到了浩瀚星图,银河璀璨,以及佛法中描述的,存在于广袤星空之中的须弥山。

老头子猛然从**坐起来,他的眼睛上缠着纱布,涂满了清凉的膏药,已经不似方才那么疼痛。鼻翼间萦绕着佛手柑的清香,盖在身上的,是松软厚实的锦缎被子,显然不是在自己家里。

“你做梦了?”耳边传来赵欲为的声音,他顺着声音望去,隐约可见灯影婆娑中,赵欲为正歪靠在窗边的一张罗汉**。

“梦到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他在榻边摸到一碗温热的参汤,仔细喝着。

“看起来,我只是他复仇的工具之一。”赵欲为苦笑着摇头,“或许他认为,杀了我,你会痛心疾首呢。”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想到会找上门来。”苦涩中带着甘甜的**,缓缓渗入血脉,为他注入了些许生命的活力。

“那个人到底是谁?怎么那么恨你?”赵欲为以食指轻叩着矮桌,沉吟着,“没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因为,我是个卓越的人。”老头子微笑着模仿他的话语,“所以他才如此执着地与我为敌!”

赵欲为摇头苦笑,瑟瑟地在矮桌中翻出笔墨,在纸上写着什么。

“参汤的钱,得从你的银子里扣。”他像个账房先生般斤斤计较,但笔走龙蛇,显然不是在算账。

老头子却不答话,用心听他舞文弄墨。

“五杯酒,对清风。小楼凭处无影踪。无羁聚散眼中灭,满袖悲欢脸上空。”赵欲为轻轻地低吟着,却是又做了首新的祝酒歌。

“赵公真是风雅,性命攸关,还有闲情逸致写歌。”

“不论怎样,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总是值得庆祝的。”他把宣纸交给书童,于是不过半柱香功夫,清朗的夜空下,纷扬的落雪中,便响起了一个女子宛如萧吟的清唱。

歌声随风而落,凭雪而舞,缠绵中透着情丝,听着仿佛在心尖上洒了层薄薄的糖霜,无比舒服受用。

老头子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甜蜜浪漫的夜晚,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他在赵欲为家歇了两天,这两天里,太平无事,只有雪仍无止无休地下着。眼睛疼痛稍减,但仍蒙着厚厚的纱布。

而赵欲为或许是逃命的时候伤了元气,次日伤病更重,终日躺在榻上。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做着祭祖的准备,老头子坐在温暖的客房里休息。

“阿朱。”他轻轻唤了一声。

阿朱于细雪中现身,跟在她身后的是眠狼。透过纱布,隐约可见,他们走路的姿势十分不协调,似乎身上带伤。

“老头子……”阿朱温顺地席地跪坐,拉起他的手,“我们不会离开你的,无论发生了什么。”

眠狼口舌笨拙,跟着点了点头。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他闻言一笑,清俊的脸上,浮现出离别的悲伤,“冢狐不杀我,而一一除掉我的朋友和手下,就是想让我在绝望中离世。”

“唤出别的人吧!”阿朱猛然抬起头,杏核大眼,祈求地看着俊俏文弱的主人,“我的眼睛能看到一切隐秘之事,我知道,你身体里不止寄生了我们这几个妖魔!应该还有更厉害的妖怪!”

老头子抚摸着她如绸缎般秀美的长发,微微一笑,“傻孩子,力量的对决,哪有到尽头的时候呢?真正的战斗,比拼的,并不一定就是力量。”

阿朱和眠狼仰望着他精致的五官,坚毅的嘴角,仿佛在看着一尊高不可攀,又深不可测的神邸。

“你们好好养伤,如果我死了,记得吃掉我。”他像是个在对子女交待后事的迟暮老人,“那是我能留下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们,不要拒绝。”

阿朱听到这里,突然扭身便跑,冷风里传来几声凄凉的呜咽,仿佛有人躲在雪花的碎舞间哭泣。

而眠狼则朝老头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缓缓地退下了。

偌大的客房里,只剩他一个人,歪在矮席上,面对着窗外的乱雪如织。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风里又送来轻柔婉转的歌声:

六杯酒,对百花。东西南北展风华。酒迷心事花迷眼,何处瑶台何处家?

歌声宛如清萧,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敞开的房门前。老头子借着傍晚朦胧的光线,依稀辨出,那是一个如细柳般窈窕,身着绿色裙子的美人。

“先生还记得我吗?”她开口了,声音低沉柔和。

“是鸳鸯吧?”他点了点头。

“那日还多谢先生的救命之恩。”她盈盈一拜,姿态柔美动人。

“也许我不救你,你还能活得更好呢。”老头子挥了挥衣袖,显然不愿领她的谢意。

“先生说笑了,奴家孤苦无依,如浮萍寄流水,如果没有贵人相助,怎么能在这残酷的世间活下去呢?”

老头子沉吟了片刻,似乎得了个好主意,“姑娘既然觉得我对你有恩,能不能赏个脸,在两日后的除夕之夜,来看看我跟一位故人叙旧?”

鸳鸯犹豫了一下,仍轻轻点了点头,她见老头子不再说话,便识趣告辞。

“赵欲为……,跟你……”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老头子突然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明白。”鸳鸯说完便慢慢退下,不知为什么,她细弱的背影里,仿佛藏着无数魑魅魍魉。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送饭的奴仆提着食盒过来,却见这名贵客端坐在风雪中,门大敞四开,冷风夹着细雪横贯而入,铺了一地白霜,任屋子里放着火盆也没有用。

他嘟嘟囔囔地收拾着房间,却见早上还憔悴病弱的客人面如朗月,仿佛打了个大胜仗似的神清气爽。

古怪!他腹诽着,继续埋头干活。